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國美國

一個背包,一頂帳篷,一個睡袋,還有一個便攜汽油爐,依靠徒步和搭便車,獨自從美國西岸的舊金山出發我前後用了六個月時間,途經二十三個州,總行程約九千公裏。
正文

走過美國(7)

(2007-10-28 18:58:35) 下一個
們在車上聊了些關於我旅行的事情,順便也向我介紹了些牧場的情況。丹尼爾是個愛說話的人,一路上滔滔不絕地告訴我各種各樣和我將要去的牧場有關和無關的事情。黛安娜卻話不多,更多時候是麵帶笑容地邊開車邊聽著我們的交談,偶爾才夾雜兩句。坐在我旁邊的麗貝卡則更是沉默,隻是摟著魯賓默默地聽我們說話,她雖然年紀不大,但看得出來因為長年在自然環境苛刻的荒野中工作,日曬風吹,臉膛黑紅黑紅的顯得有些粗糙。麗貝卡有一頭亞麻色的頭發和一雙晶瑩的綠色眼睛。
  
  沿著395公路往南奔馳了三十多公裏回到了房屋稀疏衰敗的奧蘭恰鎮。白色道奇皮卡在鎮上唯一的一家小加油站旁駛下了公路,斜斜地沿著一條布滿石礫的狹窄土路向著荒野深處,遠處的內華達山腳顛簸不已地開去。
  
  丹尼爾在前排回過頭大聲地說到:“歡迎來到奧蘭恰!先讓我們覲見一下我們的奧蘭恰酋長吧!”我聽了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我迷惑的表情或許正是丹尼爾所盼望的效果,他頗為得意地指向車窗外的內華達山脈頂峰對我說:“那處最高的山峰就是奧蘭恰峰(Olancha Peak),你看看這邊的山脈象不象一個平躺著的印第安人?”我順著丹尼爾所指的方向一看,果不其然,在絲雲皆無的蔚藍天空映襯下,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內華達山脈群峰惟妙惟肖地在天際勾勒出一個麵孔朝天平躺,長著一個典型印第安鉤鼻的男人輪廓,奧蘭恰峰正是這個印第安人的鼻尖。
  當地人就都把他稱做“奧蘭恰酋長(Chief Olancha)”。我們的牧場;也就是“野驢拯救暨保護組織(Wild Burros Rescue and Preservation Project )”就正位於奧蘭恰酋長的腳下。
  
  道奇皮卡在土路上左右搖晃著開了大約8公裏才終於來到了牧場。牧場遠離公路和奧蘭恰鎮,位於緊靠內華達山脈大緩坡上的一處山坳中,南西北三麵被一圈凸起的山岡緊緊環抱,隻有東麵毫無遮攔,整個歐文斯幹湖和穀地還有穀地對麵的柯索山脈(Coso Mountain)袒露在大斜坡上的牧場麵前一覽無遺。
  
  布滿石塊和沙漠灌木叢的山坳靜謐安詳,山坳中央長著一小片稀疏的樹林,在枯黃色的山穀荒漠中展現出一抹與眾不同的亮麗青翠。樹林間散布著一棟石屋平房和一棟木造兩層樓,還有兩座簡陋狹小的庫房,這就是整個牧場的中心了。圍繞著樹林和房屋,大小分布著二十多個用鋼管隔開大小的圍欄,遠遠地就可以裏麵喂養著的眾多大大小小的毛驢,馬,和騾子。
  
  在牧場入口的柵欄上掛著個告示牌,上麵寫著“老狗們,小狗們,這裏還有些笨狗,請你小心駕駛。”丹尼爾跳下車打開柵欄門,我們的車子緩緩駛入了牧場內,一直到石屋邊的樹蔭下。
  
  說是牧場卻完全不是印象裏以為的那種風吹草底見牛羊的風景,在這海拔四千英尺的高原穀地,荒涼幹旱的莫哈維沙漠深處,除了遍地的無數大小岩石,四處散布的驢馬糞球,就是無處不在的厚厚沙土了。當我跳下車子時,騰起的塵土一瞬間還真讓我升起些許躊躇。
  
  剛下車,院子裏就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狗吠聲,看樣子這裏的狗可不少。
  
  從院子裏走來一個滿臉落腮胡的瘦高白人男子迎接我們,他穿著件布滿塵土草杆和陳舊汙垢的黑白格子厚布襯衣和一條,和襯衣一樣肮髒的深藍牛仔褲,腳登一雙布滿灰土的舊皮靴。這個白人男子有著消瘦的臉龐,象刀鋒一樣尖挺的鼻子,還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深邃眼眸,雖是初次見麵,但看過去總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似的,想了半天才突然悟到,原來他的神貌和耶穌基督非常相似。黛安娜為我們做了介紹,這個白人男子叫克裏斯(Chris),也是牧場的誌願工作人員,在牧場已經工作一年多了。克裏斯很靦腆,又是個不太說話的人。
  
  整個牧場現在包括黛安娜,麗貝卡,克裏斯,丹尼爾,再加上我一共就隻有五名工作人員了。
  
  黛安娜先領我到石屋休息。剛打開石屋的門,幾隻塊頭都不小的狗爭相吠叫著拚命搖著尾巴迎上來,黛安娜喝退了眾狗,笑著對我說:“把這些家夥都放在外麵的話,它們就會成群結隊去野外追兔子,攆土狼,有時候還會驚嚇到牧場裏的驢子和馬,所以我都是把它們關在屋子裏按順序逐個放到外麵去。”
  
  石屋挺大,裏頭有些陰暗,約三十平方米左右,一通到底。屋子北頭有個煤氣灶,一個舊電冰箱,靠牆的架子上放滿了鍋碗瓢盆和各種食物罐和調料。石屋中間橫放著一條擺滿書籍信箋以及三四個燭台的長桌和五把椅子。長條桌邊是一張木床,靠南牆放著一圈的桌子櫃子上擺著一台手機和許多書籍。地板上壘放著幾付馬鞍和大大小小幾十盆長勢不錯的花卉植物滿滿地擠占了整個南邊的角落。這間石屋既是牧場的廚房,餐廳,又是黛安娜的臥室和辦公室。
  
  我把背包從肩上卸下放在石屋的木頭地板上,地板上頓時騰起一股塵土。黛安娜簡短地和克裏斯聊了下牧場的事情,然後就讓他帶我去宿舍,再到牧場裏四處看看。
  
  克裏斯把我領到了木樓的二樓,說我們倆住一間屋。一開門,立刻迎上來一條個頭健壯的德國黑背狼狗和一隻非常小的小花貓。克裏斯告訴我狼狗是他的,叫麥克斯(Max),克裏斯幹活時就讓它在屋子裏待著,免得四處亂跑惹麻煩。小花貓叫杜依是黛安娜剛收養的一隻被人遺棄的小母貓,克裏斯告訴我:“我們剛把杜依領回來沒多久,要等過陣子給它做完節育手術後才能放到外麵去。我們已經收養了太多貓,不想讓它們再沒完沒了生個沒完。”
  “你把麥克斯和杜依關在一個屋子裏,麥克斯不會欺負小貓嗎?”我好奇地問到。
  “哦,當然不會,在我們這,狗是不允許欺負貓的,它們都各幹各的,互不打攪。”
  看上去也正如克裏斯說得,麥克斯除了搖著尾巴繞著我們轉之外,對在它身邊串來串去的小花貓杜依基本上采取的就是一副視若無物的態度。
  
  二樓的房間大約有二十多平方米,屋子三麵都有大窗戶倒是明亮,不過整個屋子裏卻彌散著一股奇怪刺鼻的黴味。房間的地毯上布滿了各種陳年汙垢,這地毯的顏色隱約當年應該是白色,不過現在早已變成一種非常深的灰色-就是灰土的那種灰色。
  
  這間大屋子看來很久沒打掃過了。地毯上散亂著堆放著各色雜物。從幾大堆亂糟糟的舊衣服,壘得高高的紙箱,遍地空啤酒罐香煙盒,幾個落滿灰塵的小型煤氣罐和一個煤氣取暖器,滿滿幾大紙箱袖珍版的路易斯拉阿莫的廉價通俗小說(Louis L’Amour*注: 路易斯拉阿莫是美國著名的通俗小說作家,其作品主要都是關於美國西部早期的各種傳奇故事。他的作品眾多,在美國民間擁有大量讀者,其作品的風格和影響如果和中國人比較的話,和金庸有很多相似處,將路易斯拉阿莫稱為“美國的金庸”也不為過)。地上兩個舊飯盆,一個裝滿了狗食,一個裝著水。滿地雜物堆間的空地中還有個方形的貓用便盆,裏麵的貓屎都早已幹硬地失去了它們本應有的色澤,我心中深深地懷疑整個房間裏的刺鼻怪味就是那一帶散發出來的。
  
  麵對門的北牆放著一張雙人席夢思床,不過那床墊既舊又髒布滿黃斑一如既往地布滿塵土不說,上麵連個最基本的床單也沒有。東西則對放著兩張單人床,除了尺寸小一些以外其它狀況和那張寧人歎為觀止的雙人床毫無區別。如果要在整個大屋子裏亂七八糟地扔滿了的各種無序雜物中要尋找它們唯一的共同點的話,那就是―它們都顏色可怖且布滿了厚厚的塵土。蒼天作證,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身處過如此髒亂之所在。
  
  克裏斯很真誠地指著這三張床對小心翼翼站在雜物堆中,正盡力潔身自好的我說:“翔,你可以挑任何一張你喜歡的床。”可那一刻我心中卻充滿的隻有悲憤,恨不得立刻背起包走到外麵睡野地裏去。
  
  不過最後想想也隻能忍耐了。仔細掂量了一下,如果暫時沒本事改變境域的話,那就隻好改變自己了,我安慰自己道;雖然這裏髒是髒了一點,也算是種新體驗了,日後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跟人說:“好歹咱也算是體驗過真正美國西部牛仔生活,原汁原味。”
  
  我看到靠東牆的單人床顯然是克裏斯在睡,就隨便挑了靠西的單人床,在上麵鋪好隨身帶的野營防水墊和睡袋,放好背包,克裏斯然後就帶著我到牧場裏四處尋看。
  
  整個牧場麵積不小,全部有二百八十英畝-一百一十三公頃土地,大部分還都是荒地沒有利用。現在牧場養殖著從附近的死穀國家公園以及一些私人手裏保護下來的187頭毛驢,另外還有十匹馬,五頭騾子。這些野驢大部分本來是要被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射殺掉的。黛安娜告訴我她前後從死穀國家公園營救出來五百多頭野驢,它們大部分都被野驢營救與保護組織的成員和一些普通民眾收養了,剩下在這裏的則多是高齡體弱,需要特殊照顧,比較難被收養的驢子。“我們也無償收養其他牧場和私人擁有的因為年紀大,有病而要被殺掉或者送到工廠做成貓狗食物的驢子和馬。在這裏我們照料這些動物一直到最後自然老死。”
  
  牧場裏沒有自來水,用水完全靠從內華達山裏引來的一處泉水,牧場裏的所有用水都依賴這泓泉水。“一年裏其它時候還好,一到冬天有時候全天氣溫都在冰點以下,泉水結凍,整個牧場就完全斷水了。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用鐵鍬一個圍欄一個圍欄把驢圈裏盛水的大塑料盆裏的厚冰敲碎清理出來,這樣驢子們才能喝到水”克裏斯這麽介紹到,“然後還得開車載著水罐到鎮子上的朋友們家,從沒結冰的井裏抽滿水回來洇驢。”
  “那麽生活用水怎麽辦?至少每天幹完活不需要衝個澡嗎?”
  “我們這裏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有個煤氣熱水器可以燒洗澡水,不過煤氣用完了得扛煤氣罐去鎮上的加油站充氣,很麻煩。冬天水管一凍就連洗手的水都沒有,要洗澡得每個禮拜去一趟鎮上的宿營車場(trailer park)交五快錢洗個澡。”
  聽到這裏我頓時暗自生幸,“幸好我來得正是時候,現在春暖花開氣溫適合,不說奢侈到每天都洗能洗個熱水澡,但至少還能有個冷水洗臉洗腳不成問題。”
  
  日落前,也就是大約傍晚六點的時候是晚上喂食毛驢們的時間。這時每天慣例的大風又起,狂風卷起地上的飛砂走石草杆枝葉打在臉上生疼。我帶好棒球帽,再用登山服的兜帽將整個腦袋連嘴巴嚴嚴實實地捂好,戴好克裏斯遞給我的一雙厚厚的帆布手套,就跟著貝琪 (麗貝卡的昵稱),克裏斯,丹尼爾開始在圍欄間忙碌起來。因為我是第一天,所以就跟著克裏斯,由他帶我。
  
  我們先來到草料堆,這些從草料場買來的幹草都是一捆捆約一米二長,四十分米寬,三十分米高的幹草塊,每一大塊幹草又可以分成約二十小捆,全部被機器壓縮緊後用三根結實的細塑料繩緊緊地捆紮在一起,我抓住幹草塊中間的塑料繩提了下,沉甸甸的腰都直不起來,帶了厚帆布勞動手套的雙手勒得生疼。克裏斯看著我說:“小心點,這樣一塊輕的有七十磅重(約三十公斤),重的超過一百磅(約五十公斤)不要把手扭了”。
  
  分散在各個圍欄周圍的幾處草料堆放處都堆放著十多捆這樣的幹草塊。克裏斯一步一步仔細向我示範工作過程。他先抽出插在腰間的一把小獵刀逐根割斷緊紮住幹草塊的塑料繩,把三根塑料繩束在一起紮好,放在邊上一處指定放塑料繩的地方,“要小心放好這些繩子,用完都要回收,我們可不希望讓驢子們找到,要是不小心被驢子吃下去的話,這東西會弄死它們。”
  
  割斷繩子,克裏斯再分開本來緊貼在一起小捆幹草,根據每個圍欄的驢馬數量,氣候,以及動物們的健康狀況,投放的草料數量和種類都不相同。克裏斯分出六小捆幹草塊讓我投放到邊上一個養著六頭公驢的驢圈裏。每個驢圈都按照領頭驢的名字歸類,這個驢圈的代表是一頭叫“莫哈維”的公驢,所以這群毛驢被稱做“莫哈維組(Mojave Group)”。我抱著沉沉一堆幹草走到莫哈維組驢圈邊,裏麵靠著鋼管柵欄放著兩個黑色硬塑料做的橢圓型草料盆,約半米深,一米長比一般的洗澡盆還要大。圈裏頭的驢子們看到在草料堆旁忙碌的我們早就自動圍在柵欄邊的草料盆旁衝著我們伸直脖子,張大鼻孔,大聲的鳴叫不已。整個牧場的驢子們都仿佛一瞬間得到了號令似的同時鳴叫起來,此起彼伏的驢鳴聲象汽笛一樣在牧場的山坳裏回旋飄蕩。
  
  我把幹草平均分開投到兩個草料盆裏,然後鑽進驢圈,奮力擠進緊圍在草料盆旁埋頭苦吃的驢子們中間,試圖把草料盆從柵欄邊拖到驢圈中央的空地上,克裏斯告訴我一定要這麽做,好讓驢子們能夠有更多空間圍在草料盆周圍從容進食,防止它們因為搶食爭鬥受傷。
  
  可問題是驢子們都緊緊地擠在一起,我根本就無法弄開一個哪怕極小的細縫讓我擠到草料盆旁。克裏斯看到了連忙大聲對我說:“翔,說話,或者隨便發出點什麽聲音,它們會讓你的。”我聽了就依計而行,嘴裏發出一連串嘖嘖聲,有意思地是,一頭剛才還把頭深埋入草料盆中對我的擠搡寸步不讓的毛驢果然猛地抬起頭來,含著滿嘴的幹草,倒退著出來留出一個空間足夠讓我走到草料盆前。
  
  按照克裏斯的指點喂完幾處小群毛驢,最後丹尼爾,克裏斯,還有我,牧場的全部三個男人集中在最大的一個驢圈前。這個驢圈密密麻麻擠著九十六頭毛驢,因為它們都是母驢,所以被稱為“女士組(Ladies Group)”。牧場裏原則上把公驢和母驢分開飼養,黛安娜告訴我,這是因為整個牧場不靠出賣動物或者任何動物製品盈利,維持牧場運營的全部收入完全是依靠外界的募捐,到目前為止牧場一直為窘迫的財政狀況所困惑,人手也不夠,所以目前的狀況讓她不希望現有毛驢們無限製繁殖下去。
  
