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加州從來不下雨(144)
(2007-11-24 18:3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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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加州從來不下雨(144)
我問嶽洋,“你寫過日記嗎?”
他把車窗打開一點,讓外麵的風灌進來,“寫過。”
“寫些什麽?”
“在大學裏追女孩子,她喜歡寫日記,要我也天天寫,寫了定期給她看,”嶽洋微笑著,“物理係的班女生少,物以稀為貴,能追到一個很神氣。”
“你在日記裏都寫些什麽?”我問。
“寫她如何如何好,我怎麽天天想她,反正是她看了會高興的話,”他用一隻手摸摸鼻子,“那個女孩子有點柏拉圖。”
“後來呢?”
“追到了。”
“再後來呢?”
“分手了。”
“日記呢?”我接著問。
“分手那天,我送給她,”他簡潔地說,“她說‘我要它幹什麽’,我說‘我留著更沒用’,她突然哭起來,一麵哭一麵罵我混蛋,當時我感到莫名其妙,後來回想起來,覺得那麽說好像太無情了。”
“你也有覺得自己無情的時候?”我看著他。
他用眼角瞄我一下,“不管你怎麽想,那一段起碼很無聊,”車子打個彎,“我幹過很多無聊的事。”
事實證明,大哥的日記並不是為追女孩子而寫,也不是為記錄花了幾兩飯票多少菜金,而是一本真正的 ----- 日記。大哥的日記裏,詳細記述著他每天的心理活動,而那些心理活動拚合起來的人,竟然和我印象裏的大哥有那麽多不同。我印象裏的大哥,一臉陽光﹑開朗卓越﹑充滿信心,可那本日記告訴我,高中時他曾為了一個同學在期中考拿走第一名嫉妒得發瘋,給老師打小報告揭發她早戀,後來那個女同學和她男朋友被當眾點名批評;他一度迷戀班上的實習英語老師,常常自瀆,事後又衝冷水浴懲罰自己;大學裏,為了當選校學生會主席,利用個人魅力讓好幾個係的女學生幹部心甘情願為他拉票;對家人的不滿,怪老爸老媽的倔脾氣,沒能為他鋪一條更光輝的路,大姐的清高,二姐的不檢點,小安的幼稚……唯一的亮點,是寫到正式交女朋友之後,他說“她可以說十全十美,我覺得生活裏的一切終於有了意義”。
我終於明白何以老爸這麽多年來一直藏著它,沒讓我們看到。老爸說“大安雖然去了,總覺得他還在,這裏是他的隱私”;而隱私,並不總讓人愉快,有時候還會讓人傷心。比如我從來想不到小時候無意撕破他攝影課的膠卷,他嘴上說“沒什麽”,心裏其實覺得我十分討厭。
青春期都有苦悶,大哥也不例外,隻能說,他努力把自己塑造得太好。報上那麽多年輕的網絡富豪財經精英,我想,大哥在世,也該是其中一員;不過,我是否還像從前那樣敬佩和崇拜他,是另外一回事了。老爸一直藏著大哥的日記,也許因為他希望我們相信他是完美的好兒子,好哥哥,而他自己,也希望那麽相信。
我把日記本交給舒穎姐姐時,她有些詫異地揚起眉毛,我避開她的眼神。一個星期後,她把日記本還給我,臉頰瘦了一些,像是沒休息好。她什麽也沒說,過一會,微笑起來,“謝謝。”我看見她眼角的晶瑩,她纖細的手指搭在我的手上,脈搏的顫抖像蝴蝶翅膀的輕輕觸動,許久許久。
又過兩個星期,消息傳來,舒穎姐姐打算結婚了,對象是於樂瑤介紹的﹑他們那家雜誌社的孫康,樂瑤大驚小怪地說她有紅娘命,大姐二姐都很驚訝,隻有我和老爸理解個中緣由:大哥的日記裏,從頭到尾,從尾到頭,誰都有,就是沒有舒穎姐姐,連討厭的份都沒有 – 她像一個幽靈,十幾年來,化入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身份,在自欺欺人。總有一天,有人要告訴她,老爸選擇了讓大哥自己告訴她。
金庸小說裏的大俠讓每個女人眼饞,夢想勾引一個,但大多可遠觀不可褻玩,像胡一刀,像被死亡化妝過的大哥。現實中,每個女人,在適當時候,需要一個世俗的,會長痔瘡的男人,去褻玩她,也被她褻玩一把。於是舒穎姐姐像泰坦尼克號裏那個上流社會的胖丫頭,把昨日的戀人按進了大西洋,在淚眼中朝最近的一艘救生艇吹響了哨子。
二姐說,“今天我在星巴克碰見舒穎和她那個男人,怎麽看怎麽別扭。”我問“他們不配嗎?”“配是挺配,就是……舒穎到底為什麽突然要結婚?”我說,“也許她想想,想明白了。就像電影裏,阿甘跑啊跑,跑啊跑,然後突然停住,往回跑。”二姐用帶點迷蒙的眼光看著我。
我腦海裏又浮現出大哥臨終前,舒穎姐姐在他床頭在孟庭葦的歌聲中讀“笑傲江湖”的情景。那依然是,依然是我見過的﹑最最癡情的場麵。
十一月的冷風裏卷著點點雪意,我穿上長長的皮靴站在公司邊高樓大廈的陰影中,櫥窗裏閃亮著各式各樣的戒指。櫥窗的倒影裏,我看見嶽洋站在路沿,對著我的背影舉起了手機又在拍照;我把兩隻手背到身後一起舉成OK的手勢。
我轉過頭,“你又拍什麽?”
“你的套鞋款式很好。”他放下手機,在棒球帽簷下孩子氣地微笑起來。天很冷,頭頂上像有一個巨大的冰箱,把我們的一言一笑都凍得清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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