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語像是開了匣,汩汩地流出來,一路流進我的心裏,我的心不由自主跟著一起顫抖。我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轉過頭來望望我,眼睛裏泛起一種淒楚的神情。我突然有種衝動,想把她臉上所有的淒楚和無助都抹掉。在那種心情的驅動下,我伸出了手,握住了曼迪的手。她的手,小小的,涼涼的。
她回過頭來,神色有些驚訝,卻沒有收回自己的手。我們就那麽站著,默默凝望著對方,她的手握在我的手心。
她突然對我微微一笑,“吹了半天風,你的手怎麽還那麽熱?”
我說,“我的手一向很熱的。”
她轉過頭來,一雙大眼睛瑩瑩地閃著波光,她把手從我的手裏抽出去,指指海灣對麵的沙索麗托,問我,“你說,住在那裏的人,生活是怎麽樣的?”
我遲疑了一會,有些尷尬地回答,“其實,他們也一定有他們的煩惱吧。”
“曼迪,會好的。”我試著安慰她,心裏卻不由泛起一陣苦澀,就在幾天前,我收到了紐約那家大公司第二輪麵試的結果,冠冕堂皇的“經過仔細考慮,我們深感遺憾,無法進一步考慮您的申請”。在經濟不景氣的年代,也許每一家大公司每天都要發出上百封類似的信,發信的人當然難以體會收信人的心情。
康敏知道了這個消息,在電話裏安慰我“沒有關係,我打聽過,那家公司現在普遍招有工作經驗的人”,可我聽得出她聲音裏的失望。她在那家傳媒公司實習得很努力,表現相當出色,常常提起見到了某某名人,哪個電視台的主播,哪個同事嫁給了投資銀行的分析師,家裏的浴缸幾乎能夠遊泳。
同時再次肯定,如果那家公司決定正式聘用她,她一定會留在紐約工作。我問她“如果我在東部找不到工作呢”,她沉默一下,笑著說“一定會找到的”,聲音裏有一種我不再熟悉的東西。有時候我開始懷疑,康敏是否後悔,她做了我的女朋友。
那天傍晚,我再次坐著地鐵,在舊金山的高樓大廈底下漫無目的地來回穿梭,一個個站牌在我眼前飛過,燈光亮了又滅滅了又亮,空氣裏彌漫著各種咖啡﹑香水和體味,各種膚色的臉在我眼前晃動,流浪歌手在吉它的伴奏中唱起憂傷的歌。美國像個大美女,當她決定對你微笑,你以為她下一秒鍾就會願意脫了衣服和你上床,飄飄然起來,而當她收起笑容,不再多看一眼,你才發現,她心裏根本沒有你。
一個站牌名傳過來,我鬼使神差地走下去。走出燈火通明的車站,踏上台階,走回街上清冷的空氣中。往右轉,走兩個街區,再往左拐,我的眼前現出那棟被塗得五花八門的房子,一樓的窗戶裏閃亮著一盞小小的橘黃色燈光,隔著玻璃,顯得有些模糊,幾乎不像真的。
我看看手表,六點半了,曼迪說過她每晚七點去餐館上工,還有半個小時,她也許在那盞燈光旁邊匆匆忙忙梳妝打扮,把頭發編成大辮子或者盤成中國娃娃式。
那橘黃色的燈光,像一隻溫暖的小手,從冷風裏伸過來,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我想起曼迪的手握在我手心的那一刻,小小的,涼涼的。
曼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久久回響,“吹了半天風,你的手怎麽還那麽熱?”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衝動,讓我非常渴望走上前去,然而另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卻牢牢地把我往後推。
過了一會,燈光突然熄滅了。我下意識地轉身走過一個街角,站在另一戶人家的房子車庫邊,望著曼迪裹著大號羽絨服的小小身影在街上隅隅獨行,慢慢消失在街角那邊一束三角梅的背後。今天,她梳了兩個中國娃娃式的原髻。
第二天,我一連收到好幾個公司的麵試通知,之後幾個星期,我疲於奔命地忙於麵試準備,輾轉於幾個東部城市和舊金山之間。
離開紐約的前一夜,康敏偎在我的懷裏問,“許諾,你還像從前一樣愛我嗎?”
我點點頭,問她為什麽這麽問。她微笑著說“沒什麽”,她的身上傳來清甜的Chanel Coco的香氣。過一會,她閉著眼睛,告訴我她剛剛拒絕了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的追求,最後,懵懵懂懂地說,“許諾啊,我也像從前一樣愛你,你知道嗎?”
我摟著她的肩頭,點點頭。隔壁房間傳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愈演愈烈,康敏撲哧一聲笑了“我在想我們剛才是不是也那麽難聽”,然後抱著我的脖子,“真希望我們能快些安定下來,多賺錢,在長島買一棟寬敞的房子,養兩個孩子一條狗,你說呢?”她明亮的眼眸裏滿是對未來的憧憬,那一刻,我心裏竟然湧起一陣歉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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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
這個小說大概有多長啊,剛從紅螺書店買了你的書,還沒收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