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養了流浪貓和他的“兒女”
關進桃園半年後,我發現不知什麽地方老是有細細的貓叫。跟著聲音追蹤到倉庫,確定就是這裏。倉庫裏有野貓?太好了!我把吃剩的飯菜從破窗戶裏放進去。與野貓也不見麵,咪咪叫幾聲就走。等一刻鍾再來收盤子,全吃光了。十幾天後再去,野貓就不怕了,主動出來與我見了麵。又過了十幾天,野貓允許我摸它,甚至可以抱它了。這是一隻可愛的花貓,隻是髒得毛都成了灰黑色,我給它洗了澡,擦幹淨,愛惜地把它安頓在破箱子裏,弄點破布給它當鋪蓋,野貓成了家貓。有了貓,每次我多買兩毛錢的肉,專要不好的肉,這樣可以多給一些,我的花貓就有了一份口糧。
春天花貓哇哇哇叫,招來了一隻黃公貓。我給花貓開飯,這位黃公貓客人根本不用邀請,來了就吃。可是我每個月的生活費很少,隻勉強夠自己溫飽,根本不可能供應兩隻大貓。我對陳播說:“貓女婿由你來供養吧?”陳播答應了。這兩隻貓成了我們的“家庭成員”。有一天,陳播說:“這花貓怎麽這麽胖?”我一看,喲,花貓懷孕了。過了幾天,花貓失蹤了。我滿院子找,急得就像自己丟了小孩。終於在當道具用的舊馬車墊子裏,找到了我親愛的花貓。這裏軟和,有草,有棚子,老花貓把這裏當成了“婦產科”,平安生下了四隻小花貓。這下我可高興不起來了,一下養五隻貓,我可養不起。大貓、小貓餓得哇哇亂叫。不過,它們誰也沒有走,寧願餓著,也陪我們一起蹲“監獄”。
天越來越熱,地裏的活不多了,輪到我不勞動的時間,我就坐在自製的沙發上看書,五隻貓親親熱熱地趴在我腳下,四周是生機盎然的桃樹,真比陶淵明當年采菊東籬下更悠然。小貓越長越大,吃的也越來越多,雖然我舍不得這一大家子貓,但實在養
不起了,不得不忍痛送走三隻貓,隻留下一大一小陪伴我。以後北京愛護小動物協會知道我的愛貓故事,專門聘我為顧問。
看守每天輪流看守我們,早就煩了。“該槍斃就槍斃,不能老是關著,過年了,還關著他們幹什麽?回家吧!”總算開恩放我們回家了。在桃園“監獄”的最後一天,來了一個女看守向我宣布:“革委會放你回家。”我說:“我不回去,關這麽長時間,我為什麽被抓到這來?沒說清楚。”“叫你回家還不回?就這個結論,你不回去也得回去。”我其實很想回家,隻不過嘴硬罷了。
我跟陳播告別。陳播說:“你放心,你走了我就有希望了。”最後我依依不舍和貓們告別,看見花貓媽媽和它的孩子,我的心直痛,它們還要在這裏繼續“監禁”。我望著蜂窩煤爐子和煤、行李、自製的沙發,包括我的一套《魯迅全集》,什麽都舍不得扔。副業隊有板車,我去借來,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用板車拉回去。不知道的人還問:“他怎麽亂跑出來了?”“哦,放了。”當然也有橫眉冷對的,但好人更多。雖然我被關進“監獄”,不少群眾仍然對我不錯。從生產區到我掃地出門後住的“牛棚”,有不短的一段路。我拉著大板車,很沉,路上好多人幫忙,也不吭聲,不表示親熱,默默幫我推車。到門口,卸下煤爐和東西,還是不說話,就走了。
1974年12月31日,我總算回到了家。但領章帽徽還是不給,後來發給我,我也不戴,本來摘我的領章帽徽就不對。我不穿軍裝,上街抽煙,糾察糾不了我。
回想第一次莫須有的曆史問題
我這一生坎坷,似乎沒有一次政治運動能逃掉。大而化之,我總結一條“槍打出頭鳥”。我在話劇團,就是埋頭幹工作,出作品多,老立功受獎。到八一廠,有的人三五年搞不出一部片子,我幾乎是一年一部,甚至一年兩部。概念化不幹,就是要出新,
1938年嚴寄洲赴延安前在上海與家人合影。左前:母親嚴歸氏,父親嚴翊程,左後:妹妹嚴寄祥,嚴寄洲、表弟歸永年,妹夫沈凡。
這一出新有時就容易踩響“地雷”。因為“出風頭”,過去就老有人弄我的名堂,所以從延安整風起我就是老“運動員”,每次都跑不掉,常常有事沒事都能找出我的“事”來。現在年紀大了,我都想不起來我是怎麽跌跌撞撞過來的了。但我又從來是倒不了的“不倒翁”,我有技術,我不是反革命,也不是壞人,不是特務。真理隻有一個,我相信黨。
我參軍後第一次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就是一件冤案。1941年,戰鬥劇社在綏德演出,道具太多,為了輕裝,社裏決定由我負責安排人到市場上變賣多餘的服裝。我交賬時漏記了一條80元的褲子。一對賬,說我貪汙,鬥爭我。會上管理員說:“錢數是對的。”說我貪汙的人下不了台,又說我曾用公家顏料給綏德銀行畫廣告,銀行送來材料費。因這筆錢無法處理,我買了20多個油酥燒餅給幫忙畫廣告的人吃了,硬說這就是貪汙行為。於是,支部給我一個警告處分。
1942年,延安整風開始。毛主席說,整風、生產兩件大事,生產是為了能吃飽飯,整風是為了純潔革命隊伍,這是兩大發明。康生負責整風“搶救”,我被“搶救”進去了。那時的邏輯凡是上海來的都是特務,我是上海來的,又在上海做過地下工作,所以我肯定是特務。一個老紅軍找我談話,要我交代問題。我表示我的思想很不純潔,要好好參加整風。老紅軍說:“你的問題不是這個,是政治問題。”我差點兒暈過去,我滿懷革命熱情來到延安,居然成了混進革命隊伍的特務?那時對我還講政策,不打罵,天天讓我在班裏的窯洞炕上講自己的曆史。我自己一段一段講,越講漏洞越多。弄到後來我自己都懷疑自己,“你不是特務是什麽?”
