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美國(2)
(2007-10-28 18:42:43)
下一個
二
最初的旅程卻不是想象的那樣順利。我原來打算沿著加州風光綺麗的海岸線從北加州一直步行到南加州去,可北加州今年的降雨量創下紀錄,連綿不斷的冬雨將我遲滯在舊金山灣區一帶。我並不想每天都在寒冷的野外被瓢潑大雨淋得透濕,對這種經曆我毫無興趣。所以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先在當地找個工作臨時做做,等到天氣轉好些再走。剛好當地一家中餐館在招侍者,我便前去應娉。
那是一對華人老夫妻開的餐館。餐館不算大,在郝利斯特主街旁邊的一條巷子裏,走進去是個大堂,錯落擺放著十來張小方桌和兩三張大圓桌,四周牆上掛著一些在舊金山唐人街小店裏到處可見的中國風格的廉價裝飾品。牆上的裝飾品和大紅對聯雖然很新,卻顯然有違店主所願,愈發襯托出地板上舊地毯的寒酸,和四周褪色牆紙的灰暗,剛走進去時,總覺得店內的氣氛更適合做古董店,而不是餐館。看了看菜單,都是些和其他那些遍布美國城鄉的大小中餐館一模一樣的內容,什麽甜酸肉,左公雞,牛肉炒芥蘭等在美國人盡皆知,但我在國內卻聞所未聞的所謂中國菜。
我以前讀書時在餐館打過工,一切都是駕輕就熟,他們試用了我半天就要了我。店不大,生意一般,老板很少來店裏,倒是老板娘整天都在看店。老板娘是個高個子,約摸五六十歲的樣子,看得出挺愛打扮的。其實她在店裏也沒有多少事可做,隻不過整天板著臉坐在店內收銀台旁的桌子邊,偶爾來了熟客,才馬上換個笑臉上去殷勤招呼,完了再回來重新將臉板上坐下。店裏除了中午和傍晚一段時間以外,基本不忙,外麵由我和老板的侄兒媳婦兩人打點倒是沒有什麽問題。這家店從早上九點半一直開到晚上九點,中間沒有休息的時間,一天將近十二個小時都不得不待在店裏。我既不打算在此長做,所以也不去計較。很多時候沒有客人,也無事可做,這時候我多靠著大堂一邊的牆壁,盤算著自己的心事。老板娘的那張板臉讓我失去了任何與之接近的欲望,再加上看著窗外低沉的烏雲和綿綿不絕的凍雨,想著自己的旅程,我在店裏就愈發顯得沉默寡言。每天我都會查當天報紙的天氣預測專欄,看著衛星雲圖上從北太平洋一波一波不斷湧來的寒流雲層,心中焦急而又無奈,我這時本來應該走在朝向紐約的路上,可卻在這個陳舊陰暗的小餐館中虛度著時間。
因為這個餐館地處偏僻,所以有為餐館員工提供住宿,這是在美國中餐館的一條不成文規定。大城市裏的餐館都一般不提供住宿,但在小城市和偏遠地方的中餐館則都會免費提供員工住宿。我和廚房裏麵工作的兩位員工就住餐館附近的一條街上,老板給員工租的一棟兩層樓房裏。雖然是樓房但實際麵積卻很小,樓下有一間廳房和一間臥室,二樓麵積隻有一樓的一半,隻有一間臥室。一個河北來的姓王的廚師就在樓下廳房裏搭了個床,盡管大家就在邊上來來往往,但他倒不在乎,據他自己說他喜歡看電視,而樓裏唯一一台電視就放在廳房裏。樓下的臥室老板娘不給人住,說那是給女員工準備的,雖然店裏並沒有女員工。我則和在廚房給大廚打下手的老周一起住在二樓的臥室裏。
老周是雲南人,一米八五的個頭,瘦高精幹,為人卻很隨和平穩,在店裏有時被老板呼來喝去也總是笑笑,一幅不在意的樣子。晚上下了班回家,光徒四壁的臥室裏除了兩張床墊一張桌子就一無所有,忙完一天我們能做的也隻不過是躺在床墊上聊聊天而已。聊著聊著,當他知道我父親是名老軍人,我小時候在軍營裏生活過時,他一下子高興起來,告訴我說他也當過兵。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文革時入伍,在雲南邊防部隊待過十多年,參加過自衛反擊戰,後來才轉業到地方當老師。軍隊這根紐帶把我們聯係到了一起,讓我們彼此立刻產生了親近感。
