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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走出韶山

(2007-11-05 04:35:53) 下一個

 

01 走出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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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這個主宰世界四分之一人口命運數十年,導致至少七千萬中國人在和平時期死亡的統治者,出生在湖南省湘潭縣韶山一個普通農民家庭。那是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的祖先已在這丘陵山衝居住了五百年。山衝有五公裏長、三公裏半寬,聚居著六百多戶人家。他們種茶、竹、水稻,年複一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裏既沒有公路也沒有通航的河流,與外界少通消息,甚至到了二十世紀初葉,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相繼在一九○八年駕崩這樣的大事,也沒能傳到村裏,毛澤東是在事過兩年離開韶山後才聽說的。

毛的父親毛貽昌生於一八七○年,十歲時跟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訂婚。女家隔著一座叫虎歇坪的山坳,來去隻有十公裏,這樣短的距離,兩村人卻語言各異。毛的母親由於是女人,沒有自己的名,在文氏家族姐妹中排行第七,就叫作“七妹”。定親多半出於現實的考慮,七妹的祖父葬在韶山,每年要掃墓,文家希望當地有門親戚做歇腳之地。訂婚後,七妹搬進了毛家;一八八五年,貽昌十五歲時他們圓房。

婚後不久,貽昌出去當兵掙錢以償還祖上留下的債務,幾年後他攢足錢還清了債,回家做起了販運白米和生豬的營生。他能寫會算,又有生意頭腦,不僅逐漸贖回了祖上典出的田產,而且買了更多的地,成為村裏最富的人之一。

貽昌人很勤儉,他家老屋是茅草頂,有了錢多年後,他才下決心把草頂換成瓦頂,但仍留下了泥牆泥地。玻璃在當時是稀罕的東西,所以窗戶隻是些木框口子,晚上用木板遮起來。家具不過是木床、木桌、木板凳。就是在這樣一間簡陋的屋子裏,在罩著藍色土布蚊帳的床上,毛澤東出世。

毛是第三個兒子,但卻是第一個活下來的。為了求菩薩保佑他不再夭折,毛的母親到處燒香拜佛,還吃上了觀音齋。毛取名澤東。“澤”在十八世紀毛氏族譜初修時,就定為他這一輩的輩名。澤東:施光澤於東方。當他的兩個弟弟在一八九六年跟一九○五年出生時,他們分別取名澤民、澤覃。

毛愛他的母親,對她保留了一種從未給與過他人的深情。母親溫和寬容,從不訓斥毛。從她那裏毛繼承了圓圓的臉龐、傳情的嘴唇和沉靜自持的眼神。毛一生常談起她,談時還十分動容,說小時候母親到哪裏他部跟著,趕廟會,燒香紙,拜菩薩,母親信佛,他也信佛,直到十幾歲時才與佛絕緣。

毛的幼年無憂無慮。他在母親娘家住到八歲,外婆將他視為心頭肉,兩個舅舅舅母拿他當自己兒子看待,一個舅舅作了他的“幹爹”。在文家,毛做些輕鬆的農活,有時在芭蕉塘邊的油茶林裏割草放牛。他也開始識字,晚間,舅媽在油燈下紡線,毛坐在她身旁看書。毛後來說他十分眷念那些日子。

一九○二年,毛回韶山上學。上學就是進私塾,儒家經典是主要課程。深奧的古書不是孩子懂得了的,隻能生吞活剝地背下來。毛具有超人的記憶力,當年的同學記得他學習很用功,艱深的書本不僅能背誦,還能默寫。就是在這時,毛打下了紮實的古文基礎,使他後來能寫一手好文章、好詩詞、好書法。讀書成了最大的嗜好,一盞油燈放在蚊帳外的板凳上,一讀就到深夜。許多年後,做為中國的最高統治者,他的偌大無比的床有一半用來堆書,他的談話和寫作旁征博引,散落著各種曆史典故。隻是他的詩詞在當權後大半喪失了詩意。

毛跟老師的關係不怎麽好。十歲時他從學校逃走,說老師要求苛刻,粗暴嚴厲。至少有三間私塾因他的倔強不服管教而委婉地請他父親“另找高明”。母親對他是聽之,任之,但父親不能忍受。父子倆常發生衝突。貽昌付學費讓兒子上學,希望兒子起碼能給家裏記帳,而這正是毛所討厭的。終生他對數字都不甚了了,對經濟學更是一塌糊塗。

體力勞動對毛也不具吸引力,一旦脫離了農民生活,他就再也不做了。貽昌見不得兒子閑著不幹活,自己辛勤勞作,要求兒子也要照辦。毛不聽話,他忍不住就打毛,毛於是恨父親。文化大革命的一九六八年,當毛向政敵展開全麵報複時,有一種通行的折磨方式叫做“噴氣式”:受害者麵對氣勢洶洶的人群,雙臂被狠狠地擰在身後,左右兩人一手擰臂,一手重重地按頭。毛對紅衛兵領袖說他父親“要是現在也得坐噴氣式”。

其實少年的毛並沒有受父親虐待,也絕不是弱者。父親責備他懶惰,他便頂嘴說父親年長,應該多幹。一天,父子倆當著許多客人的麵吵了起來,毛後來說:“父親當眾駡我懶而無用,這一下激怒了我。我回罵了他,接著就離家出走。我母親追著我想勸我回去,父親也追上來,邊罵邊命令我回去。我跑到一個池塘邊,並且威脅說如果他再走近一步,我就要跳進水裏……我父親就軟了下來”。一次,毛講完這個故事,笑著說出他的結論:“他們都怕失去兒子,這就是他們的弱點。攻其弱點,就能取得勝利!”

