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人生在世,以誠相待足矣。 我對人生充滿希望,但隨遇而安
個人資料
正文

李南央“我有這樣一個繼母” (11)

(2020-03-13 19:06:58) 下一個

回到大陸無家可歸

我最後一次回家住,應該是1998年女兒高中畢業回國開音樂會那次。再下次回國提前打電話到家裏,父親說:“媽媽說我們都老了,家裏地方太小,你們回來不能住在家裏了。你看怎麽辦?”

我說:“沒關係的,我們自己找地方就是。”

後來我們在大姨家住過,在嘉楠家住過,待22號樓旁邊的國宏賓館建成後,每次探親回國就住在那裏了。

父親是在2003年10月住院那次決定安裝起搏器的。也就是那次住院,李源潮到醫院探望了父親,張玉珍恰好也在,再次提出解決2002年7月借調到中組部給父親開車的她的女婿張滿起轉正的問題,李源潮一口應允下來。隨著滿起正式調入中組部,張玉珍又向部裏提出在22號樓為李銳的司機,也就是她的養女一家解決一套住房的要求。父親2004年9月3日的日記中記有:“同滿起父母到附近一酒家一起晚餐。小玲搬新居請客也。”也就是說,應該是在這一天前不久,張玉珍的養女鍾小玲和丈夫張滿起一家搬入了22號樓一單元六層副部級的三室一廳。我2004年10月9日回國前,父親在電話中高興地告訴我,這次可以住在小玲子那邊,他跟張玉珍說好了,那個單元中留出一間,平常可以當他的書房用,在那裏躲客人寫東西,我回去就讓我住。

那次回京完成了一件事情,10月14日我去機場接來了舊金山灣區華語26台專題節目“話越地平線”主持人史東先生,第二天他對父親做了整整半天的採訪。之後史東先生連播了三期對李銳的專訪。我10月20日離京,與鍾小玲一家相安無事。同年12月我和悌忠一起經東京回國,20日到的北京,我還是住在鍾小玲的單元,悌忠住在他的父母那兒。這次住出了事故,父親在日記中記下出事的確切日期。 

2004年12月24日(星期五)

午飯時同小妹一起談到麽麽,並看近日同其母照片。不料晚飯前同玉珍別扭起來。晚上我還發了脾氣。

那天午飯時發生的事情我還依稀記得。聽到父親又談起麽麽,張玉珍說:你那麽想你的那個女兒,我給你找來。

父親說:你有那麽大本事?

張玉珍說:怎麽沒有?不信我給你找回來。

父親哈哈一笑:你真找回來我給你一百塊錢。

父親沒當真,以為不過是個玩笑。沒想到當天晚上張玉珍因此大鬧了一場。

恰巧頭一天在父親的要求下,我將放在鍾小玲單元水房裏的漱洗用具拿到了父親這邊阿姨用的洗手間。因為父親告訴我張玉珍說我每天洗兩次澡,小玲身體不好,吵得他們睡不好覺。

我說:我哪裏會一天洗兩個澡啊?

父親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每天早晚在我這邊洗漱就是了,晚上要是洗澡,就在這邊洗過澡再過那邊去睡覺。

我心說了:爸,你也真是不心疼自己的女兒。十冬臘月洗完澡從露天通道過到那邊的單元不是找著讓我生病嗎?想著“不洗澡算了”,嘴上回答說:“行,就按你說的辦。”

第二天一早我過到父親那邊阿姨的水房,正在刷牙、洗臉,父親悄悄地打開了門,指指正對著的他的書房門,示意我洗漱完後他有話要對我說。父親的神色讓我覺得出了什麽事兒,匆匆地擦了臉,就趕緊進了書房。父親示意我將門關上,讓我坐下後開了口昨天晚上她跪在地上大鬧了一場,問我為什麽他們一家人如此盡心地伺候我,可我總要惦記自己的女兒,還逼問我為什麽就是不肯說一句自己女兒的壞話這次她鬧得太豈有此理,我沒有理她,讓她跪在那兒。一直到三點鍾,我看實在是太晚了,才把她攙起來,勸她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 