每晚老周都和我聊起他在79年自衛反擊戰時的經曆,當時他是排長,一次率全排衝鋒,他衝在最前麵,結果他沒事,反而是跟在他後麵的兩個班長都先後觸雷受傷。還有一次他伏倒在草叢裏觀察敵情,他的通信員發現一根地雷絆線就橫在老周眼前,而老周自己卻還沒看到。老周心有餘悸的對我說:“當時我要是動作稍微大點就完蛋了。” 戰爭中他的排全部28人死傷17人,而老周自己卻毫發未損。老周每每談起這些經曆,總是感歎自己命大。戰後,老周升為連長,因為他所屬邊防部隊,所以就一直駐紮在前沿,沒有遠離過戰爭,而且守衛的正是著名的者陰山。老周帶兵有一套,他們連被指定為機動連,防線上哪裏有問題就由他的連頂上去。隻是一次軍區一個部門的領導下來視察部隊,因為集合時士兵們慢了一些,上麵的領導大發雷霆,老周見不慣自己的士兵受如此委屈,便也大聲頂斥回去:“你們這些官老爺也不能把我的兵不當人!”上麵首長當然大怒,要處分老周,後來還是老周軍分區領導想方設法把這事給壓了下去。但老周這樣的性格自然不適合在軍隊裏長待,沒多久他就轉業回家鄉,到一家中學做了體育老師。聽了老周的經曆,我對他肅然起敬,真想不到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能遇到這樣一位老軍人,聽到他那些不同尋常的故事。可再想到白天在廚房裏,老周在老板大廚大呼小叫聲中忙碌而又任勞任怨的身影,不禁感慨萬千。
老周才五十出頭,卻已早早的辦了退休,然後通過在灣區的美國親戚的關係辦了半年探親簽證。他告訴我,他來是想看看美國是個什麽樣子,在親戚家住了段時間又覺得沒有什麽意思,也不想太打擾親戚,就自己通過當地的中文報紙的招工廣告,想找個管吃管住的活兒。老周以前從來沒有做過廚房工,得一樣一樣從頭開始學,著實受了不少老板大廚的氣,但他告訴我說:“沒有啥子了不得的,忍忍就過去了。” “就是掙點錢,等簽證最後一個月,把工作辭了,去報名參加個旅行團到美國各地耍耍,給家裏的老婆孩子和親戚朋友買些東西回去。”老周很知足樂命的說到。
每天早上我都是六點多就起來,趁著餐館開門之前一兩個小時到鎮裏四處走走,郝利斯特實在是個不大的地方,沒兩天就讓我四下逛了個遍,再也無處可去。一天早上,我又早早起來,無所事事的站在宿舍園子前的人行道旁,看著過往稀疏的車輛行人發呆,一個小女孩騎著輛自行車從旁邊人行道過來,小女孩也就三四歲的樣子,滿頭卷曲的黑發,輪廓鮮明的大眼睛和翹翹的鼻子,非常可愛。小女孩無邪天真的看著我,嘴裏吱吱呀呀的說著些什麽。我也低頭,有趣的逗著這個可愛的小女孩,問她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叫什麽名字。這時一個蓄著絡腮胡,戴付眼睛,麵貌和善的中年白人男子走來,友好的對我打個招呼,然後俯下身對小女孩柔聲說到:“蕾娜,不要打擾這位先生了,我們回家吧。”我於是問道:“這是你女兒嗎?她真可愛。”中年男子聽我誇他女兒,顯出很開心的樣子,我們隨後互相攀談起來,我得知他叫菲利浦,就住在我們宿舍旁邊。他是這個鎮上高中的老師。當他知道我是中國人,正準備橫越美國時,他高興的告訴我說,他們全家幾年前在阿塞拜疆居住時也遇到一個正沿著絲綢之路獨自旅行的香港女孩子,他們和這個香港女孩子成了朋友,後來那個香港女孩子回香港後還寫了本書,其中提及了在她在絲綢之路上與菲利浦一家的偶遇。那個香港女孩子把書寄給了他們,可菲利浦無奈的把雙手一攤說到:“都是中文,我們也看不懂說了些什麽。”