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到甘肅天水挨鬥三個月
1966年9月30日,為在國慶節前把我們這些“黑幫”趕出北京,武裝押送我們到位於甘肅天水的蘭州軍區步兵學校。那時流行“四類分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我們算“四類幹部”、“反革命”,敵我矛盾,聽說準備把我們集中起來送到新疆大漠終生勞改。人到這一步,隻能聽天由命,也豁出去了。我們坐的火車是硬座,解放後我就沒有坐過硬座,這回可“享受”上了。一路上有人持槍“警衛”,子彈頂上膛,有逃跑者馬上開槍。
我們剛到蘭州軍區步兵學校還算安靜,後來北京的解放軍測繪學院造反派到天水串連,把我們這些“黑幫”拉出來示眾。我們這幫“黑幫”中有不少人物,著名畫家黃胄,著名作家王願堅,還有陳其通、薑思毅等好幾個少將,他們算大的牛鬼蛇神,跪在第一排。我自以為自己沒事,沒想到有個人喊“還有嚴寄洲”,於是我也被迫跪在第二排。每個“黑幫”胸前都掛著一塊大牌子,自己寫上自己的“罪行”。
黃胄是我的“鄰居”,造反派命令他畫驢,他沒有筆,用破掃帚沾著黑灰在水泥地上畫。雖然黃胄畫的是拿手的毛驢,但他畫得像狗。我偷看一眼直想樂,又不敢。雖然我大汗淋淋,胳膊還被兩個大漢吊著,我還是從嗓子眼裏小聲擠出一句話:“你畫的那是驢嗎?那是狗!”黃胄望了我一眼,嘴咧開了似乎想笑,那笑的樣子比哭還難受。造反派立即製止我們:“不許說話!”文化大革命後我對黃胄說:“你畫了一輩子驢,就那個最值錢了,可惜當時沒有拍下照片。”
為什麽把黃胄作為重點?在批鬥會的前兩天,黃胄上了《人民日報》的“黑名單”,升了級,所以造反派拿黃胄開刀。以後到總政治部五七幹校,黃胄分在炊事班,每天用驢車拉泔水到豬圈。我挑擔子經常碰到他,就開玩笑說:“你今後畫的驢更像驢了。”黃胄低聲說:“畫什麽驢?畫驢屁股,我天天光看見驢屁股了。”接著補了一句,“我這輩子再也不畫驢了。”當然文化大革命後黃胄還是照畫驢不誤。
不知道為什麽,我們沒有被送到新疆大漠勞動改造,大概是八一廠還想把我們當“活靶子”吧?1967年1月,我們這群“黑幫”從天水押回北京,還是一路硬座。
關進“黑樓”,挨打成了家常便飯
1967年9月20日,八一廠某群眾組織的幾個人踢開我家的門,說要核對材料,把我騙進“黑樓”關押起來。
“黑樓”是八一廠西南角的一座淺灰色小樓,準備作為第四製片室,專拍保密片用。因為關押“黑幫”而得名,直到現在還有人叫“黑樓”。這一年,八一廠某群眾組織在江青支持下,以“清理階級隊伍”為名,先後揪鬥了一大批幹部,分別關進“黑樓”或“牛棚”。
此時“黑樓”還沒有完全蓋好,進門處貼著一張“看管犯人條例”,連我一共20多個“黑幫”。一人一間,門把手全部卸掉,窗子用鐵絲擰死。門上的玻璃窗外罩一張報紙,看守隨時可以監視“黑幫”的一舉一動。八一廠的看守沒有經驗,牢房必須24小時亮燈,而他們下令晚飯後立即熄燈。
