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網址:http://news.backchina.com/2010/4/22/gb2312_86066.html 特約撰稿_慕容雪村 攝影_李偉
慕容雪村:吉林白山人,1974年出生,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2002年開始自由寫作,作品多次被改編成話劇、電影和電視劇,並被翻譯成英、法、德、越南等多種文字。主要作品:《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伊甸櫻桃》、《原諒我紅塵顛倒》
民警端掉傳銷窩點後,傳銷人員排著隊去派出所接受調查,他們也與曾經在那裏“奮鬥”過的出租屋漸行漸遠。
等待被遣返回鄉的傳銷人員。
慕容雪村臥底傳銷23天之一 特約撰稿_慕容雪村 攝影_李偉(除署名外)
2009年12月29日,天還沒亮,作家慕容雪村走出家門。
在啟程去江西上饒前,他甚至寫好了“遺書”,向家人告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以一個身家百萬“老板”身份,潛伏在一個狂熱而扭曲的地下傳銷世界。
在中國內地,傳銷以非法的地下形式存在著,被形象地稱為“老鼠會”。1998年,國務院發布《關於禁止傳銷經營活動的通知》,對整個傳銷業進行封殺。但是,這並沒有打壓住傳銷者的狂熱。2008年,根據中國反傳銷組織調查,除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躍著他們的身影。至少上千萬人,在充斥著謊言、欺騙的傳銷江湖裏被“洗腦”,坐而論道地幻想著一勞永逸的財富。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盡管在媒體報端,時常可以讀到一些有傳銷經曆的人寫的故事,但是,在臥底了23天後,慕容雪村告訴了我們一個更為鮮活而立體的傳銷世界:他們住的房間是怎樣的?聽到他們磨牙、打嗝、放屁的感覺是什麽?兩人同睡一張床上,蓋著有濃濃汗腳味的被子時又有怎樣的感觀?
2010年1月22日,慕容雪村逃離傳銷窩點,憑借翔實的舉報材料,協助江西上饒警方端掉了23個傳銷窩點,抓獲傳銷人員157人。但這並沒有讓他快樂一點,他已經深感到傳銷的可怕,“如果時間再長些,把我終日浸泡在謊言之中,所見無非惡人,所聞無非歪理,我會不會變成一個狂熱的傳銷徒?”
“在傳銷窩點潛伏二十多天,總算活著出來了。”2010年1月27日,消失多日的他,在微博上發布了第一條消息。現在,他正根據此次親身經曆,創作一部紀實“打黑”作品,書名暫定為《你怎能如此無知》(本刊摘選了其中一部分內容),預計6月出版發行。
傳銷類型 ●拉人頭 打著“網絡營銷”、“人際網絡”、“連鎖銷售”、“資本運作”、“網絡銷售”、“特許經營”、“直銷”、“加盟連鎖”的幌子,以介紹工作、從事經營活動等名義欺騙他人離開居所地(從甲地到乙地)非法聚集參與傳銷活動,俗稱“老鼠會”。
●騙取入門費 打著“電子商務”、“網絡直銷”、“加盟店鋪”、“網絡電話”、“網賺”、“基金”、“網絡教育”等旗號發展會員斂財的網上傳銷。
●團隊計酬 假借直銷名義,以合法公司為掩護,以銷售商品為幌子,以高額返利、高額回報為誘餌,通過發展加盟商、業務員、優惠顧客等形式發展下線,以參加者發展下線的銷售業績為依據計提獎金的哦蛹瞥甑拇??形??lt;/p>
傳銷勢力 現在全國除了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躍著“異地傳銷”的身影,目前全國參與“異地傳銷”的人員至少上千萬,數目觸目驚心。
全國傳銷猖獗的省市有:
廣西、河北、山東、天津、河南、安徽、陝西、廣東、湖北、湖南、遼寧、江西、貴州、雲南、山西、江蘇、吉林、浙江、四川、內蒙古、黑龍江、寧夏等省份的大部分大中城市和部分縣市,均聚集了數萬乃至十萬的傳銷分子。
來源:中國反傳銷聯盟2008年統計
慕容雪村臥底傳銷23天之二 慕容雪村:“消失一個月,拿老命開個玩笑,若回得來,還你一個好故事;若回不來,舍我一副臭皮囊。”
上篇 通向傳銷組織巢穴的樓道。
傳銷人員在討論“業務”。
隻有新成員到來,他們才能吃上一頓“豐盛”的飯菜。
節儉是傳銷組織的紀律,即使兩個大男人也得擠一張床。
傳銷人員要工整記下業務討論內容。
“消失一個月,拿老命開個玩笑,若回得來,還你一個好故事;若回不來,舍我一副臭皮囊。” 2009年底,我照常到三亞過冬。居處離海很近,終日遊泳、閑逛、吃海鮮,偶爾在電腦上敲幾個字,不成篇章,隻求有趣。慵懶閑散的午後,我常躺在椰子樹下讀書,讀《國王的人馬》、讀金聖歎歪解唐詩,偶爾也會翻兩頁法蘭西斯的傳記,海邊陽光明媚,我曬得像個精壯剽悍的非洲惡棍。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緊寫作,我口頭答應,卻遲遲不肯動筆,感覺一輩子遊手好閑也挺好。
有一天剛從海裏爬上來,小龐打我手機,問我了不了解所謂的“連鎖銷售”。小龐是我的朋友,為人忠厚老實,曾幫過我很多忙。我說這有什麽不了解的,麥當勞、肯德基都是連鎖銷售。他說不是這些,而是一種新事物,隻要交3800元……我覺得不對勁,問他到底銷售什麽,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沒銷售什麽,就是推廣一種模式。”這下我有數了,說這肯定是傳銷,你千萬別上當,趕緊回來。
幾天後他回到三亞,對我說起裏邊的情況,種種奇聞令人歎為觀止,還說每人每天隻有3毛5的菜錢,我很是懷疑,說這恐太離譜了吧,這年頭3毛5能買到什麽?他一口咬定:“真的,不騙你,有時還不到3毛5呢。”
這個名為“香港華興國際貿易公司”的傳銷團夥在江西上饒,小龐也是被人騙去的。他個子不高,也不算漂亮,談過幾次戀愛都不成功,現在30歲了,很想找個女朋友結婚。他有個同事叫阿英,有天忽然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小龐大喜,阿英說她和那女孩都在上饒,一時見不到真人,隻能先看看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小龐給我看過,很年輕,笑得非常燦爛,眉眼酷似著名的主持人曹穎。小龐很是著迷,用手機跟她聊了幾天QQ,漸漸不能自拔。
小琳說自己在上饒開了一家女人飾品店,生意十分紅火,一個人忙不過來,想讓他過去幫忙。好像還有一些肉麻的話,“同甘共苦”、“共創美好明天”之類。小龐也是昏了頭,沒搞清楚狀況就毅然辭去工作,買了張火車票直奔江西。到那之後才發現不對頭:根本就沒有店,小琳和一夥河南人住在一起,什麽事都不幹,成天無所事事地閑逛。他越想越起疑,最後忍不住給我打了電話。
聽小龐介紹完情況,我當時就決定要混進去。他有點猶豫,說那夥人不簡單,肯定有什麽背景,要麽是政府暗中支持,要麽就跟當地黑社會有勾結。我這些年聽過不少傳銷故事,心頭也有點顧慮,不過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硬著頭皮跟他打保票:“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這個傳銷團夥不限製人的來去,隻控製人的思想。小琳以談戀愛的名義把他騙去,隻有女朋友之名,絕無女朋友之實,不讓碰,不讓親,連手都不讓他牽。最讓小龐生氣的是她的舉動,據說有一天小琳穿得很漂亮,跟一個河南帥哥出去了一整夜,熄燈時還沒回來,不知道在幹些什麽,小龐問她,她也不說。為此兩人大吵了一架,小龐怒不可遏,提起行李拂袖而去。
小龐對女孩子沒什麽辦法,我讓他給小琳發短信,還是我出的主意:“昨天在海邊走了一夜,一直在想你”。等了半天沒見回複,我想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幹脆涼涼再說。剛回到住處,小龐的電話就來了:“他們同意讓你過去!”
