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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昏侯看漢王朝的接班人問題

(2016-02-18 18:53:46) 下一個

從海昏侯看漢王朝的接班人問題

  作者按:年前新聞媒體接連報道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發掘,我寫了一篇關於海昏侯的文章,《文化縱橫》雜誌在2016年第1期發表,因限於篇幅,發表時對較長的引文稍有刪節。最近不少網絡媒轉載了該文,現在博客刊載全文,供讀者批評指正。

 

從海昏侯看漢王朝的接班人問題

 

朱永嘉

  最近電視台連日播放江西南昌發掘海昏侯墓的鏡頭,從發掘的初步狀況看,墓葬品極為豐富,此墓應是海昏侯劉賀的墓,也隻有他的墓,才可能有這樣豐富的陪葬品。劉賀做過二十七天皇帝,說實在的,他是一個沒有心機又非常任性的少年皇帝,做皇帝千萬不能任性,盡管名義上他的地位是至高無上,實際上這個位置並沒有多少自由度,有人可以立你為帝,同樣也可以廢掉你。比較一下他與漢宣帝即位初期的表現,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也不會掉下餡餅來,提供的隻是機會,這個機會要看你能不能去掌控了。劉賀幹了不少荒唐事,很快被霍光廢掉了,他原來是繼承父親昌邑王劉髆的王位,昌邑王的封地在魯西南,原為漢的山陽郡,他被廢以後,群臣一度建議把他遷到漢中房陵縣,然而太後決定把劉賀放歸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財物皆與賀。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國除,為山陽郡,”故這個昌邑王財物甚多。到了漢宣帝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改封劉賀為海昏侯,食邑四千戶,讓他就國於豫章,這樣才被遷到今天的江西南昌。關於原昌邑王、後為海昏侯的故事甚多,從他身上可以知道那時帝王子弟的生活是何等的荒誕不經。劉賀是漢武帝的孫子,許多故事還得從他祖父母,即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浪漫故事說起,現在考古和文物研究偏重於物,沒有更多地關注出土文物與墓主人這個人之間的關係,其實文物考古應該因物及人,其人究竟是何等樣人,從他的生活和遭遇可以知道一點曆史的基本知識以及何以為人的經驗教訓,即使你生在帝王之家也不可以胡作非為。當然對於享樂至上、遊戲人生的人而言,則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講的是人的故事,至於文物則要那些考古專家和學者們去論說了。

  在這裏我先說一下劉賀的祖母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是因她哥哥李延年的緣故而為漢武帝所寵幸,《漢書·外戚·孝武李夫人傳》稱:“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李延年用現在的話講,他是一個音樂家,擅長作曲和編舞,對司馬相如的詩賦,李延年能加以譜曲,其本傳稱:“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漢書·外戚·孝武李夫人傳》記載:“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歎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以傾國傾城來形容美人之典故即出於此,“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即劉髆)。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憐閔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宮。”“武帝崩,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後。”這是漢昭帝去世以後,霍光所以想著要立昌邑王劉賀為帝的起因,那時劉髆已去世,他的兒子劉賀繼立為昌邑王。李夫人病重時,還有一個故事,《漢書》本傳載其事雲:

  “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托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見帝。’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上複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鄉歔欷而不複言。於是上不說而起。”

  從這一段對話來看,漢武帝對李夫人一往情深,李夫人為什麽如此執拗不肯讓漢武帝見她一麵呢?其本傳續雲:

  “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托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複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後禮葬焉。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

  其後漢武帝對李夫人想念不已,《漢書·李夫人傳》還講了一段故事: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

  這段話反映了漢武帝還是一個多情種子,這種懷念故人的形式史書記載不止一處,齊王劉閎之母王夫人去世,也有這個活動,《史記·封禪書》稱:“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雲,天子自帷中望見焉。”《資治通鑒考異》認為這僅僅是王夫人之事,《漢書》有誤,從內容上看二者有雷同之處,《漢書》的描寫更加生動形象一些,《漢書》中記載的內容比《史記》要多,不至於憑空捏造出來。故很可能二者皆有其事,少翁並非人的名字,而是是當時巫師的通稱。如今海昏侯墓中陪葬的那麽多財寶,當是漢武帝封昌邑王劉髆時,因李夫人之故所賜特別豐厚,劉賀繼承了這些財寶。由於這是漢武帝所賜,故霍光在廢劉賀時,仍讓他保留了這批財寶,劉賀改為海昏侯後,他又帶到了豫章,最終帶到墓中。從墓中出土的大批黃金和珍貴文物,可以讓我們知道漢武帝宮庭生活之奢侈。當然,今天我們可以通過這些墓中的文物知道當時的工藝水平和帝室財富占有的狀況,這一切都是當時勞動人民的血汗。另一方麵,這些財寶究竟給劉髆和劉賀帶來了什麽,怎麽樣去愛護子孫,究竟是授人以魚還是授人以漁,這對當今富豪和官家如何愛護自己子弟來說也是一個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這也許就是海昏侯墓中那麽多財寶能帶給今人的另一重啟迪。

