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6日第三十五期“結束語”
朋友們好,我是李南央,現在是北京時間2020年6月6日,是我連播《我有這樣一個繼母》的第三十五期。節目開始之前,我想說一句題外話。兩天前是“國殤”日,每一個中國人都不應該忘記。即便是已經加入美國籍的前中國人,如果你拿的是“六四綠卡”,已將全家接到美國安居樂業,也多少次地返回過中國,並沒有任何政治上的麻煩,但是你如果良心尚存,就不應該忘記你和你的家人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如何得來的,就不應該忘記“六四”。
今天要唸的是《我有這樣一個繼母》這本書的“結束語”了。
父親晚年總是說:我這一生對得起這個黨,對得起曆史,對得起自己。杜導正先生等人寫的悼念李銳的文章中也特別引用了這句話。父親的話裏沒有“對得起人民”。
父親和張玉珍確實是根本不同的人,參加共產黨的初衷雲泥之別。但是撇去黨和曆史那宏大的敘述,就“對得起自己”而言,他們有相似之處——都對得起自己,但對家人不起,遑論人民。
如果張玉珍僅僅是個米脂的婆姨,父親是否會看中她呢?我想不會的。父親同我最後一次談話中說的:“她確實是在抗大畢業的,抗美援朝啊……這個真正共產黨裏麵的一些好的影響啊,在她身上有,你不能說共產黨過去做的事情,都是做壞事情嘛。在培養人呀、在延安……”
這正是父親能夠選中張玉珍,雖曆經四十年不能通心、同心,甚至不能同床的生活,最後還是要說:“選張玉珍,我現在回憶,我還是選對了”的根本原由:張玉珍是從延安抗大出來的老幹部。
蕭軍在延安日記裏對“他身邊接觸的共產黨人有觸目皆是的臧否,大致的論調是批判黨文化的粗鄙和庸俗,以及黨人因為擁有一個特殊的政治身份而沾沾自喜的情感狀態,和建立在政治身份而非實力和貢獻之上的延安等級製度。”(唐小兵《革命的囚徒——延安蕭軍的精神史》。)不是嗎?對於張玉珍得到了副部級醫療待遇,父親在日記中是這樣寫的:
2015年9月9日(星期三)
玉珍收到部裏電話:她已享受“副部級醫療待遇”,高興之至,我也為她高興。
而當父親將這一“喜訊”告與我時,我的反應是:怎麽可以這樣!憑什麽?!
父親和張玉珍同是被“等級製度”的黨文化浸透了的,父親對奚青、趙來群和黃與群這三個對《我的父親李銳》一書極不認同的“訪談者”說:“李南央對共產黨是整個否定的,她的觀點很幼稚,很極端,我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話確實道出了我同父親之間的根本不同。對共產黨,父親雖然也說:“無法無天,無知無恥”,“培養奴才大黑幫”,但骨子裏,他同這個黨有著太多的千絲萬縷的聯係,無法對它完全地否定,所以同張玉珍政委終是扯不斷、理還亂。而我,李銳的女兒,是一介平頭百姓,我不認同共產黨的理念和它的所有作為,張玉珍,這個從延安抗大走出來的共產黨老幹部,在2017年10月23日那天對我人格的侮辱,即使為了父親,我也無法再繼續容忍。
父親有一年回長沙,去看了他當年讀書的楚怡小學。我回國時他談起了那次回母校的經曆,說:“老師用的粉筆都買不起。我們去了,校長惶恐地跑出去買了一把香蕉招待我們……”我看見父親眼中的淚花。父親的內心又有與張玉珍根本的不同,那裏存有著人性的愛。我因此永遠地想念他。
我當年給大表姐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
不知你是否細看完了《父母昨日書》。那裏有一封信,我爸敘述了去延安前到橋頭河看公公和大姑姑的情景,內中說大姑姑同我爸一起步行,送了我爸幾十裏路,後來不得不分手,大姑姑一直在抹眼淚,我爸不敢回頭看。“革命”是不能傳世的,隻有人間的情愛是人類永遠歌頌的主題。兩個姑姑對我爸爸的那份永遠不變的忘我的愛,從某種意義上說,比什麽“思想”都更令人珍惜和崇敬。
記得老布什總統的競選口號是“家庭價值”(family value)。前不久在美國NBC電視台一個叫dateline的節目上,看到小布什總統的女兒為爺爺做的一部紀錄片,以孫女同爺爺的對話為主線,串出老布什一生的亮點。這是多麽完美的生命輪回,多麽令人羨慕的人生幸福!