說到這裏,菲利浦轉身回家想把那本書找出來給我看,可是一時卻找不到,而我們又都彼此忙著要去上班,於是菲利浦邀請我下禮拜二,我們餐館店休日時到他家吃晚飯,把那本書找給我看,順便我們還可以好好聊聊,我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當我在郝利斯特的這家中餐館幹了快一個禮拜時,店裏忽然有不少人打電話來應征侍者的工作,我心裏覺得奇怪,因為店裏看不出缺人手的樣子,也不知道這老板兩口子在搞什麽名堂。但我沒有把心中的疑問表露在外麵,因為我其實根本就不太在乎。倒是老板娘自己後來有些穩不住,主動來找我,把板著的臉盡量收一收,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你別看我最近又在招人,你不用擔心,我們兩口子下個月要回國,我侄兒媳要來頂我的位子,所以還需要一個人。你做的不錯,我們也滿意,你就安心在這做好了。”我聽了隻是點頭稱是。
晚上回到宿舍和老周聊起這事,老周就和我說起一件事。以前店裏的員工都住在老板家裏,老板家是在鎮郊的一棟大花園洋房,可是有次老板家掉了三千美元,老板懷疑是住他家餐館員工幹的,這些員工有的有合法身份,有的是偷渡過來的,比如樓下廚師老王。因為在美國雇主雇傭偷渡者也算違法,老板也不敢報警聲張,他們一家對有合法身份的員工不敢怎樣,就對是非法偷渡來的員工下手,連哄帶嚇,讓老王和另一個沒有身份的員工各掏一千五百美元出來,否則就要把他們交給警察。老王他們兩個在美國舉目無親,不知就裏,隻得乖乖掏錢。我聽到這裏,頓時覺得惡心,這也太黑了,這老板兩口子來了美國二十多年,兒女們都在這邊長大成人有了體麵的工作,他們自己也是好房好車一樣不缺,卻對兩個窮打工仔做出這等事來。一千五百美元對於老板他們其實算不了什麽,可是對老王這樣偷渡過來打工仔卻是個不小的數目。老周給我看過他的工資單,每天工作十一個半小時,每周休息一天,一個月下來卻隻拿得到一千三百美元,我替他一算,他實際工資是每小時四塊四毛錢,而加利福尼亞州的法定最低工資是六塊七毛五。我搖搖頭,各種各樣的老板我見過不少,但象這樣的也實在太過分了。
第二天,店裏來了一個新的女侍者,名字叫麗麗,個子嬌小,約三十多快四十歲的樣子。她自稱是台灣人,聽她講中文確實帶著一些口音,但基本上沒有什麽問題,等聽她和來吃飯的客人聊天時我卻很是一愣,她的英語流利正確,而且是百分之八正宗的美國口音,麗麗告訴我她一直都在中餐館打工,這實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知道,不管從大陸香港台灣仍何地方來美國的華人,一直都在中餐館這樣的環境裏打工的華人不可能會說一口如此地道的英語,甚至我認識的那些名牌大學英語專業畢業的留學生裏也沒見過能和她的英語口語相比較的,如果能說象她那樣地道英語的華人根本沒必要到中餐館來打工。可看著她麻利熟練的替客人點菜上單的樣子又不象有假,想來想去我也琢磨不透個所以然來,隻能暗想;這個女人看來不簡單。
