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一則到處轉載的新聞,讚新聞人老馬。從新聞照片上看到了好久不見的老馬。
認識老馬那年,我還在醫院做護士,也在拚命複習考大學,時常去附近的中學旁聽課,幾乎每次都看到他,坐在一排平房他家的門口的一個竹椅上,拿著一本書,靜靜地讀,人來人往從他麵前走過,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隻是偶爾的抬起頭,平靜地,默默地平視一下遠方,然後又低下頭,看書。
我知道他,他是個名人,幾年前因為現行反革命罪坐牢4年,據說判了無期,四人幫倒了,他剛被釋放,在一個一有風就起浪的小城裏,他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一個神秘,令人敬畏的人。
有一天,我走近他,臉脹得通紅,鼓著勇氣大聲地說:馬老師你好!我叫張惠。就這樣,我們成了忘年交的老朋友,那年我21,他35,一轉眼就是幾十年。
那時他還頂著個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剛出獄,沒工作,在他老婆教書的中學宿舍住,沒人敢和他接近,他是一個讓人隻敢遠視,不敢觸摸的人。
後來,我考上大學中文係,他進了省報當記者,我在大學寫的那些個論文,都有經過他之手修改過。之後,他就一直是個生命不息,折騰不止的惹事精,敢說,敢做,以維持社會公正為己任,領導看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一份子,其實他是個敢揭社會瘡疤的愛國主義者。
畢業後,我進了出版社當編輯,和報社隔一條馬路,我經常去他報社食堂蹭飯,也去他家白吃白喝,他做的紅燒排骨,我能不客氣的吃他半鍋。
大三時,有一天他生病,臥床不起,這一天他太太把他反鎖在屋裏,沒有人打擾他,我去探望他,坐在他床邊的板凳上,和他靜靜地聊,突然,他的眼光停住了,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我,他對我輕輕地說,把手伸過來,他厚大的手,柔軟的握著我細長的手指,他說:謝謝你!太突然,我不知道這話從何而講?他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吧?我出了監獄以後,你是第一個主動和我打招呼的陌生人,我一直心存感激,謝謝你。
那一天,他第一次告訴我,他個人的故事。他太太是他高中同班同學,她母親去世,她寄宿在姐姐家..... 她想離開那裏,又無處可去。那時他是班長,仗義的把她領回了家,他家姊妹兄弟6個,父母是工程師,生活緊張,又來了一個孩子,但是母親出於同情心,收留了她。高中畢業,他考上北大中文係,她考上了河北師大俄語係,大學一畢業,就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那些年,他下放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
在他坐牢的那幾年,他太太備受株連,屈辱,站在台子上被掛反革命家屬牌子批鬥,他在監獄裏不知死活,也不讓探監,在那暗無天日的日子裏,中學的一個數學老師,姓王,出身大地主家庭,我去看過他家被抄家的階級教育展覽,林良滿目一條街,我第一次看到金銀元寶,看到美女陶瓷枕頭,綾羅綢緞,就是這個地富反壞右王老師,同命相連,安慰過她,兩個人有了幾次性關係,是她感到後怕,良心不安,愚蠢的自我坦白的,結果,她又成了罪加一等的破鞋,被解職,打到學校小工廠做衣服。
他說,他出獄的第一天,他太太就誠實的告訴了他全部,求他原諒,更是求他一定把她帶出那個地獄般的小城,然後再拋棄她都行。他說,當時如晴天霹靂,他在監獄裏,生不如死,受盡折磨,他唯一要活下去的支撐,就是對愛的信念,對妻子,女兒的責任和對父母不舍的親情。他原諒了她,他們一同離開小城,到了省會工作。
他說:我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你青春似火,那麽美麗,有活力,開朗,純真的透明,我們會成為永遠的朋友,握握手,一定。