一位我從未謀麵的黃一龍先生給我發過一封電郵:
講老爺子的故事每次都聽,今天這一次聽得忍不住流淚了。我們當父親的受苦受難,感覺到的常是切身的遭遇,它對子女的連累雖然能夠想到,但我們其實是“罪”有應得,自己找的;對無辜的孩子們的傷害,特別是從天真的他們的感受來看,則是曠古所無、絕對無解的。十分感謝你。
當中國執政黨的領袖像老布什一樣將家庭放在第一的時候,當黃一龍先生這樣的父親在中國越來越多的時候,中國就真的有希望了!
《我有這樣一個繼母》到這裏就唸完了。我是以“聽友們與我的互動”作為這本書的“代後記”的。“互動”的內容,有一些在過去的連播中讀過了,這裏隻選內中“幾位年輕人的來信”給大家讀一讀吧。
幾位年輕人的來信
南央女士,你好:
我雖年幼您約40歲,但您精神、人格上表達出來的力量和勇氣,我自愧不如,甚至自卑。不是溜須拍馬,我已經失去這些東西很多年。我雖正值壯年,但常感精神上已經垂暮,就像王小波先生所寫的那頭“睾丸挨了錘的牛”,我已經被嚇得奄奄一息,吃草幹活似乎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是一名在大陸生活,接受大陸教育長大的90後。工人家庭出身,家庭物質財富或許還在城市家庭平均線以下。如果從出身來看,我是茫茫人海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個個體。我認為我的視角,是位於中國金字塔最下層的視角,從貧困人口到新晉的中產階級。
我大學之後的經曆:
2015年本科畢業,大四就簽了一家在當時冉冉升起,兩次被評為“最佳雇主”的IT公司。底薪6600元,年薪13W,職務是MarketingManager。工作目標是向某個城市的政府機構售賣公司生產的IT產品,工作內容主要是技術引導和商務公關。說白了就是讓有采購需求的單位認可公司的技術,同時用人情禮往,行賄腐敗等手段跟直接客戶,以及與直接客戶有私下交易的指定經銷商建立利益關係。這樣的工作持續了3年,換了三家公司,最終以我個人的絕對失敗而結束,並且決心離開這個行業,繼續讀書。
離開這個行業的直接原因是,自己實在無法做好這份工作,更掙不到錢,身心俱疲。至於深層次的原因,非常複雜,我自己也不願去想了。但是我想把自己在這份工作中遇到的痛苦寫下來,跟您分享。
1. 公司向內部作假。公司公然欺騙一線市場人員,將一些技術上無法實現的功能誇大、編造,作為賣點教育給一線市場人員,以此增加技術上的籌碼。一些研發承諾的功能在實際使用中被客戶發現無法實現。解決問題的辦法是繼續欺騙,或者欺騙+安撫,最壞的結果是退貨。
2. 市場人員公然欺騙客戶。撒謊是我們一線人員的日常,底線是不影響采購,不會輕易被發現,隻要不觸及底線,什麽謊都敢撒。
3. 吃喝嫖賭。吃喝嫖賭是工作,越能跟有價值的官員吃喝嫖賭,說明這個人越有本事。
4. 沒有多少客戶真正關心產品價值。技術官僚,幾乎沒有,技術把關人一般是基層的技術員,人微言輕,少數有些話語權的也不過是給些建議,影響不了決策。絕大多數情況下“符合標準,不出問題”就行,選擇買誰的東西,關鍵在於商務。
5. 客戶買的東西是不需要的。為了采購而采購,技術需求模棱兩可,甚至壓根不搭邊,上有相關政策,預算也給批,采購還能中飽私囊,那就買唄。
我的一個相對成功的發小:
他在某地產公司賣房,比我早畢業一年,如今5年過去,在同齡白手起家的人中已是“比較成功的了”,400萬左右的房產(20年貸款),50W+的年收入,項目部的Top。但我對他的感覺是:越來越沒有人性了。
起初還能看到他在良知與欲望間掙紮,如今似乎已被徹底同化,利益是絕對正確的事。
講一個他親口告訴我的事:無意間聽到同事與客戶的電話,他私下打電話過去,冒充其他地產公司的銷售,講自己項目的壞話,把他同事的這一單毀掉了。背景是房價飆漲的瘋搶期,理由是賣一套少一套,他的利益會受損。問他良心痛不痛,他說“怪隻怪那個銷售太不小心了,讓我聽到電話”。
南央阿姨:您好!