自從我們分到住房將家具全部搬出父親的公寓後,張玉珍就和父親分居了。她住在向陽一麵的大屋,睡的是一張雙人大床。靠露天走廊的北屋原來是父親的書房兼客房,成了父親的臥室,一牆的書櫃、一張寫字台外加一個衣櫃餘下的空間放置著父親窄窄的小號單人床。父親曾從床上滾下多次,張玉珍也不避諱談發生的事故,隻不過匪夷所思地變成炫耀她對老李多麽關懷,老李半夜摔下床她都能聽到,立即跑過來挽扶。我提過幾次給父親換張大點的床,張玉珍支應我說父親不願意換。我當然不能堅持,家裏的事隻能她作主。還是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裏,我守在父親的病床邊同24小時服侍他的小餘聊天,她告訴了我個中緣由。一次,鍾小玲和張玉珍進了父親的臥房,她恰巧經過門口,看到鍾小玲在張玉珍的指點下拉出父親小床下的抽屜,裏麵竟然是裝得滿滿的字畫。小餘說:不能換床啊,換了就讓老頭子看到床下的東西了。我驚愕得無以複加:虧他們想得出這種燈下黑!父親的日記中隻記述過他看到張玉珍壁櫃裏的藏物:

20139月16日(星期一)

小玲和滿起整理玉珍房間的壁櫃,清出三十多瓶酒,以及幾十盒人參之類,都是多年來接受的禮物,意外的有精裝兩厚本鄭板橋的書、畫集,以及陳雙碧送的白玉瓷小佛爺,還有維娜送的兩塊手表(上有許多圍棋),還有鋼筆等。

扯遠了,回到那天,父親很傷感,神色黯然地歎道:“我這一生嗬!我的這兩次婚姻嗬!幸虧有你這麽個女兒,要不我這輩子有多窩囊……”

能說什麽呢?隻能安慰他說:“她沒有生過孩子,理解不了骨肉親情,你原諒她……

正說話間,隻聽“咚的一聲,書房門被張玉珍一巴掌推開了我和父親都愣在了那裏。張玉珍指著我的鼻子罵開了。這時的我,已經不是二十九歲的那個剛剛從山溝裏出來的小工人了。她罵她的,我隻當沒聽見,隻是一個勁兒地好言相勸。記得我說了六四後她準備和我爸一起坐牢,我感謝她,我的親生母親做不到這一點。

我說:媽媽,以後你心裏有氣,盡管衝著我罵,不要再和老頭子鬧了。他年紀大了,心髒又不好,真有個好歹,與你又有什麽好處

她噴著吐沫星子衝我叫:“你不要叫我媽媽,我惡心!”

我還是說:媽媽,是我不好,我過去年輕不懂事,我誠心誠意向你道歉。以後我哪點做的不好,你盡管罵我,千萬別再這樣跟我爸鬧了。你們歲數都不小了,都經不起這樣的吵……

總算把她安撫住了,離開書房到飯廳去擺早飯。

我剛要跟出去幫忙,父親拉住我小聲說:“你再對她說一遍,將來你什麽都不要,東西都是她的。”

在飯桌上,我照樣說了:“媽媽,你放心,將來爸爸不在了,東西都是你的,我一樣也不會要的。”張玉珍放下碗筷,高聲地用她特有的陝北腔說:“我十五歲就參加革命,我革了一輩子命,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我能寬容她對金錢物質超出我能理解的欲望,我能寬容她不允許父親留給自己子女一點點親情的霸道,但是拿出老革命的招牌來給自己壯門麵,這太過份了!那一刻我很難過,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陝北農村和她一樣走進抗大的農民多少人犧牲在戰場上了,沒有能夠等到戴上“革了一輩子命”的桂冠的這一天。你活過來了,你過著比中國尚有千萬計的貧窮的農民好得多的生活,你不再去想為如何改變他們的生存狀況做些什麽也罷了,你對我父親的親人毫無道德可言的行為我不與你計較,但是怎麽可以想出“我革了一輩子命”這樣的話來占據道德的製高點徹底地崩潰了。吃完飯,我和父親回到他的書房,我對父親說:“我說了,你也聽到了她說,她沒有什麽不放心的。這是我最後一次說這種話,以後絕不會再說了。”