無可奈何的父親對毛隻有一項武器:錢。一九○七年,毛離開第四個私塾後,貽昌拒絕再為他付學費,十三歲的毛隻得成為全日製農民。但毛很快找到辦法逃離農活,重新回到書的世界,這就是接受父親的安排結婚。貽昌想要毛安頓下來,做個負責任的一家之長。他給毛找了個媳婦,是自己的侄女,年紀大毛四歲。結婚後毛複了學。

結婚那年毛十四歲。新娘姓羅,人稱羅氏。毛對她沒有絲毫感情,隻有一次提起她,是跟美國記者斯諾(Edgar Snow),口氣輕蔑,還把他們的年齡差距從四歲誇大到六歲。毛說:“我十四歲的時候,父母給我娶了一個二十歲的女子,可是我從來沒有和她一起生活過——而且後來也一直沒有。我不認為她是我的妻子,當時也幾乎沒有想到過她。”毛沒提及羅氏早在他們結婚後一年多就去世了。

毛一生對“性”都興趣十足,但似乎對他第一任妻子毫無欲望,跟她結婚是出於不得已。這使毛成為包辦婚姻的強烈反對者。九年後他在《女士人格問題》一文裏措辭激烈的寫道:“西洋的家庭組織,父母承認子女有自由意誌。中國則不然,父母的命令,和子女的意誌完全不相並立……這叫做‘間接強奸’。中國的父母都是間接強奸自己的子女。”

妻子一死,這位十六歲的鰥夫就要離開韶山。父親想讓他到縣城的米店去當學徒,但毛有自己的打算。他已看中了二十五公裏外的一所新式學堂。這時,新風氣已穿透了韶山的山巒,吹進了少年毛的腦子裏。科舉製度廢除了,舊的教育體係沒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式學堂,教一整套外國來的東西,像科學、世界曆史、地理,還有外文。這些新學堂是毛那樣的農家孩子走出鄉村、進入外部世界的大道。

十九世紀中葉鴉片戰爭後,中國出現改革的巨變。除了整個教育體製徹底改變外,鐵路開始修建,現代工商業開始興辦,政治團體允許存在,報紙也第一次出版。留學生派出國去學習科學,大臣們則出洋考察政體。一九○八年,清廷公布了《欽定憲法大綱》,宣布九年後實行立憲。

毛的家鄉湖南在當時有三千萬人口,是改革如火如茶的省分之一。雖然這裏是內地,但通航的河流把它連向沿海,一九○四年,省會長沙開辟為對外商埠,外國商人跟傳教士紛至遝來。新式學堂如雨後春筍,當毛在鄉間聽說時,湖南已經有一百多所了,比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多,還有好幾所女子學校。

毛想上湘鄉縣的東山高等小學堂。學費住宿費貴,毛就請親戚們幫忙,說動父親給他出了五個月的錢。東山使毛眼界大開。從課本裏,他讀到拿破侖、威靈頓、彼得大帝、盧梭、林肯等人的小傳,也第一次親眼見到去過外國的人:一位曾在日本留學的教師,學生們管他叫“假洋鬼子”。多少年後,毛還記得那位老師教他們唱的日本歌,慶祝日本在日俄戰爭中打敗沙俄的驚人勝利。

東山學堂的幾個月為毛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省會長沙有所專為湘鄉人辦的中學,在毛的請求下,一位老師介紹他前去就讀,盡管他不是湘鄉人。一九一一年春,毛心情激動地到了長沙。這年他十七歲,是他與農民生涯從此告別的日子。毛從故鄉的泥土中帶走了什麽呢?他後來說他帶走了對貧苦農民生活的“深感不平”。事實卻非如此。毛當時的老師、後來的嶽父楊昌濟教授一九一五年四月五日的日記中記載著毛談論家鄉的話:“人多務農,易於致富。”毛說當農民容易致富,並未說農民的生活艱苦。

通觀所有毛早年文章和談話記載,直到一九二五年底,毛隻提到過農民幾次。除了說家鄉農民容易致富外,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毛在致黎錦熙信裏講到中國曆史上最大的農民起義:太平天國——但不是對他們表示同情,而是對消滅他們的人曾國藩表示傾倒。毛說:“愚於今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八日,毛在《民眾的大聯合(二)》裏提起“種田人”,但隻是泛泛的,不帶感情,不像他描述學生那樣長篇大論地訴苦,說學生的生活是“苦海”。同年九月一日,毛擬了一份詳盡的問題研究單子,足足有七十一個大項目,農民隻占第十項中的十五個分項之一,還無關貧苦農民的生活,而是“勞農幹政問題”。

一九二○年下半年,毛與共產黨結緣後,開始使用“工人們農人們”、“無產階級”這樣的字眼,但不過是辭藻而已。

毛後來說,在韶山他欽佩一個被捕並被斬首的農民起義英雄彭鐵匠,但中共黨史學者費盡心機找來找去也找不到這位鐵匠存在的蛛絲馬跡。毛還說,饑民的痛苦影響了他的一生。這很可質疑。一九二一年,毛在長沙時正好遇上饑荒。他的朋友謝覺哉的日記中記載說:“鄉間荒象特著……本地乞食者特別多,每日總在百數以上……大半黃皮裏骨,風吹欲倒。”“死者頗多,小街上施木板‘做棺材’也施不起了。”毛在這段時間寫的文章對饑荒、荒民一個字也沒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關心這件事。

農民的根並沒有滋養出一個同情窮苦百姓的毛澤東,從韶山他沒有帶走改善中國農民命運的理想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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