從你的工作經曆的錄音概要了解了您的性格。特別是邁克對您的工作的肯定那段。您是一個性情中人。感情豐富,工作認真,對人公平沒有私心。您讓我喊您阿姨也能看出您沒有階層的隔閡,對於我這樣一個陌生人來說就很溫暖。
因此您與黑暗保持距離,看您的事跡就知道您就是如此,也鼓勵我如此。就這個問題我想了很多,很多年前,我給我們學校的王德群(百度能搜到)教授寫過信,說我進入社會發現這個社會上很多不好的事。他讓我盡力作個好人。有相同的意思在裏麵。這麽多年過來,我有沒有作成一個好人我不知道。但還是作過很多不好的事情。
如果您說的黑暗是說製度的黑暗,我一直遊離於製度之外,我的學業和事業是很不成功的。大學四年成績都是墊底。也沒有拿到很好的推薦,然後在江西,上海,浙江的一些企業打工也不是很成功。我沒有象您那樣大致明確的職業目標,也沒有象大部分國人那樣賺錢的欲望那麽強烈。所以很多的成功人士所必須經曆的利益的勾兌沒有發生。我是學藥學的。當了1年多的醫藥代表。給醫生一些回扣,後來由於業績的原因領導把我開了。我也就沒有做這種看似高大上的工作。後來給人送貨開小店,也沒覺得多丟人。反而沒有各種單位共同體的管束,活得更加自在。當然也有生活拮據和無望的時候。我想大部分的中國人和我的經曆都差不多,平常而平庸。可能能見識到製度的黑暗,但是獨立於黑暗之外並不容易。但其實製度的黑暗相當輕鬆一些,因為有很多的國家的成功的例子。
如果您說的是文化的黑暗,這就很麻煩了。我們這個年代的人並沒有80年代您所在的時代的朝氣。向您這樣文理兼通的人普通高等院校基本上少見。我的大學同學沒有幾個看過幾本社會政治基礎類讀物。但是賺錢的欲望有的。以至於我現在和他們討論問題都不知道說什麽,因為他們說的無非是這個藥科長那個院長什麽什麽的,而我又不是很感興趣這個。當然我的學校是理科院校,但是我們文科院校基本上都是師範。大部分都是理工科。相對如此我還算幸運,我中學是武俠迷,因此這樣又對文化曆史類有所涉及。到後來政治哲學的閑書也看了不少。回頭來看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學生大體是平庸的,後麵擴招的大學生當然也不好說。現在有一個詞“社畜”說的是現在的年青人更加專注於個人的感覺和欲望。我的老鄉同學什麽的,聚會聊天會自動屏蔽一些說理的部分,討論僅限於時然,而且用的工具其本上就是高中的馬克思政治經濟理論(社會五種形態什麽的)。可能我的層次就在這裏了,現實生活就隻能接觸到這裏。當然農村老家的親戚更是如此,就是那種人來人往的人情社會。公共事務層麵的事務沒有去思考,也不太想去參與。村長的選舉也流於形式。我們的教育對政治學,社會學,哲學的基本原因和概念都會屏蔽掉,曆史學也很片麵,外麵的東西進不來,所以能夠起作用的文化因素就是兩個,一個是傳統的儒家倫理,一個就是佛道的順從意識。這兩個東西也是一個雙刃劍,從壞的一麵來說他們為虎作倀;從好的一麵來說他們又維持了這個社會不至於崩塌。當然一種文化如果要昌盛,必須以這個社會的開放和個體的自由為基礎,例如唐朝可以說是儒家和禪學的巔峰了。