可是接觸了一會兒才發覺麗麗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她待人真誠,也沒有什麽心機。我們一起負責外邊大堂,她很積極配合,所以我們一起做的挺默契。最後快打烊時,我在打掃大堂後麵的廁所,麗麗走來悄悄問我,“這裏每天都是這麽少的客人嗎?那可和老板電話裏說的不一樣。”我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什麽。在美國的中餐館幹端盤子這一行,主要收入就靠小費。這家餐館一天也就付我三十塊美元底薪,雖然很少,象加州這邊侍者的底薪據說還算不錯了,聽一個在紐約一帶打過工的朋友告訴我,在紐約,幹上一整天十二小時,餐館付給侍者的底薪才十美元,不少餐館甚至一分沒有,侍者收入全靠小費。在紐約餐館,當客人付賬時侍者們都跟狼似的在一旁盯著,若有人膽敢不付或少付小費,那侍者敢追出門去當麵要。所以在美國端盤子,雖然累,但每個人都希望盡量到繁忙的餐館打工,雖然苦點累點,可是越忙意味著收入越好。
我工作的這家餐館地處小鎮,客人不多,餐館檔次一般,小費自然好不到哪去,每天好則五六十美元,差則三四十美元,一天全部收入加起來鮮有過百的。麗麗看著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用很認真的麵孔對我說:“你怎麽可以這樣呢?!我們出來做工,大家都很辛苦,這個地方小費這麽少是不行的,那我們辛苦打工還有什麽意思?”我為她的真誠感動,卻又不好向她解釋我在這裏做事的真實原因,隻好哼哈應和著,麗麗接著說到:“我一來就看到了,我在很多餐館做過,這裏檔次不高,客人是不會付好小費的。”對著她的滔滔不絕,我無言可對,心裏卻說:“要不是這鬼天氣,我早不在這裏待了,看天氣預報說,估計這還得持續一個多月,你不高興,我還不痛快著呢。”
下班大家吃飯的時候,老板娘盡量和顏悅色地對我說:“現在有麗麗來了,你們兩個好好配合,安心在這裏做下去,我們就可以安心回國了。”而我聽了依舊是一如既往的也不多言語,隻是哼哼哈哈,點頭稱是。吃完飯,回到宿舍,我剛洗完澡,意外的是老板卻來到宿舍找我。
這個老板個子不高但身板壯實,寬臉膛,一雙大手看得出來也是苦出身。平時他來店裏不多,但來店裏時總是一付中氣十足的樣子。聽老周他們說過,老板的父親早年去了台灣,後移民到美國,文革後才把留在河南鄉下的子孫後代們弄到美國來的。據老板自己講,他兄弟一大堆,隻有他一個人辛苦勞累混出個樣子終於有了自己的餐館,他的兄弟們到現在還都在替別人打工。
老板把我找到樓下廳堂坐下,數出兩百美元遞給我,說是我這一周的工錢,他等我接過錢,然後說道:“你也看到我們店裏現在多了一個麗麗,其實我們不需要這麽多人,要不你先回去,等我們下個月回國時你再來?”我聽了先不回話,看了他一眼,才淡淡的說:“老傅,你這樣不太好吧,你太太半小時前還讓我在這裏安心做下去,這麽快就變卦了?再說在美國可不是這規矩,老板就算要炒員工魷魚也至少得提前一個月通知。”老板一聽頓時暴跳如雷,大聲吼道:“我有什麽不對的,我一個老板還沒權利讓底下人走路?”看他那幅色厲內荏的樣子,我站起身,慢慢對他說到:“隨便你,你自己看著辦吧。”就回樓上臥室去了。
到了樓上,聽他在樓下繼續咆哮了一陣,後來終於按耐不住,氣衝衝爬上樓來,一屁股坐到我床墊旁邊的椅子上,盯著我說:“你小子什麽意思,你要想怎麽辦!”我淡淡說道:“沒什麽意思,既然大家都在美國,老傅那我們就照美國的規矩辦唄。”他聽了滿臉漲得通紅的吼到:“我從來沒見過你小子這樣沒規矩的,‘老傅’也是你能叫得。”我不緊不慢地回到:“噢,今天就算美國總統在這我也照樣叫他‘布什’,那老傅你倒說說看我該稱呼你什麽才算是有規矩呀?”他聽了更是咬牙切齒,一雙大手在我四周不斷揮舞著說:“就象你這樣的,我年輕時候早就拳頭去打過去了。”我一笑,“沒問題,老傅,你想打就打,我保證不還手。”他聽了卻隻把手收回去悻悻然道:“這是在美國,不然我早就打了。”我就接到:“噢,你也知道在美國得守美國的規矩,不過你今天做的可不怎麽地道。”他一聽又吼叫起來:“我怎麽不地道了?