從那以後,就在不知不覺中,關係轉換,我們不再是單純的師生關係,而是好朋友,在這樣親密無間,坦蕩的友誼中,兩性的吸引,有時也被荷爾蒙攪亂,他那肆無忌憚的光頭,衣著隨意,但質地講究,站在講台上,講古典文學時,更是魅力無限,他有超強的記憶力,出口成章,思維嚴謹,邏輯性強,聲音和他的臉一樣,有點粗糙,但很磁,很性感,他周圍總是有那麽多的聰明的狐朋狗友,開懷大笑時極具傳導性,有時,正和你說話呢,突然從他上衣外套的內麵口袋裏,會鑽出一隻小狗狗的小腦袋,隻有雞蛋大,汪汪地叫幾聲,小狗和他的主人,立刻變得溫柔可人,能融化你。
他是個不安分的人,漂黃河,漂長江,中越戰爭戰地記者,創刊幾份報紙,隻要他在,那份報紙立刻紅火,因為他隻想當有良心的記者,他視金錢為身外之物,官職隻是方便被他用來報道事實的工具,職稱評比製度,他更是鄙視之如耍猴。
我畢業時,就是大齡女青年,因為我們是最後一批社會青年考進大學,搭上了一輛末班車,男同學,年齡大的,都有了女朋友或老婆,其他的都是高中應屆生,比我小幾歲。我們那幾屆,都是香窩頭,還沒畢業,就被各級政府部門給搶購一空,進了單位,我更是吊在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尷尬大齡女青年。
那年代,一張電影票,也就2毛錢,但是隻要有電影,話劇,單位是每人發兩張免費票,美其名曰,提高業務水平,其實是變相福利。有一天,隔壁美術編輯部來了一個浙江美院的大學生,叫劉濤,長頭發,瘦高佻,我一眼就看上了他,有一天,單位每人分了5斤蘋果,下著大雨,下班了,樓道裏靜悄悄的,我們少兒編輯部隻剩我一個單身,看著一堆蘋果發呆,走進樓道一看,隔壁也有燈光,呀,他在,那個劉濤,我敲了敲敞開著的門,笑著說,嗨!他說,進來,吃蘋果。
聊了一會兒,就情不自禁的說,挺喜歡你的!很唐突,很厚臉皮。劉濤很鎮靜地說:你太冒失了,我有女朋友,你該先問問我才是。我說,不可能,我幾次看見你都是一個人從電影院出來,從來就沒見過你帶女朋友。他說,她在外貿工作,經常出差。
我飛奔而出,跑進黑暗的雨夜裏,嚎啕大哭,要雨水衝洗我的羞愧。
我回到單身宿舍,冷若冰窖,我登上自行車,敲開老馬家的門,抱著他嚎啕大哭,他太太說,今晚別走了,住下吧,老馬找來行軍床,伸在他家客廳裏,我們喝著白幹酒,他聽我哭訴,哭天喊地,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老馬知道我怕孤獨,怕成剩女,想嫁人,他也開始幫我張羅,有一天他介紹了一個大學留校老師,教中共黨史的。什麽?我這個一輩子也不會寫入黨申請書的人,會嫁給一個黨史老師?嘔,他投我所好地說,見見嘛,他個子很高。哦哦,我1米7,個子高,幾乎成了我找對象的唯二標準,僅次於大學本科畢業的第一標準。
我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相親,那人有1米8,黑瘦,操著河南南陽地方普通話,土的掉渣,閑聊了幾句,我就找理由結束了話題,等那人一出門,我怒火衝天,斥老馬:你介紹的什麽人?要是一本書,我現在就摔你臉上!老馬尷尬的笑笑說,看你,不喜歡就算了嘛,又沒人逼你,好了,好了,大小姐,消消氣,你要是嫁不出去,要不,我娶你,你等著我?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拐彎的直白,我愕然了,我有那麽地死氣白咧麼?你老馬,別趁火打劫。
不,我要把自己嫁出去,我不能找個二婚的老男人,更不能拆散他的家,我要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歡歡喜喜的走進婚姻,生兒育女,清澈見底,絕不拖泥帶水。我發誓,半年之內,我要把自己嫁出去。
之後,有8個月的時間,我不再越過馬路去見他,我不能被這個魅力無窮的老男人給迷葷了,給坑了,我和他隻能是朋友,我不可能嫁給他,嫁給他,就等於埋葬了友誼,想都不能想,我不能害了他,他老婆,他女兒,更害了我自己,我要嫁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生活從0開始。你,別阻礙我出嫁。
