結識老孫是在舊金山的“紀念中國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卅周年”的活動中。我們都參加了大合唱。我們這組十來個人在劉老師家練唱,孫G就是組中人之一。劉老師文革前就讀於解放軍藝術學院聲樂係,其老公不僅是清華大學高材生,還是清華文藝社團的男高音。劉老師夫婦指導著我們這群老知青。每星期聚在一起練唱。我的朋友weiwei與老孫是老相識,他們在剛來美國時曾在同一所學校學習英語,有不少共同認識的人,因此我也很快與老孫相熟,相處得更加隨意。
在灣區的這群人中,大都在高科技公司工作,也有一些人在各自的領域裏“輝煌”。老孫體格健壯,高大,聽口音就是白山黑土那疙瘩的,他創辦了一家保安公司,我在灣區的許多活動中都見到過老孫及他公司的保安,佩槍巡視著。
我們同當過知青,當年的許多血淚往事,說起來仍曆曆在目,雖說大家來自天南地北,但知青這個標簽,成為我們的聚焦點,將我們聯係在一起。知青在特殊的年代以特殊的方式造就了一代人,而這代人,確實對中國的命運產生了影響。
活動結束後,我們仍時時相聚,春節時大聚會,帶著各自拿手的美食,表演獨唱、舞蹈、小品等,歡樂融融。
平時每個周末我們都爬山,各個公園的山均有涉足。健行四五個小時後,有時就在公園裏的野餐桌上支上煤氣爐,開烤大吃,有時就到住在附近的驢友家中聚餐。我記得曾在青家吃餛飩,在我家吃炸醬麵,在老孫家吃餃子,聽老孫講他和俄羅斯作貿易的智鬥史。
記得有一次爬山後聚餐,青到老孫的車後廂裏取東西,回來後大驚小叫,說在車裏發現了一支槍,老孫說他有執照,有法律許可。我們大家也都笑話青。
爬山後的照片,右二是老孫
我有個北京朋友-小陳,他在雲南生產建設兵團足足呆了十一年,種過橡膠,修過水庫,直到1978年恢複高考後考上北京大學曆史係,再考上社科院的研究生。直至他到柏克利大學的東亞研究所學習進修。他和我說:這時才明白真正的近代史是什麽,才知道民主自由的真實含義。
我邀請小陳加入了我們的爬山隊伍,誰知他也和老孫是舊識。老友相見,相談甚歡。
小陳說他和老孫三觀相同,在很多問題上均有共識,是交心的好友。於是從小陳那兒,我才聽到老孫的故事。
老孫生於1947年,(他和群裏另一人同歲)。1966年文革開始時,老孫正是沈陽一所中學的高三畢業生。他到北京串聯時,在“中學文革報”上讀到了遇羅克寫的“出身論”,非常讚同遇羅克的觀點。於是孫G通過報紙結識了遇羅克並成為戰友。
文革以後出生的人,由於封鎖,很多人不知遇羅克和他的“出身論”,我這裏簡單介紹一下:
遇羅克是北京人,原是北京人民機器廠學徒工。一九六七年一月,他撰寫的《出身論》發表在北京《中學文革報》創刊號上。由於這篇文章,遇羅克於一九六八年一月被捕,一九七零年三月五日被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死刑,年僅二十七歲。
中國作家、魯迅研究專家林賢治先生在他的《夜讀遇羅克》一文中寫道:“最早知道《出身論》這名目還是在三十年前,讀了輾轉傳來的一份皺巴巴的紅衛兵小報,當時記得是起了深深的共鳴的。《出身論》,多少怯弱的心靈因它而猛烈地跳動!多少陰鬱而幹涸的眼睛因它而淚水滂沱!多少繃緊的嘴唇因為它而撕裂般地嚎啕不止!”