我隻是讓你先回家休息一陣子,等我們回國了你再來。”我聽了馬上板起臉來,“那是不是等你們從國內回來我就又該回家休息去了呢?老傅,你以為我是你們的奴隸,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麽?”看著他又要開始吼叫的樣子,我向他擺擺手,“老傅,今天我們推心置腹談一談,你作為老板不是不可以炒我魷魚,但沒有象你這樣搞突然襲擊的。將心比心,如果我今天就算要辭工,也會提前通知你,等你找到替補後再走,不會讓你有麻煩。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做事不能隻考慮自己的利益,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哪裏有象你這樣的。”他聽了顯然非常不痛快卻又無話可說,沒了剛才的趾高氣昂:“我不需要你給我說這些道理,我兒子都比你大了,還用你來教?”我說到:“不錯,你也有兒子,聽說你兒子在美國公司做事,再將心比心一下,今天如果你兒子的老板這麽對待他,你做父親的會是什麽感受?”我又補上一句“不要把別人的兒子就不當人看。”
這位傅老板今天興衝衝而來,大概以為把工資一遞,我就會像前麵所有那些員工一樣自己乖乖卷鋪蓋走人。沒想到看上去沉默寡言的我,卻居然不是個善主,他既唬不到我,反而被我輕一句,重一句的搞得暈頭轉向,搞不清我是嚇唬他呢,還是真要到勞動局,法院,或者其它什麽機構去找他麻煩,鬧了半天一無所獲,最後隻得一臉怒氣的離去。
老周一直坐在我們後麵不動聲色的聽著,等老板走後,他高興的對我說:“過癮,他以前對別的員工就是這個樣子,沒想到這次讓你給收拾了。”我說:“我可沒想過要收拾他。老周,昨天聽你說了那些事我其實就不想再幹了,和這種人一起做事感覺不太好。當時我還心想就他們這樣其自以為是,軟怕硬早晚也得被人修理,沒想到今天居然自己往槍口上撞。”過了會兒,住在樓下臥室的麗麗悄悄上樓來,進了我們房間,掩好門對我們說:“剛才你們吵架我在下麵都聽到了,這個老板心不好,我也不要做了。”我忙說到:“麗麗,這事與你無關,他們是不要我了,你要想做是沒有問題的。”麗麗聽了使勁搖搖頭:“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你和老周都是讀書人的樣子,是好人。這裏老板心不好,給他們做事早晚要吃虧的。”
傅老板這麽上門一鬧,我反而如釋重負,剛好這兩天雨水少了些,盤算著可以就此離開,重新上路了。和老周麗麗聊了會兒剛才的事情,覺得沒勁,就轉了話題,聊起了我一直好奇的,麗麗的身世。
麗麗是個很喜歡說話的女人。我們東拉西扯聊了會兒,就順話題問起她哪裏學的英語,這才知道麗麗是在美國長大的原來。麗麗的父母移民自台灣,但她剛出生父母之間就出現了問題,麗麗遂被一對住在科羅拉多州的白人夫婦收養,她是從小在完全與華人世界無緣的環境中長大。麗麗的養父母雖然收養了她,卻對她並不是很好,麗麗說: “他們隻對他們自己的親生兒女好,一點也不在乎我。”“我十六歲離開了那個家,就再也沒有和他們聯係過,也許我的養父母現在都已經不在世了吧。”
