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31日 第三十四期(“同父親最後的對話”)
朋友們好,我是李南央,現在是北京時間2020年5月31日,是我連播《我有這樣一個繼母》的第三十四期。今天繼續將“同父親最後的對話唸完
南央: 爸爸,你要知道啊,你的那個《父母昨日書》——
李銳: 啊?啊,《父母昨日書》——
南央: 哎,還有《雲天孤雁待春還》——
李銳: 什麽?
南央:《雲天孤雁待春還》,75年到79年的家信——
李銳: 嗯。
南央: 還有一、二、三冊《李銳日記》,然後是《口述往事》——
李銳: 啊?
南央:《口述往事》——
李銳: 嗯。
南央: 這些我們投入的精力、我們投入的錢——
李銳: 這個我了解。
南央: 你應該知道——
李銳: 這個我了解。
南央: 你的稿費,你應得的稿費,我一分錢不差,我全給了張玉珍。她還侮辱我偷你的東西,我就覺得,她的心太壞了,她的心太壞了!上次陳叔叔,我為什麽讓陳叔叔給你送——
李銳: 陳叔叔是誰呀?
南央: 陳叔叔,陳忠介(用筆寫在紙上)。
李銳: 噢,陳忠介。
南央: 送了十七套《墨跡》。
李銳: 嗯,《墨跡》,對對對。
南央: 那是我買的。我為什麽讓陳叔叔送來,陳叔叔得了癌症,想你……
李銳: 他想見我。
南央: 對。結果張阿姨(跟人)說什麽,說我把畫兒偷了……
李銳: 啊?
南央: 說我把畫兒偷了,藏到他們家去了。
李銳: 把什麽?
南央: 說我把你的畫兒偷了……
李銳: 嗯。
南央: 藏到他們家去了。
李銳: 噢。
南央: 陳叔叔對你有感情,知道自己要死了,來看看你。(努力控製自己情緒)這個人心太狠了……
李銳: 是啊,她的心狠,在經濟方麵那,我是了解的,但是你講的這些事情,我就更理解了,更理解這個人了。哎……她這一生,也很特色,她在哈爾濱的時候,生病了,日本醫生給她做了手術,讓她不能夠生育。
眾人: 誰知道真的、還是假的。
李銳: 我還告訴你們一件事情,我這個人,我跟她結婚這麽多年,我們、我跟她沒有接過吻,睡兩個床,我這個人就這麽一個人。我跟她的媽媽(指南央)一直是一個床的。我就是讓她照顧我,我活下來,我活下來做點事情。我感謝她,心裏麵感謝她,就是這一點,她確實是照顧我是不錯的。這點你們應該理解。
南央: 要不是看上這一點……
李銳: 啊,那你們也可不會了……
南央: 我們不會答應她的!
李銳: 對,對。
李銳: 我選她,就是選了這一條。噯,她這個人呢,在機關裏麵有好評,她是管老幹部局的。她在文革的時候啊,她家裏呀,是個避難所。因為她的愛人是老紅軍,長征幹部,她的愛人聲譽也很好。哎,所以那個時候,我是了解了很多人的情況以後,選了她。哎噯,好吧!
南央: 好。
李銳: 好吧!我了解了,我更進一步了解她了!
南央: 好,嗯。以後我回來,我就到這兒來,來看你,啊。
李銳: 看情況吧,看當時的情況吧。我們是父女關係啊(笑),跟她不同啊。她對你也不是不了解,我告訴你。她就是怕你呢,影響她跟我的關係,唉,就是要把你啊,在我的眼睛裏麵啊,不喜歡。你要懂得。
嘉楠: 血濃於一切,這有血緣關係,她老想改變……
李銳: 對。
嘉楠: 不可能。
李銳: 對。
嘉楠: 不可能的事老要……
李銳: 對,就是。
嘉楠: 老要去做,那就是自討苦吃!
