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嚴打為撈朋友丟了工作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八
肖寧口述 丫丫整理
肖寧,1958年生,原陝西省煤田地質局化驗室攝影師。現在是畫家。
83年嚴打期間陝西省戲曲學院的美工海燕因裸體照等問題被判刑12年。肖寧從此開始撈人,四年後海燕改判免於刑事處分(同案曉剛減刑),這是西安市嚴打時對精神汙染“流氓案”改判的唯一案例。
我跟海燕是認識不到半年的朋友。83年他出事進去了,我就開始撈人,撈得工作也沒了,神經也衰弱了,我不願意提這些事。但我得說說我的媽媽,這些事是我媽一直鼓勵我做下去的。在助人為樂上,我媽家是有傳統的。在西安我有個姨媽跟我媽家沒有血緣,原來我母親家是大地主,開藥房的。我姨家是辦藥材的,有一次她家借錢辦藥材在長江翻了船。我的外婆就背著我外公偷偷幫人家,我媽把結婚戒指也當了,後來這一家非常感謝我們家。這就是她們的家傳。
沒有我媽的支持我當時一個25歲的年輕人,我不會有這樣的毅力把這件事堅持了四年。朋友們說如果換一個人的媽媽,哪裏會同意因為幫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而把自己兒子的工作和飯碗都弄丟了,換一個人的老婆,也會非離婚不可。
公安局、法院的人一個我也不認識,之前我怎麽會和他們打過交道呢?我媽對我說:人家在困難時你要幫。你拿什麽去幫,怎麽能幫得上呢?你隻有把你要求的那些人感動了。事後證明我把法院這些人都感動了,還不是一般性的感動,我把法院的人都弄哭了。
83年秋天,我結婚從外地回來,本來說好海燕和小剛會到機場接我,但下了飛機沒見人,我馬上打電話到戲曲學院,那邊說人被抓了。我當天下午就跑到他家去了,院子裏的人見了我都說:“你還不趕快跑!”他們以為我和海燕是朋友,也會是一個案子的。可我當時就感到海燕他們玩得過了:畫畫時給人拍裸體,洗裸體照片,洗了還傳播,這是事實,當然現在不算什麽。我見了海燕的媽媽在那裏哭哭啼啼臥床不起,他媽是我小學的音樂老師。從那時起我就代替海燕成了他家的兒了,每天上街買菜給他們做飯。我媽每天在家裏做好一兩個菜,讓我帶上,我路上再買一些菜過去。我天天出現在他們家,左鄰右舍都習慣了。
光是在生活上當他們的兒子不夠,我還要想辦法撈海燕。什麽派出所、公安局、法院任何人我都不認識,怎麽辦?一次偶然我在路上騎自行車,迎麵碰見我們院的朱振西(音譯)和幾個人坐了一輛偏鬥摩托車開過來,那時什麽人有偏鬥摩托呢?隻是公安有。朱振西是我們單位主任的兒子,其實我以前沒跟他說過話。一次在院子裏大家排隊提開水,我故意讓過後麵幾個人,和他並排,找茬搭話。我問他是不是公安局的?我說我見你在街上坐了一輛公安局的摩托車。他說,奧,那是我法院朋友的。我一聽,心下一激靈,從此開始下招:一個、一個攻克法院的關係,你想不到的難度之大呀!