  至於李夫人死了以後,能不能保全其兄弟李延年和李廣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對漢武帝而言,建立在這種懷念基礎上的庇護,不可能持久。《漢書·李延年傳》稱:“李夫人卒後,其愛弛,上遂誅延年兄弟宗族。”李夫人另一位兄長李廣利,即漢武帝所封貳師將軍帶兵在北方,也免不了家族被誅,當然這也另有原因。

  漢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因巫蠱案太子劉據自殺,次年三月,武帝遣李廣利率師出征匈奴。《通鑒》於是年載其事雲:

  “初,貳師之出也,丞相劉屈氂為祖道,送至渭橋。廣利曰:‘願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長何憂乎!’屈氂許諾。昌邑王者,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會內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祝詛上及與貳師共禱祠,欲令昌邑王為帝’,按驗,罪至大逆不道。六月,詔載屈氂廚車以徇,要斬東市,妻子梟首華陽街;貳師妻子亦收。貳師聞之,憂懼。”

  最後李廣利投降匈奴,在匈奴因與衛律有矛盾而被殺,過了二年,後元元年(公元前88年)昌邑王劉髆亦去世,於是由其子劉賀繼為昌邑王。由於劉髆是李夫人之子,其就國時,漢武帝對其賞賜特別豐厚。劉髆死後二年,漢武帝也去死了,武帝臨終前,立其幼子弗陵為太子。霍光是霍去病的兄弟,十餘歲時隨霍去病前往長安,於是以霍光為郎。霍去病去世以後,霍光為奉車都尉,追隨在武帝左右。《漢書》本傳稱:“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嚐有過,甚見親信。”“(漢武帝)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上乃使黃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後元二年春,上遊五柞宮,病篤,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上曰:‘君未諭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劉弗陵是趙婕妤之子,漢武帝欲立其子,猶恐女主亂國家,結果是立其子而逼死其母,而讓霍光來輔政,在這個問題上漢武帝亦費盡心機了。劉弗陵即位為漢昭帝,當時隻有八歲,政權實際是在霍光手上。昭帝在位十三年,二十一歲時便去世了,無子,在這種情況下,才想到立昌邑王為帝。漢武帝一共有六個兒子,當時還活著的隻有廣陵王劉胥,而廣陵王劉胥本以行失道,漢武所不用,所以霍光有顧慮。當時有人建議廢長立少,那麽就考慮到漢武帝的孫子一輩,這樣才選到昌邑王劉賀。那時的劉賀在二十歲左右,《資治通鑒》載:“(賀)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武帝之喪,賀遊獵不止。嚐遊方與,不半日馳二百裏。”他在年齡上與漢昭帝相仿,霍光心目中決定還可以控製。對劉賀而言則對此毫無思想準備,不懂得為帝之難,心目中隻有吃喝玩樂,所以一路進京的途中便已荒誕不稽,到了長安繼承帝位後更是肆無忌憚,把霍光丟在一邊,隻顧吃喝玩樂。最為犯忌的是帶了自己身邊的二百多人一起進京,這樣與滿朝文武勢必在權力結構上發生矛盾,所以做了二十七天荒唐的帝王便被廢了。他被廢時,霍光是借皇太後的名義來廢劉賀的,而這個皇太後則是霍光的外孫女,當時還隻有十四、五歲,等於都是霍光說了算。《通鑒》載諸臣連名奏劉賀的罪狀於皇太後前,其奏文曰:

  “丞相臣敞等昧死言皇太後陛下:孝昭皇帝早棄天下,遣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衰,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所居傳舍。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內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餘人,常與居禁闥內敖戲。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禦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這完全把詔書當兒戲玩了)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內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召內泰壹、宗廟樂人,悉奏眾樂。駕法駕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召皇太後禦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要斬!’太後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複讀曰:‘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並佩昌邑郎官者免奴。發禦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於酒。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製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從這篇奏文可見,昌邑王劉賀如一匹野馬闖進未央宮,到處亂了規矩,他隻知道自己可以比在山陽郡更加放肆地吃喝玩樂,根本不知何以為帝的基本規矩,他也不是為了弄權,就是隨心所欲地荒淫迷亂而已。他這樣就把整個宮廷生活給打亂了,更談不上如何處理朝政的問題。他被廢之後自然不可能再呆在未央宮,結果是讓他回去仍舊做他的昌邑王,賜湯沐邑二千戶,除王國,恢複山陽郡,而隨昌邑王進京的二百多人,都被殺了。所以做皇帝也不能任意和隨心所欲地盡幹那些迷亂荒唐之事,即使玩遊戲,也要有一個規矩,何況是在宮庭之內呢!