李銳: 譬如你跟範元甄的關係,你寫的那本書,她從來不主動跟我談。我就跟她講過,三個孩子,隻有你姓李,她(範元甄)說你是“李銳的狗”,其他兩個都姓範嘛,你就是“小李銳”嘛。
嘉楠: 小妹為你付出的也很多,每次出書,都是她出的資,才去印刷。印刷回來,每一本收獲的錢,都歸張玉珍,完了以後呢,還有好多……
李銳: 她都沒有跟我講過。
南央: 我一分錢不差,都給她。
嘉楠: 一分錢不差,連稿費都給她。
李銳: 是呀,我知道。可是她沒有跟我講過。
嘉楠: 每賣一本書的錢,都歸張玉珍。
李銳: 是啊,她不告訴我,我不知道哇。
南央: 我每次把(裝稿費的)信封一給你,你不要,你就要我直接給她。每次稿費拿回來,有一個信封嘛,你就說:“給她,給她。”每次都是直接給了她了。你一分錢都沒有,我媽好歹還給你三十塊錢,(笑)你現在一分錢都沒有。
李銳: 我是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的。
南央: 對呀,你給小餘錢你還跟我要。讓我給小餘錢——你過年想給小餘(壓歲)錢,你讓我給,你沒錢給。(嘉納:真可憐。)
李銳: 行了,你們都了解情況了,就行了。
南央: 好。
李銳: 我對她不是不懷疑,她的最大問題是,她沒有文化。我為什麽找這麽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呢,也有我的想法,這一點想法現在也實現了。
嘉楠: 但是她貪財。
南央: 你繼續跟她維持好關係。
李銳: 她這個(對)毛澤東啊,她是崇拜的。這個問題上,她同意我的意見了,現在。我的工作不容易呀,哎。你們兩個人(指南央和悌忠)是不是對我有一點兒懷疑呀?這個人被張玉珍收買了(笑)?
南央: 對呀。
(李銳、南央笑。)
李銳: 我心裏清楚,我告訴你。
南央: 那就好。
李銳: 我心裏不是不清楚她的缺點。我這個人經曆的事情很多,我連毛澤東都看清楚了嘛,一個張玉珍我難道不看清楚嗎?我總結了四條嘛,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時代、知識、思維能力、品德。她品德是有問題的嘛。我不是不知道啊。但是我就是為了我活下來,活好。她每個禮拜給我打三次針啊,這個做不到的呀,於光遠要打針是到醫院去呀。我是能治左右,哎。她的媽媽最後就要揭發我嘛,揭發到那個程度嘛。因為我討厭、我不喜歡她左嘛。
(講自己經曆,略去)
但是我那,選張玉珍,我現在回憶,我還是選對了。她幫我活到101歲,這個不容易呀。哎,我這個哮喘很厲害呀,她幫忙治好的呀。現在所有的人都奇怪,我能活到101歲,你們大概也覺得奇怪。
南央: 不奇怪。
李銳: 受了那麽多苦難,
南央: 你基因好。
李銳: 啊?
南央: 你的基因好,心胸開闊。
李銳: 那是我的嘍,但是有個客觀嘛,你吃喝拉撒。於光遠去世的時候,我們去看他,不認得人了,他90出頭嘛。我在這個方麵的教訓很多,所以我挑選她。那個時候,我79年回來,很多人找我啊,那時候我的頭發是黑的呀(笑),62歲呀。
南央: 比悌忠年輕,比他現在年輕。
李銳: 有電影明星呢,找我。她還有她的好品質,張玉珍呐,她問題就是,這個要害,怕你呀,超過她。
南央: 我一年才回來這麽幾天,她天天守著你,她這麽不自信呐。
李銳: 這也就是她的理由哇,我照顧你爸爸,你照顧了沒有?她就跟我發牢騷,一直講這個。
南央: 不是我們不照顧,是她不容我們跟你們住在一起嘛!對不對呀?你得這麽講啊。
李銳: 講了,經常講。
南央: 她不讓啊。
李銳: 農民呐,都有這個毛病。
(嘉楠:貪財。也是,人家四十多歲跟了你了,人家不看你這些東西人家跟你幹嘛。南央:就是。這是老頭子自己給自己解釋,得說找對了,其實內心知道是沒找好。嘉楠:正是反著。就跟喝醉了酒,說自己沒醉,其實就是醉了。)
南央: 隻要你高高興興的,不因為這個事生氣。
李銳: 哎,我生什麽氣呀。
南央: 那就好。
李銳: 毛澤東把我踩在腳下,我也不生氣呀。
(眾笑)
李銳: 我認為,那是他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我這個人是非常的開闊,她的媽媽對我那個樣子,張玉珍就講:“你怎麽不反抗呀?”她的媽媽要打我,蔡嫂抱了,拿菜刀哇,她要砸我,我就躲在我的書房,把門鎖了。她把那個書房門,鑿一個洞,把那個房門。你媽媽怎麽對待我,你們都不清楚。
南央: 我怎麽不知道哇,對我比對你隻有更過。
李銳: 就是啊。
南央: 她還沒拿著你的腦袋往地上撞呢。
(嘉楠:老太太怎麽那麽大邪火,按說她對李銳不滿意,也不能對孩子啊。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南央:她對我哥哥一直很好。悌忠:小李銳,你隻要知道這個就知道了。嘉楠:噢,還是為了他。南央:對。)
李銳:(指金嘉楠)你媽媽叫什麽名字,我也忘了。
南央: 王遵伋。(用筆寫在紙上)
李銳: 噢,王遵伋。我跟你爸爸媽媽是坐牢在一起呀,那個關係不同啊。她媽媽是美女,在延安。(笑)
(眾笑)
(講自己三次訪美,去過十個國家。談習近平現在想當皇帝。我是否定了馬克思,他們還抱著馬克思。我是世界人,不是中國人……)
南央: 好了。那我們到時就走了,啊。
李銳: 好,好。
南央: 你自己好好保重啊。
李銳: 你們26 …… 16號走。
南央:26號走。
李銳:26號?