我趕緊把這事匯報給海燕他爸,他爸聽了挺高興,但也明白這是沒譜的事。我本來在單位無所求人,那時候朱振西的媽媽是我的領導,我就“蓄謀”著開始成天往我們領導的辦公室跑,叫主任 “姨”長“姨”短的。我有一個優點是手巧,手表、電視機什麽的都會修。湊巧了,這領導家的電視機壞了。主任說:“哎,曉寧啊,我家那個電視機不知咋了,你給看看”。好!機會來了。第二天我趕緊去主任家修電視機,毛病不大很快就修好了,但我的目的是要叫他兒子看見這件事,所以我就一直在磨蹭。領導問,好了嗎?我說還有問題,其實早好了,就要等他兒子下班。朱振西在市公交公司上班,法院這夥人是他上電大的同學。我眼睛盯著牆上的時鍾,感覺他快下班回來了,就把電視機背後的那些粉塵往臉上一抹,弄得髒兮兮的,一聽見敲門就開始上機殼,電視機亮了。領導叫起來:“哎呦,亮了!”還鼓起掌來說“太好了,太好了”。朱振西進門見得這個場麵,上來給我遞一根煙,就這樣,我也沒敢說自己的事。以後我又做了許許多多這樣的小動作。
那時買電視機要票,很難搞到,我找到一張電視機票,就跑到辦公室給領導送去。她高興地說,好啊,我那個電視那麽小。有票了就想讓他兒子去買,但他兒子上外地實習去了。電視機隻有解放路上才有買的,那時沒出租車,我們單位也沒三輪車,她發愁說怎麽能弄回來呀?我就替她(人家出的錢)去買,一台22寸的電視機,帶著包裝盒很大。這回不是演戲,真的是太難弄了。我找了一大堆繩子,但根本綁不到自行車上去,綁上去就歪下來。我隻好把電視機往前抱五米到十米,再回來推自行車。沿途看熱鬧的人很多,就這樣我把電視機運進院裏。這麽一來這領導的兒子就主動找我了,要請我吃個飯。我跟他說,這樣吧,把你法院的那兩個朋友也請來一塊玩,都是年輕人嘛,都愛熱鬧。他說行嘛。我的每一個動作都要給海燕他爸匯報,我和海燕他爸一塊撈海燕,那四年間我就是他的精神支柱,我成了他的兒子。我跟海燕他爸說,今天我一定要喝醉,把他們也喝醉,我自己喝糊塗了我就可以說了。
酒是我拿過去的,在振西家裏請客,我來做菜。法院那邊的朋友一個叫楊光(二審時,楊光主辦海燕的案子),另一個是林誌明(當時是個書記員,但林一直是個不辦事的人)。我借著酒勁假說海燕是我舅舅的孩子(因為我媽和戴海燕都姓戴),能不能幫個忙?林誌明一聽就往後縮,說沒法弄,這會兒正是嚴打呀這呀那呀的。但從這後我就經常帶林誌明的孩子玩,我兒子和他女兒差一歲,我騎著摩托帶兩個孩子去釣魚,後來振西和林誌明也去玩,我們又把楊光叫來一起去釣魚。有次晚上11點鍾,我的嗶嗶機響了,林誌明說他家水龍頭壞了,叫我去幫忙。我忙趕過去,叫他先拿磚頭壓住,我反身跑回家,把我家的水龍頭拿扳子卸下來再去給他換上。
但一說起海燕的事他們就推,說這個事得哪個廳長誰誰的才行,這樣我就知道了劉東民(省高法院的一個副廳長)。我成天琢磨著撈人,在單位吊兒郎當不好好上班。想幹什麽也沒錢。那時海燕他弟弟弄了個裝修工程,要我去幫忙,說能掙點錢。我去幹了一個多月,給人家安裝了幾百個燈泡,活幹不過來,我就叫了單位裏的兩個人來幫忙,他們倆輪班請假,我則曠工。最後給了我兩百塊錢,那是我第一次掙外邊的錢。好了,有了這錢,我就想方設法要請客,我愛做飯,以前一般請客就是拉到我家。但這次我要見見劉東民,要在外邊宴請。當時西安最有名的飯館是解放路上的曲江村,我叫了海燕弟弟海迪夫婦,劉東民和他太太,楊光,林誌明,朱振西,吃完飯一結帳,228塊,我掙的那錢還不夠。從此後我就認識了劉東民和他夫人王冬苓。
八十年代的人們時興做組合家具,我承諾給他們做組合家具。一套組合家具4米長,讓他們每人出二百塊錢,林誌民、楊光、朱振西還有一個姓喬的共四套。我知道我必須把和林誌明、楊光的關係做鐵了,再去攻劉東民。難題又來了,錢肯定是不夠的。已經做了裝飾公司老板的海迪說他隻能幫著設計,海燕他爸倒是說如錢不夠了就幫著出點。我心裏明白這是個大事,把這事做成了,和他們的關係就能進一大步。正在這時海燕的姥姥病危,我就先放下做組合家具,跟海燕的爸爸輪流去醫院看護,我抱著姥姥小便,最後姥姥死在我懷裏。看護過程把我和海燕的爸爸都搞得筋疲力盡,海迪卻正跟一個女孩談戀愛打得火熱。我去找他,他們正聊得歡,讓我等一會。我在外邊等了一個小時,大熱的天,我買了兩瓶葡萄酒,坐在門口喝,然後一腳踹開門,拿酒瓶直接照海迪砸過去“你媽的,你哥在監獄,你姥姥快死了,你不去看你姥姥!我還要做那個家具,你的設計圖在哪兒?你還得給我找個地方,我在哪裏做?”