  沿著女士組的圍欄平均安放著六個高大的金屬製草料喂食架。草料喂食架是由兩大片鋼管柵欄組成倒“A”字型焊接在一個長方形的金屬托盤上,兩頭用鋁片封死,喂料時將幹草投入倒“A”字柵欄間,這樣就即可以讓驢群都公平地吃到草料,又可以避免散開的幹草被大風吹走。
  
  我們三個人在諸位“女士們”熱烈的注視和喊聲中將一大捆一大捆的幹草拖到圍欄四周,割斷打包繩,做好準備。為了防止眾多毛驢互相擠壓爭鬥,向大群毛驢投放草料時必須隔開距離同時進行。我們三個人分三邊站好好,同時舉起雙手示意,高呼一聲“OK,!”就以盡快的速度在震耳的驢鳴聲中將地上的幹草平均投入柵欄邊的各個草料架中。隻見一塊塊草料在空中分解開來,四散著落入喂料架中,騰起一股股塵土,狂風卷帶起草料中落下來的無數碎草杆和砂土粒將我們從頭到尾籠罩住。草料投完,再鑽入驢圈,踩著滿地石礫和驢糞,吃力地將沉重的草料架脫離柵欄到驢圈中央的空地上。
  
  喂完女士組,牧場一天的工作也就基本結束,狠狠地向地麵猛啐了幾口唾沫也沒把口中的沙土弄幹淨。雖然從莫哈維開始的一路上幾乎每天都經曆大風,但在牧場的情況卻是最糟的。荒野裏雖然風大,畢竟還有遍地灌木叢和野花野草護住地表,多少讓狂風中的沙土少一些。但是在這個牧場,眾多野驢們早就堅忍不拔,勤勤懇懇地將整個牧場地麵上凡是它們能夠找到的一切含纖維質的東西都啃得個精光,所以凡是狂風過處,漫天沙石隻能讓人歎為觀止。幹完活低頭從上往下再看看自己,從登山服,到褲子,再到靴子,都已經被厚厚的塵土覆蓋。雖然出門前將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但依然無法防止眾多短小堅硬的細草杆透過一層層外衣堅忍不拔地鑽進內衣裏,刺得身上即痛又癢。
  
  這是我在牧場的第一天,耳聞目睹的都是些前所未聞的全新體驗。各種感受交織想錯,心情複雜。當然這麽一天這麽下來收獲也不能說不小,別的不說,至少終於搞清楚了一點;以前看過的所有那些描寫動人的田園生活的小說或者電影裏,每一對浪漫的帥哥美女們都不能避免的,在金色的幹草堆裏嬉戲打滾的場景顯然是在扯淡,除非他們的皮膚都如毛驢一般堅韌厚實,並且對幹草中夾滿的塵土沙石都甘之如飴。
  
  晚上七點多種,夜幕降臨,氣溫轉寒,黛安娜在壁爐中升起爐火,所有人都聚集到石屋裏。牧場沒有電,雖然有一台柴油發電機,可是已經壞了有陣子了,況且牧場財政緊張,現在油價這麽高,盡量能省一點是一點。不過我看大家都很習以為常的樣子。桌上點著四五根蠟燭,
  黛安娜戴著頭套式照明燈在灶旁忙碌著給大家做晚飯,其他人則散坐在石屋的沙發和椅子上,喝著啤酒,聊著閑天。
  
  在牧場大家都吃素,沒有一點肉腥,原因很簡單,牧場的兩位女士,也是整個“野驢拯救暨保護組織”最主要的兩名成員黛安娜和貝琪都是素食者,因此在牧場大家就都跟著吃素。黛安娜和貝琪吃素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們倆愛動物,所以不吃它們。貝琪更是連牛奶都不喝,她拒絕食用一切用動物製品製成的食品,貝琪從一開始就力圖說服我也做個和她一樣的素食者:“你不知道那些被關在農場裏的動物有多悲慘,你要是看到了也應該會和我一樣。”
  
  晚飯是一大鍋用豆子,胡蘿卜,土豆等熬成的象咖哩似的濃湯配米飯。黛安娜略帶抱歉地對我說:“我太窮了,沒法子給大家提供更好的東西。” 不過這對我倒不是什麽大問題。我對吃不甚執著,古龍在他的武打小說中在寫到楚留香時稱他是個:“你就算弄根木頭煮一煮給他,他也能眉頭不皺地把它吃下去。”我基本上也是這樣一個人,你做什麽,我就吃什麽,而且還能一點不剩。並且我得承認,黛安娜是個烹調高手,她能想辦法把最簡單的豆子蔬菜做得花樣百出,美味可口,並且在牧場經常可以吃到米飯,這對於我這個身處異鄉的中國人來說就更是喜出望外,複又何求?
  
  吃完晚飯已是晚上八點左右,大家圍著桌子在燭火下接著聊著天,一直等到九點。這時驢子們都吃完了草料,我們又走到屋外,鑽進驢圈裏將金屬喂食架拖回柵欄邊用捆草的塑料繩固定好,防止被驢子們拱翻傷到驢子。


  狂風早已經不知在何時停息,除了偶爾傳來毛驢的響鼻聲,山坳中萬籟俱寂。遠離一切城市繁華,深處四千英尺高原荒野,四下漆黑如墨,仰頭望去,滿天星鬥燦爛,夜空中的繁星如此密集以至很難在漫天繁密星宿中找到些許間隙。這樣迷人壯觀的星空不是身處都市中的人們可以想象到的。
  
  在麵對整個牧場的遠方,歐文斯穀的另一麵,蜿蜒的柯索山脈在東方的夜空中勾勒出一道綿延不絕的銀邊。黛安娜低聲說到:“月亮就要出來了。”
  
  柯索山脈頂端的銀邊越來越明亮奪目,終於,在整座山脈靠東南邊的頂峰,一道炫目銀光之後,一輪潔白無暇的滿月已經靜靜地升起在山脈之上。皎潔的月光掩去半天繁星,整個歐文斯穀地和牧場的山坳,還有站在院子裏的我們每個人身上都被灑上一片如霜的銀色,明亮的月光,將四下的樹木草叢,石礫道路照得清晰可見。
  
  天地寂靜,站在院子裏注視著初升圓月的我們每個人都屏住氣息,默默地站在那裏著,注視著那輪美麗安詳的月亮,看著它越升越高,直到最後各自悄然散去。
  
  我很快適應了牧場的生活。這裏基本上每天都保持著相同的程序和節奏。早上七點多起來,大家先聚到石屋喝一杯早晨咖啡,算是一天的開始。八點左右開始早上的喂食,約到九點多結束。然後開始做各種雜事,清理驢圈,給各個驢圈加水,隔天還得到鎮上的一處牧場去運草料。運草料可是一項重活,喂養將近兩百頭毛驢,騾子和馬每天都要消耗大約十五大捆草料,牧場的草料都是從各處草料場購買,每次買進的草料都是由草料場的超大型卡車送來。但到牧場有很長一段都是狹窄土路,且路麵狀況非常糟糕,大卡車無法開進來,所以這些草料都是先卸載到奧蘭恰鎮上一處黛安娜認識的牧場主的草料場,再由我們隔天開牧場的皮卡去運回來。牧場一共有四輛汽車,三輛皮卡,一輛運水車,但隻有黛安娜的道奇有在車管處注冊可以合法上路,其它三輛隻能在公路以外的鄉間土路上運行不說,車況也非常糟糕,比如克裏斯用的最多的一輛老雪佛蘭皮卡,車窗玻璃基本上碎光光,駕駛室的儀表板全都沒有了,發動機排熱扇嚴重損壞,汽車開起來不能停,否則水箱馬上開鍋。另一輛福特皮卡壞在院子裏幾乎很少用,黛安娜連給它們注冊的錢都沒有就更別說花錢修理了。另一輛福特卡車改裝的水罐車更是別人很早前淘汰下來不要了的破車。
  
  從早上幹活到中午,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就可以休息做自己的事情了,一直到下午喂食時間。
  
  在牧場裏大家幹完活也沒什麽事可做。沒有電,當然電視什麽的就想都不用想。奧蘭恰鎮上也是除了間郵局,連個圖書館都沒有,想買個東西,借本書,或者查一下電子郵箱得開車去三十多公裏外的朗派鎮。但我們隻有一輛車可以合法上路不說,油價這麽高,除了偶爾黛安娜開車去朗派辦事順便捎我過去以外基本上成天就都隻能呆在牧場裏了。
  
  每天下午,我要麽獨自坐在石屋外麵門廊的長椅上眺望著遠處穀地和山脈的風景,要麽搬把躺椅到院子裏和克裏斯一起邊曬太陽邊聊天。
  
  我們大家休息時,貝琪卻依然自己一個人穿行在各個柵欄間幹活。貝琪是一個非常勤勞的姑娘,一刻都停不下來,而且凡是她覺得自己能做的事情都不要別人的幫助。貝琪對於各種動物的習性了如指掌。喂幹草,鏟驢糞,幹起各種髒活累活來也是毫不含糊,不輸於任何男人。所以我本以為貝琪大概來自於農家,我所知道的美國女孩都是城市長大的,個個愛漂亮,有潔癖,見到隻蜘蛛都會嚇得大呼小叫,但一問之下才知道貝琪出生於堪薩斯,父親是律師,母親是家庭主婦,有兩個姐妹,她是個城市裏生城市裏長的標準城市女孩。從十三歲開始,因為喜歡動物,貝琪自動成為一個素食者,並且從阿拉斯加的動物收留所到中美洲的海龜保護地,她開始在各處的動物保護組織當誌願工作者。其間貝琪也曾進過大學,但沒有畢業,她把她的時間和精力-或許也可以說她把她的一切-都花在照料動物身上了。
  
  二十歲時,貝琪在一份動物保護雜誌上看到黛安娜的“野驢拯救與保護組織”需要誌願者,就主動和黛安娜聯係,其後一直為黛安娜工作,跟了她十二年直到現在。
  
  貝琪養了一隻四爪黃色的長毛大黑狗叫“耐克斯(Rex)”,是牧場裏塊頭最大的一隻狗了。耐克斯從來不和牧場裏的其它狗搭夥結伴,成天隻跟在貝琪後麵。耐克斯的腳受過傷走不快,行動緩慢。當別人撫摸它時,耐克斯隻站在那裏溫順地讓你摸它而沒有任何反應,不像其它的狗,要麽興奮地大搖尾巴,要麽不耐煩地掉頭跑開。貝琪告訴我她是在阿拉斯加動物收留所工作時收養的耐克斯。耐克斯是被以前主人遺棄的,正要被動物收留所人道毀滅,理由是他攻擊性太強。貝琪當時剛好在動物收留所當義工,就把他要了下來,一直帶在身邊。聽了貝琪的介紹我簡直無法相信,因為它現在是如此溫順,牧場裏的小貓們經常放心地在它身邊蹭來蹭去,我甚至從來沒有聽到耐克斯吠叫過。
  
  從平時的交往中我能感到貝琪雖然對關於動物的事情了如指掌但卻不是很善於和人打交道。經常可以看到她英姿颯爽地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從容自信在野地裏行進的風姿,但她卻從來不敢開車上路。在牧場,戴著頂大草帽正在幹活的貝琪和慢騰騰跟在她後麵形影不離的耐克斯是一道隨時可見的風景。
  
  因為和克裏斯是室友,黛安娜又安排他帶我一起工作,自然而然我們倆就比較親近。克裏斯來自猶他州的聖喬治市(St. George)。他話不多,不過幹起活來卻是把好手,象運草裝卸等,他獨自承擔了牧場裏大部分重活,而且牧場裏從汽車到水泵,什麽東西壞了都是他來修,克裏斯在這方麵可以說是很有天賦。
  
  克裏斯不尚言談,說話用詞都很簡潔,但他一旦開口說話就必然在他所說的每一個名詞,動詞,還有形容詞前加上“fuck”一詞,從無例外。
  
  克裏斯是一年多前由他的朋友布賴恩介紹到黛安娜的牧場來的,這之前在猶他作建築工人。克裏斯一共有三大愛好,聽重搖滾樂,抽煙,喝啤酒。我們去運草時總愛把汽車裏收音機開到最大音量,然後叼著根自己卷的劣質煙,在音樂聲中猛烈地搖晃著腦袋,仿佛是覺得土路還不夠顛簸似的。至於喝啤酒,世界上一般有兩種人;一種人是把啤酒當成酒來喝,一種人則把啤酒當成水來喝。而克裏斯則是第三種;他把啤酒當成空氣,是用來呼吸的,一刻不可以缺少。在牧場大家都是誌願義工,沒有任何工資福利,又基本上沒有其它什麽娛樂,所以在喝酒一事上黛安娜盡量滿足大家,但黛安娜一般隻買啤酒,很少買烈酒,而且啤酒也隻買最便宜的那種。除了每天早上的一杯咖啡,克裏斯永遠都是手裏一罐啤酒,開車時在喝,幹活時在喝,不開車幹活時依然在喝,從早上一直喝到晚上上床。我有時候真懷疑他長得那麽瘦,怎麽會裝得下這麽多源源不斷灌下去的啤酒。如果哪天黛安娜一時手頭緊張拿不出錢給大家買啤酒了,克裏斯就會一副坐立不安,神魂不定的樣子,直到黛安娜買啤酒回來救陣。
  
  在幹活上我遠遠比不上克裏斯,但我總是全力以赴,虛心請教,而克裏斯做事時總是主動將大頭攬下,把容易做的部分留給我。所以我們倆都互相信任,彼此很合得來。
  
  在牧場我最早幹得髒活就是打掃驢圈裏的驢糞。牧場人手緊張,驢圈裏的每天積累起來的驢糞和大風刮來的灰土參合在一起,再被眾毛驢們反複踏踩,最後整個驢圈裏就壘起厚厚一層幹硬結實的糞層。牧場沒有專用清除機械,完全都是靠人用鐵鍬一鏟一鏟挖。我第一次和克裏斯鑽進驢圈挖驢糞時,一鐵鍬下去,抬起來正準備往雪佛蘭的後車鬥裏倒時,一陣大風兜頭而來,揚起的幹驢糞塞了一嘴,我連吐幾口唾沫,隨口罵道:“Shit!”,旁邊的克裏斯聽到了頓時大笑:“確實沒錯。”
  
  牧場裏最吃力的活就是開車去鎮上運草料。我在牧場的時候,運草料基本都是克裏斯和我去。我們有時開道奇-它塊頭大一些一次可以運二十四捆幹草,不過因為黛安娜經常要開道奇去辦事,所以我們用的最多的還是那輛香檳色的破雪佛蘭,用它我們一次可以運十八捆回來。
  
  每次我們都先開到鎮上一家牧場堆放草料的草料場。牧場一般一個月買一次草料,每次買約五百捆,堆在草料場上高高的跟座山似的。我們把皮卡開到幹草堆邊,跳到幹草堆上,一手操一個象胡克船長那樣的大鐵鉤,從兩邊緊緊把鐵鉤插入每塊約三四十公斤的幹草捆,握緊鐵鉤把,連提帶拖的把一捆捆幹草壘到皮卡的後車鬥裏。回到我們牧場,把一捆捆幹草卸到驢圈旁的各個草料堆放處。這活不僅累,而且髒,每次幹下來我們全身上下都象剛從灰土堆裏鑽出來似的。
  
  每次到鎮上裝完草料回牧場的路上,終於把最累的一部分活幹完,心情輕鬆,坐在駕駛室裏,打開一罐啤酒,邊享受著啤酒的沁涼,邊在收音機裏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重搖滾樂聲中和克裏斯一到隨著汽車的顛簸拚命地搖晃著腦袋。我們聽的當地小電台沒什麽預算,永遠就那麽幾張CD翻來覆去地放,電台DJ每次把CD插進播放機就不知道一個人跑哪鬼混去了,有張經常播放的CD音軌完全壞掉,音樂放一半收音機裏就傳來一片尖銳刺耳的噪聲,持續老半天也沒人管。這個時候克裏斯和我就會一起猛烈地向著汽車收音機大叫:“FUCK!趕快換CD!!!”
  