  劉賀回到昌邑王故地以後,漢宣帝即位,元康二年(公元前64年)遣使者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要其條奏劉賀居處,考察他被廢黜以後的表現。霍光在此前四年的地節二年(公元前68年)便已去世,這件事是在位的漢宣帝對劉賀在昌邑的情況不放心,所以讓山陽太守去了解其在封地的動態。那時皇子皇孫們生活雖然優裕,但日子並不好過。張敞的報告說:“臣敞地節三年五月視事,故昌邑王居故宮,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閉大門,開小門,廉吏一人為領錢物市買,朝內食物,它不得出入。”這種狀況實際上劉賀是被監視居住,服侍他的奴婢還不少。其續雲:

  “(地節)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視居處狀,故王年二十六七,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絝,冠惠文冠,佩玉環,簪筆持牘趨謁。臣敞與坐語中庭,閱妻子奴婢。臣敞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曰:‘然。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複來,東至濟陽,乃複聞梟聲。’臣敞閱至子女持轡,故王跪曰:‘持轡母,嚴長孫女也。’臣敞故知執金吾嚴延年字長孫,女羅紨,前為故王妻。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猶言今之白癡)不惠。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財物簿。”(《漢書·武五子傳》)

  從張敞這份報告可以知道,劉賀回到昌邑被監視居住幾年以後,便成為一個白癡了,與其進京以後的所作所為截然二人了,之前是不知輕重的胡作非為,後來變成木然癡呆不知所為的狀態。第二年春天他便被改封為海昏侯,遷到豫章即今南昌,到了豫章以後,其本傳載:

  “揚州刺史柯奏賀與故太守卒史孫萬世交通,萬世問賀:‘前見廢時,何不堅守毋出宮,斬大將軍,而聽人奪璽綬乎?’賀曰:‘然。失之。’萬世又以賀且王豫章,不久為列侯。賀曰:‘且然,非所宜言。’有司案驗,請逮捕。製曰:‘削戶三千。’後薨。”

  海昏侯死了以後,由其子劉充國繼立,充國死,以弟奉親即位。奉親死,國除。元帝即位時,又封賀子代宗為海昏侯,傳子之孫,至東漢時尚有子息。從以上記載看,海昏侯劉賀一生是一個典型的出身於帝王之家的紈絝子弟,前麵是荒誕不稽,後麵是白癡,語言亦不知輕重,完全處於監視居住狀態,其物質生活雖仍然豪華富貴,其智力和精神則低下不堪,一個人如果隻有物質生活而沒有精神的支撐,其生活也就是如此而已。史書的記載,應與其實際狀況相差不遠,不知這次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發掘能否有些新的發現推翻史書上原有的記載。