那時聖誕節剛過,海邊遊人如織,我訂了機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靜。晚上翻了翻書,看到兩個和尚討論生死,一個說:生則一哭,死則一笑;另一個更加豁達:世間無我,不值一哭;世間有我,不值一笑。我合上書胡思亂想了一陣,想自己不算什麽名人,可畢竟在電視上得瑟過幾次,萬一被人認出怎麽辦?活了35年,雖然沒什麽成就,不值一哭也不值一笑,畢竟還有留戀的東西,萬一回不來了……
“消失一個月,拿老命開個玩笑,若回得來,還你一個好故事;若回不來,舍我一副臭皮囊。”這是我在微博上的留言,算是給讀者的交代。我父母雙亡,隻有一個至親的弟弟,我把衣物、手機和銀行卡都給了他,還偷偷地寫了一封信,交給一個朋友保管,如果兩個月後沒有我的消息,他就會把信交給我弟弟。
2009年12月29日,起床時天還沒亮,窗外星火點點,海麵上有一層朦朧的霧氣,像柔美的輕紗。我草草洗漱完畢,聽見隔壁房裏弟弟微微的鼾聲。我進去看了看,他睡得正香,燈開著,枕邊有本看了一半的書。我替他關了燈,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想了想他小時候的樣子,轉身出了家門。
慕容雪村臥底傳銷23天之三 這正是傳銷的陰毒之處:一群人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個人,除非那人有極大的定力,否則很難保持清醒。
中篇 傳銷團夥夥食標準是每人一天三角五分。
2006年5月,江西省九江市廬山區工商局在五裏鄉南湖鐵路新村6個出租民房查獲100多名傳銷人員,查獲了大量授課資料、6瓶傳銷用的產品和20多份數額在2900元至7800元不等的匯款單。
加入傳銷組織後,出門還會有兩人看守。
1 原來謊言真有無窮的魔力,隻要堅持說謊,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再堅強的人也會動搖,再荒謬的事也會變成真理,不僅能騙倒別人,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 我叫郝群,山東人,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係,畢業後當過中學教師,後來做生意,賣過化妝品,賣過服裝,搞過培訓,搞過廣告……
這段話是我編的,在此後的20多天,我一再重複,最後自己都差點信了,做夢都在給學生上課。以前我很好奇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沉迷傳銷,後來漸漸明白:原來謊言真有無窮的魔力,隻要堅持說謊,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再堅強的人也會動搖,再荒謬的事也會變成真理,不僅能騙倒別人,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去上饒之前,我自恃有點閱曆,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決不會被洗腦,現在不敢這麽說了:我在裏麵隻有短短的20多天,而且別有用心,時時都要警惕,所以才能保持清醒。如果時間再長些,把我終日浸泡在謊言之中,所見無非惡人,所聞無非歪理,我會不會變成一個狂熱的傳銷徒?天知道。
2009年12月30日下午,出版社的朋友派了一輛車,送我和小龐到江西新餘。(怕他們起疑,我們沒敢說坐飛機。從三亞到上饒隻有一班快車,可惜不經過南昌,隻能到新餘坐火車。)開車的柳師父很健談,說他有次被朋友拉去聽直銷課,聽到中午12點,他說餓了,要吃飯,朋友不讓,說課還沒上完,我們先唱歌,唱著歌就不餓了。柳師傅大怒:“這他媽的算什麽事?不正常嘛,唱歌能頂飯吃?”
此後的20多天,當我餓得頭暈眼花時,無所事事地閑逛時,躺在狹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時,我都會想起柳師父的這句話。這是最樸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餓了要吃飯,冷了要加衣,花自己的錢不用跟別人請示……我在上饒見過60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閱曆豐富,有一個還是大學生,他們了解曆史掌故,知道什麽是白矮星,甚至能給我講解什麽叫普朗克常數,卻唯獨不懂這個:餓了要吃飯。
那個大學生叫鄭傑,是被他妹妹騙去的,洗腦之後,他又騙了自己的母親,還想再騙自己的父親。我試圖給他講道理,他反過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哥,你現在不懂沒關係,慢慢就會明白了,我也是這麽過來的,你要有信心,隻要吃得苦,我們一定會成功。”這就是我們的大學生。傳銷組織趁虛而入,打著“愛國”的幌子,以“兩年賺500萬”為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為道德蠱惑,將他們迅速地拖入泥潭,迷亂其心智,操縱其行為,一旦美夢破滅,出路隻有兩條:要麽為罪犯,要麽為炮灰。
上火車之前,我和小龐在酒店開了一間房,把可能遭遇的各種情況都想了一遍,逐一設計台詞。怕暴露身份,我沒敢帶自己的手機,為此專門編了一段:
我扮演傳銷人員:你這個朋友不是老板嗎?怎麽連個手機都沒有?
小龐:哦,他的手機在火車上被人偷了。
我:你們兩個大活人,連個手機都看不住?在哪裏被偷的?
小龐:具體說不清楚,我記得到廣州之前他還打過電話,過了廣州才發現手機沒了。
我:那你們沒報警?
小龐:找過乘警,乘警說沒辦法,廣州站上車下車的人太多,沒法追查。
後來有朋友問我:“你沒受過專門訓練,居然在裏邊潛伏20多天都沒暴露,怎麽做到的?”我笑著告訴他:“其實一點都不難,隻要事事留心,定能心想事成。舉個例子:我雖然不是坐火車去的,可那班火車經過的每個站我都能背下來,怎麽樣,像個真正的臥底吧?”