  四月中的高原,野花更加繁盛,開在通向牧場的土路上,四周花野金黃,透過沒有玻璃的車窗,清涼的高原空氣中,彌漫著陣陣濃鬱香甜的花香。在這裏我無意中發現,荒野中最多的嫩黃色沙漠蒲公英花的香味居然和巧克力非常相似。
  
  每次快到牧場時,我會大叫一聲:“克裏斯,停車!等我一分鍾!”然後就跳下車,衝入花野,抽出隨身刀子,尋一束最漂亮的嫩黃色沙漠蒲公英,或者大紅印第安畫筆,或者紫色的山艾齊根割下,帶回去交給黛安娜插在玻璃瓶裏,放在我們吃飯的長桌上。每次當我正在花叢間忙碌時,克裏斯必定坐在方向盤後麵向我大喊:“翔!快點!水箱他媽的又要開鍋了!”
  
  我和克裏斯幹完活坐在石屋門廊下的長椅上乘涼時,或者吃完晚飯坐在院子的折椅上看星星的間隙,還有晚上回到漆黑的宿舍,躺在床上入睡前,我們總會東一搭西一搭地聊會兒天,說些彼此的經曆。
  
  他知道我靠搭便車旅行,就很高興告訴我他以前也搭便車旅行過。
  
  “好些年前我和我一個朋友搭便車從猶他去愛荷華看我們另一個夥計。路上搭車真他媽的不容易,不過好歹我們最後總算到他那了。我們那夥計在一家賭場當發牌員,自己租了間公寓,他和他女朋友住一間屋子,我們倆住另一間。我們本來隻是去看看那夥計,準備待兩天就走,可是他媽媽卻認為我們是去占我們那夥計便宜的。結果頭天剛到,第二天早上五點鍾,天還沒亮,外麵下著大雨,我們正在睡覺,他媽媽遛進我們朋友的公寓,悄悄跑到房間裏把我們弄醒,讓我們收拾東西馬上離開,並警告我們不許驚動在隔壁房間睡覺的我那夥計,否則她就叫警察來。
  
  你知道我們他媽的跑老遠才到那裏,睡得懵懵懂懂被弄醒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好乖乖的拿了包跟著那婊子上了她的車。她開半天車到了郊外,一人給我們十塊錢就把我們扔了下去,還警告我們不許再到我們夥計那去,否則就讓警察把我們弄進監獄。他媽的你能相信嗎!早上五點,那麽大的雨,我倆渾身淋得透濕的跟個傻蛋一樣呆呆地站在屁也沒有的高速公路旁。
  
  沒法子我們隻好又想法子搭車回到猶他。到了猶他我們打電話給那夥計想弄明白個究竟,我們那夥計也是在電話裏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當時睡死了,你們他媽的幹嗎要走!幹嗎不他媽的來告訴我!’我告訴他:‘你媽那婊子他媽的不準我們弄醒你,還威脅我們要告警察!’我那夥計聽了在電話裏暴跳如雷‘你們幹嗎要聽我媽那婊子的!他媽的那是我付的房租,是我的房子,我媽那婊子憑什麽他媽的說三道四!’”
  
  克裏斯很高興有人可以和他作伴,傾聽他講話。牧場裏工作繁重,生活枯燥,克裏斯自從到牧場的那一天起,一年多的時間裏沒有休息過一天。大小兩百多頭動物們每天都需要照料,而人手總是不夠。因為牧場的工作是沒有工資的,所以夏天的時候貝琪一般會離開兩三個月,到附近旅遊點的觀光驛站打一段零工,賺一點兒零花錢。克裏斯告訴我,去年夏天牧場裏隻有他和黛安娜兩個人。黛安娜要處理與牧場營運有關的大量各種行政事務,並且黛安娜的皮膚很弱不能經受陽光暴曬,她曾經因為在戶外工作時間過長而造成皮膚病發作不得不入院治療,所以照料喂養近兩百頭驢馬的工作就全由克裏斯一人承擔了。聽到這,再想到那些堆積如山的幹草捆,這一帶夏天最高氣溫要到四十多度,牧場唯一的山泉也常幹涸,得三天兩頭開著牧場唯一的那輛最高時速六公裏的破福特水車去鎮上拉水。每匹驢馬,每天都必須喂草加水。沒有收入,沒有娛樂,工作繁重,條件惡劣,我實在無法想象是什麽東西支撐鼓勵克裏斯一人在此如此勤奮無怨的工作。
  
  克裏斯知道我剛從大學裏出來,顯得對大學生活充滿興趣,他高中畢業後就當了建築工人,從來沒有機會進過大學。
  “翔,你們在大學裏都做些什麽?”克裏斯很認真的問我到,“我沒進過大學,看樣子總覺得大學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我猶豫了一下說到:“我上大學的時候整天也就是和朋友瞎混,或者逃學打工,其實大學也沒什麽意思,純粹是浪費時間,你沒去也好。”
  
  丹尼爾告訴過我克裏斯以前是摩門教徒。摩門教在美國是個異數,不管是在美國曆史上還是現代都有過獨特的經曆和重要的影響。我對此一直很有興趣,克裏斯算是我真正接觸的第一個摩門教徒,所以我很想知道克裏斯為什麽放棄了他曾經的信仰,以及他的身世,和為什麽願意留在這裏當義工。克裏斯對我並不忌諱,在我們眾多的閑聊中告訴了我他的故事:
  
  “我出生在猶他南邊和內華達交界的聖喬治市的一個摩門教家庭,你知道在猶他他媽的都是摩門教,我們整個社區都是摩門教,這些摩門教都他媽有病,你都不知道,到了星期天除了上教堂,他媽的什麽事都不能幹,連去商店買個東西都不行,我真搞不清楚去商店買他媽的一瓶牛奶又礙什麽事了。而且規矩還真他媽的多,不能喝酒,不能抽煙,不能喝咖啡,甚至隻要是熱的飲料都不能喝,真他媽的邪門了。”
  
  “我父母是虔誠的摩門教徒,他們現在很高興我能在黛安娜這裏做事。我從小也是受摩門教教育長大的,說話做事規規矩矩,星期天乖乖地跟父母上教堂。可是等我到了讀高中時,有一個星期天我們全家照舊去教堂做禮拜,有一個衣著邋遢的流浪漢也跑到教堂裏要參加禮拜。這個流浪漢坐到教堂的長椅上,周圍的那些摩門們都躲得離他遠遠的,教堂的主教走上去要這個流浪漢出去,理由是他的衣著不合規定。那個流浪漢不肯,說:‘我是來這裏禮拜上帝,你不能要我出去。’主教聽了二話不說,走回他的辦公室打電話給警察,讓警察把流浪漢趕出了教堂。我看到了所有這一切,覺得這裏麵肯定有什麽不對!那天我走出了那個教堂就再也沒有回去。”
  
  “當我不再去教堂後,整個社區對我冷眼相待,橫豎看我不順眼,到處找我茬;說我穿奇裝怪服,說我留長胡子不合教規,說我背棄了上帝和耶穌,所有人都把我當成魔鬼似的。我根本懶得理他們,我告訴他們:聖經上並沒有規定穿什麽衣服才是合適的,也沒有說不準留胡子。我愛上帝和耶穌,我如此愛耶穌基督以至決定要讓自己的外貌也盡量和他想象,你們看耶穌本人難道不也留著胡子嗎!”
  
  “後來我就離開了家,到各處的建築工地打零工。和朋友們鬼混,天天喝得醉醺醺的。靠打零工掙不了什麽錢,我都住在汽車旅館,打工掙的錢一半給了汽車旅館老板,另一半都拿去喝了酒。”
  
  我聽到這不禁問到:“克裏斯,美國挺缺建築工人的,幹這行收入應該不錯,你為什麽不去找個正式工作?”
  
  克裏斯聽我這麽一問,聲音有些抑鬱地說到:“我以前用過毒品,沒法通過血液測試,他們不要我。”
  
  在美國,絕大多數正式公司在招收員工時都必須要求員工進行血液測試,目的是檢查應征者是否有吸毒前科,凡是不能通過血液測試的應征者將自動喪失應征資格。黛安娜告訴過我,來牧場前克裏斯和一些壞朋友混在一起,喝酒吸毒,要不是來了牧場,現在大概是在監獄裏了。
  
  在石屋的門廊下,我們坐在屋簷下的長椅上,克裏斯一邊用一張紙和一撮煙絲卷著香煙,一邊告訴了我他是怎麽來到牧場的。
  
  “我以前不認識黛安娜,也不知道這裏,是我以前一起做建築活的夥計布賴恩介紹我來這的。布賴恩是個酒鬼,一天大部分時候都是醉得不省人事。這樣當然不行,他最後把自己弄得比要飯的還慘。好幾年前,黛安娜的男友湯姆在奧蘭恰北邊的畢曉鋪(Bishop)鎮上遇到流浪到那裏的布賴恩,湯姆把布賴恩帶到牧場,讓他住在這裏,幫助他。湯姆是個很好的人,有一顆偉大的靈魂,每個知道湯姆的人都很敬佩他,我希望自己也能認識他,可惜他已經死了,胰腺癌,去年春天剛去世。”
  
  “可是布賴恩這家夥仍然是酒性不改,喝了酒到處惹禍,給牧場帶來了很多麻煩,最後黛安娜沒辦法隻好讓他離開。”
  
  “前年秋天湯姆得了癌症,熬到第二年年初就不行了。在他最後的時刻,湯姆在病床上告訴黛安娜,牧場隻靠她和貝琪兩個女人不行,他實在放不下。湯姆要黛安娜打電話給布賴恩,讓他回來。”
  
  “湯姆去世後,黛安娜打電話給布賴恩。布賴恩當時正好有事脫不開身,就打電話給我,電話裏他告訴了我大概情況,希望我來幫助這兩個女人。我聽了說:‘好,我去。’我就這樣從猶他來到了加利福尼亞,來到這個牧場。”
  
  在牧場的工作屬於完全沒有工資的誌願義工性質,所以克裏斯可以領取一些政府給低收入者的食物補貼卷和健康保險,但沒有任何現金收入。作為室友我知道克裏斯身無分文,克裏斯有時要到鎮上洗衣房去洗衣服還得臨時問黛安娜要幾個硬幣。克裏斯煙癮大,黛安娜都是給他買煙絲回來自己卷煙抽,這樣要比買盒裝香煙便宜不少。
  
  我問克裏斯:“那你總要些零花錢用吧。”
  “不,黛安娜管吃管住,我在這裏什麽都不缺。”
  “衣服鞋子怎麽辦?”
  “我穿湯姆的,黛安娜把湯姆留下的衣服給了我不少。我在這裏什麽也不缺,一切都很滿足,而且打算這麽一直待下去。”
  
  石屋門廊下掛著八個金屬和竹筒做的風鈴和十二個大小不一的銅鈴。一條長長的紅綠黃藍白五色藏文經幡懸在門廊的屋簷底下-黛安娜是個藏傳佛教的信仰者。
  
  仲春午後清涼的微風吹過,搖弋著大小風鈴和銅鈴高高低低發出清脆悠揚的聲音,屋簷下,五彩經幡在湛藍的天空下輕緩地隨風飄擺著。從門廊眺望而去,山坳中大小柵欄中的毛驢們正一圈圈圍在草料盆前埋頭安靜地吃著草料。偶爾會有一隻狗搖著尾巴,吐著舌頭從門廊前的小道上匆匆跑過。黑白雜色的小貓“裴舍波兒”躺在我們腳下的一個棉墊上,側著身子,專心致誌地正用舌頭細細梳理著自己的毛發。
  
  我們倆坐在門廊的長椅上,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在很長一陣靜默之後,克裏斯卷好一根煙點著,慢慢地吸一口,然後望著門廊外,遠處的空穀山脈接著說:
  “我從來沒有這麽滿足過。每天和動物們在一起,在這裏我是我自己的老板,用不著看別人的臉色。我願意待在這裏,不再回到以前的那種生活,哪裏也不去。”
  
  “每天看著這些動物自由快活地在野地裏跑來跑去象到了天堂一樣,我也覺得象到了天堂一樣。
  
  這裏就是我的天堂。”

我在牧場的日子也並非都一成不變,黛安娜有時會開車帶我到牧場附近的一些地方去看看。其中印象最深的兩次一次是到朗派附近的門紮拿(Manzarnar)二戰日裔集中營,另一次則是去死穀的野玫瑰峰。
  
  朗派北郊的門紮拿有很廣闊一片被鐵絲網圍起來的荒地,入口處有兩座碉堡狀石頭壘的檢查站。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政府將在美的所有約十一萬日裔移民全部強製投入設在美國各地的十個集中營,門紮拿集中營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關押了其中的一萬多名日本移民。
  
  每年四月最後一個禮拜六,前集中營的囚犯及其後代,一些人權組織,還有不少當地人聚集在門紮拿集中營的遺址上舉行紀念儀式。今年是四月二十九號,一大早黛安娜就帶上我開車前往門紮拿日裔集中營遺址。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政府以日本為交戰敵國,為了防止間諜以及其它各種危害國家安全行為的名義關押了當時所有在美的日本移民,上至古稀老人,下至還在繈褓中的嬰兒,無一例外,其中不少家庭已經在美多年,甚至是二代,三代。可是與此同時,同樣是敵國正與美國在世界各地戰場上激戰的德國和意大利的在美移民卻安然無事。
  
  戰後美國官方的調查最後承認,當時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些日裔移民參加了任何有害美國的行為,唯一決定把所有日裔投入集中營的因素就是他們的種族。
  
  開車往北出了朗派鎮,很快就到了門紮拿集中營舊址。集中營以前的建築早就在戰後被移為平地,除了門口的檢查站和被當地政府留作倉庫用的禮堂,集中營當年的所有設施都幾乎蕩然無存,隻是荒原一片。現在那個被當成倉庫才得以保存下來的禮堂剛被改建成門紮拿集中營紀念博物館。我們到的時間尚早,就到博物館裏詳細看了裏麵的各種陳列和介紹。
  
  門紮拿是散布美國各處日本人集中營中最著名的一個,之所以把地點選在這裏是因為這裏遠離人煙,條件惡劣,不怕關在裏麵的這些日本人逃跑。日裔隔離法令通過後,美國政府立即從洛杉磯水電局借來這一大片荒漠深處的空地,趕建了門紮拿集中營。從美國各地押送來的日裔移民家庭被關在被鐵絲網中的一棟棟木質大平房裏,被了望塔上的憲兵嚴密監視。
  
  被關入集中營的日裔移民對於遭受的不公待遇絕大多數都是采取逆來順受的態度,不少年輕日裔男子更為了洗明自己的清白,證明對美國的忠誠,誌願加入美國陸軍被送到歐洲戰場作戰。美國陸軍專門組建了一個由這些日裔組成的442步兵團,這個被美國總統杜魯門戰後稱為“同時與敵人和自己人的偏見兩麵作戰的”美國陸軍442步兵團在戰場上的表現可謂英勇慘烈,是美國陸軍中傷亡率最高的單位。
  
  戰後,前日裔集中營的受害者一直在抗爭要求美國政府為他們在二戰中受到的不公待遇賠償和道歉,但直到四十年後-到了1988年,當時的美國總統裏根才正式簽署法令,代表美國政府向所有被關入集中營的日裔美國人道歉並向依然健在的幸存者每人賠償兩萬美元。
  
  我在博物館裏觀看裏根總統簽署賠償法令的錄像時注意到他當時發表的演說裏,在有關當時決定關押所有在美日裔的決策以及對整個事件的定論時說了這麽一段話,大意是“…我們沒有權力去評判作出這項決定的決策者們,當時國家正處生死存亡之際,人們正在為了國家的幸存苦鬥,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錯誤。”我很欣賞這段看似前後矛盾的措辭,不認為這句話體現的隻不過是政客們慣有的圓滑。作為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在其漫長的曆史歲月中必然發生經曆過各種各樣不幸甚至慘痛的經曆。對於這些不幸和慘痛,作為後世所應采取的正確態度就應該如裏根這段話所體現的-正視,但又不糾纏。一個國家和民族,隻有敢於正視過去所發生的一切錯誤,才能夠成長。但同時又隻有做到不糾纏,這個國家和民族才會不局限拘泥於過去而不斷前進。裏根這段話應該說是充滿了高度的政治智慧。
  