父親連說:“好,好。”我沒有從父親的臉上讀出一絲一毫對張玉珍的慍色爸啊,爸啊,你這是怎麽了啊?!心中湧出了無限的悲哀。

中飯時,滿起過來了:“大姐,我把東西給你拿回去。這樣不好。”不由分說將我放在阿姨洗漱間的用具拿回了他們的單元。張玉珍說:“小玲怪我不該說她有病。埋怨我一家人好好的,你這是幹什麽。”我什麽也沒有說。

剩下的在北京的日子,與滿起一家相安無事。但是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回家住過。

這裏錄下我與大表姐的幾封電郵,比我現在敘述要準確、清晰得多:

大妹:你好!

照片收到。多謝了!

那次大吵的起因,據爸爸說是為了麽麽。頭天中午我在家吃飯,飯桌上張阿姨主動提到麽麽。說如果我爸爸非常想麽麽,她可以設法取得聯係,讓麽麽來見爸爸。爸爸問:“你哪有那麽大本事?如果你真能讓她來,我給你100塊錢。”爸爸顯然以為她說著玩的。我當時聽話聽音,以為她是想告訴我:你別以為你爸爸喜歡你,其實他最喜歡的是麽麽。我什麽也沒有說。後來爸爸又對我說,張阿姨的女兒我晚上上廁所吵他們睡覺,又說我早上起得太早,鬧他們睡不好,讓我早晨梳洗和洗澡在他那邊,晚上隻在那邊睡覺。我答應了。當天晚上我沒在家吃飯,回來的也很晚,因此不知發生了什麽。第二天早晨我去爸爸那邊的小洗手間洗臉,你應該記得,門正對著爸爸的書房。爸爸聽我來了,悄悄開門,對我做了個手勢,讓我到他書房有話對我說。我進去,他說他們昨晚空前地大吵了一次。他說他先是訓了小玲子,具體內容沒有告訴我。我猜是為了我的事。因為當初小玲子一家搬到隔壁單元時(爸爸從機關借的),說好其中一間平時他在那裏躲客人,我回來就讓我住。小玲子的態度顯然是不願意我住,也許爸爸為此生了氣,說了她。爸爸沒有細說後來怎麽樣,隻說他沒有吃晚飯。晚上張阿姨過到他的書房,跪在地上大哭大鬧,說:原來你還是想著麽麽,想著你的女兒。我們全家對你那末好,怎麽就換不來你說一句你女兒的壞話。你一提麽麽你就想見。爸爸覺得本來是她先提的麽麽,這不是無理取鬧嗎。就任她跪在那裏哭,沒有理她。她又說了很多我過去如何、如何……我正在向爸爸解釋,她也曾向李普夫婦說過我,可是他們的女兒(也在美國)根本不相信她說的那些話——比如悌忠要打她,我們派人來打她之類這時,張阿姨推門進來,指著我罵就像當年我媽一樣,一一曆數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我的“罪狀”。不過我聽明白了一件事,她逼著我爸說我不好,我爸大概不肯說。因為她翻來覆去地說:李銳,你沒良心啊,我們一家人對你那麽好,怎末就不能換回一句你說你女兒“不好”。你的女兒就那麽好,就那麽心肝寶貝等等。事情的起因似乎還可追溯更遠一些。她背著爸爸拿走了爸爸的一幅齊白石的畫,去年王申生到北京(那位在磨子潭時爸爸結交的年輕畫家),說記得爸爸有一幅齊白石很好的畫,說現在大概值500萬,想再看一看。爸爸很高興,讓張阿姨去拿。結果張阿姨說不在了。爸爸當時很下不來台。正好去年夏天忙忙和她的一個美國同學回國過暑假,我也陪他們回去,中間要去上海玩,就住在王申生家。爸爸將此事告我,讓我向王申生解釋,說張阿姨拿走那張畫,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給爸爸買個別墅,讓我和申生具體商量怎麽辦。我就如實跟申生說了。回來後,我轉達了申生的具體賣畫意見。結果張阿姨又說不買房子,要錢。我說那就不如留著畫,不要急於賣。她堅持要賣,還說如真能賣500萬,給申生一百萬,給我一百萬。