這當然是吹牛,我確實做了很多準備,可遠遠不夠周詳,有兩次差點就露餡了,好在我命大,每次都能僥幸逃過,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後背發涼。
2 他們每天都吃不飽,也不敢吃飽,他們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國家規定的! 2009年12月31日淩晨1點,我們抵達上饒。當時天很黑,氣溫隻有零度左右,火車站的牆上貼著反傳銷的標語,根據我的經驗,凡是嚴厲打擊的,一定是泛濫成災的。嚴打“雙搶”的地方,多半都在城鄉結合部;嚴禁賣淫的地方,多半都在發廊街。
事實證明,我的經驗果然沒錯,在傳銷術語中,一個團夥就是一個“體係”,除了我所在的“本係”,還有數目不詳的“旁係”、“友係”、“別係”,一個體係最少100人,最保守地估計,活躍在上饒市區的傳銷人員不會低於千人。
小龐說會有兩個人來接站,一個是小琳,另一個外號叫“嫂子”。看得出來,他真是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開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踩到狗屎的模樣。我不由得陰暗起來,想這小子該不會見色忘友吧,萬一他把我賣了怎麽辦?
等了半個多小時,小琳和嫂子才姍姍而來,我穿的還是三亞的衣服,凍得兩腳直跳,心裏也有點憤懣,故意挖苦小龐:“看來你女朋友也沒把你放在心上啊。”後來才知道,我錯怪她們了,她們不是故意遲到,而是開了一晚上會,一直在商量怎麽對付我。我自負聰明,卻沒有料到,從到達上饒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落入了他們精心編織的魚網。
小琳很年輕,嫂子年紀也不大,正是愛美愛靚的好時候,穿得卻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很舊的羽絨服,嫂子是一件灰撲撲的棉衣,衣襟處破了一個洞,露著灰白的棉花。她們十分熱情,一口一個“哥”,叫得我心裏暖烘烘的,還搶著幫我提包,不斷地噓寒問暖。嫂子特意關照:“哥,你終於來了,給家裏打個電話吧,報個平安,省得家人惦記。”我心想這姑娘年紀不大,想得倒挺周到。其實這不過是傳銷團夥內的慣例:見到新人,第一件事就讓他給家裏打電話,否則等他進了傳銷窩點,發現一切都不對勁,一個電話就可能壞了大事。
已經深夜了,隻能搭出租車。的士司機要價15塊,嫂子隻肯給10塊,雙方劍拔弩張,誰都不肯讓步,對峙了約有10分鍾,我實在受不了了,鑽進車裏再也不肯出來,“價格戰爭”總算告一段落,司機嘟嘟囔囔地發動汽車。上饒城區不大,很快就到了,嫂子丟下10塊錢,拔腿就跑,司機在後麵連聲嚷嚷:“這不行,你回來,回來!”我剛要掏錢,被小琳一把拽走:“別聽他的,從來都是10塊錢!”我無計可施,隻能對司機抱歉地笑,心想她們倆夠賴皮的。後來才知道,這個傳銷窩點最崇尚的就是節儉,能省一點就省一點,能捱一天就捱一天,一分錢掰八瓣,全都用來購買他們子虛烏有的產品,或者用作可笑的 “經營費用”,連自己的錢也不能隨便花,超過5塊要向推薦人請示,超過20塊要向經理請示,如果違反了這些規定,就要堅決地“予以切割”,深牢大獄也無此嚴苛。
我去的第一個窩點位於帶湖路,附近有一家沙縣小吃。這頓飯不是夜宵,傳銷組織崇尚節儉,吃夜宵近乎犯罪,隻能算給我擺的接風宴,我和小龐剛在火車上吃過,都說沒胃口,嫂子還是堅持點了雞湯、蔥油拌麵和蒸餃——她是真的餓了。後來我才知道,這頓飯和未來兩天的“大餐”,全是小琳出錢。嫂子是過來幫忙的,吃她一頓也是合情合理,不吃白不吃。隻見她倆食指大動,筷子紛飛,吃得極為香甜。蒸餃不夠再加一籠、又加一籠,拌麵不夠再加一份、又加一份,老板看得直笑,小龐對我擠擠眼,比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那意思我明白:她們不是饞嘴,而是饑餓。他們每天都吃不飽,也不敢吃飽,傳銷團夥內有個愚蠢之極的說法,他們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國家規定的!
國家規定就是法律,當然不能違反,他們隻能饑腸轆轆地硬捱著,上至18歲,下到54歲,人人都要挨餓,人人身體虛弱,我在裏麵23天,瘦了8斤,有個叫康喜的,進去半年,瘦了50斤。小琳親口對我說過,她幾次差點餓昏過去,那時她隻有19歲,還在長身體。
吃完飯往外走,我指著對麵一家酒店明知故問:“我晚上住在那裏嗎?”嫂子笑而不答,領著我走進一條黑黑的小巷,走上一條黑黑的樓梯,爬到4樓,門已經開了,室內光線幽暗,氣味複雜,有黴味、餿味、汗腳味,還有一股膠皮燒焦的味道。房裏有幾間臥室,都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我坐在吱呀作響的沙發上,隱約聽見有人說夢話:“不是我,是你,是這個……,是你……”我不禁恍惚起來,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還好,做夢的不是我。
在房裏解了個手,大開眼界:那是我見過的最具個性的廁所,門上沒有插銷,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沒有馬桶,隻有一個變黑發黃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個淋浴噴頭,但沒有熱水器,也沒有接進水管,因為傳銷組織崇尚節儉,不允許在房內洗澡。牆邊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顏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條細細的鐵絲,上麵掛了十幾條毛巾,有幾條已經洗破了,又髒又薄,散發著或濃或淡的餿味。洗臉池下有兩個巨大的紅塑料桶,盛滿了汙水,一個大鋁勺晃晃悠悠地漂在上麵,就像迷航的渡船。還有廁紙,全裁成撲克大小的紙片,散亂地裝在一個破舊的紅塑料袋內。
小龐後來告訴我:我剛進廁所,他們3個就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嫂子說:這人看起來可不簡單;小琳表示:隻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說完他相視而笑,不過我對此一無所知,用紅桶裏的汙水衝了衝便池,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感覺一切就像一場噩夢。
我睡門邊那間臥室,怕影響別人休息,沒敢開燈,黑暗中鼾聲轟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摸索著走到床邊,床板很硬,上麵鋪了一層薄薄的爛棉絮,小琳說:“哥,你和小龐睡這張床吧,都給你們準備好了。”我很不情願,皺著眉頭問她:“我們倆……就一張床?”她說是啊,都這麽睡的。我搖搖頭說算了,我還是住酒店吧,我不習慣跟男人一起睡。作勢要往外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個大男人,連這點苦都不能吃?”小龐也勸,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來也沒想走,算了,將就一晚吧。
怕夜裏有變故,我沒敢脫衣服,全副武裝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頂,裏麵不知塞了幾條棉絮,怎麽抖都抖不平,蓋在身上疙疙瘩瘩地難受。這肯定是傳說中的“黑心棉”,蓋在身上挺有分量,可一點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麽美,一股足球隊員的球鞋味,我本來以為另一頭會好點,費了半天勁倒騰過來,那頭味道更重。隻好捏著鼻子鑽進去,大口呼,小口吸,過了幾分鍾,咦,聞不到了,心情頓時一振。小龐漸漸睡著了,頭東腳西,在床上畫了條歪歪的對角線,稍一挪動就會碰到我。我使勁往裏縮,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還是緊逼不放,在我腦後有規律地哈著熱氣。我把他推開,忽然聽到另一張床上有人用河南話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來了,你啥時候來的?”我剛想回答,那人翻了個身,猛烈地磨起牙來。