我們班有宣傳科的一個副科長,他也是大後方來的,開始很同情我。鬥我五六天後,他對我說:“過去我認為你沒問題,現在聽你講,你還真有問題。”鋤奸部長帶兩個人到窯洞,夾個大包,嚴肅極了,對我說:“你現在交代,還可以保留黨籍、軍籍。不交代,材料一公布,槍斃!”我問:“不是一個不殺,大部不抓嗎?”“對你不一樣。”我心一橫:“要槍斃就槍斃,拿出材料來看。”人家說:“材料我們掌握了,你不坦白,就槍斃!”我也火了:“槍斃就槍斃,槍斃前你得把棺材錢給我。”“幹什麽?死到臨頭還要棺材錢?”我說:“我要買好吃的,保養保養,然後你們隨便把我扔到黃河裏算了。”
1942年,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時候,那時沒什麽錢,到農村一點點錢就可以買到一大堆棗子柿子什麽的。我心裏不滿意,知道他們也不會給我什麽棺材錢,故意搗亂罷了,後來批判我“延安整風還向黨要棺材錢”。鋤奸部長看我“刀槍不入”,說:“我們先要搶救你,你這一個班全是貧雇農,聽不懂你說的那些,給你換個班,全是大後方來的。”這回鬥得凶了,開始我鬥人家,現在成了人家鬥我:“老嚴,大米好吃小米好吃?”我說:“當然大米好吃。”“那延安吃小米,你為什麽不在上海,到延安來?”我回答不出來。我就是回答出來,他們還有更多的理由反駁你。不僅從政治上汙辱你,還從精神上摧垮你。詐、騙、哄、灌、逼,以及變相刑罰,加上扭、撅、搖、推,全都是誘你上圈套。外麵下大雪,別人都睡了,通宵在雪地裏找我談話。人家輪換著,而我一直站在雪地裏,困得我來回亂晃。或者更絕,把我蒙在幾床被子下,上麵坐幾個人壓。還有用鉗子揭瘡蓋,一片恐怖,不斷有人自殺,跳黃河。你跳黃河自殺,死了也是特務,我才不去死呢。在這種恐怖的逼供信下,再“頑固”的人也不得不交代,我被迫承認參加了“中國道德學社”,其實這是個什麽組織,我根本搞不懂。事後不久,我覺得這是錯誤的,又找鋤奸科長聲明以前是編造的。我的交代不能牽連別人,想了半天,“我是日本特務吧?”沒別的特務。“誰派來的?”“我是我父親派來的,叫我了解延安的情況。”這才結束了沒完沒了的“煎熬”。
隻要交代了,就放在另一個隊,叫搶救隊。隊裏的人都是“搶救”出來的特務、漢奸、叛徒、國民黨托派等。這裏一個星期可以吃到兩頓羊肉,優待俘虜嘛,比沒坦白交代舒服多了。我說父親派來的很絕,不牽扯任何人。有人被逼得瞎交代,扯出好多人,這好多人就都冤成了“政治犯”。在搶救隊裏,大家彼此彼此,都是特務,不能離開村子,班與班不能講話,怕串供。另一個班有個劇作家,叫石丁,以後當過戲劇學院的黨委書記,寫過很多劇本。他被逼得沒辦法,要交代橫的關係,可是找不到人。有一次在衛生所看病,他悄悄對我說:“你當我的‘上級’吧。”他怕交代我是“上級”,我不承認,先通通氣。現在看是鬧劇,那時可認真了,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堅決不承認:“你不能把我當成你‘上級’。”因為我太堅決,他就沒敢講。我要答應了,不就是自己把自己打成特務了嗎?我再上哪找我的“上級”去呢?
那時說話,兩個人敢說,三個人就不敢。日記更不能寫,寫日記讓人抓住不得了。不寫日記,有點牢騷人家也照樣可以鬥爭你。那個時候,特務滿天飛。軍區集中了1000多名幹部的“坦白運動”,鋤奸部長宣布:“現在特務社會化,從上海到北京,隨便抓幾個人就有特務。連童子軍也成了特務組織,八路軍三個師就有一個師是特務。”後來毛主席發現整風擴大化,很快糾正。搶救失足者,康生署名,甄別工作由毛主席署名。幾個月後組織上找我談話,給我作了結論,告訴我沒事了。
沈香說得對。看那個許家屯,都被黨整得跑路到洛杉磯了,還和人吵架,不許人講“黨”不好。這個事情在閻淮所著的“進出中組部”有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