我們社會體係現在如此的桎梏。可以說無論是儒家還是佛道都隻能論為一種工具,隻須看到那麽些道場,禪觀,講堂裏麵那麽些大師的醜態和吃相就明了了。這種文化的屈從和不作為也導至了人性的黑暗和不自知。比如這次武漢肺炎的英雄李文亮先生也是一位小粉紅。半年前還說過香港的憤青。當然我沒不敬的意思。無疑為真相而犧牲是偉大的可敬的。隻是說明這種現象。譚嗣同說兩千年之學皆旬學也鄉願也。劉曉波采訪說中國要被殖民300年才有得救。都是說這種文化的黑暗。這種文化黑暗無遠弗界。
對於第一種黑暗,可以盡量遠離。對於第二種黑暗,我們可以作一些善事來懺悔我們的錯事。但事實上,我們這些人就在黑暗中。您在國外時間長了,人與人之間至少是沒有惡意的。大部分是善良的。在國內這種事情也很麻煩。例如捐款,在國外,你捐款了,你就發揮作用了。但在國內你捐款了你就上紅十字會的當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比如你不能顯得很善良,不然就會有很多麻煩。比如扶老人事件。在國人心中,善良的人就是傻子。我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我和同事一起看到一個可憐的乞丐,我扔了一些零錢,他們就笑我傻,說那都是騙錢的。現在國內一個明星叫袁立為了肺塵病人作了一些事,經常在網上被人攻擊。隻能盡力而為吧。
傾訴傾訴。所以不要為了回信的事而煩惱,您保重身體。用您們北方話說,您就看個樂,有用當然好。沒用也很好。
Xx:你好!
謝謝你寫來這麽長的信。我想,你現在的心情跟我們那一代在文革時的心境有某些相似之處。隻是,那時我周圍的同齡人們都很關心國家大事,對錢都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所以那時製度雖然黑暗,文化還沒有黑暗到你現在所處的程度。
你的教授說得很對:自己做個好人吧。如果有了孩子,讓他/她盡可能出去讀書吧。中國我們救不了,中國人我們也救不了,我們隻能做自己能做的那點事——做個好人。但那就是在救中國,就是在幫助我們的同胞。
南央阿姨
南央大姐你好!
一直在跟蹤收聽你的在線廣播和訪談節目。非常讚賞你的直率和真誠!我也收聽過你的“我有這樣一個母親”的廣播。你這兩位母親的性格和對家人對各種事情處理態度,不正是反映了共產黨文化和中國幾千年文化融合後產生的結果嗎?
在國內時,天天聽共黨的宣傳,學的是被篡改的曆史!可以說我們是喝狼奶長大的。你的兩位母親是喝這個狼奶最好的例證。以前我相信,我們是一個優秀的民族。但是現在,從知道了真實的曆史和反觀我們的行為,我徹底地認識到,我們文化中充滿了人吃人的糟粕!再加共黨文化幾十年的毒害,整個民族都處在瘋狂的狀態!非常敬佩你的勇氣,把這些都記錄下來。這兩本書是麵鏡子,中共的麵目都映在裏麵。
好,今天的節目就到這兒。明天是“聽友們與我的互動”的最後一節及丁東先生的代後記,請繼續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