牢房裏隻有一張硬板床,白天不許坐在床上,更不許躺在床上。後來給了我一塊空心磚,可以坐在空心磚上讀毛選了。我剛開始坐在空心磚上,累得實在不行,好一點的看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我上床躺一躺,也默許我靠一靠牆,翹一翹二郎腿,當一回“神仙”。趕上壞看守,我隻能老老實實坐在空心磚上。實在太無聊,我就自己給自己找活幹。在地裏勞動,我撿來不完整的白瓷磚和半截鋼鋸,鋸平白瓷磚,把報紙上的毛主席像貼在上邊。貼了一大堆,做成工藝品。有一天我在走廊上發現彩色粉筆,這可是寶貝。乘看守不注意,我趕快偷了幾根。關押我的房子是新房子,牆還沒有刷,我就往水泥牆上畫宣傳畫,這是我的拿手好戲。我怕造反派找茬,就寫上一句毛主席語錄,並給語錄加個花邊。果然看守找麻煩來了:“粉筆哪裏來的?”我說:“房子裏本來就有。”看守不再說什麽,走了。
有一次全廠吃餃子,看守開恩,讓我們也吃。好長時間不吃餃子了,我買了好多。一頓吃不了,留一半晚上再吃。給了我一頭蒜,我把空墨水瓶放上水,讓它長綠綠的蒜苗。因為旁邊關著的老導演馮毅夫也養了蒜苗,看守起了疑心:“這是什麽暗號?”我說:“沒什麽意思,就是想吃,放菜裏多香啊。”看樣子看守比我們還緊張,草木皆兵。
有一天中午很奇怪,看守要我們一個挨著一個到走廊打飯。“陳播,什麽成分?”“地主。”啪啪給兩個耳光。“馮毅夫,什麽成分?”“工人。”“敗類!”還是兩個耳光。“嚴寄洲,什麽成分?”“小職員。”“流氓無產階級。”“張加毅,什麽成分?”“貧下中農。”“忘本。”反正不管你什麽出身,不偏不倚,每人一律兩個耳光。
關於打人,造反派專門製定計劃,一個星期打幾個,計劃每天打一個“黑幫”,不管有沒有理由都打。幾個打手吃飽喝足,商量今晚揍誰。“黑幫”被拉到一間屋裏,接著就傳出“鬼哭狼嚎”。那真是想象不到的殘酷,鞭子抽,木棒打,大頭針紮,禁閉,毒煙熏,聚光燈烤,“黑幫”們有的被打骨折,有的腰部受傷,有的內髒受傷,有的耳朵聾了,有的眼睛壞了……八一廠至少有7個“黑幫”被打傷,其中3個留有殘疾。
造反派連續扇我60多個耳光
每天我們這些“黑幫”都提心吊膽,因為不知道今天輪到誰挨打。我的群眾關係還比較好,造反派大部分是廠裏的工人,我沒得罪他們,他們也恨不起來我,打我還算少的,也比較“客氣”。隻有一次,我挨了一頓狠揍。“黑幫”嘛,還能吃什麽好的,天天“憶苦思甜”,每個“黑幫”賞賜兩三個窩窩頭或發黴的饅頭,再給一碗爛菜幫子、茄子把、芹菜根,放點鹽,油也沒有。偶爾給點韭菜花,我就像得了寶貝,省著吃好幾天。口腔和牙受了罪,好處是大便通暢,幾秒鍾就解決問題。有一次說是改善生活,可以多要一份菜,實際上是爛蔥葉子。給你一大碗,這怎麽吃?副廠長胡介民實在難以下咽,啪啪一敲門,上廁所,一碗爛菜全倒廁所了。馬上看守進來了:“剛才倒的什麽?”“爛菜。”“什麽爛菜?”“撈起來吃。”胡介民不吃,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打。我比較小心,把爛蔥葉子擠幹了水,悄悄包在破手絹裏,乘看守不注意的時候,神鬼不知扔進廁所裏。
誰知逃過了“初一”,還是沒有逃過“十五”。窗外時常有小麻雀前來光顧,關進“監獄”後我對自由真是羨慕死了,我們常把省下的窩窩頭放在窗台喂麻雀。因為窗台有吃的,麻雀越來越多。上午9點以後麻雀就都飛走了,留下沒有吃完的窩頭渣。外號“大巴掌”的看守眼尖:“誰幹的?”他先找隔壁的張加毅算賬。“‘反革命分子’張加毅,又犯什麽罪!”張加毅辯解:“我能扔出去嗎?我扔不出去。”張加毅是老“運動員”了,每次運動都被揪出來,相當有鬥爭經驗。他說:“我的窗戶連縫也開不了,怎麽能扔?”“大巴掌”一看,窗子確實開不了。其實,張加毅扔過窩頭。窗子雖然被封死,但使勁擰,可以弄開一條細細的縫,他把窩頭搓成“蛋”,彈到對麵的房頂。