有一天,我又看到他,在大街上,他迎麵站住了,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認真地問,最近你幹什麽去了?你好嗎?我裝幸災樂禍樣,故意刺他說,我把自己嫁出去了,結婚了,你要不要見他?他說,我知道你說到做到,一點不奇怪。
我帶上我認識了一個月,就嫁給了他的那個男人,上海外院畢業的,在市政府做翻譯的小夥子,給他看。
我和老馬,還是朋友,他沒害了我,我也沒害了他。
後來我出國了,每次回國出差,順便回家看望父母,都會去看一眼老馬,用他的話說,我就像一陣風,突然飄來了,又突然飄走了,每次我突然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門口,他都像看到了一個閃爍的光環,照耀得他心頭亮好幾天。
有時我要他陪我去書店,買幾本他推薦的厚黑學,林語堂的中國人之類的書。我們都屬新聞出版圈內人,驢尾巴掉棒槌的,拐個彎都認識誰誰,他的一些桃色小道消息我也有所聞。有一天,我和他坐在長島咖啡閑聊,我問他,你最近又和什麽人勾搭上了?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前些天,開人大會,我去采訪,不知什麽時候我得罪了那主兒,那混蛋把我的醜事,像新聞發布會一樣當著我和大眾的麵,真真假假全給抖摟出來了,全省新聞記者都在,我老馬算是臭名遠揚了。
我問,你有沒有抽他?你怎麽辦?
他說,還能怎樣,裝臉皮厚唄,我說,各位,你們聽著樂就是了,我慢走了。
哈哈,我說,命都敢不要的人,還怕丟臉麼?這主兒耍錯人了。
我認識老馬的女兒,那年她9歲,後來老馬的女兒考上中央戲劇學院創作係,在學校時做過張藝謀的導演助理,和鞏俐拍過電影,畢業後工作不順利,嫁的也不好,為了讓她換一個環境,我把她辦到日本留學,我離開日本時,求大學當教授的朋友,幫她考進了傳媒碩士,最近她回到中國,重操舊業,寫電視劇劇本。我和她女兒在一起,常說她爸的壞話。一個讓女人既恨又愛的男人。
最後一次見他,是哪年來著?是11年前,我母親生病,老馬說,明晚我請你吃飯,吃素,你不介意吧?還有其他幾個人。走進飯店才知道,有新華社駐省記者站的站長小華,小華是我大學同學,我們幾個哥兒們上華山,睡在華山火車站的水泥地上,三人合裹著一件棉大衣,小華一見我,喜笑顏開,他不知道我和老馬早就認識,老馬也不知道我和小華是同學加遊伴,小華說,別的女人不敢抱,張惠,我敢,抱抱,抱抱,我們肆無忌憚地大熊抱,老馬笑得嘿嘿地,他知道我是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愛和男性朋友瘋。那天,飯桌上還有少林方丈和尚釋永信,這個知名和尚,是個口若懸河的演說家,他說,當和尚的人,都是好吃懶做的才當和尚,和尚不吃肉,都是假的,今晚他不吃肉,因為他是方丈,名聲在外,不敢當大家的麵吃。
晚上,他送我回家,臨別,我問,你怎樣?有沾花惹草的不良行為嗎?他笑笑說,好幾年了,沒敢試過,估計還行,就是被那些女老虎們給嚇怕了。
老馬幽默地撇著鄭州話,有一天,吃飯旁邊桌上的幾個年輕女孩在大聲地聊天,一個姑娘說,他媽B咧,靠了個死老頭子,他個老不死的,哪天我把他弄到邙山上,忽悠他的輪椅,把他扔到黃河裏喂魚。
老馬說,你聽聽,多可怕,嚇死我了。
哈哈,你上輩子欠女人的,你沾的女人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除了我,從不傷害你,你該謝我啦,我嘻嘻哈哈地說。
臨別,我說,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呢,親一個吧,我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跳下車去。
年齡差別14歲,但是無話不說,挖苦的,調侃的,讚揚的,男女不分的,沒大沒小,毫無顧忌一股腦的全倒出來的說。
這大概就叫,藍顏知己吧。
想起那首美麗的歌,“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還有夢中的橄欖樹,流浪遠方…
不管走在天涯海角,在那裏,我的故鄉,有一個藍顏知己,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