我媽是個非常好的人,我媽說這事咱家也沒錢,但是總有辦法。她告訴我她的家族就是有這樣的傳統,別人在難處就要幫。我想了一個辦法,拿著這些錢就去找原木材,跑到山裏的農民家,這家買一根,那家買一根,最後有一家人不錯,同意我把木棍都磊到他家裏。然後我再去找拖拉機把木料拉回來,破成板,找一個能烘幹的地方烘幹。為了省錢,這些活全是我自己幹。到該開工時怎麽也得找木工了,找木工就得給人家錢,我跟木工談價盡量便宜,剩下的錢還得買三合板。我每天坐著公交車去給木工做飯,我媽每天給我烙兩張餅,說兒子你的飯我給你管。我媽每天把菜給我買好,讓我給木工做飯但不讓我吃,讓我隻吃那兩張餅就完了,如果我一吃飯,錢更不夠用了。
法院這幾個人知道開工了,一禮拜總要過來看幾次,每次見我都在做飯,或是打下手。木工活總算做完了,下一步買油漆要錢,請油漆工更貴。但絕對不敢讓他們加錢。我就跟這位木工商量,他是木工沒做過油漆工但見過,我說再給你們加點錢,你們油,我來打磨。整整四套家具,我天天在那打磨。他們來見到不好意思也幫一下忙,然後又趕去上班。完工那天下著大雨,我和工人正在歇著。他們和他們的媳婦都來了,看到家具很漂亮,感動得不得了。等到要裝車了,工人開始抬家具,怪了!這幾個人卻都看著我,不動手。楊光首先過來了,啪,把我抱住,哭了,
說:“你這人確實太仗義了,說你救的那個孩子(指海燕),我們不幫你就不是人,盡全力幫”。
他們覺得這麽浩大的一個工程,你一個人把它完成了,沒有多少錢,前前後後地奔,為我們做事。
我終於感動了“上帝”。
當然這隻是其中的一件事,這種事太多了。為了能安慰海燕,我曾把機械廠的三道門都搞通了,我把楊光、林誌明哄到勞改機械廠,裝著是同學去看他。我們一起見了海燕,海燕激動得什麽似的。我讓海燕給林誌明畫一張素描,但海燕由於緊張總也畫不像,其實林誌明的形象好抓得很,長得像狼似的。
我下工夫把勞改場那些獄警都搞定,常送他們小禮物。所以他們給海燕吃的很好,比如蒜苔炒肉,他一個人可以吃小半桶。我還經常
省吃儉用買罐頭送進去,買蛇罐頭,你聽說過嗎。我後來才知道,我媽還帶著我爸,悄悄地跑到監獄裏麵去看海燕,不是一次兩次。之前我媽跟海燕沒見過麵。
海燕判了12年(實際坐了四年牢)。他和小剛兩個人一個案子,小剛被判16年。一審判完了,檢察院抗訴,要判小剛死刑。如果那樣肯定水漲船高。我把我姨夫帶到高院,去找高院的副院長白靜龍,他跟我姨夫曾是人民大學的同學。我姨夫剛說這案子判的不對,那副院長就說,“老任(我姨夫姓任)啊,現在想法子把命保住就不錯了。”
海燕的上訴書遞出來後,我們要抄無數份,那個時候去哪兒複印。海燕案子是照裸體、強奸。案子裏涉及的女孩有一個叫習豆豆的,人家一嚇唬,海燕就承認和習有關係。一次我去滑冰,碰上我同學的妹妹,那女孩問我,聽說你這一段撈人呢,他那人還值得撈嗎?就那麽不要臉,人家打倆巴掌,有的沒的都禿嚕了。
