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時， 我沒有結婚。如今老大已十四歲了，老二在加拿大出生，他們都沒有見過爺爺。我愛人隻看過父親的臨死時的照片。父親出世時才五十九歲，遠沒有達到那時的平均壽命。父親出世時，奶奶還非常健康。父親抽煙很厲害，一天兩包。他從支氣管炎，到肺氣腫，到肺病，到肺結核，最後演變成肺癌。
父親是一個真正的唯物論者。他認為人與貓狗一樣，死了什麽也沒有。然而在他臨死前的幾個月，他告訴我，他夢見我爺爺。盡管他沒有告訴我詳情，但我知道他是說爺爺在等他。我也不知道是否人真的能預感到死亡。母親小時告訴我，即使是豬，在它死前，也感到刀在它的眼前晃來晃出。
父親在就九月分和舅舅一起來我單位，那時我剛工作一年。我帶他到武漢的協和醫院，找到我的同學，對他進行認真的檢查，發現他已是肺癌晚期。當時我 身上沒有什麽錢，我們家也拿不出錢為他治療。臨行前，我給了父親一些錢，告訴舅舅實情。
由於＂六四＂，我被安排到一個縣城鍛煉一年。由於在那偏遠的縣城，我也不方便常回去看他。我回去過三次。第一次見他還好，第二次說他不行了，電報送到了那小縣城。我回出呆了兩周，也在身邊照料他。其間舅舅到訪，兩位老人哭在一起，我也很傷心。看到父親見好，我又不得不回那個小縣城繼續改造。沒過一個月，我收到父親病逝的電報。我匆匆趕回家，參加父親的葬禮。
父親是個獸醫，他在臨近的幾個鄉鎮工作過。他話不多，而且一個月回一次家。每次和我們後人講話，就是聲音很大。他在家是說一不二的人，我們姊妹都怕他， 更沒人敢接近他。父親非常重男輕女，對我姐妹的教育從不過問，也不支持。因為我八歲時想讀書，我的妹妹沒人帶，最後大姐讀完三年級就退學了。從此我就欠我大姐人情。
父親非常愛吃，每次他回家，我們家就有好吃的。有時他撒網捕魚，有時二哥和我用魚網在稻溝中捕一些魚，曬幹了保存在那裏。每次從村頭聞到香味，也就知道父親回來了。無論在外多辛苦，母親總是回家做飯。父親總是坐在桌子上，等待我們為他端上地飯菜。父親總是吃掉三分之一的好吃的。我們姊妹似乎已習慣，隻有等父親吃完飯，我們才放心動那好吃的。
父親在外總是笑。所以不知情的人，總說我父親脾氣好。而實際上，他總是和我母親吵架。在我們的內心裏，我們不喜歡他回家。一個原因，他回來後， 我們都很緊張。我們也怕他和母親吵架。還有一個原因，他愛抽煙。早上總是咳嗽不停。我們總擔心他把咳嗽轉給我們。
父親一生把錢看的很重，他總是把家裏經濟大權抓的緊緊的。記得讀高中時，每個月我用五元錢（當然在當時也是他工資十分之一）。而每一個星期天，我總要去父親那兒，向他要那五元錢。然而父親一生不富。當他退休後，二哥頂了他的職位。二哥在獸醫站，經營種豬廠和伺料門市部，賺了不少錢。
由於父親不常和我在一起，父親隻打過我一次。我和二哥在池塘裏遊泳，被他發現，用竹條抽了我和二哥幾鞭。這是父愛，盡管當時很疼，我從來沒有記恨在心。父親常說，三句好話，頂不住一嘴吧。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父親隻關心過我的學習一次。我的初中班主任是我的親戚，他告訴我爸說我貪玩，父親知道後狠狠教訓我。我真怕我父親，希望地下生出一個洞，我立馬鑽進去。第一次高考是高二，沒有考中。父親就給了我幾畝責任田。在那幾畝責任田，我體會到了一個農民的不易。在高三學期，我更加努力，終於在那幾畝責任田裏，父親騎著自行車告訴我，我的錄取通知書來了。
結婚後，當我有了孩子。我非常能理解父親的嚴厲。但是由於缺少和父親的交流，總少了那分親情。我相信盡管父親有很多缺點，但他從心裏愛著我們。時時刻刻以他的方式關心著我們。
因為我是家裏唯一的秀才，父親的悼詞理應我寫。我按照中共領導人出世的基調和格式，給我父親寫悼詞。十六年過去了，我也記不清寫了什麽。但在場的人都感動得流淚。
在父親出殯的早上，當父親和他的棺材抬出劉家灣時，我的眼淚抑製不住往下流。因為父親走了，我也不能再指望他給我幾畝責任田和他的嚴厲。咱以後的路，隻能靠自己。父親的墓地，是我為他選的。高高在那西上之頂，站在父親的墓邊，劉家河盡在眼底。
這次回國，我帶著我的兩個兒子去祭奠了我父親。我想讓他們知道，在這墳墓裏躺著的是我的父親，他們的爺爺。他通過我，把愛傳給了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