床板太硬,怎麽都睡不著,我數了幾百隻羊,越數越清醒,隻好躺在那兒胡思亂想。
3
傳銷團夥內有一條鐵的紀律,叫做“低調”,不能穿奇裝異服、不能留怪異的發型,不能成群結隊上下樓,最多兩人同行,走在樓內不能大聲喧嘩,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紮推聚談……
醒來天已大亮,客廳裏有人嘎嘎地笑,我揉著眼坐起,對麵床上有個老頭正笑眯眯地望著我:“昨天來的?”我說是,他一咧嘴,露出兩顆金牙:“來了就好,來了就是一家人!”這話過於親熱,我不知怎麽回答,剛擠出一個笑容,他身邊蒙頭而睡的小夥子忽然坐了起來,張口結舌地瞪著我,瞪了半天,眼都沒眨一下,我極不自在,正想下床,他忽然醒了,異常嚴肅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門大極了,把我嚇了一跳,心想什麽人啊,打個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這套房子有3個臥室,一共住了8個人。大嗓門小夥叫劉東,鑲金牙的老頭兒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兒子叫管鋒,睡在廁所隔壁的小房間裏,跟管鋒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這套房裏級別最高的“大經理”。他們都是河南農民,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團夥叫“河南體係”,以河南人為主,有近200人,此外還有山東體係、河北體係……據他們說,全國220個城市都有他們的戰友,總人數高達700萬人,這說法不知是真是假。但從之前媒體報道過的數據來看,全國搞傳銷的不會低於1000萬人。
隻有一個衛生間,所有人輪流登廁。他們都很節約,洗臉隻用一點點水,連牙膏泡沫都不肯浪費,全都倒在汙水桶裏,留著衝廁所。有一會兒我感覺渾身發癢,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極為懊惱。
早飯不像小龐說的那麽糟,有粥、有饅頭,還有一盤拌了辣椒的榨菜。每個人的餐具都一樣,全是黃色的搪瓷小盆,小龐用的是個破盆,搪瓷剝落,露著漆黑鋒利的生鐵,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後吹了幾句牛,劉東滿麵堆笑走出來:“哥,帶你出去轉轉吧?”旁邊的人都含笑不語,我估計正戲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點小小的激動。
傳銷團夥內有一條鐵的紀律,叫做“低調”,不能穿奇裝異服、不能留怪異的發型,不能成群結隊上下樓,最多兩人同行,走在樓內不能大聲喧嘩,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紮推聚談……一句話,盡量不惹人注意。凡是違反上述規則的,都叫“不利於低調”,那是要挨批的。不過當時我並不明白,隻覺得他們鬼鬼祟祟的,肯定沒幹什麽好事。
劉東讓我和小龐先下,說他和小琳一會兒就來。這“一會兒”就是幾十分鍾,上饒的冬天很冷,我們瑟縮著等了近10分鍾,小琳出來,又等了近10分鍾,劉東才慢悠悠地走出來。此後每天都是如此,下個樓就是長期工程,總要花個幾十分鍾。沒辦法,他們的時間太多了,什麽也不學,什麽也不幹,不做無聊之事,無以遣有涯之生。
根據我後來學到的知識,劉東是我的“引導人”,小琳是我的“推薦人”,看似無意的“出去逛逛”,實則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早有安排。這正是傳銷的陰毒之處:一群人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個人,除非那人有極大的定力,否則很難保持清醒。
慕容雪村臥底傳銷23天之四
在此後的很多天,我一直有深深的無力感,不能叫出聲,不能說出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群善良的人一點點淪落為惡虎之倀。
傳銷組織被警方查處後,被解救出來的成員神態各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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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慣例,第一課主要解釋謊言。他們把謊言分為兩類:惡意的和善意的,惡意的稱為“黑色謊言”,善意的稱為“白色謊言”,還有一句口號:世界因謊言而美麗!
我們慢悠悠地閑逛,小琳畢竟年輕,看見零食就邁不動腿,樣子可憐巴巴的,我偷偷跟小龐說:“他們也挺可憐的。”小龐無奈地笑,給她買了蘿卜糕,買了10塊錢的糖,小琳笑得燦爛極了,我看著居然有點心酸。轉過幾條小巷,大概是時間到了,劉東突然加快了腳步,大步走向一棟居民樓,我心下警惕,大睜雙眼問小琳:“這是要去哪?”劉東回答:“哥,沒事,這是一個朋友家,我們上去坐坐。”
“那個朋友”住在七樓,沒電梯,我們氣喘籲籲地爬上去,不敲門也不說話,四個人無聲對望,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約一分鍾,劉東舉手敲門,剛敲一下門就開了,開門的是個高個子姑娘,二十二、三歲的樣子,估計早就在門後等著了。寒暄之後,她帶我們走進一間臥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爛爛的兩張床,床頭都摞著被子,一股悶悶的黴味。床邊是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桌前擺著4個紅塑料凳,這就是招待貴賓的地方。還沒入坐,劉東就異常莊重地舉手示意:“哥,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們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賈總!”前麵兩句都很平和,最後兩個字卻突然提高了聲音,言下之意是說這位賈總不是凡人,需要敬之畏之,不然就是褻瀆神靈。賈總倒很淡定,親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給我們逐一倒上白開水,然後正戲開場:“這個哥沒見過啊,來幾天了?”
我說:“昨晚剛到。”
“昨晚剛到啊,那感覺怎麽樣?”
我問她:“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她嫵媚地一笑:“當然說真話了。”
我說,感覺你們像搞傳銷的。他們都笑。賈總又問:“那你覺得我們到底是不是搞傳銷的?”我說現在還不好說,再看看吧。賈總點點頭:“嗯,這個態度就對了,不調查清楚,怎麽能隨便下結論呢?是吧,哥?那我問你,你為什麽來上饒?”
我指指小龐:“這家夥叫我來的,他說這裏有個什麽陽光工程,跟旅遊還有點關係,我這幾年對旅遊市場一直感興趣,還知道上饒這裏有幾家工藝品廠,生產的根雕、竹編都很不錯,所以就想過來看看。”這段話是我編的,“根雕、竹編”雲雲,全是無稽之談,想想真是胡來,那些天我見了人就大談生意經,其實什麽都不了解,全仗著一點可憐的社會閱曆,幸虧沒遇到老江湖,否則肯定要被拆穿。
這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洗腦”了,因為我不是被他們騙來的,而是主動咬鉤的魚,所以省了一課。按慣例,第一課主要解釋謊言。他們把謊言分為兩類:惡意的和善意的,惡意的稱為“黑色謊言”,善意的稱為“白色謊言”,還有一句口號:世界因謊言而美麗!