  我在設施先進完備的博物館裏轉了半天,除了許多當事人的回憶,遺址遺物展示以外,還有許多關於後人反思追念的介紹。裏麵當然也少不了政客們信誓旦旦,諸如要吸取教訓,不蹈舊轍,誓死捍衛美國憲法,不讓門紮拿的悲劇重新在美國重演的誓言。必須得承認,他們確實是說到做到了。當美國政府再次決定建立下一個集中營時,他們把它修在了關塔那摩,那屬於古巴領土。
  
  奧蘭恰距離舉世聞名的死穀不遠,黛安娜牧場的絕大多數野驢都是黛安娜一頭一頭從死穀國家公園中營救出來的,所以她對死穀一帶很熟悉。一次黛安娜帶我去屬於死穀中最荒涼偏僻的地域之一-野玫瑰峰(WildRose Peak)一帶去看她以前展開野驢拯救行動的舊地。
  
  我們的道奇皮卡在荒無人煙的死穀深處的土路上行駛了大半天,越過空曠的帕拉明特穀地,順著蜿蜒顛簸的土路爬上位於死穀中央的“帕拉明特山脈(Panamint Range)”。在空無人跡的頂峰處,一處荒涼之極的高山平穀旁我們下了車,黛安娜指著近處的荒原和遠方的山峰,回憶起十年前她在這裏展開野驢救援行動的場景。
  
  黛安娜告訴過我,從約二十年前開始,死穀國家公園管理處開始實行一項政策,要把所有公園範圍內的非原生動植物徹底消滅掉。作為美國最大的國家公園,麵積約一萬三千五百平方公裏的死穀國家公園中原來生息有六千頭野驢,數百年來一直是死穀代表性的動物之一。但因為這些野驢是約四百年前開始由歐洲移民引入的,不屬於所謂的原生動物,所以國家公園管理處命令其職員移除―其實就是射殺-境內所有野驢。管理整個死穀的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在其印發的公園介紹中甚至隻字不提野驢的存在,避免公眾了解,以利於他們的野驢剿滅計劃。
  
  後來黛安娜得知這個消息,於是她站出來,傾盡全力獨自與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鬥爭,最終
  迫使國家公園管理局暫時停止了在死穀進行野驢剿殺行動,但作為停止剿殺行動的條件,黛安娜本人必須持續在死穀國家公園內開展救援活動,收養這些本應被射殺的野驢。
  
  在沒有任何官方支援的情況下,黛安娜一個人籌集資金,招募誌願者,雇傭專業人士,在整個死穀展開了大規模的野驢救援行動,這也就是我現在工作的“野驢拯救暨保護組織”的緣起。
  
  聽著黛安娜的介紹,我實在是難以相信在這個海拔兩,三千米,嚴重缺水的高山之上,最高溫度輕易超過四十度,最冷可以到零下十度,自然條件及其惡劣的廣漠荒野間,作為一個女人,黛安娜是怎樣匹馬單槍完成這樣一項的大規模動物拯救行動的。
  
  在接近帕拉明特山脈頂峰附近,我們的車子繞過一片低矮的樹林後麵,路旁突然出現一排高大整齊的圓錐型石造建築。這群象中世紀騎士頭盔的圓錐型建築一共九個,形狀尺寸完全一致,間然有序,整齊劃一地排列在狹窄土路旁的一片空地上。這裏不屬於普通的遊覽觀光區域,我們一路上來,都是人跡皆無,越走越荒涼,猛然看到這九個在下午陽光中默然排列在荒野之中的巨大人造建築物時,著實覺得有些衝擊。
  
  我們下了車走近仔細觀看,這些約兩三層樓高的圓錐型建築都是中空,顯然就是用附近山坡上的不規則石塊,就近取材,巧妙的壘建起來的。黛安娜也一時拿不準這些奇妙的建築是何人所建,為什麽會存在於這荒涼的高山之上。
  
  最後是我在這九座圓錐建築對麵的路旁的一塊簡單的介紹牌上找到了答案;原來這些建築是燒炭窯,竟然修建於1879年,已經在這個荒涼的高山之巔矗立了一百二十六年。之所以修建在此是因為當年離此處西邊約五十公裏處有一個冶煉場,燒炭工人們在此附近的鬆樹林中砍伐樹木,就地燒成木炭,再運到五十公裏外的冶煉場用於煉製銀和鉛。
  
  在仔細閱讀這塊介紹牌上的文字時,並不太讓我意外的是;這些炭窯果然又是當年的中國勞工修建的。
  
  當我在西部曠野中旅行時,不管是多偏僻荒蕪的地方,到處都可以見到一百多年前的華人勞工們留下的痕跡。當年那些尋找轉說中金山的華人勞工們遠涉重洋來到這塊荒涼大陸時,他們很快就贏得了最優秀勞工的稱譽。比如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愛爾蘭勞工向來以吃苦耐勞著稱。曾經有兩個鐵路公司老板聊天,其中一個老板宣稱他的勞工一天可以鋪設十英裏(十六公裏)鐵路,而另一個雇傭愛爾蘭勞工的老板死活不信,掏出一萬美元要打賭,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這算是筆巨資了。最後結果是那個鐵路公司老板輕而易舉地贏到了那一萬美元;他的那些看上去瘦弱矮小的中國勞工隻用十二個小時就把十英裏鐵路給鋪設完畢。
  
  綺麗的山脈,美麗的海岸線,豐富的物產,繁華的都市,加裏福尼亞州早已是被眾人青睞向往的“黃金之州”。但在一百多年前卻遠非如此,作為尚未開發的新邊疆,對於遠在美國東部的人們來說,加裏福尼亞完全是個遠離文明,生活不易,充斥著暴徒和逃犯的荒蠻之地。加州大部分地方都缺水,象洛杉磯當年完全就是一片隻長些枯黃灌木叢的荒漠,遠不是現在這付遍地繁花綠茵的國際大都市景象。一般說法認為包括加州在內的整個西部能夠得以大發展是因為加州發現黃金所掀起的淘金潮,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完全如此。
  
  當時困擾美國西部開發的最大問題就是交通不便。從美國東部到西部的人員貨物運輸手段主要靠兩種;一是經由南美洲的海上船運,再就是傳統的畜力大篷車。而這兩種運輸途徑都耗時耗力。交通不便使得美國西部遠離了東部文明,成為西部發展的最大障礙。在當時的西部完全沒有工業可言,絕大多數物資必須從東部運去,因為成本不菲,造成整個西部物價高昂,所以當年在西部通用的最低貨幣單位是二十五美分。雖然後來加州發現了金礦,引來了大批淘金客,但加州的黃金並不能留住這些淘金客們,因為他們的最大夢想就是盡快在加州的崇山峻嶺間挖到他們夢寐以求的財富,然後就能早日逃出這塊鳥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回到東部去享受舒適美滿的人間生活。
  
  真正改變加州的是1869年建成的橫跨北美的大陸鐵路,大陸鐵路的建成使得加州的開發才得以成為現實。從美國東岸到西岸,本來需要花費長達數月的低效率長途大篷車或者船運旅行現在僅需要八天,大量人員和物資向洪水一般湧入加州。而華人勞工在橫跨大陸的這條鐵路修建中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在大陸鐵路最艱險的西半段,華人勞工約占築路勞工總數的80%到90%,被稱為整條鐵路線最困難部分的跨越內華達山脈一段就完全是由華人勞工完成的。在美國人描述和評論當時在內華達山脈中築路的華人勞工的記述中我找了到這樣的記述:“…他們被強迫從日出幹到日落,在非常危險的條件下工作,寒冬臘月睡在帳篷裏,沒有任何東西用來抵禦寒冷,以及會將他們的整個營地全部掃入山底的雪崩。”
  
  “…這些中國勞工被從山頂上用繩子掉下去,在懸崖上打炮眼,點炸藥,當他們在爆破前沒有來得及被拉回去時,往往非死即傷…”
  
  在美國曆史上,關於橫貫大陸鐵路最著名的照片當屬那張‘黃金道釘(Golden Spike)’,照片記錄的是從東西同時開工的鐵路線在猶他接軌貫通儀式的照片。約三千名政府官員,鐵路公司職員和築路工人參加了這個盛大的慶祝儀式,但所有華人勞工都被事先趕出了儀式現場之外。中國人修建了這條鐵路但照片上卻沒有他們。”
  
  十九世紀那些登陸美國的中國人本來是懷著發掘金礦的夢想來到美國的,但當他們登陸加裏福尼亞後卻發現一切並非如此。中國人並沒有權力占有開發富礦,即使可以挖掘一些被白人遺棄的貧礦和費礦也必須向政府繳納許可費和外國人稅-通常這所謂的外國人稅隻向中國人征集。這些中國勞工還必須同時繳納人頭稅,醫院稅,財產稅,雖然在教育上受到排除和歧視卻照樣得繳付教育基金。中國人最早在北加州的首府沙加緬都附近的沼澤地裏開渠圍堰,種植水稻蔬菜,中國人開墾出了這片荒地成為良田,但卻無權擁有它們,中國人必須將自己開墾出來的土地轉給白人後,再向他們租用。中國人為這個國家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卻無法取得公民權,甚至無權在法庭上作證。
  
  許多華人勞工是來自廣東的漁民,當年由於歧視和限製,迫於生計許多人重操舊業在加州海邊捕魚為生。因為當時占加州絕大多數人口的白人的飲食主要以牛羊肉為主,靠小帆船和家族式運營的華人漁民對白人的生活和就業並沒有多大影響,且當時那些華人漁民基本上把捕獲的魚在沙灘上曬成魚幹再返銷回中國。但加州議會後來卻通過法案,以保護海洋生物資源為名禁止出海捕魚。但事實是這個法案隻是為了針對那些華人漁民而已,比如在北加州的蒙特利(Monterey),在這個法案將當地的華人漁民趕走之後,卻在同一個地方修建了大規模的現代化沙丁魚罐頭工廠和捕魚船隊,到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就將加州沿岸的沙丁魚捕獲殆盡,以至於罐頭工廠不得不關張大吉。
  
  當礦山建畢,鐵路修完,良田盡現,美國西部終於能夠向整個東部和現代文明敞開大門時,那個臭名昭著的“排華法案”就緊接著出爐了。
  
  美語裏有一句著名的歇後語“Chinaman’s chance-中國佬的機會”就正出於那個年代,這句歇後語的意思就是機會渺茫,也確實如此,在這片被稱為充滿機會的夢想新大陸上,作為一個中國人,當年的那些華人勞工們從來沒有被賦予過太多的機會。
  
  美國最偉大的作家馬克吐溫應該算不上是個博愛主義者。如果你稍加注意他書中關於印第安人或者墨西哥人的描述和評價的話,你大概會認定他是個及其歹毒刻薄的種族主義者。但曾在淘金狂潮期間在西部有過廣泛遊曆的馬克吐溫卻對華人懷著出奇的好感和絕大的同情。他的書中對一切中國人的褒美之詞都溢於紙麵,而與此同時必定也伴隨著對他那些歧視迫害中國人的白人同胞們毫不留情的尖酸挖苦。馬克吐溫這樣地評價到:“…一個中國人對任何白人都是有利的-就算那些最劣等的白人,因為他得為他們的罪惡而受難,為他們的卑劣的偷盜而受罰,為他們的搶劫而入獄,為他們的謀殺而喪命。任何白人都可以在法庭上作證剝奪中國人的生命,可是中國人卻不被允許作證控訴白人。我們是一個‘自由的國度’-沒有人對此異議-沒有人對此不服。(大概是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允許別人對此可以表示異議)”
  
  在荒涼的高山之巔,在我眼前,這些一百二十年前的華人勞工們在酷暑嚴寒中,在沒有任何機械幫助下,僅憑雙手一塊一塊壘起來的高高石窯,它們遠離人境,寂寞無語地沐浴在餘暉將盡的夕陽之中,等待著黑夜降臨。
  
  在西部荒野中的這些遊曆中我不得不產生一些感受;從門紮拿到關塔那摩,從一百年前的那些機會渺茫的華人勞工,再到一百年後的李文和。也許這個國家確實善於在曆史中改正錯誤,但這個國家似乎並不是很善於謙虛地從曆史中學習。
  
  從到牧場的第一天我就向黛安娜提及我需要找個地方買雙新靴子。但離奧蘭恰最近的一個有比較大商店的城鎮是北邊一百公裏的畢曉鋪,剛好過了一個禮拜牧場要開車去畢曉鋪接丹尼爾的一個也要來牧場作一段誌願義工的英國朋友,我就順便搭車去買了靴子。
  
  丹尼爾的那個英國朋友從倫敦來,居然也叫克裏斯,而且年齡也一摸一樣,都是三十三歲。在牧場大家為了把他倆分開就管丹尼爾的朋友稱為“倫敦克裏斯”。
  
  新來的倫敦克裏斯留著短發,胡子刮得溜光,總是一副充滿陽光的笑臉。雖然他和我的室友-猶他克裏斯一個年紀,但倫敦克裏斯看起來象二十三歲,而猶他克裏斯則顯得要比實際歲數大不少。
  
  倫敦克裏斯性格開朗,很快就和我們打成一片。他告訴我們他是以前在非洲旅行時和丹尼爾認識得。丹尼爾去年來的牧場,來了後寫信告訴他這裏的情況,克裏斯覺得很有興趣就決定來幫兩個月的忙,到六月初再走。他是個建築師,在倫敦與人合夥開了家建築事務所,所以比較自由。不過克裏斯一口濃重的倫敦腔,聽他說話比較吃力,就連黛安娜有次都當著我們大家開玩笑說,聽我的英語要比聽倫敦克裏斯的容易懂多了。
  
  兩個克裏斯和我因為年紀都差不多,脾性也頗相投,所以在牧場裏我們三個人一起紮堆的時候比較多,除了一起幹活,就是一起聊天,還有就是一起喝啤酒。
  
  我因為胃不太好,所以一直是個“一罐啤酒主義者”,也就是說一天隻喝一次,一次隻喝一罐啤酒。但在牧場我每天喝的啤酒遠遠不止一罐,原因有二;一是工作勞累,氣候幹燥,牧場繁重勞動結束後,啤酒確實是最佳的解乏祛渴的飲料。第二就是,我一直懷疑牧場的水有問題。我們用的水大多是山泉和地下水。到牧場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的毛巾雖然每次用完後都洗得很幹淨,但沒多久就開始泛黃,而且牧場用來燒開水的鐵壺內側附了厚厚的一層黃垢,怎麽看都象是因為水質有問題。牧場裏大家要麽喝水,要麽喝啤酒,我不太放心那水,想說牧場可不可以買些別的飲料,但又覺得初來乍到就提太多特殊要求不太妥當,就決定入鄉隨俗,也把啤酒當水喝了。最後也是白天喝,晚上喝,幹活喝,休息喝,一直喝到胃開始出問題,嚼兩片鈣片接著喝。
  
  不過還別說,喝得半醉半醒時幹活的感覺還真不錯。暈了乎的搬起幹草捆幹起重活來不再覺得那麽吃力難耐了,和牧場裏的大小動物們打起交道來也拍肩摸背,稱兄道弟,遊刃有餘得多。
  
  我在牧場的日子裏喝了如此之多的啤酒,讓我不禁醉醺醺地和大家說:“夥計們,我把我這輩子該喝的他媽的啤酒都在這裏給喝完了。”

  牧場的生活雖然簡單,但每天都有新體會,學到不少嶄新的東西。以前心目中關於美國西部農村和牛仔的印象大多都來自於好萊塢電影,到了牧場才發現原來都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
  
  以前總以為西部牛仔們的樣子該是眾多好萊塢電影中的那樣鮮衣怒馬,戴著潔白的牛仔帽,穿著繡著花紋的筆挺襯衣,紮著華麗的圍巾,蹬著油光閃亮的長筒雕花馬靴,沒事就叼根煙騎著馬到處遊手好閑地串來串去。
  
