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的樹林(14)
頭一次看見果凍,是在一個東北城市,我跟著小阿姨流浪的第一站,那裏煙塵漫天,空氣又冷又幹,沒有一點值得留戀。可是,在離開的前一天,我們在街上一家飯店的玻璃窗前看見了一隻小狗,兩顆黑玻璃珠一樣的眼睛,圓溜溜一動不動望著我們,鼻子扁扁地貼在汙髒的玻璃上,伸起來一個小爪子,仿佛在和我打招呼。它的眼皮微微搭拉著,探出粉紅色的舌頭,表情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我們走進那家店,各人吃了一碗麵條,小狗貪婪地望著桌上的肉骨頭。我揀出一塊小骨頭放到它的麵前,聽見小阿姨問店主“這狗是你家的吧”。
她用五十塊錢買下了那隻狗。第一次把果凍抱在手裏的時候,它輕得幾乎沒有什麽分量,背上的骨頭高聳著,全身都很髒,白色的毛打著結糾成一團一團。第一次洗過澡後,它安安靜靜地躺在我腳邊打呼嚕,溫潤的熱量帶著一陣陣微顫從腳背傳過來,我忽然十分感動,好像世界上終於有什麽東西會永遠屬於我。
我對小阿姨說,“我真沒想到你會買這隻狗。”
她搖搖頭,“我也沒想到。”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從那一刻起,我不再害怕她了。
我們坐在長途火車上去另外一個城市,我抱著果凍,半夢半醒裏聽她說話,窗外的田野樹木飛一般地往後倒。她告訴我,曾經結過婚,後來離婚了,因為丈夫待她不好,喝醉了把酒瓶砸在她頭上,她順著樓梯滾下去,肚子裏的孩子流產,她幾乎送了命。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在這個我們剛剛離開的城市。
“其實,知道孩子沒有了,我心裏很開心,”她轉過頭來,“覺得又自由了。是不是有點奇怪?”
我說,“不奇怪啊。”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我問她看什麽。她說,沒什麽,然後告訴我,曾經很喜歡我爸爸。
我說,“我早就猜到了,否則你有什麽必要來管我。”然後靠在小阿姨的肩膀上又睡著了。
昨天晚上,小阿姨在為一個家紡公司做圖案設計,一時興起拿出兩根吸管,我們一同蘸了肥皂水,吹出一堆堆泡泡,無窮無盡,飛在空氣裏,幻化成色彩華麗的圓環,觸到牆壁家具,依依不舍地破滅。小阿姨說,這個圖案係列打算就用彩色圓環做主題,因為圓是最穩定的圖形,用它來構築穩定感,再用多種彩色體現變化感。小阿姨的眼睛裏洋溢著神采,每次想起一個好題材,她都是這樣的。
浴室裏的淋浴器又壞了,滴滴答答,生鏽的水管裏隻落下來冰涼的水,更像是窗外的雨。樓上叮叮咚咚在敲著什麽東西,那個胖女人好像又在同誰吵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洗完頭,擦幹後,對著鏡子,我的頭發濕漉漉地披落下來,已經不再有以前的光澤。醫生說過,會這樣的,可是沒想到這麽快。
於是,我走到客廳,對正趴在大桌子上畫圓的小阿姨說,“明天,你幫我把頭發剪掉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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