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騙來的,他們就會這麽跟我解釋:你被自己的朋友騙了,肯定很生氣吧?我勸你消消氣,因為不光你是被騙來的,他、他、他、還有我,全是被騙來的!不光我們,這裏還有大學教授、碩士博士、國際刑警、黑社會老大、身家千萬的大老板……我告訴你,全是被騙來的!人家大學教授都能接受,你為什麽不能接受?你仔細想想,他騙你錢了?騙你人了?他圖什麽呀?無非是看到一個好機會,想拉你過來一起發財,你有什麽可生氣的?為什麽不跟你明說?嘿,明說你會信嗎?你現在工資多少?一千?兩千?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有個機會,可以讓你每月賺到萬元收入、6位數,你會信嗎?……
據賈總自己介紹,她原來在南方的工廠裏做中層管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總是覺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麽點錢,老板什麽事都不幹,憑什麽賺那麽多?”說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這姑娘年紀輕輕的,居然精通馬克思的剩餘價值論。接著聽下去就不對勁了,原來賈總不恨資本家的剝削,隻恨自己不是資本家,在這問題上糾纏了十幾分鍾,突然話題一轉,說到正題了:在長期的觀察和思考之後,賈總發現了一條通往資本主義的捷徑,那就是所謂的“連鎖銷售”。她是英明果斷的小姑娘,從不放過任何機會,毅然放棄了她在南方“有頭有臉的生活”,懷著一顆火熱的心來到上饒。在這裏,她發現了一種意義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鬥角,隻要吃兩年苦,就能實現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過萬,後期月收入20萬。
我很想問她:你賺了這麽多錢,打算怎麽花?想想還是忍住了,聽賈總繼續講述生活的意義:“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說,現在賺錢難不難?你一個月能賺到20萬嗎?不行吧?現在機會就在眼前,隻要兩年半的時間,你就能賺到500萬,從此改變你的一生,不止是你的一生,還有你祖孫三代的人生,難道這還不值得為之努力嗎?”
這前景確實誘人,我連連點頭,賈總越說越高興,不時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夠坐在這裏,就說明……”說明她聰明、說明她有魄力、說明她高人一等。這是傳銷團夥內唯一的價值觀:不計人品,不問貢獻,賺到錢就是英雄,寧當土財主,不做孔聖人。我不是很討厭吹牛,我自己就是職業吹牛家,可聽著賈總漫無邊際地胡謅,還是有點胸悶,聽她講了半個鍾頭,終於結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腦課程。賈總臨別贈言:“哥,你聽不懂沒關係,多看看,多想想,當一個機會來到麵前,不要稀裏糊塗地放過,也不要稀裏糊塗地接受,要知道,機遇從來都是給聰明的人準備的……”
賈總住在簡陋的民房內,吃著難以下咽的夥食,卻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縫裏有汙垢,沒塗指甲油。她的頭發很長,看上去油油的,也許早就該洗了。她真名叫賈麗清,長得很端正,如果不做傳銷,她也許還在南方,穿著得體的職業裝,在電腦前處理文件;或者在哪個咖啡館裏,優雅地與人談事情。她也許會交個不錯的男朋友,兩人牽手逛街,或者抱著爆米花坐在電影院裏;周末她應該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高興了就笑,不高興了就哭,她還太年輕,隻應該享受人生,而不是裝模作樣地講人生的道理。
5
按他們的說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沒魄力、沒膽量、沒遠見的蠢人,其實稍有常識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聰明人,留下的才是糊塗蛋。
下樓後劉東問我什麽感覺,我冷冷回應:“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帶我到這兒來?我是來考察市場的,她跟我說這些幹什麽?”劉東笑著回答:“咳,剛才賈總也說了,機遇來到你麵前,要多看多想,反正是考察項目,多看看總沒壞處,是吧?”我點點頭,又開始批評賈總口才差勁。
小琳和劉東都為她辯護,小琳的說法很有趣:“她剛來時也不太會說話,現在好多了,都是在這兒鍛煉出來的。”後來我才發現,這是他們慣用的說辭,如果我誇一個人厲害,他們就說,都是在這兒練出來的;如果我說一個人差勁,他們就說,他原來更差勁,現在已經好多了。
大概是怕我沒聽明白,劉東一路都在跟我解釋,內容跟賈總說的毫無分別,肯定是一個師父教的。平心而論,他們講起這套荒謬理論來確實很流利,那是因為天天講、月月講、時時講。而且他們隻會講這個,別的什麽都不懂。傳銷人員號稱能學到“五門學科”,其中之一就是“演講學”,劉東跟我說過,他以前跟陌生人說話都會臉紅,加入行業後進步飛快,現在給人上課都毫無問題。說完這番話不久,我們去一家網吧借用廁所,我發現他問路都結結巴巴的,這就是他們的“演講學”。
午飯有8個菜,炒蘿卜、炒胡蘿卜、炒土豆絲、燒豆腐……,居然還有肉,所有人都吃得眉開眼笑,嫂子天性活潑,逮誰跟誰開玩笑,滿屋子都是笑聲。飯後繼續“出去轉轉”,劉東說帶我去爬山,走著走著,又拐進了一棟居民樓,這次我有了心理準備,不慌不忙地跟他上樓。
依然是簡陋的民房、堆滿棉被的臥室、4杯開水、一股黴味。坐我們對麵的女孩姓許,“這是我們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許總!”這位許總說話慢條斯理的,很喜歡說“的呀”,聽著有股親切的家常味。開場白都是一樣的:“這個哥沒見過呀,來幾天了?有什麽感覺?”我還是那句話:“感覺你們很像搞傳銷的。”這是我早就想好的策略:兩軍相持,先發者勝。隻要我對他們表示懷疑,他們就顧不上懷疑我。他們做賊,我也做賊,隻要我先喊抓賊,先跑的肯定是他們。剛開始覺得這招挺高明,後來看得多了,才知道一切都在他們計劃之中,傳銷人員的觀點是這樣的:不怕新人懷疑,就怕他說一套做一套——表麵上說得千好萬好,其實心裏早就拿定主意了,找到機會轉身就跑。按他們的說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沒魄力、沒膽量、沒遠見的蠢人,其實稍有常識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聰明人,留下的才是糊塗蛋。
這堂課主要講國內經濟形勢,按許總的說法,當前中國經濟的運行出了問題,叫做“產銷瓶頸化”,比比劃劃地給我示範:“就像一個啤酒瓶,肚大口小,企業生產的產品銷不出去,積壓在庫房,貨幣不能回籠,工人是要下崗的呀!”而外部環境也堪憂慮,“中國2002年加入WTO,當時世貿組織給了8年的關稅保護期(注: 中國加入WTO是2001年,不是她說的2002年。“8年關稅保護期”的說法我沒有查到出處。下文提到的“國際法庭、270億”全是無稽之談。),從2010年1月1日起,也就是明天,國門就將全麵打開,關稅將全麵為零,到時外國貨就會一湧而入,外國貨就是比中國貨好的呀,人家的技術就是比我們先進的呀,到時我們的企業怎麽辦?我們的工人怎麽辦?你說國家會不會看著這種情況不管?當然不能了對吧?所以國家才引進了連鎖銷售,目的就是要培養一批高素質的商人,這樣才能跟外國企業競爭。以前我們大力發展經濟,當官的抓住機會發了財,知識分子抓住機會發了財,工人抓住機會也發了財,現在輪到我們老百姓了,這連鎖銷售呀,就是國家給我們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機會。”
“連鎖銷售好不好?”許總豎起大拇指,“好!但不能太張揚,為什麽不能太張揚?哥你知道,1998年禁止傳銷的時候,安利這些公司就很不滿意,把中國告上國際法庭,最後賠了270個億。你也知道世貿組織有些規定,對吧?咱們要是違反了,讓世貿組織看見,又要說我們的不是了,對吧?所以中國不能聲張,隻能低調。”
這段話不是一口氣講完的,我那天反應很激烈,不時跟她爭辯,她說到關稅,我就問她知不知道什麽叫關稅,然後開始吹牛:“我沒做過外貿生意,不過在商場混了這麽多年,多少有點了解,我現在還知道珠寶、奢侈品、高檔汽車的進口關稅,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虛的樣子,連連搖頭,我繼續教育她:“你說的根本就不對,關稅不可能為零,100年也不可能!美國1955年就加入了WTO(注:這裏是我記錯了。關貿總協定於1947年簽訂,1948年生效。),50多年過去了,為什麽還有關稅?你聽過‘反傾銷’這個詞吧?它為什麽要反傾銷?中國才加入幾年?怎麽可能變成零關稅?”