  可以與劉賀對比的是漢宣帝,他被推上帝位前後的表現完全不同。漢宣帝劉詢本是漢武帝的曾孫,是戾太子之孫,他是皇孫之王夫人所生,生數月以後就遭遇巫蠱案,其父母、祖父母皆遇害,劉詢雖尚在繈褓,仍然被收係郡邸獄,而邴吉為廷尉監,可憐他是小孩子,無辜,使人乳養,給衣食,這樣他才活下來。靠邴吉的保護得以存活,遇到大赦以後,邴吉把他送到其祖母史良娣家。後來有詔書,將其送到掖庭供養,並正式入宗正籍,承認他是皇家之後代。時掖庭令張賀,當年曾在戾太子劉據手下,顧念往日舊恩,對劉詢照顧較好,長大以後,為娶暴室嗇夫許廣漢之女為妻,於是劉詢依靠許廣漢兄弟及祖母家史氏的照應,讀《詩經》,《漢書·宣帝紀》稱:“高材好學,然亦喜遊俠,鬥雞走馬,具知閭裏奸邪,吏治得失。”這說明劉詢是在民間長大的,這一點他與劉賀生長在深宮之中不同。霍光廢了劉賀,為什麽選擇劉詢呢?其一劉詢確實是漢武帝的直係後代,其二他出自戾太子劉據之後,劉據之母衛子夫與霍家有姻親關係,霍去病是因衛子夫的緣故受到重用,霍去病之母與衛子夫是姊妹關係,而霍光又是霍去病帶進宮中的,故劉詢與霍家在祖上有母係的某種血緣關係,在那個時代血緣關係也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病已是劉詢的小名,字次卿,在劉賀被廢以後,霍光便建議:“孝武皇帝曾孫病已,有詔掖庭養視,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操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子萬姓。”(《漢書·宣帝紀》)從這些記載可以知道劉詢來自民間,這種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劉詢與劉賀不同,他沒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班子,進入宮庭為帝隻是一個人,除了依靠霍光以外,不可能有任何自己的作為,何況自己周圍掌兵的都是霍家的親信。而霍光也要觀察一下劉詢會怎麽對待自己,所以劉詢即位以後,霍光立即稽首歸政,劉詢隻能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禦天子。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看起來漢宣帝對霍光是那麽謙恭,實際的心理感受則是如芒刺在背,但隻能忍著,否則的話霍光隨時隨地都能廢了他,因為劉賀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劉詢來自民間,他知道自己身在屋簷之下,怎能不低頭呢?畢竟霍光已老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忍著。霍光是在地節二年三月去世的,對霍光的曆史地位還要作具體分析,《漢書·昭帝紀》的班固讚稱:

  “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時以成名,大矣哉!承孝武奢侈餘敝師旅之後,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光知時務之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至始元、元鳳之間,匈奴和親,百姓充實。舉賢良、文學,問民所疾苦,議鹽、鐵而罷榷酤。”

  再說霍光廢黜劉賀亦還是對的,漢宣帝即位以後霍氏家族勢力太盛,盛極而衰也是自然之理,霍光持家不嚴,這是其敗亡的原因。霍光病危時,漢宣帝還車駕自臨問病,而且為之涕泣。漢宣帝即位以後,霍光還執政了六年時間,最使漢宣帝痛心的是他的貧賤夫妻許皇後之死,為了把女兒嫁給漢宣帝並能立為皇後,霍光的夫人讓人給許皇後下毒,許後立三年而崩,於是把霍光的女兒強配給漢宣帝,還立為皇後。這件事傷了漢宣帝的心,又不能言,自己身邊皆是霍光安插的人,要等霍光去世,把身邊霍家的人一一調走以後,才能清算霍氏家族,用許家、史家的人逐個代替霍家的人,用禦史大夫魏相做丞相,漢宣帝才能躬親朝政,才能變易霍光時的法令,鼓勵儒生議論時政。於是有人上書言:“大將軍時主弱臣強,專製擅權,今其子孫用事,昆弟益驕恣,恐危宗廟。”再加上毒死許皇後的事被暴露出來,霍家的子侄輩亦密謀反抗。霍光死後四年,霍氏家族被捕殺,霍皇後是自殺的,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千家。《漢書·霍光傳》稱:

  “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後車騎將軍張安世代光驂乘,天子從容肆體,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誅,故俗傳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禍萌於驂乘。’”

  漢宣帝劉詢十八歲即帝位,在位二十五年,終年四十三歲,班固讚雲:

  “孝宣之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政事、文學、法理之士鹹精其能,至於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間鮮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稱其職,民安其業也。遭值匈奴乖亂,推亡固存,信威北夷,單於慕義,稽首稱籓。功光祖宗,業垂後嗣,可謂中興,侔德殷宗、周宣矣!”(《漢書·宣帝紀》)

  《資治通鑒》亦稱:

  “帝興於閭閻,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必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