那天晚上22點多,“大巴掌”踢開我的門,後麵跟著十幾個人,我也沒搞清楚都是誰。“‘反革命分子’嚴寄洲,罪大惡極!”我說:“我沒罪。”“你看,這是什麽?”“大巴掌”擰著我的耳朵,叫我細看。“不知道是什麽?”“這是糠窩頭,誰扔的?”“我沒扔。”“明天不給你吃飯!”“大巴掌”左右開弓,連打了我幾個耳光,其他打手一湧而上,輪著打。一個打手在旁邊數著,一連打了我60多個耳光。我被打急了,說:“我就是有罪,也不能這麽動刑?你犯罪!”看守又狠狠打了我兩個耳光。我還嘴硬:“你們去嚐那爛菜葉子能吃嗎?”我又挨了兩個耳光。開始我還感覺到痛,打到後麵什麽感覺也沒有了。最後打手們打累了,扔下兩張白紙和一瓶墨汁,讓我寫檢討。
“監獄”裏也沒桌子,我把鋪蓋卷起來,在床鋪上趴著寫。寫什麽呢?“反革命黑良心”,我拚命上綱,要不過不了關。這一次把我打慘了,我寫道:“我要糟蹋國家糧食,我有意破壞社會主義建設,讓人民餓死。讓國家沒辦法過,垮台!”以後好多人說我有腦子,鬥爭策略厲害。那些天我的嘴被打成了“豬嘴”,腫起老高,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吃飯。我隻好把窩頭泡在水裏,硬塞進嘴裏,要不餓也餓死了。
編劇柳琪輝在勞動時偷偷對我和張加毅說:“我拍大腿拍了個泥腿子,看我大哥(嚴寄洲),拍又粗又嫩的白大腿(江青)。”還又補了一句更“惡毒”的。當天“笑話”就傳出去,是小學生抄的,成了封存材料,鐵證如山。誰知道一句玩笑成了殺頭之罪。開始我們還不知道問題的嚴重,三個人訂攻守同盟,死活不能承認,拍胸脯保證。看守說我們攻擊江青,把張加毅拎到攝影棚,審訊他是怎麽惡毒攻擊的。看守說都交代了。張加毅問:“有我的話沒有?”“你是沒說話,但你在場。”“沒有。”張加毅死活不認。打了一天一夜,真打,打得張加毅走不了路,又打了兩天,張加毅就是不認。
因為硬,張加毅經常無緣無故挨打,甚至從深夜打到黎明,鮮血和內衣“凍”在一起,脫都脫不下來。渾身是傷不能躺下,睡覺時隻能坐在空心磚上睡。第二天晚上,挨打還在繼續。張加毅把空心磚放在床上靠著,看守咣一踢門,張加毅看了他一眼,看守就說你仇視無產階級革命派,“沒仇視?你用眼睛仇視。”看守踢了張加毅一腳,張加毅還說“沒仇視”,看守不由分說用拖鞋啪啪就打,把他的臉都打腫了,他仍死活不承認。打手扒了張加毅的衣服繼續打,先擰他的傷口,再強壓他跪下,揪住他的頭發,讓他跪在一個女打手麵前,讓女打手打耳光。張加毅好像見過這個女的,但想不起來了,他還是堅持根本不存在仇視這個問題。這個女打手打了他70個耳光,直打到張加毅滿嘴流血,幾次昏過去。女打手用大頭針紮他的臉,不醒,就用涼水潑。這一頓打,折騰到天亮,以後幾天張加毅無法進食。
老覺得自己怎麽成國民黨了
“黑幫”們都有過挨打的經曆。有一次提審,讓我交代罪行,看守們的聲音比較柔和:“今天文鬥,給你一把椅子。”我還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挺好,不用“噴氣式”了。美滋滋剛坐好,看守讓我把胳膊伸開,做出展翅的樣子。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看守冷不防把椅子抽走,讓你坐“空氣板凳”。