  可我在美國西部鄉下看到的大多數純正牛仔們幾乎個個邋裏邋遢,胡子拉碴。身上套件掉垮挎的汗衫,一條舊牛仔褲沾滿機油馬糞。人人頭上都扣頂髒兮兮的棒球帽,還真沒看幾個人戴那早已成為標準美國西部牛仔標誌的白色牛仔帽。
  
  在每個牧場裏到處都是牲口圈柵欄,過這些柵欄時,電影裏的那些牛仔們都是單手一撐,瀟灑的一躍而過。可實際情況是,現實中我所見到的所有牛仔們過柵欄時都是老老實實地低頭佝腰從柵欄間小心翼翼地鑽過去,象電影裏那麽總是蹦上跳下的實在難以想象,因為滿地石塊坑坎,跳上跳下搞不好就把腳傷了。還有一點就是,不管是馬是牛還是驢子,都是很容易受驚的動物,從一開始到牧場我就反複被各位同事們告誡到,和動物打交道,動作一定要輕,要從容,如果不想被它們踢的話,最好就不要沒事在它們麵前蹦來跳去的。
  
  後來回到城市,當有朋友指著電視裏那些穿著象金絲雀一樣花哨,騎著高頭大馬野地裏四處狂奔的牛仔們問我在西部見到的牛仔是不是那樣時,我想了想說:“我在鄉下時沒來得及見到他們,這些牛仔都得肺癌死了,因為他們抽了太多萬寶路。”
  
  有時我會和同事去奧蘭恰,朗派等這一帶的鎮上去辦事,認識了不少當地人,黛安娜也有很多當地朋友,經常會來我們牧場做客,牧場的同事向他們介紹我開玩笑時說:“翔是西部第一個中國牛仔。”必須得說,我見過的這些西部鄉下人們,個個都樸實熱情。他們不喜歡那些隻會誇誇其談,自以為是的家夥,對於這種人他們會直接向他伸中指,讓他一邊涼快去。但如果你能讓這些人覺得你是他們的人,那他們就能在第一次見麵時就把你當成老夥計一樣,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塞到你手中,再把你拖到他家去向你炫耀他諸如剛從二手市場倒騰來的舊八音盒,以及上次去海邊曬太陽撿到的銀戒指等等精心收集保存的玩意兒。如果你再能就勢讚歎兩句,那就更是足以讓這些淳樸的鄉民們高興的無以複加,下次準備更多的各色雜物拖你去一同賞玩。
  
  當然,有一點要注意的是,就像世界上其它所有鄉間一樣,他們最喜聞樂見,也是效率最高的信息傳播方式就是小道消息了。如果在這裏你有什麽事情想遠近皆知,那你隻要找到這些淳樸鄉民中的隨便哪一位,假裝漫不經心地提及一下,向上帝保證,不要多久,整個穀地裏的所有村鎮的所有居民們都會知道得一清二楚。同理,如果你有什麽事情想盡量避免眾人得知,那你最好憋在嘴中,咽到肚子裏去,不要向那怕看上去最木衲樸實的那個夥計透露半點,否則也將會是同樣的效果。
  
  我們的牧場遠離鎮子,但牧場裏發生過的每一件我們大家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事都會傳遍整個歐文斯穀地,其效率和速度著實讓人欽佩生畏。我偶爾才去趟幾十公裏外的朗派鎮,每當去朗派,我發現幾乎每個朗派鎮民都對我這個正在橫穿美國,現在暫時呆在黛安娜農場的中國佬了如指掌,而我卻對他們卻幾乎全都一無所知。有一次我們開車去朗派鎮辦事,給我們的道奇加油時,本該加柴油丹尼爾卻錯加了汽油,搞得車子熄火沒法開,我們被迫在朗派鎮一個朋友的地方住了一夜。等二天早上我們弄好車回牧場時,發現全朗派的人都站在街邊指著我們大笑。
  
  在牧場的這些前所未聞的生活體驗,讓人充實無比,覺得時間過得飛快,每天都覺得仿佛自己依舊是昨天才剛到一樣。經過一段時間適應期後,不說已經和這些鄉間的人們無二,但也已經接近不少。幹起活來不再扭扭捏捏,喂草料時,大捆幹草從地上兜胸一抱就起來也不管裏頭夾雜的土多土少。打掃驢圈時,拿起鐵鍬,踩在厚厚的驢糞堆上,又挖又鏟,激起的幹糞土落得滿頭滿身也不再咋呼。幹完活回到屋子,手也不洗,拿起桌上的食物就吃。每天就這樣吃在灰塵堆裏,睡在灰塵堆裏,工作在灰塵堆裏卻從從容容,坦坦然然。自己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每天的變化和收獲,而周圍的人們也越來越對我信任有加。
  
  我喜歡牧場還有牧場周圍我所遇到的這些人們,和他們相處實在是容易不過了。你對他們真誠以待,他們對你也回以真誠。你勤懇工作,他們就與你以尊敬和信任,他們樸實簡單,和他們在一起的每天都是輕鬆自然,毫無負擔壓力。
  
  有時幹完活無事,就攀到驢圈的柵欄上,坐在上麵邊曬太陽,邊看遠處的風景,近處的毛驢。一次,向來閑不住的猶他克裏斯從後院弄來堆大木頭塊,來到我旁邊的空地上用電鋸鋸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說是準備冬天燒壁爐的柴火。
  我看著他忙碌的身影有些無聊,就突然大聲喊道:“克裏斯!想不想要我幫你找個女朋友!”
  他一聽,直起身,舉著電鋸回到:“那敢情好呀!”
  於是我說:“要不要我回中國給你找個女朋友來!”
  他說:“給我找個大胸脯的。”
  我笑著說:“靠!要真給你找了,你可得娶人家。”
  “喔,那當然,不過她可得喜歡我喜歡的,她得願意跟我待在這裏。”
  我聽了搖搖頭:“那我就不敢保證了,要不我給你去找個農家女吧,現在的城市女孩子,太複雜了,連我也弄不清她們到底在想些什麽。”
  
  每天晚上吃完晚飯,我和兩個克裏斯一人拿罐啤酒,搬把椅子跑院子裏坐著聊天。猶他克裏斯告訴我們,這裏的夜空中經常有人造衛星和夜航飛機飛過。不像一般星星,人造衛星和夜航飛機都是一個亮點在星空中勻速移動。但飛機有夜航燈,一閃一閃的,容易辨認,而人造衛星則是不會變化的一個亮點。於是我們每天晚上最大的樂趣就成了仰著頭在星空中尋找人造衛星,比誰最早發現衛星,比誰發現的最多。黑夜中,我們三人在院子裏的大呼小叫聲此起彼伏,甚至驚動得牧場裏的其他人出來和我們一起尋找夜空中的衛星。
  
  克裏斯們和我無話不談,有時酒勁上來更可以說是毫無禁忌。有一天晚上我們正在院子裏海闊天空地閑聊,我隨口問了句猶他克裏斯;他有經驗有力氣,幹嘛不自己開家建築公司,做建築這行,小公司也可以賺錢嘛。沒想到他一聽,拎著酒瓶騰地站起來,噴著酒氣顯著忒激動地對著我們邊比劃邊說:“翔,你們就不知道,我他們的幾乎差點就開自己的公司了,就差這麽一點點!但最後沒開成,就是他媽的因為那些該死的墨西哥人,他們把建築公司開的到處都是,要價又低,根本他媽的就沒法和他們競爭。”
  
  我聽了不解地問:“那你也可以雇這些墨西哥工人嘛,反正你也不用付他們很多工錢,這不就妥了。”結果猶他克裏斯語氣更加激動的說:“不!我的公司隻雇白人!我才他媽的不要雇那些偷渡過來撿便宜的墨西哥人,他們都是幫蛀蟲!”沒想到猶他克裏斯的話居然也挑起了喝得醉醺醺的倫敦克裏斯的共鳴。他也拎著啤酒瓶跳起來大叫:“對呀!在我們國家這些他媽的非法移民也象蛀蟲一樣把我們搞得一團糟。他們花我們的保險,用我們的稅金,占據我們的學校和醫院,把我們的便宜給占遍了,我們被他們給操了!”
  “對!我們被操了!”
  “我們被操了!”
  “我們被操了!”
  兩個醉醺醺的克裏斯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寂靜漆黑的院子裏大聲嚷嚷起來。
  這下子還真讓我感到有些困惑。我這兩個平時可愛體貼,善解人意的夥計突然間成了最邪惡狹隘的種族主義分子,他們大聲用最惡毒的語言宣泄著不滿,向我吐訴著心中的憤懣。但更讓我困惑的是;或許本應該是他們攻擊對象正是我這個與他們截然不同亞洲人才對.


  當然,我在牧場的日子也並非都是一片和諧毫無雜音的。
  
  有天晚上,當我們大家吃完飯坐在火爐邊聊天時,外出辦事的丹尼爾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他一進屋就向我沒完沒了地嘮叨到:“今天在朗派看新聞,尼泊爾毛派共產黨又搞恐怖活動了,要推翻尼泊爾王室。這些尼泊爾毛派分子都是你們中國政府支持的,想把尼泊爾人愛戴的王室推翻,把尼泊爾劃入中國的勢力範圍。”
  
  我聽了丹尼爾的這通也不知是醉是醒的話覺得莫名其妙。他說得這些純屬胡說八道。首先中國政府並不支持尼泊爾的毛派勢力,就正如尼泊爾的毛派遊擊隊一直抨擊中國政府是修正主義一樣。其次,我在研究生院期間班上最好的朋友多吉就是尼泊爾人,家住加德滿都,父親是個商人。多吉告訴過我尼泊爾多數人並不喜歡他們的王室,甚至希望將尼泊爾的政體改成共和製。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是來這裏幫助黛安娜,幫助這些野驢和整個牧場的,我並不喜歡任何人用這些和我既不相關,我也不感興趣的政治話題來煩我。
  
  但雖然我心中不滿,卻依然坐在火爐邊沒有理丹尼爾的挑釁。不光因為這是丹尼爾第一次這樣表現的比較過分,我可以給他一個機會。而且他又是喝醉了,和一個醉鬼較真理論完全是徒勞費力。倒是坐在一旁的貝琪看不下去,對一身酒氣的丹尼爾不太客氣地說到:“你能不能態度好些?!”
  
  丹尼爾是約半年前旅行時,在朗派遇到去辦事的黛安娜和克裏斯,就跟他們來到牧場的。丹尼爾四十來歲,一生大半時間都在世界各地旅行,旅遊順便做些小生意。他告訴我他去過大約九十個國家。丹尼爾沒事就愛坐在那高談闊論,在我以往的城市生活歲月中,象丹尼爾這樣的人實在是見過太多了,所以沒什麽特別感覺。整個牧場的員工中,也隻有他愛沒事聊個政治,時不時捎帶說些中國又如何如何的話題。我隱隱覺得他這麽做是為了取悅黛安娜。
  
  黛安娜是個西藏佛教徒。但黛安娜不是個政治家,她對政治話題並不熱衷,她本人倒是對西藏很感興趣,但僅此而已,我倆有時也聊些關於西藏的話題,但都聊得非常融洽,彼此開誠布公,充滿信任和理解。黛安娜是達賴的信徒,但她同樣對中國擁有好感,甚至打算過到中國去收養孤兒。她對我抱怨說:“以前想去中國收養一個孩子,可他們定了一大堆規定,獨身不行,年齡大不行,收入不夠不行,最後我隻好放棄了。”
  
  後來又有一次,當大家都在一起時,丹尼爾再次開始向我主動說起中國政府在西藏又如何屠殺迫害藏族人的話題,他在眾人麵前滔滔不絕,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我對此不是很高興,希望他從此閉嘴,就平靜地對他說到:
  “丹尼爾,我大概知道幾個數據。1950年當時西藏政府作的調查證明當時藏族人的平均壽命是35歲,而2000年的調查則是68歲。丹尼爾,你說了這麽多中國政府在西藏如何如何,但你至少得拿點切實證據出來證明你所說得。
  
  並且我非常高興告訴你一些關於西藏的我個人的經驗。我父母都在西藏工作過二十年,他們可以算是最早到西藏的那些中國人了。我媽媽是個牙醫,她剛到拉薩時絕大多數藏族人甚至不知道醫院是個什麽東西。我母親那一輩在西藏建立了西藏最早的公共醫療係統,讓每個藏族人有了病都可以得到免費治療。我父親倒是個軍人,是個軍隊獸醫。他們雖然主要負責軍隊騾馬,但駐地藏族的牲口得了病,我父親他們照樣會給以免費治療。
  
  我小時候每年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我母親,因為政府規定象她這些醫生必須定期離開城市,到鄉下農區和牧區去參加巡回醫療。
  
  現在很多人愛談論西藏,很多人喜歡談論他們是如何關心西藏想幫助那裏的藏族人。但他們最多也就隻談談而已,但我父母卻做到了。我父母在西藏的二十年裏,既沒拷打過,也沒屠殺過哪怕一個藏族人,倒是實實在在的幫助過這些藏族人,甚至包括他們的牲口。”
  
  丹尼爾聽了臉上有些尷尬,但依舊不服氣地說:“也許你說得都是對的,但也並不是事實的全部。”
  
  我依舊口調平靜地說:“對,這些確實並非全部。我說這些也不是為誰辯護,對於中國政府在西藏的作為象我父母也不是完全讚成。我母親就對我說過,她對文化大革命中對於西藏宗教的破壞就很不以為然,因為宗教就是藏族的文化,破壞它的宗教就是破壞它的文化。
  
  但西藏問題是個複雜的問題。裏頭有太多曆史恩怨和利害關係,不是簡單的一兩句話用黑白對錯能劃定的。難道象布什總統那樣?‘要麽做我們的朋友,要麽做我們的敵人,’總是試圖用簡單的方式去解決複雜的問題,然後把一切都弄得一團糟?”
  
  我接著說到:“悲劇已經夠多了,但除了指責批評,我們能不能做點什麽以便少些傷害,而多些建設性?”
  
