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八十年代才能容得下張薔
(2008-02-02 16:3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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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想去,整個中國流行音樂史上,也隻有上世紀的八十年代,能夠安放得下一個張薔。
用以形容八十年代的那些詞匯,多半是互相矛盾的:安靜、嘈雜、沉厚、浮躁、華美、貧瘠。這暗流初湧的年代裏,一方麵,積蓄已久的種種情緒終於得見天日,中國人一口氣展示出過去幾十年像攢私房錢一樣積攢下的見識,因此顯得前所未有的沉厚和富有智慧,另一方麵,禁忌被打破,快樂被允許甚至被倡導,但人們又對這種快樂的能否持久表示懷疑。於是,快樂顯得絕望、癲狂,人們的張揚顯得滑稽和誇張,最流行的發型是爆炸頭,最受歡迎的服飾是白色的半透明緊身褲子配上火紅的上衣,內褲的邊緣被勾勒出來也在所不惜。中國人從來沒有這樣富於刺激性,也從來沒有這樣敢於嚐試、勇於承擔。就像是一個剛剛被救活的人,終於明白生命的無常,於是打破了一貫的節儉的習慣,開始大吃大喝,揮霍浪費。八十年代,一切都沒頭沒腦,急急切切,有今日不想明天,一切又都充滿朝氣,充滿不可能的想象力。
隻有這樣一個時代才能容得下一個張薔,或者說,她是應運而生,來配合這個矛盾的、興致勃勃的時代。16歲出道,頂著一頭媽媽給她燙的爆炸頭和畫到青腫的眼影,走進錄音棚,一夜間成了全中國最紅的女歌星,20多張專輯的總銷量2000萬,登上美國《時代周刊》認定的全球唱片銷量榜第三名。她救活了瀕臨倒閉的唱片公司,她的專輯每天要卡車拉運——這都是八十年代才有的奇跡。
最奇怪在,他們由著她唱。她的聲音並不符合中國大陸流行音樂的聲音美學特征,過去多少年來,女歌星的聲音一定要甜、純,像鳳飛飛這樣豪放一下,或者像龍飄飄這樣渾厚一點,就已經到了頭。而對於張薔來說,她之前甚至沒有一點脈絡、一個有跡可尋的師承,簡直像是從火星來的,這是最令人駭怪之處。可就這樣,他們也認了,多半因為,過去的規則已經被打破了,而新的還沒來及成型,連明天如何生活都要摸著石頭過河,何況一個女孩子唱歌的聲音?他們就這樣把她放進了錄音棚,連一點戰戰兢兢的想法恐怕都沒有,倒不是因為她那在交響樂團工作的母親多麽有能耐,打了什麽保票,而是因為,那個時代,是本書就能賣上七八十萬冊,更何況音樂專輯?一個女孩子,音準不錯,還肯這麽火暴,總之是不會錯的,肯定不會虧本。這都是隻有八十年代才會有的事,是時代替她打了保票。
後來她遠走澳大利亞,說是為情為學業,更多是因為,時代已經悄然發生變化,可能還會因為她的一點餘熱容下她,卻難免處境尷尬。所有傾國傾城的人做出的決定——即便是氣鼓鼓地把一件衣服扔進箱子裏,其實都有時代在背後牽線和撐腰,隻不過,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曆史上微妙的地位。
再回來,她成了一個麵目平和的中年女子,經曆了婚姻失敗,安靜地養育孩子,照樣出了幾張專輯,聽起來卻不像她,這個時代,已經容不下她了。而從前那個她,也似乎和她沒一點關係,那個她,是被“八十年代”附身了,現在,八十年代抽身離去了,不是自發地離開,而是用一係列冷靜的、規則程序複雜的驅魔儀式。
而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她,猛然間都恍若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