不許站起來,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式,騎馬蹲襠,胳膊向左右兩側平舉著,一落下就猛打,底下是大頭針迎接,兩邊還有看守拿著棍子敲我的小腿肚子,我連著摔倒三次。一分鍾以後,衣服全被汗濕透了,不到一個鍾頭,我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我年過50,又有低血糖,這時嗓子裏好像有東西塞著,馬上就要昏倒了,幸好一口痰吐出來。女看守強令我把痰舔掉,我堅持不幹,寧肯挨打。“文化大革命後我見到這位女看守,她很不好意思。
行政科科長王全也被整得夠嗆,看守要他“耍猴”,拿大頂。王全又不是雜技演員,他靠著牆,怎麽也拿不起來頂,又一頓打。然後造反派給王全“擦桃毛”,把桃子在他皮膚上猛擦,一邊擦一邊叫:“叫你不認罪,叫你翻供,怎麽樣?這是很好的享受吧?”王全本來就頭發稀少,看守逼他拿鉗子拔自己頭發。
軍教片攝影師蔣先德,被看守背起來猛往地上摔。……
廠內有一間小錄音棚,當初建造時的設計指標是關上厚厚的隔音門,外頭即使有噴氣式戰鬥機從房頂上掠過也聽不到任何聲響,自然裏麵再大的哭喊聲也傳不到外麵。這個小錄音棚有一條通道直通黑樓,正合乎他們打人的要求。每到夜靜更深,他們便把要審訊的“黑幫”揪進來毒打逼供,任憑慘叫呼號。
那一段時間,可能是我的神經出了毛病,我老覺得自己怎麽成了國民黨了?不可理解,眼睛裏老是看見國民黨的帽子,怎麽看怎麽就是。牆上貼著領袖的照片,我看林彪的模樣很像卓別林,越看越像。那些天我根本不敢睡覺,因為房門外麵有“耳朵”,我怕夢裏不留神說出來,叫“耳朵”聽到我的“夢話”,就全完了。每天我想遺忘,拚命想遺忘,就是忘不掉,急得我直想撞牆。
在“黑樓”裏,我們這些“犯人”三天兩頭挨揍,打人的人瘋了,被打的人也都瘋了。八一廠好幾個自殺的,導演、副導演、編劇都有,像導演過《戰上海》《碧海丹心》的故事片室導演王冰,就熬不住了。我不死,我不願意死,我沒有錯,我相信事情總有一天會翻過來。但一個人天天挨鬥,有時情況就會起變化,謊言多說幾遍,真能搖身變成了“真理”,這件事我是不是這麽說的?想不起來,沒準就是我說的。鬥到後期我的思想也產生了變化,我覺得我自己真的就是反革命,敬愛的江青同誌說話,你怎麽老是反對?你怎麽能不同意?恐怕就是反革命。真是,不是拿槍的敵人,也是拿筆的敵人,你受的全是封建教育,恐怕是有大問題。腦子到這程度,神魂顛倒,這是很可憐的一種思維,以後我聽別人說也有這種現象。
我們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遭到不同程度的刑訊逼供,長期關押,身心受到極大摧殘。但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的問題越來越嚴重,我居然成了“殺人犯”。
可是毛主席見了美國人,還是裝孫子。
基辛格回憶:毛要把一千萬女人送到美國來。
沈香祝珊瑚姐新年快樂!兔年吉祥!
連審訊都免了,直接槍斃了十七個。
其實這些造反派,獄警跟這些老幹部哪有什麽仇恨。
為啥把這些老幹部揍得死去活來,還不是毛主席讓他們幹的。
那個瘋狂的年代,老M皇帝造的孽,延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