  一直在旁傾聽的黛安娜這時才點頭說到:“對,建設性,最需要的就是建設性。”
  
  最後我對丹尼爾說:“丹尼爾,你既然這麽喜歡西藏,幹嘛不自己去一趟看看呢?現在進出西藏很方便也很自由,你所需要做的隻是去買張飛機票而已,我強烈建議你親自去一趟西藏,沒準還真能找到你所需要的證據也說不定呢。”
  
  一向能言善辯的丹尼爾這回徹底安靜了,並且從此再也沒有拿他那些垃圾來煩我。
  
  黛安娜的牧場不折不扣是個動物的天堂。不同的動物間和諧相處,而人類則是它們最好的朋友。在院子走一遭,狗和貓們一個接一個來到你身邊,在你腿邊蹭來蹭去,抬著頭可憐巴巴望著你,直到你每一個都拍拍頭,在背上摸一摸才興高采烈地搖著尾巴跑開。
  
  牧場裏有七隻狗,黛安娜的五隻;蒙秋(Mojo),麗麗(Lili),魯賓(Ruben),林姆(Liam),則布(Zeb),以及貝琪的耐克斯(Rex)和克裏斯的麥克斯(Max)。蒙秋是牧場裏所有狗的首領,今年十歲了,是跟黛安娜最久的一條狗,蒙秋肌肉發達,眼睛總是半張的斜吊吊地觀察著四周,它臉上不少疤痕,樣子顯得似乎不善,但實際卻並非如此。蒙秋很喜歡與人打交道,牧場裏來了任何人都是蒙秋先上去打召喚。作為一條體格健壯的鬥牛犬,它從來不騷擾其它任何動物。驢子一般比較討厭狗,牧場裏的狗都不許進入驢圈以免被驢踢,但牧場裏的毛驢們卻獨喜歡蒙秋,它可以自由得在驢子們身邊跑來跑去毫無麻煩。它是眾狗的首領,但卻從不和其它狗糾纏在一塊,隻和人打交道,我曾經對牧場的同事們說,蒙秋應該是認為它自己是個人而非一條狗。眾狗們見到蒙秋都會上去搖尾巴伸舌頭舔它臉頰獻媚,但蒙秋卻並不領情,隻是站在那冷冷地讓它們舔著,臉上厭煩的表情,完全是付“我這人其實並不太喜歡狗”的樣子。
  
  黛安娜告訴我,蒙秋的前主人是黛安娜以前住華盛頓州時的鄰居。蒙秋剛出生沒多久他的前主人就去世了,蒙秋當時雙眼因病看不到東西,被關在院子一個小角落裏根本沒人理它。後來是黛安娜無意中聽到小蒙秋淒慘的叫聲,才去把它救出來,花錢給它治好眼病,一直留在了身邊。
  
  在黛安娜為了拯救野驢而四處漂泊的歲月裏,蒙秋一直伴隨著她,守候在她身邊。黛安娜說有次冬天大家在屋子裏生火取暖,不慎一氧化碳中毒,是蒙秋最早發起情況狂吠而救了大家。還有一次黛安娜的小狗麗麗在牧場被一群土狼逮住,是蒙秋衝上去和眾土狼搏鬥,從狼口下救出了麗麗,這就是為什麽它臉上有那麽多傷疤。黛安娜對蒙秋感情很深,她說:“如果有狗菩薩的話,蒙秋就是我的菩薩。”
  
  眾狗裏另一條黛安娜最疼愛的就是小狗麗麗。麗麗是條小型鬥牛犬,滿身黑褐色的條紋間雜,有時遠遠看它跑過來就象一條長了腿的巧克力麵包似的。黛安娜不管到哪裏都把麗麗帶在身邊,而麗麗也隻對黛安娜最好。麗麗同樣曾經有過悲慘的遭遇,小時候被前主人虐待過,它的前主人準備遺棄麗麗時剛好被黛安娜知道,才這麽被黛安娜解救下來的。
  
  牧場裏的每條狗都是被收養的,有過各種不幸的經曆。
  
  至於牧場裏到底有多少隻貓,克裏斯和丹尼爾爭論了半天也沒搞清楚到底有幾隻。不同於狗,這些貓都是神出鬼沒的獨行俠,直到我離開牧場,我也沒有把握說見到過牧場裏的所有貓。我們附近的鄉民如果找到任何被主人遺棄的貓都會送到我們牧場裏來,我們收養並幫它們找到新主人。當然美國各地也有政府運營的動物收容所收容各種被遺棄的小動物,但它們和我們的牧場有一點不同;在政府運營的動物收容所,在一定期間內這些動物如果沒有被人收養,它們就會被收容所毀滅掉,而在牧場,這些小貓或者其它動物會一直待在這裏直到有人願意收養它們。
  
  野驢是很膽小的動物,基本上一有風吹草動就蹶蹄狂奔。但是如果能夠取得它們的信任,情況則截然不同。每次當我鑽到驢圈時,驢圈的野驢們都會默默地圍上來,這些沉默可愛的動物並不騷擾你,他們隻是不聲不響地走到你的身邊,低著頭,貼著你站著,你不動它們也不動。站在沉默的驢群當中,你能感覺到它們對人類那種無條件的信任,因為它們知道我們是那些每天來喂養照料它們的人,從來不會傷害它們。
  
  牧場中央有一個養著五頭公驢的驢圈,這個驢圈裏有一頭叫“波比(Poppy)”的老驢。驢和人一樣,年紀大了以後毛發會開始變白,本來是黑驢的波比全身已經花白,。因為是野驢,無從知道波比的確切年齡,黛安娜估計波比快四十歲了,至少相當於人類的八十歲。毛驢年紀大了也怕冷,所以每天入夜前我們會去給波比披上毛驢專用的外套,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去脫下來。牧場裏大家都喜歡波比,因為它對每個人都很親密,特別乖。
  
  有天傍晚我去給波比披外套時,剛鑽進柵欄,正和其它幾頭毛驢圍在幹草邊低頭吃草的波比看到拿著驢外套的我,就停止吃草,慢慢地走到我身邊,停住,一動也不動地等我將外套給它披上,將三個褡褳扣好,才又慢慢地又回到草料旁繼續埋頭吃草。要知道任何動物,當
  它們在進食時,外界很難有什麽東西可以打攪它們,令它們自願放棄進食。我心裏有些感動,回到石屋時向黛安娜提到了這事。黛安娜聽了就說:“喔,波比,那可是頭不一樣的驢子。”
  
  “十一年前,我們在死穀營救的波比。野驢都是群居動物,但波比卻是獨自一人沒有任何夥伴。當我們找到他,準備把他裝上拖車帶離死穀時,你不知道他是多憤怒,幾乎要試圖咬死其中一個推他上拖車的牛仔。
  
  我把他帶回了我當時在華盛頓州的牧場。波比是頭神奇的野驢。
  
  你知道華盛頓潮濕寒冷,一年到頭雨水很多。習慣了炎熱幹燥沙漠環境的野驢不喜歡華盛頓,他們簡直就是痛恨那裏。有一天我坐在波比旁邊,波比的鼻孔對著我的臉,驢子們之間喜歡用鼻子來交流信息。我們如此之近,波比鼻孔中的熱氣噴在我臉上。一瞬間,我突然在他鼻孔的熱氣中聞到了沙漠的氣息,腦子中出現了沙漠的景象,褐色的荒原,燥熱的空氣,我仿佛聽到了波比對我說:‘我恨死這裏了,我要回到沙漠裏去。’
  
  當時我向他說;‘我發誓,波比,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你們都重新帶回家鄉。’
  
  黛安娜是“野驢拯救暨保護組織”的創始人,也是整個牧場的靈魂。牧場的187頭野驢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一個編號,黛安娜叫得出每頭毛驢的名字,這點對我來說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因為在我看來這些毛驢全都長的一個樣,真不知道黛安娜怎麽能每頭都認得。
  
  但在現實中她是個慈祥溫柔的女人,什麽時候都是麵帶笑容,即使有什麽人或者事讓她非常生氣,黛安娜也很快會把一切忘記,象沒事一樣不給任何人以壓力。黛安娜很愛笑,也很容易笑。我們大家在一起聊天時,黛安娜不是說話最多的,但一定是笑聲最多的,往往一個並不搞笑的劣質笑話也會讓她開心大笑。我從沒見過她和誰生氣過,唯一一次例外是有天下午當我們都坐院子裏聊天時,小貓“列斯塔(Lestat)”嘴裏叼著隻剛抓的小鳥得意洋洋地出現在眾人麵前。黛安娜喜歡小鳥,院子裏的樹上吊了好幾個喂鳥盤,每天都會放些玉米燕麥給四處飛來的小鳥們。黛安娜見到叼著小鳥的列斯塔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順手拎起地上一桶水就向列斯塔澆去,口裏罵道:“列斯塔你這個混蛋!每天都喂夠你貓食了,為什麽還要去抓小鳥!我牧場裏絕對不準有任何屠殺!”
  
  水沒能澆到莫名其妙的列斯塔身上,但把它嚇得遠遠跑開同時,嘴裏的小鳥也掉到了地上。沒想到本來我們以為已經沒救的小鳥居然飛了起來,一會兒就消失在空中。我們大家拍手叫好,黛安娜也高興地露出滿麵笑容。
  
  當我在牧場的那段時間裏,黛安娜的心中其實一直是被團所陰影籠罩著。
  
  牧場沒有收入,一切運營經費完全來自於數目有限的會員自願捐獻。五年前黛安娜帶著一百多頭野驢流落到奧蘭恰時,貸款買下了這個本來是狩獵場的牧場,將它改建成為了現在這個動物的樂園。但是黛安娜一直沒有辦法募集到足夠的錢來還清貸款。數百頭野驢,每天都要吃下大量草料,一捆幹草大約要花十美元,一次向草場買來五百捆,一個月就消耗掉了,這些還不包括其它開銷。牧場一直財政緊張,入不敷出。有次我和黛安娜外出去莫哈維沙漠參加野驢保護行動時,一天勞累下來,晚上為了省錢,邊上就有設施齊全的旅館,但黛安娜還是決定在野外宿營。她就睡在道奇皮卡的露天後車鬥裏。沙漠晚上氣溫低至華氏21度,攝氏零下7度,最後黛安娜被凍病,嘔吐地一塌糊塗。
  
  而最讓黛安娜憂心的是,牧場的最後一筆貸款一直無法付清。黛安娜為了拯救野驢已經耗盡家財,負債累累,整天被追債公司騷擾,這就是她從來不接電話的原因。光靠會員捐款,牧場僅能勉強維持。貸款債權人已經下了通告,如果到九月份還不能付清貸款的話,牧場就會被收走拍賣,這就意味著牧場的所有動物和員工都將被無家可歸。黛安娜為了付清這筆貸款一直四處奔波,想盡辦法卻毫無著落。
  
  隨著我在牧場日子的增長,我和大家的關係也越來越密切,與黛安娜之間的信任也越來越深,連牧場其他的同事私下都對我說,“黛安娜可真得很信任你。”
  
  我和黛安娜有過許多很長的對話,有時是當著眾人,有時就我們兩個。在那些交談中,更多的時候我是個忠實的傾聽者,而一向話不多的黛安娜這時卻變得健談起來。從那些對話裏我知道了許多關於黛安娜的故事。
  
  “1956年我出生在華盛頓州,我是一個農家的女兒。
  
  我父母有我的時候年紀都很大了,我母親三十七歲生的我,而我父親已經五十歲了。我父親隻有我這麽一個孩子,我母親卻不是頭婚,她前頭還結過兩次婚,和她的兩個前夫有六個孩子。
  
  我和我母親感情一向不親,但我和我的父親卻感情很深,我們兩個簡直彼此無法分離。我這輩子最早的記憶就是當我還是個嬰孩時,我父親把我放在一個蘋果箱裏,開著他的小卡車回家的情景。
  
  但是我十一歲時,我父親去世了。真得讓我很難過很難過。
  
  我父親的家族很大,我有一個叔叔和姑姑因為要照料年老的父母和農場一直未婚,我父親去世後其實我是想和他們一起生活的。但我母親不幹,因為她要拿父親的年金。
  
  我一直無法從我父親的死恢複過來,為了擺脫心中的悲傷,甚至通過喝酒來讓自己忘記一切。
  
  十七歲時我遇到了我的前夫,之後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一直到二十五年後。我前夫比我大十七歲,我們認識時他已經三十四了。”
  
  我見過黛安娜當年和他前夫的照片。黛安娜年輕時很漂亮迷人,而她前夫顯得很老,留著雪白的絡腮胡子,樣子像個老爺爺。
  
  “我二十九歲生日的時候,作為生日禮物,我得到了兩頭剛出生沒多久的小毛驢,他們是我生命中最早的毛驢。
  
  當我第一次見到這些小毛驢時,一下子就被他們迷住了。我凝視著他們的眼睛,那眼神是多麽動人呀,我在他們的眼睛中看到忍耐和善良。我就是那時開始愛上了毛驢。
  
  1991年的時候我得知國家公園管理局在死穀射殺所有的野驢,我無法忍受他們這樣對待那些可愛無辜的生命,就開始獨自和國家公園管理局鬥爭,阻止他們的屠殺。最後,我們達成協議,隻要我展開行動收養這些野驢,國家公園管理局就暫時中止他們的剿滅行動。
  
  他們以為我幹不長,卻沒料到我一直做了下來。”黛安娜笑著說到。
  
  “那國家公園管理局的人現在還在死穀射殺野驢嗎?”我問到。
  
  “他們不敢,因為他們知道我在這裏。”黛安娜自豪地說到,“他們要是敢對野驢重開殺戒,我就帶著我的毛驢們到他們大門口靜坐示威去!
  
  不過現在死穀也沒有多少頭野驢剩下了。以前很多人去死穀旅遊都是為了去看野驢,本來死穀大約有六千頭野驢,現在也就一百頭左右,如果有人想看死穀野驢,大概要到我的牧場來才行。
  
  但沒想到在我開始投入到營救野驢的行動之後,我的前夫也開始對我越來越不滿了。
  
  我前夫是個控製欲很強的人,在家裏什麽事都不能違背他。
  
  剛開始他還好,可是到後來我前夫不喜歡我的毛驢們,不喜歡我拯救野驢的行為,甚至不喜歡我帶和我一起工作的朋友們到家裏去。看到我這麽專注到毛驢身上,你不知道他有多嫉妒這些毛驢了。”
  
  貝琪當年曾經在黛安娜在華盛頓的家住過一陣子。她告訴我那段日子對黛安娜簡直是太可怕了,她前夫根本就是在折磨她。黛安娜大學專業是音樂,但她前夫討厭任何音樂,所以黛安娜在家想聽音樂隻能用耳機。有整整一年,黛安娜獨自住在驢圈裏,就是因為實在是忍受不了她前夫的橫暴。”我聽了這些著實意外,因為我知道美國的法律比較傾向於保護婦女權益,在美國如果大部分丈夫敢如此對待他們妻子的話,毫無疑問會被他們的妻子給修理的慘不忍睹。“黛安娜就是人太好了才讓那惡棍得逞。”貝琪告訴我。我同意貝琪的說法,現實中我也覺得黛安娜確實是個太心善,很難向人說不的人,即使對方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是個喜歡幫助別人的人。開始幫助野驢之前我也一直在幫助那些吸毒青少年,把他們接到我的農場,照料他們,鼓勵他們戒除毒癮。我不知道我幫助這些無助的野驢有什麽錯,讓我前夫如此生氣,給我製造各種麻煩,有時候他對我的所作所為真得是很過分,讓我非常傷心。他的有些行為…讓我有時氣得簡直想把他殺了,連我都會問自己為什麽有這麽可怕的念頭。”
  
  說完這句,黛安娜坐在我對麵,低著頭想了會兒,然後對我說,“翔,讓我告訴你是怎麽回事吧。
  
  有一次我到死穀營救野驢,行動結束後,我和一起去幫助我的朋友簡開著我的拖車載著幾頭野驢回華盛頓,而另一個一起參加行動的朋友則載著一頭母驢和她剛出生的小寶貝回她在加州的牧場。
  
  但在回家的路上,我那個朋友開車太快出了事故,母驢把她的小驢給壓死了。
  
  在路上我接到了那個朋友的電話,晚上我們停車休息時,一想到那個死去的小驢,我就傷心地哭個不停,吃不下睡不著。就這樣兩天兩夜沒合眼才回到華盛頓的家。
  
  我前夫本來就不高興我的行為,看到我帶朋友回家更是非常惱火。我朋友簡也是一路辛勞,全身酸痛,我前夫假裝說要幫她鬆骨,卻借機弄傷了她。這下激怒了簡,她立刻打電話給她在西雅圖的一個在軍隊服役的朋友連夜來把她接走了。
  
  簡走後,我前夫又來騷擾我。我氣憤地對他說:‘你妨害我的行動,弄傷我的朋友,故意讓我傷心。我不想理你,我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了,我現在要睡覺,你離我遠些,讓我一個人安靜些。’
  
  可是,那一晚他卻強奸了我,你能想象嗎?一個丈夫如此對待他的妻子。
  
  第二天晚上睡覺時我把槍放在枕頭邊,讓蒙秋就睡在我身邊保護我。
  
  那次我在家裏待了四天,那四天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四天。
  
  從那刻起我就決定離開他。我和他離了婚,帶著我的野驢們來到了加州的死穀。雖然如此,我前夫依然對我滿腔怒火,2000年我回華盛頓去接我留在那的最後七頭野驢,當時我請了兩個加州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他們都帶著槍,我還約上了我在華盛頓的所有朋友和我一起到農場去接我的驢。我請求他們任何時候都別離開我,因為我的前夫知道就要永遠失去我了,他不肯善罷甘休,打算拿槍殺了我再自殺。
  
  我帶著一百多頭毛驢來到加州,現在死穀東邊的一個朋友家接住,當時隻有我和貝琪兩個人,沒想到沒住多久朋友就希望我們離開,於是我們倆就帶著毛驢們一直流浪到奧蘭恰,找到現在這個牧場。”
  
  “當時我除了這些毛驢和為買下這處牧場借的債務外就一無所有。”
  