麗麗離家後就獨自一人到處漂泊,直到二十歲時在美國南方遇到她在餐廳做廚師的前夫。麗麗的前夫也來自台灣,麗麗是從她前夫那裏學的中文。“我二十歲之前根本就不會說中國話,連中國菜都沒吃過,什麽糖醋排骨,炒青菜,聽都沒聽過。”“第一次到舊金山吃到中國菜時我高興死了,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麽好吃的東西。”麗麗在二十歲之後又重新在華人的世界裏找到了歸宿,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圈子。她喜歡吃中國菜,喜歡中國男人,“我交過很多男朋友,白人,黑人,拉丁裔。最後還是覺得中國男人好。體貼,關心人,吃飯時都會替你買單。老美可不是這樣,我以前有個白人男朋友,我們分手時他把以前一起出去吃飯旅遊的賬單拿出來要我分攤,我告訴他‘去死吧!’”麗麗後來和她前夫移居到舊金山,甚至自己開了家餐廳。從二十歲開始,麗麗學會了流利的普通話,閩南話,會用挺不錯的漢字寫中文菜單,她甚至還能說不少廣東話,在我看來她簡直是個語言天才。不過後來麗麗和她前夫離了婚,麗麗說是因為她前夫脾氣太壞的緣故。之後她似乎就一直以加州為中心,在美國各地中餐館中打工為生。
第二天是星期二店休日,我本來和上禮拜剛結識的菲利浦約好到他家吃晚飯,可是我既然不在餐館做事了,自然也無法再住在餐館的宿舍裏。一大早,我把東西收拾好,背著包去按菲利浦家的門鈴,向他道別。剛好菲利浦正要出門去學校,他問明情況後依然堅持要我依照約定,晚上一起吃飯,他說我晚上可以住在他家的客房,我聽了也欣然答應。菲利浦把我引進門,介紹他太太伊蒂斯與我認識。伊蒂斯也很熱情,不過他們白天都各自有事,約好晚上再見,我就把背包放下回去找老周麗麗他們去了。
見到老周,他告訴我,早上我一走,老板就派他在廚房當大廚的侄子來打探我的動向,看來昨晚他回去果然是沒睡好。我對這些沒什麽興趣,告訴老周我要去旅行,沒工夫和他們計較,不過這次就是要嚇唬他們一下,讓他們收斂一陣子。我讓老周把有老板簽字的工資單收好,給了他我的手機號碼。告訴老周,老板要是想欺負他,不用怕,直接打電話給加州的華人勞工權益協會,或者告訴我,“到時我替你寫封信給當地勞動局,有他們好瞧的。”
白天的時候麗麗來告訴我,她已經決定明天就把這個工作辭掉,而且她在舊金山以北一個叫佩塔魯馬(Petaluma)的地方認識一家廣東餐廳的老板,現在剛好要招個兩個侍者,她和那個老板說好了可以帶我一起去。我看著她苦笑地坦白道,我要去旅行,在這打工是因為天氣不好,路不好走才沒辦法的事。她卻並不能理解我所說的話和要做的事,反而很嚴肅的對我說:“你不能這樣隻想著玩,男人就要做工賺錢,不然都不會女人要喜歡你的。”麵對著她的一臉真誠,我真是無言以對。正琢磨著該如何讓她明白我不是在“玩”,這時我的胃卻開始突然開始隱隱作痛起來。我有慢性胃病,天氣不好時就老會犯病,特別是天冷的時候。其實就在我出發前的一個禮拜,我的胃病就已經很嚴重地犯過一次了,那次差點讓我推遲了整個行程。胃疼馬上讓我改變了主意,我對麗麗說:“好,我去。”麗麗一聽我終於聽了她的話,立刻高興起來,忙著打電話通知那家廣東餐廳老板。
傍晚的時候我回到菲利浦家,大家都回來了。伊蒂斯正在廚房裏準備著晚餐,菲利普說他們一家平時吃得隨便,不過伊蒂斯今天決定做頓標準的美國式晚餐來招待我。
晚餐桌上,我們邊品嚐著伊蒂斯做的煎的小香腸,蔬菜色拉,烤土豆,喝著加州特產的紅葡萄酒,邊天南海北的聊起天來。菲利浦和伊蒂斯都是在加州出生,伊蒂斯是個畫家,不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還在不斷學習中。”她性格沉靜樸實,但有一雙泛著堅毅目光的藍色眼眸。菲利浦從加州州立大學拿到社會學碩士學位後就去了美國東北的新英格蘭,在新罕布什爾州做了許多年的廣播節目主持人。後來他辭掉工作,到世界各地,特別是中亞一帶工作旅行,主要是做英語教師。他和伊蒂斯都是再婚。在美國,讓我非常吃驚的一件事就是,我所認識的美國人,他們自己或者他們的父母絕大多數都離過婚,不少人還不止一次。所以大家談起這些事來也毫不隱諱,隻是當成件及尋常的事而已。菲利浦和伊蒂斯之間有一兒一女,兒子歐文九歲,是個非常靦腆英俊的小男孩,女兒就是可愛的蕾娜。