去上饒之前,我和小龐聊得很多,也很詳細,他建議我不要聽到什麽都讚同,最好能表現出一點掙紮和抗拒,要時不時地反駁一下,因為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應。不過他沒想到我會掙紮得這麽厲害,姓許的小姑娘臉都紅了,小龐大為著急,在桌子下連踢了我好幾腳,我心想要麽不開口,既然開口了,那就說個透徹,順便也讓小琳聽聽。
按照傳銷洗腦的標準程序,這堂課講的是經濟形勢、洋貨威武,然後講為了抵製外國貨,中國政府引進了一種先進銷售模式,就是所謂的“連鎖銷售”。因為我掙紮得太厲害,許總講不下去了,隻好草草收場。下樓後我裝出怒氣衝衝的樣子:“小龐,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小琳也要跟過來,我陰著臉瞪她:“你走開!我跟他單獨說!”看著她和劉東怏怏去遠,我和小龐相視而笑,他問我:“怎麽樣?我演得還行吧?”我嘿嘿地笑:“演得不錯,繼續繼續,他們跟你說什麽了,有沒有懷疑我?”小龐說暫時沒起疑心,不過都覺得你不簡單。還勸我不要跟他們吵,因為“整個上饒市區,全都是他們的人,你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尤其別當著劉東的麵吵,要知道,他就是專門派來監視你的。”我心裏一驚,心裏痛恨自己表演欲太強。
6
聽著他們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塗;聽著他們的恭維,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儀式、軍隊般的紀律、日日灌輸的謊話,再堅定的人都會動搖,從懷疑到茫然,從茫然到相信,從相信到狂熱,一步步落入彀中。
那是一條肮髒雜亂的小巷,路上積滿泥水,我們不敢聊得太久,劉東和小琳都在前麵等著。追上他們後我繼續表演:“小琳,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在這搞傳銷?”劉東接話:“哥,你覺得我們這些人傻嗎?”我沒理他,他接著發問:“你想想,我們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傳銷,你說我們會做嗎?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龐,如果真是傳銷,他會叫你過來嗎?你也知道,傳銷都是限製人身自由的,我們限製你人身自由了嗎?”這叫正麵回應,我還是不理,繼續追問小琳:“小龐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現在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這到底是不是傳銷?”小琳施了一招“迂回攻擊”:“說實話,我也有點懷疑,哥,你見多識廣,要不多留兩天,幫我和小龐考察考察,然後幫我們分析分析,看看這行業究竟能不能幹。如果能幹,我們就一起幹,如果不能幹,我們就跟你一起走。”
20多天以後,在上饒市的派出所裏,我又對小琳提起這段對話:“你不是讓我幫你分析嗎?我得出結論了:這就是傳銷!”她那時情緒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沒說過。可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她不僅說過,而且說得極為誠懇。這是傳銷騙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曉之以理”,那就“動之以情”,先用親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後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負聰明的人就是這麽被騙的:聽著他們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塗;聽著他們的恭維,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儀式、軍隊般的紀律、日日灌輸的謊話,再堅定的人都會動搖,從懷疑到茫然,從茫然到相信,從相信到狂熱,一步步落入彀中。
許總的課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導人”劉東當然要給我補課,去森林公園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邊,講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時也會幫腔,說得很實在:“行業裏有些人的水平不高,不過不要緊,換個人講你就明白了”。小龐一臉苦笑站在旁邊,估計心裏也很無奈。
森林公園風光不錯,迴廊曲徑,滿目清新。路邊牆上題滿了庸俗的留言:“到此一遊”、“愛你一萬年”之類,其中一句寫得甚是淒涼,出自歐陽修的《秋聲賦》:乃知渥然丹者,終為槁木;黟然黑者,終為星星。
經過“浪漫亭”,我推小龐:“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們當電燈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裏拖,劉東張了張嘴,看樣子很想阻止,我趕緊岔開話題:“你們在這裏天天都幹些什麽?”他回答:“嗯……這個嘛,你以後就知道了。”我問你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話嗎?有什麽不能說的?他趕緊辯解:“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你在街上遇到個朋友也會這麽問:最近忙些什麽呀?他說:咳,沒什麽事,天天瞎忙。我說,這也算個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嗎?他支支吾吾地辯解,我不理他,邁開大步往山下走,旁邊的浪漫亭裏,小琳和小龐依偎著說悄悄話,我估計肯定是在說我。
我對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別人,很擔心小龐會出賣我。據我觀察,小琳對他絕無感情,一切做作、偽裝,隻不過是騙他入夥的把戲。所以那段時間我經常慫恿小龐主動進攻,慫恿他抱她、親她、撫摸她。這辦法確實有效:他使勁往前湊,她拚命往後躲,他越來越沮喪,她越來越不耐煩,兩人關係一天比一天差,我就越發安全。不過現在想想,還是覺得自己有點卑鄙。
下山後天已經黑了,我堅持要在外麵吃,說今天是新年夜,應該慶祝一下。小琳和劉東都反對,說家裏已經做好飯了,不吃也是浪費。我將他們的軍:“那你跟劉東回去吧,我和小龐在外麵吃。”小龐也很配合,他們沒辦法,隻好打電話請示,組織上開始也不同意,經我再三勸說,終於表了態:“那你們在外麵吃吧,吃完飯早點回來。”我十分高興,帶他們走進“喜洋洋酒家”,要了基圍蝦、清燉雞、紅燒牛肉,還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棗汁,一共花了200多元。城裏人花200元吃頓年夜飯是很平常的事,可劉東一直抱怨“太貴了”,說他當初在工廠打工,一個月工資也不過幾百塊,被我一頓飯就吃光了。這話說得讓人心疼,我不斷給他挾菜,教他剝蝦,他肯定沒吃過幾頓這樣的飯,眼睛直勾勾的。
劉東23歲,長得很精神,有時會戴副眼鏡,看著就像個大學生。對城裏人來說,23歲還是個孩子,可劉東已經快當爸爸了,他老婆懷孕8個月。有次我問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長歎:“想啊,可光想有什麽用?賺不到錢,談什麽都沒用。”他對那套荒謬理論深信不疑,認為自己找到了發財的機會,所以騙了很多親戚朋友過來,少的3800元,有的甚至交了36800元,在不遠的將來,這將是他無法承受的負擔。我不知道他將怎樣償還這筆債務,回去繼續幹一個月幾百塊的體力活?借高利貸?或者,去搶銀行?那時他的孩子已經出生,可憐的孩子。
吃完飯回到家,他們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會,每個人都顯得很高興,出來一個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現場。其中王浩級別最高,站在旁邊一本正經地發表評論:“什麽叫成功?對我來說,成功就是上一次電視!”我暗暗好笑,想我倒是上過電視,可真不明白這有什麽成功可言。跟管老漢聊了一會兒天,聽他講現在農村的情況,管老漢一個勁兒地感謝國家,說現在農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糧,也不用交農業稅,種地還有補貼,買家電也有補貼。說到情濃時,拉著我的手大發感慨:“哎呀,真要感謝共產黨,沒有共產黨,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兒子管峰在旁邊插話:“在毛主席那個時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是最高理想,現在我們農民全都過上了這樣的日子!”