我當即說:“我不會要這個錢的。”爸爸問她:“你要那麽多錢幹嘛。”她說:“你別管。”就出去了。爸爸對我說:“我才明白她是要錢。”我安慰他:“你也要理解,你萬一不在了,她確實需要錢。不要怪她。”我一句她的壞話都沒說。沒想到,自此,張阿姨不止跟一個人說我想要爸爸的畫,爸爸還告訴我,她居然還說:忙忙想要這幅畫。我問爸爸:“這種話你也信?忙忙連我們的錢都不要,上醫學院自己貸款,她怎會去想要你的錢?再說她根本就沒見過這幅畫,可能連齊白石是誰都不知道。”爸爸還告訴我,張阿姨逼著他寫字據,說將畫送給她。爸爸不願意,說:不是已經說好送你了嗎,為什麽還要寫?張阿姨說:“我就是要你寫下來。”我告訴爸爸:其實這些都是老百姓能夠理解的事情。就是你這個大知識分子搞不明白。為了你自己,有些事情你可以做,有些事情你不可以做。爸爸讓我當著張阿姨的麵表態,我什麽東西都不會要,讓她放心。那天早晨在飯桌上我說了,張阿姨立即說: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十五歲就參加革命等等,我覺得特沒意思,就沒再多說什麽。我後來征求了一些老人的意見,他們都不讓我寫公證:放棄一切繼承權。他們說知道你不會要,但是為了你爸,為了你還能回去看你爸,你也不能寫。我就告訴爸爸:爸爸你也聽見我告訴她我不要你的任何東西,你也聽到她的回答,她對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以後這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了。我不要你的東西,那是我的事,但是她沒有權利要求一切都是她的。你一定要記住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我覺得爸爸似乎聽明白了我要說的話。我不能說得太直白了。一來怕他傷心,二來他畢竟要靠張阿姨照顧她,他這麽大年紀,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了。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了這些鬧得沒有太平日子,太不值得了。我想因為張阿姨有了緊迫感,才會越來越不願意我回家。就怕我爸爸會給我留些什麽。即使我告訴了她,我什麽都不要,她也不會相信的。正因為如此,我也許還有可能再進那個家門。如果我寫了公證,放棄一切遺產,我這個人存在的價值也就沒有了,她也不需再防著我什麽。會像20多年前一樣拍著桌子用最難聽的話罵我,不許我進這個家門。但是我知道,爸爸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我幫助整理,他的那些來往信件我每次回去整理一些,還沒有來得及全整理完,拿回美國成文。“龍膽紫”獄中原件爸爸已給我拿到美國,我也還沒有做好最後出版的工作。因此我還必須保證自己能夠走進那個家門。再說我也覺得我爸生命的最後時光,如果他所有的至親骨肉都不能和他親近,他也未必就幸福。你說張阿姨心疼我爸,我現在開始對此懷疑。她總說有人想暗殺我爸,果真如此,為什麽她一直讓我爸住在靠敞開通道的那間背陰小屋,而且是小床,自己住在向陽的大屋,大床。有人想害爸爸,從通道的窗戶不是太容易進來嗎?

事情不是一兩句說得清的,希望你能了解個大概。

等待你寄來的信件。

保持聯係。

小妹

2005.5.8

 

3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