我和菲利浦聊起當天的新聞,伊朗示威群眾焚燒了奧地利大使館,進而聊到中東局勢,布什的戰爭,以及穆斯林憤怒的報複。菲利浦不滿的說到,“布什宣稱要把民主帶到阿拉伯世界,可是諷刺的是,從阿富汗,到伊拉克,再到巴勒斯坦,當地人得到民主卻更加仇視美國。”菲利浦接著說道,“布什每天晚上九點就上床睡覺,而且能睡得非常安穩,真是難以相信,我想他一定是個頭腦非常簡單的人,如果我要是總統,每天麵對如此眾多的嚴峻的問題和挑戰,我大概是沒法睡得著的。”我說到:“世界本來就是這個這樣。翻開世界史,人類就是這樣互相殺來殺去,總有那麽一些人喜歡借著上帝或者正義的名義,殺自己的敵人,殺與自己敵人有關或者無關的人。”停了會兒,我接著說到:“不過我們這個時代好像尤其糟糕。”
菲利浦和我談起他在海外以及美國的教學經曆,然後說,讓他感到困惑的是:“現在這些年輕人對於社會正義和是非沒有什麽感覺,”他在鎮高中的學生們許多不是用人品性格來衡量一個人,他們熱衷的隻是以服飾和外表來評判一個人是不是夠“酷”。菲利浦說他現在很少看電視和報紙,因為每天上邊都充斥著各種壞消息。從言談中我能感覺出他對這個雜亂紛煩時代的無力感。菲利普告訴我,他已經決定辭去教師的工作,把加州這邊的房子賣掉,全家搬到馬薩諸塞去,他在那邊的鄉間買了一處山林和一家小旅館,決定重新開始一種與現在截然不同的平靜生活。
菲利浦從書架上找出那本他說過要給我看的香港女孩子的遊記,我翻了下,是一位叫鄒頌華的香港女孩子的書。她在2003年獨自一人從雅典出發,穿過土耳其,沿著絲綢之路花七個月旅行到新疆,手指一頁頁翻動著這本不普通的遊記,我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我說不定這場旅行完了也可以寫本這樣的書。”菲利浦告訴我,他們一家和這位姓鄒的女孩子相遇在阿塞拜疆,當時菲利浦在那裏當英語老師。“我們大家在阿塞拜疆成了好朋友,一直都保持著聯係。”菲利浦邊說邊疼愛著撫摸著坐在他腿上獨自玩耍的蕾娜的滿頭烏黑的細卷發,“而且我們還在阿塞拜疆得到了這個小天使。”蕾娜原來是三年前菲利浦夫婦從一家阿塞拜疆的孤兒院收養的棄嬰。伊蒂斯告訴我,當時她就在那家孤兒院做義工,蕾娜被收養時是個殘疾嬰兒,她當時整個左邊的手腿都不能活動,或許這應該也是她被遺棄的主要原因。菲利浦夫婦收養蕾娜後一直都堅持給她治療,到現在本來不能動擔的左側手腳都恢複正常了不少,可以自己走路,玩耍。菲利浦似乎很享受我們之間的交談,晚飯後,伊蒂斯招呼孩子們睡覺去了,而我和菲利浦則一直坐在飯廳桌子旁聊到深夜。
第二天大早,我和菲利浦一家道別,他們一家送我到門外院子裏,加州早晨明晰的陽光和二月清冽的空氣愈發顯出小鎮的安靜,我們大家一起合影留了念,菲利浦握著我的手說:“你到了紐約,麻塞諸塞也隔著不遠,一定再到我們的新家來。” “會的,我向你們保證,”我答道,“你們是我在整個旅途的起點遇到的第一家美國人,也將是我在整個旅途的終點訪問的最後一家美國人。”
我告別菲利浦一家後就走到小鎮上和麗麗約定好的地點,等她去餐館辭掉了工作,開車來和我會合。一會兒麗麗就來了,我跳上車,隨著她向300多公裏外的佩塔魯馬飛馳而去。上了北行的101洲際高速公路,看著窗外快快黝黑寬廣,剛剛犁過正等待播種的草莓田,想起我本來要去的方向是南麵,可現在卻是在往北,不禁搖了搖頭。