我平時經常批評政府,對種種社會現實有諸多抱怨,坦白地說,管氏父子給了我很深的觸動。在此後的日子裏,我不斷問自己:究竟誰更有資格代表中國人說話?是我這種自命不凡的網絡寫手,還是人數更為龐大的、善良而樸實的農民?
管老漢鑲了兩顆金牙,看上去很醜,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滿老繭。他生於1956年,3歲時差點餓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糧食,我親眼看過他吃桌上掉的飯粒,用手指拈起,放在舌尖上,卷進嘴裏,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被騙進傳銷組織快一年了,沒吃過幾頓飽飯,他是個老實人,從來不敢違反紀律。他小時候沒飯吃,很餓,活到50多歲還是沒飯吃,很餓。
我在上饒認識了60多人,他們都是管老漢的同類:善良、質樸、心地無邪,一生不曾作惡,一生與苦難為伍。他們都是受騙者,可同時也在騙人。在此後的很多天,我一直有深深的無力感,不能叫出聲,不能說出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群善良的人一點點淪落為惡虎之倀。
慕容雪村臥底傳銷23天之五
世間騙局,大都因貪心而設,由輕信而成。傳銷也不例外。
2008年4月17日,江西贛州,警方與工商執法人員聯合搗毀一非法傳銷組織。
2005年9月13日上午,河南省新鄉市工商、公安部門聯手搗毀一處非法傳銷點。昏暗的非廠房內,傳銷者人手一個馬紮。
解救出來時,小琳還在和“好朋友們”道別。
為了保護慕容雪村,現場警方借了一套製服讓他穿著認人,當傳銷人員見到身穿製服的慕容出來後,一個個都想躲避他。
7
在傳銷團夥中,最多隻有2%的人能賺到錢,其餘98%的人都是炮灰,我在上饒接觸過60多位傳銷人員,我斷定他們全是炮灰……
世間騙局,大都因貪心而設,由輕信而成。傳銷也不例外,同樣是利益陷阱,用貪欲引誘人,用謊言蒙蔽人。對大多數人而言,隻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會給他們可趁之機,遇事多打幾個問號,就不會輕易上當。傳銷團夥內有個說法:“連鎖銷售”是利國、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動經濟發展,可以讓國家多收稅,老百姓多賺錢,還可以解決就業問題。這當然是假話,傳銷不創造任何價值,隻是一種財富分配方式——把多數人的錢集中到少數人的手中,有學者做過計算:在傳銷團夥中,最多隻有2%的人能賺到錢,其餘98%的人都是炮灰,我在上饒接觸過60多位傳銷人員,我斷定他們全是炮灰,最終將一無所得,兩手空空,浪費了時間,浪費了錢,甚至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這不是聳人聽聞之語,它就發生在我身邊。
元旦不休,照常洗腦。也許是因為劉東表現不好,組織上給我換了個引導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呂秀文,也是被她丈夫騙過來的,傳銷組織裏不允許過夫妻生活,隻能保留一個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我在裏麵算年紀大的,不能跟著叫,隻叫她“呂總”,叫順嘴了就變成“驢總”,說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飛天神驢”,她也喜歡開玩笑,從來不生氣,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飛天神驢,那你就是飛天神豬!”她的普通話帶一點河南口音,說起來鏗鏘有力,有點常香玉唱《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味道。
元旦上午見的是一個叫麻健的小夥子,他名字奇怪,長得也很奇怪,頭很圓,臉很圓,身子也是圓滾滾的,說話時眼珠亂轉,就像一顆大土豆上嵌了兩顆小土豆,我在心裏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土豆怪”。此人來曆不凡,從小聰明過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沒考上大學,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漸漸感到了社會之艱險和人世之無奈,痛定思痛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可惜身邊沒有菩提樹,沒悟出四神足、七覺意,隻悟到了連鎖銷售的妙處。於是扛著蛇皮袋就到了江西,從此開啟了他一生的輝煌之門。
這堂課講的是銷售理論,開場便先聲奪人:“哥,聽說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麽是銷售嗎?”
我暗暗生氣,說我快40歲的人了,做了十幾年銷售,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就算沒見過豬跑,總還見過幾頭豬,你說吧,不用考我了。
麻總神色略見慌亂,喝了一口水,慢慢平靜下來,給我講所謂的傳統銷售:即廠家——總代理——省級代理——市級代理——縣級代理——零售商的銷售模式,我假裝謙虛,嗯嗯啊啊地答應,他精神倍長,一揮圓圓的小胖手:“可我告訴你,哥,這種銷售模式已經過時了!你來這兩天,肯定經常聽人說到‘連鎖銷售’這個詞,你知道連鎖銷售是怎麽來的嗎?”我搖搖頭,他又得意了:“我告訴你吧,所謂連鎖銷售,是在1859年,在哈佛大學,由兩個猶太研究生發明的,它是一種什麽樣的銷售模式呢?就是用20%的人際網絡帶動80%的店鋪銷售,這模式好不好?我說說你就明白了。這兩位猶太研究生隻用了短短兩年時間就大獲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國巨富,你說它好不好?”