  我不解地問到,“可是你和你前夫離婚時總該分到了些財產吧?你說過你們那個農場有四十五英畝土地,再說你們在一起一共過了二十五年,至少你可以得到一半財產。”在美國,許多當年恩愛無比,如膠似漆的夫妻最後離婚時陷入醜惡無比的財產戰爭的故事比比皆是。
  
  “我沒有向他要任何東西,不僅如此,他還從我父母留給我的六萬美元中拿了四萬去給他自己買了輛新車。他甚至連我存了很多年的日記都不肯給我。
  
  我不要他任何東西,也不想和他打什麽官司,我不是那樣的人,我隻要帶著我的毛驢離開他。”
  
  在美國,這樣的事情可算罕見,但我卻對黛安娜的話一點也不懷疑。
  
  “我在奧蘭恰遇到了湯姆。
  
  那時我們剛到這裏,這裏除了幾間房子什麽都沒有。要把一個狩獵場改造成動物保護牧場並不容易,何況還要照料幾百頭野驢,為牧場募集資金,但整個牧場隻有我和貝琪兩個女人。到這裏的第一個冬天,牧場下了很大的雪,有一頭母驢生產,我和貝琪整夜沒睡,用我們做飯的鍋一鍋一鍋把雪化成水,送到驢圈去為母驢接生,小驢清洗。白天還得去喂養照料其他野驢。
  
  我們女人顯然不行,需要人來幫忙,於是我找來當地的電話簿,一家一家打電話過去,直到找到附近的一家觀光驛站“岩溪驛站(Rock Creek Pack Station)”的老板“克力格(Craig )”,問他可不可以推薦任何熟悉牧場,熱愛動物,不計較報酬的牛仔來牧場幫忙,於是克力格就推薦了在他牧場工作的湯姆。湯姆在紅溪驛站當導遊,每年的觀光季節領著馬隊帶著遊客進內華達山脈裏旅行,但驛站的工作隻有半年,秋天大雪封山後就關門,直到第二年春天開山。
  
  湯姆是個牛仔中的牛仔,對關於牧場和動物的一切了如指掌,貝琪直到現在隻要和她養的馬有了什麽問題時都會嘟囔說:‘我真希望湯姆能在這裏幫我。’
  
  湯姆去過不少國家,是個善良,又有智慧的人,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尊敬喜歡他。我從他那裏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牧場剛開始時總會有些人來找麻煩,我有時候態度不是很好。但湯姆卻總能友善地和對方溝通。他告訴我;‘你必須和你的敵人溝通,甚至將他們變成你的朋友。’
  
  我能成為佛教徒也是受湯姆的影響,因為他也是個佛教徒。
  
  我們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四年,真是非常幸福的四年。我們一同工作,旅行,營救野驢,規劃牧場的未來。生活從來沒有這麽美好過。湯姆比我小五歲,我當時還想,這真是太好了,女人一般都比男人活得長,這樣我們就可以一同白頭偕老。
  
  前年秋天,湯姆查出了胰腺癌,一直熬到去年二月。在他最後的十四個小時中,我就坐在他的病床邊,看著他死去。
  
  也許我得感謝湯姆,是他讓我看清了死亡,學會怎麽去麵對它,畢竟我父親去世時我還太小。
  
  但真得是很難找到一個人象湯姆這樣值得去愛。”
  
  “我現在有許多壓力,每天有這麽多帳單去付,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貸款付清,或者我們又將四處流落。我對克裏斯說過:‘克裏斯,你準備好沒有?’他問我:‘’準備什麽?’我告訴他如果我們被趕出這個牧場,我就決定趕著野驢順著395公裏一路流浪下去,直到找到幫助。
  
  我有時候也會想不通,因為命運怎麽能這樣對待我。我從小就愛幫助別人,上中學時班上有同學家很窮,髒兮兮的,我把她帶回家,讓她有地方洗澡,把我的衣服給她。
  
  後來長大了我也一直都在幫助問題少年。得知這些無助的野驢將要遭受的命運後我沒法做到置身度外。但我現在幾乎快要失去了一起,有時候已經是筋疲力盡。”
  
  “但是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幸福,每當看到這些毛驢們,看著他們溫順忍耐的眼神時。
  
  其實我也懷疑過自己,很多人覺得我很奇怪,居然為了這些毛驢失去了一切。連我自己也會問自己;我是不是不正常?為了這些毛驢值得嗎?
  
  後來是湯姆給我一本佛教的書說;‘讀一讀吧,你所要的答案全在這裏。’看了那本書我豁然開朗,生命原來都是平等的,這些毛驢和我們人類並沒有什麽區別。
  
  我並不恨誰,即使他們傷害過我。象我的前夫,我現在對他並沒有恨,隻是覺得可惜,他太偏執了,不然我們也還是可以成為朋友的,畢竟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也有過不少美好的回憶。”
  
  “我愛這個牧場,愛奧蘭恰這個地方,當我第一次流落到此還沒見到這個牧場時就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有種很熟悉,到了家的感覺。我告訴自己;我到家了。
  
  雖然沒水沒電,但所有動物都愛這個牧場,這個牧場對我來說就和天堂一樣。”
  
  黛安娜說到這,突然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們牧場很久很久前一定發生過很不好的事情,是那種很悲慘恐怖的事情。”
  
  我一愣:“你是指什麽?”
  
  “我也不能確定,但我能感覺到,一定是什麽慘劇,和當年那些印第安人有關。
  
  我相信如果一個人死得很淒慘恐怖,很怨憤,那麽他的靈魂一定會滯留在他死的地方不願離去。


  當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買了一個小農場,那個農場很漂亮,精致的農舍,美麗的院子。但是這個農場的前主人是個瘋子,他發瘋時殺害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幼小的女兒,然後自殺了。我當時還很小,當然沒有人告訴我這些可怕的事情。可是當我四歲時,有一天我對我母親說,我看到院子的井裏有兩個小女孩在玩。”
  
  “歐文斯穀裏最早住的是印第安人。後來白人來時把他們的家園給奪走了。據傳說,有次白人們在這一帶屠殺了許多印第安男女老少,其中隻有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得以幸存。但從來沒有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在什麽地方。
  
  可是我總能感覺到些什麽,這些可憐靈魂心中的幽怨一定難以平息,所以他們無法離去。
  
  我一直歡迎那些印第安巫師們到牧場來訪問,來撫慰這些冤魂。可是我更希望能在這裏修建一座佛教寺院,不管什麽宗派都可以,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我可以捐一片土地出來,因為我相信也許隻有佛教才能使這些冤魂心中的怨憤得到撫慰,解脫。”
  
  我曾經一次次地對這裏的土地說,對這裏的樹木說;‘我不知道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麽,但我願意做一切我能做的,來撫平所有的這些不幸和怨憤。’
  
   “我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幫助這些野驢重新回到他們原來的家園,這樣我們的牧場就可以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動物。
  
  雖然我愛這個牧場,但我並不把它當成我個人的。實際上我一直希望能把牧場的全部土地捐給一個非營利組織。我不在乎是怎樣性質的組織,不管是宗教團體,還是研究機構都可以,但唯一條件是必須允許和幫助牧場留在這裏。這樣就算有一天我死了,這些動物們依然可以安心地待在這裏,不會被再次拋棄。”
  
  基督教徒們總愛談論天使,而佛教徒們則愛說菩薩。也許,天使或者菩薩其實就在我們人間。
  
  來到牧場快有一個月了,離我重新上路的日子也越來越近。經常我會獨自坐在門廊下的長椅上,默默地凝視著遠處的穀地,山脈,和天空。整個山坳中陽光明媚卻又如此寂靜,微風中隻有風鈴偶爾傳來簡潔悠長的聲音,屋旁兩棵白樺樹的樹葉在陽光與風中搖晃出一片金色的鱗波。這時我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定神無念間,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乎融化開來,融入了四周的山崗,藍天,清風,陽光中,不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心中隻是一片舒適無比的安靜喜悅。這樣的感受我以前從來沒有過,但在牧場的門廊下卻不止經曆過一次。
  
  有時我會一個人走上牧場邊的山崗,踏過沙地上盛開的滿地黃花來到山脊,向北眺望著空曠的穀地和旁邊的山脈。這時奧蘭恰酋長的臉龐就在我頭頂之上,很久遠以前,最早的印第安人從寒冷的西伯利亞越過冰封的白令海峽來到皚皚白雪的阿拉斯加,再走過湖泊森林縱橫密集的北美大陸西北部,這些古老的印第安人就是沿著碧波萬頃,滿目蔥鬱的歐文斯穀向南進入沙漠,穿過墨西哥,一直走到了南美洲最頂端。千萬年來,奧蘭恰酋長就在這裏,在高高的山脈之上,見證了這片峽穀所有的滄海桑田,守望著這片土地上的哀樂悲歡。
  
  在牧場的日子裏,我算是終於有時間和心思坐下來寫封信,向那些關心我的朋友們報告我到目前為止的經曆和感受。原信摘錄如下:
  
  Hi,
  Greetings from Olancha. How’s everything going over there?
  It has been two and half months since I set out on my journey, and you guys may rightly assume I am already more on the east side, even somewhere near New York. No way. I haven’t gone far on my journey.
  I was stuck in north California for several weeks, first by the endless rain, and then I got sick, running a high fever, and coughing.
  
  I was back on the road in March. Yuqi drove me to Half-moon Bay, where I
  spent the night in a cypress woods near the seashore. The following morning, a fisherman gave me a lift and drove me to Pigeon Point light house in Santa Cruz. I got stuck there for a couple of days, again by the rain, too much rain this year. Once I was stuck in my tent from 5am to 10 Am., because of the heavy rain.
  
  …
  
  As soon as the rain stopped, I stuck out my thumb and took to the road again. Several drivers offered me ride s to Carmel, the starting point I planned to hike along the Big Sur.
  In Carmel, I met a wonderful couple, Joe and Honey. It’s a sunny afternoon, after 30 minutes walking on Carmel Highlands, I sort of run into “Point Joe”, where Joe and Honey’s house is, and I asked them if I could set up my tent in their courtyard, as most part of that area belong to the State Park, camping is not allowed.
  I got more than what I had asked for. The couple kindly invited me to stay at their guest room, a neat cabin on the cliff, surrounded by big pine trees, white calla lilies, and with a splendid ocean view. What a luxury, especially for a hitch-hike traveler.
  I stayed at “Point Joe” for 3 days, everyday, Joe, who used to be a fisherman, took me out and showed me around Carmel. Both Joe and his wife Honey are Carmel locals, born and grown up there. They told me a lot about Carmel, their families, and themselves. Nowadays, you don’t often come across people as generous, friendly, and well-natured as they are. If you ever go to Carmel Highlands, please do stop by “Point Joe” , and say hello to Joe and Honey, they are the kind of really nice people you must meet.
  
  ……
  
  At Paso Robles, a Navajo Indian man picked me up and drove me to Mojave. From Mojave, I walked 7 days in the desert to Lone Pine, covered 120 miles with a 50-pound backpack, getting 4 sizable blisters on feet, and they really hurt. With all the fatigue and all the blisters, I was happy and content, no complaints, no regrets. I enjoyed it immensely.
  It happens to be the best season of the desert for hiking, the temperature is mild, grass and bushes are tenderly green dotted with tiny yellow wild flowers, it’s so beautiful. Every night I looked at the vast starry sky, my heart filled with wonder and content.
  
  I came to Lone Pine to climb the Mt. Whitney, which is 14,497 feet above sea level, the highest mountain in the lower 48 states of the U.S. But there is too much snow, the locals tried to stop me. But since I came so far already, I would at least give it a try before I give up. So I did try, and then gave up when I realized it is a mission impossible. What a pity. It’s been my long time dream to climb Mt. Whitney. I feel a little bit sorry that I couldn’t make it, but at least I tried.
  …
  
  As I set out on this journey, many of my friends expressed their well-grounded concerns and worries, and tried to persuade me to choose an easier way.
  Hitchhiking mode of travel would inevitably be full of uncertainties and hardships; most time I slept out, in the woods, on the beaches, under the bush in the desert, and in the Snow Mountains. I walked hours and hours in the rain, against strong wind, under the scorching sun, and in darkness . Pain on feet, sore in back, hungry, thirsty, cold, sick with anxiety.
  Yet I have no regrets, not for a single moment, in fact, I am enjoying it very much, I enjoyed everything on my road. I had never got so close to n ature in my life so far; every morning I wake up to bird’s chirping , and walk ed along the remote mountain trail, smelling the fresh breeze from the forest. Lying in my tent at the seaside, I enjoyed the soothing sound of sea waves lapping onto the shore; walking i n the desert, I was marveled at the endless land merging into the sky over the horizon; climbing the mountain, I looked up at the full moon rising quietly from the peaks of mountains at twilight…
  
  ……There are always stories coming with each new ride and random stop-offs. I met so many cool and beautiful people on the road.
  At “Point Joe”, as I tried to express my gratitude, Joe said that I didn’t have to thank him, for, while he was young, he had been traveling in many countries, received many helps from people, he’s just returning these kindness by helping me.
  A middle aged Latino woman offered me a ride from Carmel. As she drove along, she told me she was from Honduras, and told me how she came to America 30 years ago the hard way, and the touching love story between her and her 22 years younger husband. When she dropped me off on the roadside, she gave m e her family’s address in Honduras, told me I can stay at her family’s house if I go to Honduras someday.
  A young lady, Dionne, went out of her way to drive me to my destination. She told me that I was the first hitchhiker she has ever picked up, as I hopped out her car, she told me her cell phone number and let me call her if I got any emergency.
  Jerry Price, whom I met in North California, is 72 years old this year but still dreaming to climb Mt. Everest, to be the oldest person who has ever climbed to top of that mountain. He can speak a little bit Chinese, and call ed himself “Lao Feng Zi (old nut)”, and called me”Xiao Feng Zi (young nut)”.
  Kevin, a cheerful electrician from San Bernardino, stopped for me as he saw I am walking alone in the desert. Kevin has a deep love for his Harley; he made his across America trip driving his Harley. Actually, h e is fatally sic k with an incurable disease. “I’m dying,” he said, “but death doesn’t stop me, it just inspires me to enjoy life harder.”
  
  Now I would like to talk more about the Wild Burro Rescue Sanctuary. I am working as a temporary volunteer. This is an isolated range located at the base of Eastern Sierra Nevada. It has four staff members taking care of 200 burros, mules, horses, and many other animals. None of them gets paid or any benefits….
  
  This sanctuary is short of almost everything that it needs to save about 187 wild burros. There is no electricity, no tap water, no telephone line here. Every night we eat poor food by the candle lights……
  
  The conditions here is beyond your wild imagination , but all of the people here are wonderful, they still keep a positive attitude towards life, and they are dedicated to the work of rescuing wild Burros.
  Every day after supper, we all stand silently in yard watching the moon rising from Coso Mountain in the east, this scene is so enchanting that I will never forget for my whole life.
  
  ……
  
  When I started my journey, I wished in mind that let me gain some
  unusual experiences, meet some cool people. Two and half months passed, I am happy to say I got much more than I had wished. Everything turned out to be far better than I had expected. With all the sufferings and pains a hitch-hiker is expected to endure, I feel learnt, inspired, enlightened, encouraged, and tested by experiences and people I encountered along the way. My faith in the essential goodness of human nature has been reinforced. I’m no longer in doubt of myself; I have never been so sure of myself. I can see my own essence more and more clearly, it had been hidden somewhere inside me.
  
  Every morning as I wake up, I am never sure where I’ll be at night, what kind of people I will meet and what will happen on the road, but I know my journey will be full of joy coming from my encounters with their unusual stories.
  I would like to conclude my letter with an ancient Sanskrit poem I found on the guest room’s wall at “Point Joe,” Look to this day
  
  Look to this day
  for it is life
  the very life of life
  In its brief course lie all
  the realities and truths of existence
  the joy of growth
  the splendor of action
  the glory of power
  For yesterday is but a memory
  And tomorrow is only a vision
  But today well lined
  makes every yesterday a memory of happiness
  and every tomorrow a vision of hope
  Look well, therefore, to this day.
  
  
  Best wishes
  Xiang on the road
  
  譯:
  
  嗨,
  
  從奧蘭恰向大家問候。你們都還好嗎?
  