  換一句話說,他對官僚隊伍的管理甚嚴,《通鑒》稱:“是以漢世良吏,於是為盛。”宣帝時,地方官良吏較多,著名的若趙廣漢、黃霸。邊將有名的若趙充國,遇到重大問題決策,在朝堂上討論要不要采納趙充國所提在西羌屯田的建議,史載:“充國奏每上,輒下公卿議臣。初是充國計者什三,中什五,最後什八。有詔詰前言不便者,皆頓首服。”於是“詔罷兵,獨充國留屯田”。記得當年討論邏輯問題,當時周穀城比較孤立,毛澤東在中南海見周穀城時,翻開《漢書·趙充國傳》給周穀城看,鼓勵他如果自己意見正確,即使孤立,隻要能堅持,少數也會變成多數的。宣帝的太子劉奭曾埋怨父親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建議要多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歎曰:‘亂我家者,太子也!’”毛主席曾推薦大家讀漢宣帝這一段話,所謂霸王道雜之及儒法並用、儒表法裏,儒講倫理,法講治理,二者兼重,不能一任儒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任儒術”實際上也是儒表法裏,漢武帝時酷吏最多,持法最嚴。宣帝沒有廢太子,那是因為太子“少依許氏”,“俱從微起,故終不背焉。”(《漢書·元帝紀》)結果如毛主席所言,“元成哀平,一代不如一代。”《通鑒》稱:“每季秋後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獄刑號為平矣。”宣室是祭祀神靈和祖先的地方,讞獄是複核刑獄大案,該殿在前殿之側,要齋戒而居之,以靜心處理重大事項,以減少情緒化的因素影響重大決策。漢宣帝治國這二十五年,所以能夠如此,與其出身於民間有關,和那些生於宮庭、長於婦人之手諸帝若劉賀及元、成、哀三帝不同。故毛主席在漢武帝以後,看重的便是漢宣帝。當然,他對霍光家族的處置還是刻薄寡恩一些,這件事他的孫子漢成帝為他補了一筆,《漢書·霍光傳》末雲:“至成帝時,為光置守塚百家,吏卒奉詞焉。元始二年,封光從父昆弟曾孫陽為博陸侯,千戶。”父祖輩的過處,由兒孫輩來補,因當事者之利害關係已過去了,後嗣位者當還他一個公道。許多事並非憑一時權勢能說了算,曆史還是要給他一個公平的結論,霍光是霍光,他的家人做的事,不能都要死後的霍光來擔責。

  比較一下劉賀與劉詢這二個人,都是青年時期被選進宮庭做皇帝,劉賀畢竟是生於宮庭,長於婦人之手,不知世事之輕重,被選為帝之後便胡作非為,結果是變成白癡一個。而劉詢長於民間,多少有一點懂得為事之輕重緩急,知道什麽時候該忍,即使芒刺在背也隻能忍著,即使妻子被毒死也隻能忍著,一定要有合適的時機才能真正掌握權力,才能報仇雪恨。青少年時期到社會底層去曆練一番,對一個人的成長還是有益的,沒有這樣的曆練墊底的話,成不了大氣候。為子女謀求最優越的生活條件,有時候反而是害了他們,這樣的成長條件經不起風浪的考驗,是否經得起這樣的曆練,那就看你有沒有這樣忍受苦難的耐力,以及從底層民眾中接受如何為大事業的洞察力了。在這一點上朱元璋與毛澤東之間有一點是相通的,他們都在民間經曆過艱難的磨練,成就事業以後,仍然保持自己的布衣情結,這是最難能可貴的。朱元璋在《皇明祖訓》中,一再表示自己是在苦難中曆練成長的,他說:“朕起兵至今四十餘年,親曆天下庶務,人情善惡真偽無不涉曆。”還說:“朕幼而孤貧,長值兵亂,年二十四,委身行伍,為人調用者三年,繼而收攬英俊,習練兵之方,謀與群雄並驅,勞心焦思,慮患防微,近二十載,乃能剪除強敵,統一海宇,人之情偽,亦頗知之。”說明他是苦出身,做過傭工,當過兵,受人差遣,慢慢團結一幫兄弟,是靠自己努力才打下江山。對於他的子孫來說,就缺少那番經曆了,他們是“生長深宮之主,未諳世故”,說他們“宮生內長,人情善惡未能周知”。他對兒子朱標說:“兒生長富貴,習於宴安,今出旁近郡縣,遊覽山川,經曆田野。……觀閭閻生業,以知衣食艱難。察民情好惡,以知風俗美惡。即祖宗所居,訪求父老,以知吾創業不易。”說到底還是要子弟了解民間生活。毛澤東當年對毛岸英的教育也是如此,要他到工農群眾中去,要他到最艱難的地方去經受磨練。實踐出真知,當年上山下鄉還是一件好事,對我們的幹部子弟起到了鍛煉作用,如今的領導成員沒有當初一番磨練,哪有今天的大事業,所以我不喜歡傷痕文學的道理就在於此。劉賀、劉詢這二個人一正一反的經驗教訓,也就是隻有出身於民間,才能成大事業,漢宣帝在漢代還是一個有成就的皇帝,這與他出身於民間關係密切,民間生活對於他的成長非常有益,劉賀缺了這一點就遠遠不行。人總要能屈能伸,經曆過升降沉浮的變化,才能知道如何應對各種不同的環境,事業一帆風順不一定是好事,弄不好一遇大風大浪就不知所以了,如劉賀那樣,隻能怪自己沒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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