南央:後天。
李銳:後天那。
南央:啊,後天走。
李銳:哎,16號嘛,後天。
南央:後天是26號。
李銳:怎麽是26號呢?
南央:今天是十九大閉幕,24號。
李銳:哎,我記錯了?
(給李銳看報紙)
李銳:哦,24。他還訂《青年報》?
嘉納:老年看《青年報》。
李銳:我下去了。
南央:好。
李銳:你們誰送我下去?
嘉楠:我送。
嘉納:我送。
嘉楠、嘉納兄妹推著父親的輪椅出了他們家的大門。我和悌忠停在門口,我說:“下次回來再看你,啊!”看著父親進了電梯間。
父親那天寫有日記:
2017年10月24日(星期二)
去不去十九大閉幕照像,我不願去,薛京、玉珍都建議我去。上午上樓到金樹望家,大兒子從美國回來。小妹、悌忠在,女兒下來邀的。坐輪椅上去,談了一個多小時。昨天大吵的情況告訴了,以後回京不來家了,隻到樓上見麵。我告訴他們,關於玉珍的為人等,我很了解,特別是同我的關係,我確實感激她讓我活到101歲。
“感激她讓我活到101歲”,每逢聚餐、聚會或家中來客,這話父親必首先要講,我也從來以為如此,對張玉珍心存感謝。但是小餘卻不這麽看,她對我說:“老說沒有老太太的照顧老頭子活不了這麽長。這話不對。要是對了,那老太太原來的老公就必定是被她害死的,要不怎麽隻活了六十多歲?話不是這麽說的,是你爸的命,你爸命該活那麽長!”
小餘的話為我豁然開啟了一扇窗:簡樸質直。真是的呀!要說對父親的照顧,後來又加上對張玉珍的照顧,最要感謝的是父親家自蔡阿姨起,朱阿姨、廖阿姨、小李、小餘一個又一個忠實、勤勞,謹守職責的好保姆啊!
至於張玉珍給父親打針,其實隔壁24號樓衛生室的護士們是隨叫隨到的。
父親去世後,小餘對來京奔喪的我的大表姐說:“我陪了老頭子十幾年,想最後再送送他。”
大表姐立刻給中組部負責李銳喪事的聯係人打了電話,對方說:我們沒有意見,隻要李銳老伴兒同意。大表姐將小餘的願望告訴了張玉珍,並說已經跟部裏通了話,人家說隻要您同意,人家沒有意見。
張玉珍應著:“好,好。應該的,應該的。”
父親的忘年交及川淳子女士,也是日本研究李銳的專家,後來在我舊金山灣區的家中作客時告訴我,2月20日那天她去了八寶山,在告別廳外排隊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小餘,小餘也看到了她。小餘一把摟住她失聲痛哭。淳子說,她不能相信小餘會在外邊的隊伍裏等待同李銳告別。她說小餘一直緊緊地攥著她的手、攥得讓她痛,就那麽一直攥到從大廳裏走出來。
淳子還告訴我,父親住院後,她每個月都從東京飛到北京,去醫院探望。最後一次是2018年的8月。進到病房,正看到張阿姨在大罵小餘,說小餘偷了她的錢。小餘一邊哭一邊說:你這樣說我,我就走了,我不幹了……見到她來,張阿姨也沒有住嘴。她尷尬極了,真不能相信看到的這個場麵。老頭子在床上躺著,似乎在昏睡。薛京在,她隻好對薛京說:“那我就不呆了,我走了。”薛京忙說:“好,好……”將她送出病房。淳子說,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去醫院了。她說:“張阿姨怎麽能夠那樣罵小餘?人和人是平等的呀!”