  自從我上路以來兩個半月已經過去了,你們大概都還以為我已經走到很東邊了,甚至快到紐約了。但實際上我根本還沒走出多遠去。
  
  我被困在了加州好幾個禮拜,首先是因為沒完沒了的雨水,其實是因為我得了病,高燒咳嗽不止。
  
  三月份我重新上了路。玉琪開車送我到半月灣,我在那附近海邊的杉樹林中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個漁民搭我到聖塔克魯茲的鴿子岬燈塔。我又被大雨困在那裏了兩天,今年雨水可夠多的。有次我被大雨困在帳篷裏從早上五點一直到上午十點。
  
  ……
  
  等到雨一停我就趕快回到公路邊搭車。幾個過路司機把我一直搭到了卡梅爾,我原定計劃沿Big Sur徒步旅行的起點。
  
  在卡梅爾我遇到了一對非常好的夫妻,喬依和哈妮。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走了三十分鍾來到卡梅爾崗時,我無意中闖進了“喬依岬”-喬依和哈妮的家,因為那一帶基本上都屬於州立公園,禁止宿營,所以我詢問他們是否可以讓我把帳篷搭在他們院子裏。
  
  但我得到的遠超出我的期望。這對夫妻竟然友好地邀請我住在他們的客房裏,那是一間搭建在懸崖頂上的溫馨的小木屋,四周被鬆樹林和潔白的馬蹄蓮花叢環繞,窗外就是壯觀的大海。對一個靠搭便車旅行的旅行者來說,這一切實在是太奢侈了。
  
  我在喬依岬一共待了三天。每天,喬依-一個以前的漁夫,會帶著我到卡梅爾一帶轉悠。喬依和哈妮都是卡梅爾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們告訴了我許多有關卡梅爾,他們的家族,以及他們自己的故事。在這個時代,你並不是那麽容易遇到象他們那樣慷慨,友善,好心腸的人。如果你有機會路過卡梅爾崗,請一定在喬依岬停一下,向他們打聲招呼,他們是那種你應該去結識的人。
  
  ……
  
  在帕斯澳羅伯勒斯,一個納瓦和印第安人搭上我,一直把我送到了莫哈維。從莫哈維,我在荒漠中走了七天到朗派。我背著二十多公斤重的背包走了兩百多公裏,腳上磨出四個疼痛的大水泡。
  
  現在剛好是在沙漠中徒步旅行的最好時節,氣候溫暖,草木新綠,其間開滿了黃色的小野花,一切都是如此的美麗。每天晚上,仰望著浩瀚星空,心中隻有驚歎滿足。
  
  我來到朗派攀登惠特尼峰,它海拔4,418,是美國本土四十八州的最高點。但因為山上雪太厚,當地人試圖勸阻過我。可是既然是遠道而來,沒有道理試都不試就放棄。但我的嚐試最終隻是讓我認識到,我的目標確實難以實現。太遺憾了,我一直以來就盼望著能登上惠特尼峰。盡管我感到有些遺憾沒能上去,但至少我盡力了。
  
  ……
  
  當我開始這次旅行時,許多朋友們都向我表達了他們的擔憂,並且試圖勸說我選擇更容易些的方式。
  
  搭便車這種旅行方式當然不可避免地充滿了無常和艱辛;許多時候露宿野外,樹林中,沙灘上,沙漠中的灌木叢間。一刻不停地走在風雨中,烈日下,黑暗裏。雙腳疼痛,腰背酸軟,饑渴寒冷,滿心焦慮。
  
  但我從沒有哪怕一瞬間後悔過,隻是感受著旅途中的一切。在我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大自然,每天清晨在鳥鳴中醒來,行進在人跡罕見的山道上,呼吸著夾雜著森林氣息的清風。躺在海邊的帳篷裏,傾聽著海浪陣陣湧上沙灘的濤聲。跋涉在沙漠裏,眺望著一望無垠的曠野在遠方的地平線融入藍天。登上高山,注視著滿月在黃昏中靜靜地從山峰間升起…
  
  ……
  
  在路上我總能聽到不同的故事,遇到許多友好美麗的人們。
  
  在喬依岬,當我試圖向喬依表示謝意時,喬依說我並不需要要感謝他,因為他年輕時也曾在許多國家旅行過,得到過許多人的幫助,現在他隻是把那些得到的善意轉送給我。
  
  一個中年拉丁裔婦女在卡梅爾讓我上了車。在車上她告訴我她來自洪都拉斯。一路上她向我講述了她三十年前來美國時的艱難日子,還有她和年輕她二十二歲丈夫間的感人故事。當她在路邊放我下來時,給了我她在洪都拉斯家族的地址,讓我如果有一天如果去洪都拉斯可以住在她的家。
  
  一個年輕的女子,蒂昂妮,特意專門開車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她說我是她搭載過的第一位搭車客。當我下了她的車時,她告訴了我她的手機號碼,讓我有緊急情況和她聯係。
  
  傑瑞普萊斯,我在北加州遇到的他,今年已經七十二歲但依然夢想著能夠登上珠穆朗瑪峰,成為世界上最年長的等頂成員。他會說一些中文,他稱他自己為“老瘋子”,而稱我為“小瘋子”。
  
  凱文,一個從聖伯拉地諾來的開朗的電工,當他看到我獨自在荒漠中步行時就主動停了下來。他深愛著他的哈雷摩托車,騎著他的哈雷跨越過美國大陸。但他其實得了不治之病。他告訴我“我就要死了,但是死亡並沒有嚇倒我,它隻是激勵更加努力的去享受生活。”
  
  現在,我要多講述一點關於我現在正作為臨時誌願人員工作的野驢拯救牧場的故事。我現在就在這裏做一名誌願義工。這是一處內華達山脈之麓的牧場。一共有四名工作人員,照料著兩百多頭毛驢,騾子,馬,和許多其它動物。沒有一個人領取工資和各種福利,牧場完全依靠捐款維持。
  
  ……這個牧場幾乎缺少一切需要的東西。沒有水電,電話線,每天晚上我們在燭光下吃著簡單的食物……
  
  這裏的條件不是你們容易想象得到的,但是這裏的人們依然對生活充滿樂觀,並為拯救野驢的事業勤奮工作。
  
  每天晚餐之後,我們所有人都會靜靜地站在院子裏,注視著月亮從東邊的柯索山脈升起,這個感人的場麵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
  
  當我開始旅程時,我希望自己能夠積累一些不一般的經驗,遇到一些不一樣的人。兩個半月過去了,我很高興地說我所得到要比我所希望的更多。除了作為任何一名搭車客都必須忍受的旅途艱辛,我更被路途上遇到的這些事和人所教育,鼓舞,啟迪,激勵,考驗。我對人性善的信念更加堅定,也對自己本身不再懷疑。我從來沒有這麽清晰地感受到真實的自己,它本來或許是被掩藏在了我內心的某處。
  
  每天早上當我醒來時,我總是無法確定晚上我會在什麽地方,路上會見到哪些人,遇到哪些事。但我知道我的旅途一定會因為路上那些不期而遇的人們和他們的故事而充滿喜悅。
  
  最後,我想用一首我在喬依岬客房的牆上找到的一首古老的梵文詩來結束我這封信:
  
  Look to this day
  for it is life
  the very life of life
  In its brief course lie all
  the realities and truths of existence
  the joy of growth
  the splendor of action
  the glory of power
  For yesterday is but a memory
  And tomorrow is only a vision
  But today well lined
  makes every yesterday a memory of happiness
  and every tomorrow a vision of hope
  Look well, therefore, to this day.
  
  最好的祝福
  
  翔在路上

  好不容易又上來了,先謝謝各位的鼓勵。這裏告訴大家,我現在又回到了黛安娜的牧場,我上麵的這一大部分就是在回到牧場的一個月裏斷斷續續寫完的。
  
  首先就如windingpath已經給大家講的一樣,當年買牧場的貸款一直無法還清,去年下半年本來是最後期限,若不還清貸款牧場就將被債權人收回拍賣,但在黛安娜的生日那天早上,她接到一個電話,一對她從未謀麵的夫婦願意替黛安娜付清貸款。雖然這隻是一筆借款,但那對夫婦並沒有提任何要求,所以牧場的員工們和這裏的所有動物暫時不用擔心會失去家園。
  
  牧場的情況和我一年前在的時候相比有了一些變化。猶他克裏斯和貝琪都依然如故,新加入了一位誌願義工提姆。
  
  倫敦克裏斯在我走之後不久遇到了個麻煩,他犯了一個經典性的錯誤,有一天他去朗派時泡上了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其實是結了婚的。就如我在上頭文章中說的,朗派是個小鎮,這消息很快就人盡皆知,糟糕的是流言也傳到了那個女人老公耳朵裏,更糟糕的時那女人的老公是個暴漢,據說那家夥扛著槍四處揚言要把克裏斯揪出來算帳,於是可憐的倫敦克裏斯就在眾人不知道時一個人跑了,大家都估計他回了英國,隻是誰也沒有他的消息,但願他一切都好。
  
  丹尼爾在我到牧場後沒多久就走了,或許他早就該走了,因為他在牧場時並不開心。我回到牧場後每個人都向我抱怨他們受夠了丹尼爾的大嘴巴。丹尼爾的遭遇再次印證了我一向的一個觀點,男人最好不要沒事就說個沒完,喋喋不休,作男人應該少說多做。當然,丹尼爾走得很傷感,我見過的每個人在這個牧場待過後都不願離去,因為每個人都在這裏找到了他們心中的平靜和天堂,但為了牧場,丹尼爾最後必須得走。
  
  黛安娜和牧場的眾人很高興我回去,我回牧場前並沒有給他們一個準確的時間,因為我本身也就不太確切。黛安娜告訴我,在牧場大家每天都在談論我什麽時候回來,當我回到牧場時大家象歡迎家人一樣歡迎了我。
  
  兩個多禮拜前,黛安娜帶我去內華達和加州邊界一處叫克拉克山脈(Clark Mount)的地方參加監視阻止美國政府圍捕那裏野驢的行動。前後三天裏,我們就在荒無人煙的山脈沙漠中穿行露宿,夜晚露天睡在零下十度的荒山裏。這次經曆可以說是艱辛困難,悲愴但結局又頗具戲劇性,整個過程寫下來我想應該遠比那些拙劣的好萊塢電影更動人有趣。全程我拍攝了大量的照片,並準備在完成這篇遊記後專門寫一篇關於這次行動的文章。
  
  現在黛安娜正準備以克拉克山脈野驢為由起訴美國政府,和政府打一場力量懸殊的戰爭。黛安娜告訴我:“如果我們贏了這場官司,那麽象死穀等其它所有政府所有土地上的野驢也同時得救了,所以我們這次必須得贏!”這段時間裏我也一直在協助黛安娜做這方麵我可以做的一些工作。
  
  我上麵關於在牧場的文章寫得很困難,我這次帶了台筆記本電腦來牧場,但牧場沒電,偶爾晚上吃完飯會發動柴油機供兩個小時電給大家看錄像消遣,這時我就趕快拿電腦出來邊充電邊寫文章,出外辦事也總隨時帶著筆記本,到處尋找有插座可以充電的地方,我對黛安娜說,我就像狗追骨頭一樣到處追可以充電的機會。
  
  文章寫完後我又必須到朗派的圖書館才能上傳。牧場事情多,外出機會很少,而且朗派公共圖書館一次隻允許用一個小時,上次我到圖書館手忙腳亂貼了文章,順手找了些照片貼上,差點就超時了。現在重新看了下,不管是文字還是照片都還有不少缺陷需要改進,不過暫時也隻能這樣了。
  
  我很快就要離開牧場重回旅途,下麵就要去聖地亞哥見兩位朋友,她們也是我在路上認識的,將是下麵故事的主角。與她倆的相遇相識也可以說是奇妙而感人。
  
  我關於牧場的文章貼出來後,得到許多網友的關心和鼓勵,我把這些網友的話都轉述給了黛安娜,她聽了非常高興,她說這個牧場歡迎所有的中國朋友來訪問。並且就在我貼出文章後一周,一位姓Zhang和一位姓Li的朋友同時通過網絡向野驢拯救保護牧場捐款,黛安娜非常感動,如果方便的話請這兩位朋友告之通信地址,黛安娜說你們是第一批向牧場捐款的中國人,她想寫信給你們表達她的謝意。我的信箱是airtrekker@gmail.com,或者你們也可以直接寫信給牧場的信箱,當然牧場現在沒有電話線和英特網,所有電郵都是牧場在外地協助管理網站的朋友轉達,大概要多花一點時間。
  
  有一些朋友曾經向我發短信或者郵件,但因為我不是在旅行就是在牧場,一直無法好好回信,實在是對不起,等我下一段稍微安定些後一定補上。老實說,因為這裏是美國,有時候我即使找到電腦能上網,也是看不了中文,更不用說打中文了。
  
  這裏回答幾個朋友的詢問:
  
  作者:愛麗絲夢遊 回複日期:2007-2-4 09:53:20 
  
    看了全文,很有感觸,首先是敬佩你的勇氣,其次是讚賞你有這麽好的一個心態,我馬上要去美國小呆一段時間,也在紐約,不知道樓主怎麽聯係呢?可以見麵聊聊天麽?
  
  謝謝你的鼓勵,我已經離開紐約,重新回到了加州,下麵會在加州一帶旅行一陣子。你要聯係我的話可以寄信到我上麵的信箱。
  
  
  
  作者:grace_q_zhang 回複日期:2007-2-8 11:14:14 
  
    感動。看後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整日隻為一些日常生活瑣碎小事而煩心。感謝你用自己的經曆讓我們也接觸到這個社會中不被人重視的一麵。透過你的文章讓我看到人性的美好,十分欽佩Diana忘我的精神。不知她的牧場現在怎麽樣了,若是可以,我也願意盡自己一份微薄之力去幫助那些善良的人們。
    
    I like the poem at the end of the post, would you mind telling me who the poet is?
    
    ”But today well lined
    makes every yesterday a memory of happiness
    and every tomorrow a vision of hope
    Look well, therefore, to this day”
  
  這首英文詩出自佛經中的”跋地羅帝偈”,作者當然就是釋迦牟尼。中文譯文如下:
  慎莫念過去,
        亦勿願未來,
        過去事已滅,
        未來複未至。
        當下於此時,
        如實行諦觀,
        行者住於斯,
        安穩無障礙。
        今日當精進,
        勿待明日遲,
        死亡不可期,
        吾當如何置。
        若有如是人,
        安住於正念,
        晝夜無間斷,
        聖者遂稱彼,
        了知勝獨處。
  
  黛安娜的牧場現在情況依然困難,雖然現在不用擔心土地被收回,但牧場依然為財政困難所困擾,畢竟沒有任何收入,完全靠捐款維持不是很可靠,同時牧場也缺少人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黛安娜也為一些人事問題而壓力很大,不過現在總算過去了。
  
  黛安娜歡迎各種幫助,但同樣歡迎大家到她的牧場來做客。奧蘭恰離洛杉磯約3小時路程,凡去死穀或者Mammoth Lake滑雪的朋友都必然路過。同時離拉斯維加斯也不太遠。牧場的網址是http://www.helpsavethewildburros.orgwww.wildburrorescue.org,希望了解牧場現狀的朋友可以看看,但是因為網址是黛安娜的一個朋友為了幫助她臨時自學構建的,所以網頁算不上精美,更新也不是很快。
  
  這個月是湯姆去世兩周年的忌日,黛安娜告訴我:“我失落了整整兩年,但我現在終於回來了。”我很高興聽到她這麽說,也看到一切確實是如她所說的。
  
  周末就是春節,黛安娜專門邀請了許多朋友,在我們的牧場,這個深處內華達山脈之麓的小山穀裏盛大慶祝中國新年。這個禮拜我們所有人都在忙著裏裏外外清理整個牧場,準備慶祝新年,也準備一個全新的開始。
  
  當大家在看我這些文字時,或許我正在搬運幹草,清掃驢圈。這次黛安娜曾經問過我,可不可以一直待下來幫助她。我很慚愧我現在還無法做到,但我知道我一定還會回來,因為我對於這裏不再隻是個匆匆過客,而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最後祝願大家春節快樂!
  
  riverfr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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