遇羅克的《出身論》究竟是一篇什麽樣的文章?它為什會在當時的中國引起那樣的反響?林賢治先生尋訪了一些當事人和研究者,希望能讓曆史的真相漸漸清晰地再現於公眾麵前。他訪問了在美國修讀生物化學專業的鄭紅丹女士。鄭紅丹女士的姐姐鄭曉丹文革中因為讚同遇羅克所寫的《出身論》被毒打致死,當時隻有二十歲。詳細情況記錄在二十年前中國大陸很多讀者所熟悉的、張守仁和張揚合寫的《魂兮歸來》一文中,現在在美國洛杉磯的鄭紅丹女士回憶起她和姐姐第一次看到遇羅克所寫的《出身論》時的情景。
鄭紅丹: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很冷,大概已經數九了,我們在一張大字報上看到一份小字報,就是《中學文革報》刊登的《出身論》,後來我們知道作者是遇羅克。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打動我們的心,我和我姐姐覺得這才是替我們說話的人。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文革史研究專家徐友漁先生在為《遇羅克遺作與回憶》一書所寫的序言中說:“在了解了階級路線和文革中泛濫的血統論之後,才會明白遇羅克的《出身論》為何觸動了全社會最敏感的神經,引起具有不同身份和利害關係的人的密切關注:或是衷心擁護,或是惡毒詛咒;也才會明白,遇羅克是如何單槍匹馬地向何等樣的龐然大物挑戰。”
(網絡照片)
遇羅克的文章也引起了老孫的共嗚,他認為遇羅克的文章本質上就是一句話:平等。他的話語與人類的整個文明結合起來了,因為他用了“自由、人權、人生而平等”的觀念,這些人佩服遇羅克絕不僅僅是感情上的衝動,而確實是因為他思想的魅力。
老孫和遇羅克因思想相近而成為朋友。1968年一月,老孫來到北京,又一次去遇羅克家時,正正碰上遇羅克被捕。
文革期間,根本沒有任何法律,大街上到處刷著“砸爛公檢法”的大字標語,遇羅克就是在這種暴力中被捕的。老孫看到這種暴行,氣憤填膺,血氣方剛正值青春的老孫,與造反派據理力爭,其結果是:老孫被一起抓走了。
1970年,遇羅克被處於死刑,而老孫,被判以十年徒刑。罪名呢?沒有罪名,僅僅是遇羅克的同情者吧。
老孫在獄中呆了十年,十年中,他的一位高中女同學經常去探望他,送去日用品和書籍,送去關心。那時,他們並不是男女朋友,她是他的高中同學,是一位高幹子弟,其父是當年沈陽市委的高級領導幹部,她佩服老孫的人品和勇氣,她整整等了老孫十年,(可以想象這十年的背後,她遇到是何種艱辛)。直至八十年代,老孫出獄並被平反,他們結婚了。
(我不用寫任何讚美孫太太的話,相信讀者會有最真實的感動和最美好的讚美。隻有一句話:這才是真善美的人)
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老孫來到了美國,其後妻女也來到了美國。老孫考取了一係列執照,並創辦了一家保安公司。
後來隨著群裏人來來回回的變動,我們爬山和聚會的日子也越來越少,慢慢大家隻是偶爾聯係。隻是聽說老孫買了一家農場,過著“劈柴喂馬”的田園生活,倒是很讓人羨慕。
疫情期間,我忽然收到曉春的短信,(曉春是北京知青,去內蒙插隊,曾是烏蘭牧騎隊員,以醇厚迷人的嗓音演繹了無數動人歌曲,曾是著名獨唱演員。她曾為老孫的公司作過審計,和老孫很熟悉)。她問我聽到過有關老孫的消息嗎?聽說老孫出事了。我很吃驚,已經好幾年沒有和老孫聯係了。隨後曉春又發給我一張當地報紙的消息。報道說警察接到報警:一名農場主在製止發狂的瘋牛時,受到攻擊,警察擊斃了這頭狂牛。農場主已經過世了。
因為疫情,老孫女兒說不辦追思會了,老孫就這樣走了,我們都沒來得及告別。隻是送去安慰給老孫家人。
(這件事帶給我的後遺症是:帶著財寶踏青時,看到牛群在步道附近,我就抱起財寶,不敢動了。有時會等二十多分鍾,看到牛群慢悠悠地走開,我才敢抱著財寶逃離。)
寫下這篇文字,紀念我們的朋友:永遠的老孫。願在天國安息。
爬山後的那張照片,還以為是劇照呢!
大俠老弟自身的經曆也豐富傳奇,色彩繽紛。你繼續寫,我繼續追看。
弄弄講得好。人生如流星,本質質樸善良,輪回後依舊。
楊小凱後來英年早逝,很可惜。他出大牢後繼續深造,也是一個時代英雄。比遇羅克幸運,沒有被槍斃。
回複 '水星98' 的評論 :
水星老弟:我在老孫左右呀。
是。遇羅錦把日記藏在故宮角門角落裏的那一段,…,令人記得在動亂年代裏,人人不敢講真話,無處藏身的局麵。
是位頂天立地的爺們。付出十年的青春在獄中,仍一片真心對朋友,真誠有擔當。
謝茵芯。老孫從不和我講那十年的經曆,說明太沉重了。我也沒敢觸碰他。
QQ好。經過那個年代,隻用最樸素的語言講真實的事情,留下真實的記錄。
大俠老弟:我在想你小時候是個淘氣精吧. 媽媽可真不客易。
梧桐說得好。
大會開始後主持人(就站在22台)我們的頭頂,他那一聲:將、、、押上來的吼聲就響起在我們耳邊,伴隨著嘩啦,嘩啦的腳鏈聲音,一行軍警押著十幾名“反革命份子“進入到了公審現場,他們一字排開就站在22台的前麵,他們的胸前都掛著寫有姓名與罪名的大牌子,出身論的作者遇羅克就在其中,看的非常清楚、、、
這也就是說我是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見過遇羅克的,那天的大會結束後,還要我們談感想,還要表決心,回家前每人還發一份打著(紅叉子)的判決書,真他媽的孫子!
老孫的朋友遇羅克的故事我們那代人都知道,《出身論》的作者,也是出身論的殉道者。老孫與遇羅克是朋友,還為他坐了十年牢,那真是個有理無處說清的年代。悲哀!
他的妹妹遇羅錦的《一個冬天裏的童話》那時也很轟動,我第一次讀的時候好像還是手抄本。記得那時很多人都燒毀自己的日記本,不再記日記了,就怕成為遇羅錦第二。
珊瑚姐節哀保重!
大俠老弟見過遇羅克呀。遇是時代的悲劇。
現在的人,不僅不了解文革,反把砒霜當糖,吹捧著中國曆史上最大的浩劫,實在可悲。
為這位北京老鄉(老孫)的不幸去世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