“同父親的最後對話”這一章就唸完了。上個周末的節目發出之後,收到很多聽友的來信,其中一位老朋友說:
李老萬般無奈,一次次被綁架,給那些八杆子都打不上的寫條子,購成一個退休高官日常生活景象。特別是阻攔李老參與政事,更加可氣。李老晚年的興致和價值實現就剩這麽一點點,也逐漸失去。所敘,其實對李老形象並不利,好在所列都是李老日記本身,是非常有說服力的。
我回複說:
近距離觀察沒有偉人,此言不虛。所以不能相信人,要相信製度。鮑彤老被開除黨籍,就幹淨得多。他說若留在體製內也是貪官一個。我爸選擇留在裏邊,認為可以發揮更大作用,那就免不了要與體製勾兌。特別是他自己需要“發揮作用”的存在感,朱鎔基、俞正聲買他的賬,這讓他感到一種“存在”。
還有一位兒時的朋友來信說:
這兩期的節目均收到,聽得我驚心動魄。攀附上權貴的草根真可怕,張玉珍諳熟中共官場中的明規定潛規則,她在其中遊刃有餘地為自己和家人攫取最大利益,隻可憐你爸他老人家,一個那麽有骨氣有追求的高級知識分子,為了求得年老體衰些許安寧,違心為那些全無幹係的人寫字批條子顏麵何在,真替他難過。至於她對你筒直是窮凶惡極,讓人們更清楚地認識到所謂革命隊伍的基本盤都是些什麽人,她是醬缸文化中最黑底色。
我回複說:
這本書唸到這會兒,我自己也才猛然醒悟:曆次運動張玉珍從未被“關照”過,隻有她這樣的流氓無產者才是“根正苗紅”的最可靠力量,正常人如何能活得正常,遑論發揮聰明才智了。
黃一龍先生來信說:
日前找到你早些年出版的《異國他鄉的故事》,你在國內不僅因為父親的原因,還因沒有正規學曆而在業內飽受排擠,而一到了美國,就成了本行優秀的人物。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如果李南央是萬裏挑一的人才的話,那麽我國七十年間至少有幾代十萬以上的李南央被這“先進”的製度絞殺了;如果他(她)們都能像在美的那位一樣發揮自己的才幹,那麽所有的執政者們都可以回家睡大覺,無須作什麽“中國夢”了!
我回複說:
從心裏感謝你的褒獎,不覺著我不夾著尾巴做人違反了中國的“道德”。
一龍先生回複說:
中國所需要不是“夾著尾巴做人”,而是夾著尾巴做官。
我又回複他:
中國不但是當官的不夾尾巴,連城管、片警、網警、公務員……一旦頭上有了個“公家”的名號,就一律地尾巴翹到天上,獠牙齜出老長。自六四後,國情真是越來越混沌了。
上個周末香港人為了抗議“港版國安法”上街遊行,警察的鎮壓完全是大陸模式——窮凶極惡,把香港人民當成“反華勢力”。我這個“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五0後,環顧身邊長我一輩,與我同齡的親戚、友人,沒有一個能逃過運動的“關顧”;父親的莫逆之交,魯迅研究、毛澤東研究、反右運動研究泰鬥級學者朱正先生則幾乎是劫劫難逃,而張玉珍自延安起便毫發無傷,她的家人也都活得順風順水。我想,我的這本書讀到現在,應該是說清楚了,共產黨最信賴、最依靠的最基本的力量就是張玉珍這樣的流氓無產者。流氓當道,流氓活得飛揚跋扈,在家裏耍流氓,對國事也是耍流氓,處理世界大事還是隻會耍流氓。所謂“厲害國”其實就是“流氓國”。如今輪到香港人民在劫難逃了。我從心底佩服香港人與香港共存亡的決心,這種血性,這種韌性,在大陸,隻能在極少數人的身上看到了。由此,許章潤、許誌永、郭於華……們彌足珍貴!
好,這個周末的節目就到這兒。希望繼續收到聽友們的反饋。謝謝收聽。咱們下周末再見!
謝謝。請繼續跟讀。後續文還會有南央女士的分析。
阿彌陀佛。。。
李銳講的,我連毛澤東都看清了,還看不清張玉珍,這簡直是天大的諷刺。看清毛澤東以後,他不還是以共產黨元老身份不停謀取利益?看清了張玉珍以後,他不還是以張玉珍丈夫的身份享受張的照顧?他看清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