我在佩塔魯馬也隻待了不長一陣子。麗麗帶我去的那個廣東餐館還算可以,比在郝利斯特的那家餐館強不少。老板是香港移民,他倒也不是非常難處。這個餐館客人多,工作忙,收入也好不少。不過沒做上多久我就在席卷北加州的新一輪寒流中不幸中招,先是感冒,後轉為急性氣管炎,整天沒日沒夜劇咳不止,我大概有七八年沒有病得這麽嚴重過。這樣子什麽事也做不了,隻好辭了工作,回到舊金山灣區,到朋友家養病去了。
不過在佩塔魯馬打工的這段時間裏,我卻得以結識了一位不同尋常的老先生--傑瑞 普萊斯。那是一天中午,大約快到三點,餐館終於過了午餐高峰閑下來的時候,門外不緊不慢走進來一位瘦高的老者,滿頭銀發梳理得絲毫不亂,嘴唇上留著兩撇精心修飾過的八字胡,衣著整潔講究。他吃飯時,店裏已經沒有其他客人,就一邊吃飯一邊和我聊起天來。他顯然是個友善健談,而又充滿好奇心的人,我們聊得很投機,傑瑞居然會說一點中文,他說他對中國很感興趣,二十年前就開始自學中文,而他現在的妻子就是華人。
傑瑞今年72歲,在當地一家投資公司工作,但他同時又是個登山家,攀登過不少著名的山嶽,而他現在正準備去攀登珠穆朗瑪峰,創造成功登頂最年長者的世界紀錄。我一聽,眼睛一亮,登山也是我的一項愛好,我讀書時經常開車離開城市到野外去爬山。隨著交談的深入,我和傑瑞找到了越來越多的共同點,彼此倍感親切。他是一個叫做“珠穆朗瑪和平計劃(Everest Peace Project)”私人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的成員來自各個國家,具有不同的宗教文化背景。他們希望通過攀登珠峰來促進人類理解,宣揚世界和平,2008年北京奧運的時候這個組織還準備協助傳遞奧運聖火從珠峰進入中國。當他得知我要橫穿美國大陸時,點頭稱是,用中文指著自己說:“我是‘老瘋子’,”又指著我說:“你是‘小瘋子’。”說完彼此都大笑起來。
就這樣我和傑瑞成了忘年之交,後來我到朋友家養病時,還專門回佩塔魯馬去看過他,見麵時他非常高興,不過因為我病還沒好,依舊咳個不停。他滿懷歉意地對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握手,因為今年四月我準備要去登珠穆朗瑪峰,所以必須得十分小心,不能得病。”我們在他辦公室聊了一上午,講起各自人生和家庭的故事。當他得知我也夢想有一天能去攀登珠穆朗瑪峰時,馬上說他認識很多專業登山家,也有不少這方麵的關係,如果我需要,他很樂意為我引見。中午他請我吃飯時,還把他住在加州海邊一個小城的女兒的電話號碼告訴我,讓我路上路過那裏時去找他女兒。分別時,傑瑞用他堅實的臂膀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全然忘掉了我此時還是個病毒攜帶者。
當我抵達紐約開始寫這篇遊記時,特意用我的手機打電話給傑瑞。電話那頭還沒等我說話就傳出傑瑞抑揚頓挫,節奏分明的中文:“你還好嗎?我的朋友。”
傑瑞告訴我由於他的年紀,登珠峰需要特別協助,但這次他沒有籌募到足夠的基金來支付必須的開銷就隻好放棄了,不過他還是借機會去中國旅行從南到北旅行了一場,他告訴了我對各地的印象,在廣州他居然遇到了我母親工作單位的人,他高興的對我說:“我向他們提起你媽媽的名字,他們居然認識你媽媽。”我向他提及到我現在再寫這篇遊記時,他不僅慷慨的允許我用他的名字和照片,還特意用電郵專門寄了兩張給我。在電話裏他說:“明年,我準備去西藏,去徒步繞行崗仁波齊,到時候咱們一起去。”
傑瑞與朋友在加州夏斯塔峰(Mt.Shas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