我拿著海燕爸寫的上訴書自費坐火車到北京,因為陝西省高法院這邊說最好能拿到最高法院的一張二指寬的批條。我找到最高法院的門口,想見當時的西北組組長,那位組長叫什麽我不知道,人們出出進進的,哪一個是呢?後來我打聽出這位先生長得什麽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家最高法院大門肯定是不讓進的,我就在門口等。終於見那人騎著車子出來了,剛好我也騎著車子。我心激動得狂跳不已,我騎著車子跟,一直跟到五棵鬆。他上了一座三層紅色的破樓,我把車子一放,也跟了上去,他嚇了一跳。我的嘴裏大叔大伯地叫著,連忙把那個申訴書硬塞到他手裏,他不要往地下扔,我撿起來又塞,我嘴裏說:“大叔,你看看,你看看。”他還是不接,他覺得莫名其妙。最後一次,他沒扔。我作了個揖說:“大叔,你看看”。轉身就跑走了。這次北京之行毫無結果。
沒辦法我回來隻好跟法院的劉東民和林誌明他們再處,要處得跟親戚一樣。最後我竟然能參加他們的審委會、合議庭,他們幾次開會,我都在現場。他們開合議庭的是楊光、林誌明,書記員和廳長,他們說曉寧你就在這吧你隨便。我就在旁邊翻看各種案件。在這件事上,林誌明比較猾,最夠意思的是楊光。楊光是省法院的,他負責海燕這個案子的二審。前前後後都是他匯報案子,當然沒有劉東明(廳長)也過不去。劉東明這人上上下下都能,也沒小心眼。焦郎廷(高法院長)那個王八蛋!左得厲害,想多弄幾個大案,邀功請賞。為了接近省法院的馬副院長,我曾把給別人家裝修剩下的壁紙給他家貼上。我親耳聽見馬院長與焦朗廷爭論,馬對焦說:“你給你老婆拍裸體照算不算犯罪?好吧,不算。如果我是攝影師我給你老婆拍了裸體照,我就算犯罪嗎?”
一次次上合議庭,一次次不了了之。最後這次,我們都在外邊等,緊張得出不來氣。楊光出來了,人癱軟得往牆上一靠,我們見狀一起說:完了。楊光突然把手一揚,跳起來喊:“改啦!”
持續四年全力以赴,整天動腦子、琢磨,我的失眠就是從83年撈人開始的。
海燕出來了以後我覺得這麽多資源別浪費了,聽別人說藝術類跳舞案裏比較大的是耿鐵群。我直接找到省體委,找到邢儀,我說我要撈鐵群,那時我跟鐵群從來沒見過麵。
海燕出來後,我們一起搞了一個裝修公司,還弄了個家俱廠。有一回我答應楊光給他做一個床頭櫃。海燕說,曉寧你這人幹不了大事,你這人人情味太重。我明白他是指楊光的床頭櫃。我當時的反映是:如果我人情味不重就沒有你的今天。
四年來,我跟單位辦了停薪留職,一年要交三千塊錢。後來,終於我因為交不起錢隻好辭職了。
83年雖然我沒進去,可是為了撈朋友我的命運從此改變。我沒了工作隻好到處混,為了養孩子,為了給孩子交學費,我幫人拍過電視,當過群眾演員,幹過裝修。後來我到北京在六裏橋150塊租了個六平方的房子,上麵石棉瓦下麵土牆門縫老寬。搬了些磚頭墊上破床板。每天買五毛錢大餅,當了北漂。
之後我又住到xx的畫室,她跟我說鍋碗瓢盆米麵都有。我覺得挺不自在,我每天躲到樓下的小公園,看那些老人穿著棉襖釣小魚。我要等到晚上七點鍾,邢儀從畫室回家,十樓的那個窗子的燈滅了後,我去買五毛錢的餅和菠菜,不好意思用鍋碗瓢盆,隻燒開水把菠菜一燙就著大餅吃。
幾年前,我終於找到自己的摯愛——畫畫。
總之這些年我為朋友付出了很多,但我深知:失就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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