這段話說得煞有介事,我對此了解不多,不敢貿然反駁,麻總的語氣越發自豪:“連鎖銷售運行六、七十年之後,哈佛大學的兩位猶太研究生又發明了一種更先進的銷售模式:用100%的人際網絡來銷售產品,哥,你知道這是什麽嗎?”我暗自思忖:怎麽老是哈佛大學,老是猶太研究生,老是兩個,這也太巧了吧?試探著回答:“是傳銷?”他一豎大拇指:“哥真聰明,就是傳銷!所以說,銷售模式分為三個發展階段:傳統銷售、連鎖銷售、傳銷。傳統銷售最低級,所以連鎖銷售取代,而傳銷最高級,又取代了連鎖銷售。在1990年,我們國家越過連鎖銷售,直接引進了傳銷,可是我們的生產力水平、國民素質都跟不上啊,最後怎麽樣?”他掰著手指頭自問自答,“假貨泛濫、偷稅漏稅、綁架勒索、打針吃藥……最後國家沒辦法了,隻好在1998年明令取締,也就是在同一年,我們國家花了7億,從新加波引進另一種更符合中國國情的銷售模式,那是什麽?就是我們現在幹的連鎖銷售。”
我實在忍不住了:“你等等,怎麽還要花錢引進?這七億是付給誰的?”他一揮手:“這個我們不去管他,引進連鎖銷售之後……”我打斷他:“還是說清楚比較好,銷售模式這東西,又不是生產設備,也不是專利技術,怎麽還用花錢引進?在我想來,隻要給個批文,大把人爭著搶著幹,怎麽還用花錢?而且這錢付給誰啊?這玩藝兒又不能申請專利,誰敢收這個錢?”這下把他問傻了,不過這小夥很機靈,用一個雖然……但是的轉折句,一下子岔開了話題:“哥,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不全麵,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國家引進連鎖銷售之後,效果非常理想,……”我說對不起,我又有點疑問,你說在國務院內部試行,不太可能吧?據我所知,國務院內部全是公務人員,而銷售是商業行為,法律規定公務員不準經商,怎麽能在國務院內部試行?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來,我心想不能鬧僵,趕緊給他找台階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國務院直屬企業裏試行的。”他一拍大腿:“對!試行之後,效果非常理想,後來在廣東和廣西搞試點。”
這些假話編得可笑之極,不過說來倒挺有氣勢,麻總手舞足蹈,口沫橫飛,看樣子不知講過多少遍了,我一直偷笑,尤其是聽到“在媒體的掩護下”,差點笑出聲來,心想這山寨版的鳳凰衛視果然靠不住,別的媒體都標榜真實客觀,隻有他們家大膽,公開叫嚷要為真相打掩護。
後來我逃離上饒,在酒店裏上網搜索,意外發現了“連鎖銷售”的官方網頁,裏麵充斥著大量荒誕不經的謊言,虛無縹緲的發財神話。他們偽造領導人講話、偽造會議記錄、偽造媒體報道,甚至引用《論語》和《大學》,借聖賢之名,行詐騙之實,十分囂張,簡直就是明目張膽。
8
我們生活在城市中,卻完全與世隔絕,不能與當地人接觸,不能讀書,不能看報,不能看電視,除了每天兩堂洗腦課,上午半小時,下午半小時,其餘時間全在無所事事地閑逛。
這堂課講得還算順利,下課後我們走到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感慨:傳銷真是浪費生命。我們生活在城市中,卻完全與世隔絕,不能與當地人接觸,不能讀書,不能看報,不能看電視,除了每天兩堂洗腦課,上午半小時,下午半小時,其餘時間全在無所事事地閑逛。
吃過午飯,飛天神驢嫂子帶我去見了一個東北小夥,她的介紹風格與劉東如出一轍:“這是我們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張總!”張總個子很高,留了個郭敬明式的發型,嘴唇上剛長出稀稀拉拉的胡子。他自稱小學沒畢業,衣著倒很整齊,黑西裝裏穿了件很豔的紫色襯衫,看著像英國名牌登喜路,不過真正的登喜路有7個字母,張總的登喜路有9個。我恭維他:“張總的襯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著急,早晚你也會有的。”說完給我倒了杯水,正式開始上課:“哥在家是幹什麽的?”
我說:“做生意。”
“現在生意不好做吧?”
我歎氣:“是啊,不好做。”
“那你知道為什麽不好做嗎?”
我看看他:“你說吧,我聽著。”
張總長歎一聲:“現在咱們國家經濟不行啊,這個……供大於求,產大於銷,啊,這個GDP每年都在下降……”
我眼都瞪圓了:“等等,你說什麽?GDP下降?不可能吧?你聽誰說的?”
張總異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電視和報紙騙了,他們說GDP增長,啊,你就相信增長?聰明點吧,我告訴你,我跟一個法國回來的博士、一個中山大學的教授,還有一個神七的研發工程師,啊,都談過,他們都同意我的觀點,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氣又笑,很想問問他知不知道神七是什麽,研發神七的都很精通經濟學麽?我也認識幾個博士和教授,我怎麽就沒聽說GDP下降?想想還是不能發作,耐心地跟他講道理:“這GDP吧,不可能下降,電視上不一直說要保八嗎?保八是什麽意思?就是保證GDP每年至少8%的增長率。”
他鄙夷地看著我:“哥,我知道你見過世麵,可今天我能坐在這裏,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說GDP在下降,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忍不住了,斜著眼問他:“你知不知道什麽是GDP?”
這下把他考住了,張了半天嘴,一句話說不出來,我說GDP是個英文縮寫,翻譯成中文就是國內生產總值。這些年中國經濟發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GDP一定是在增長,絕不可能下降!
小夥兒臉紅了,趕緊岔開話題:“哥,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不全麵,就像我剛才說的,啊,這個,就算這GDP不斷增長,可CPI不斷下降,你沒覺得有什麽問題嗎?”
後來我才知道,這幫家夥受的都是同樣的教育,假話一被戳穿就這麽轉圜: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不全麵,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心想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嗎?旁邊小龐對我連使眼色,我氣頭之下也顧不得許多,梗著脖子繼續抬杠:“CPI是物價指數,我怎麽沒覺得它在下降?前些年豬肉多少錢一斤,現在多少錢一斤?如果真像你說的,GDP不斷增長,CPI不斷下降,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國家經濟運行出現奇跡了!”
“你不可能小學沒畢業吧?就你這口才,當個大學教授都沒問題啊。”
他回答地非常真誠:“不騙你,哥,真的是小學沒畢業。我這口才吧,都是在咱們行業中練出來的。”我感慨:“你呀,多虧生在現在,要是生在過去,肯定得讓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著解釋:“一個小學沒畢業的人能有這水平,這要放在過去,你不得成精啊?”小夥子笑得眼都眯了起來,握了握我的手,無限甜蜜地送我出門。
張總是農村出來的,是家裏的獨生子,他的家在黑龍江漠河,那裏有漫長的冬天。他肯定很怕冷,說發財之後不回東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樓時我想:他肯定發不了財,注定要給人做炮灰,當他背起行李回到北方,躲在兩層窗子之後,望著外麵的滿天冰雪,當他回想起在上饒的日日夜夜,他是該哭,還是該笑?或者隻是苦笑一聲:他媽的,被人騙了。
傳銷團夥內有個說法:雖然你是我們騙來的,但我們絕對沒有惡意,自從你下火車之後,我們任何人都不會對你說一句假話。我從不相信這樣的話,既然以謊言開始,就不要期待真誠。張總說的法國回來的博士、中山大學的教授和神七工程師肯定是假話,但我不怪他,那是年輕愛吹牛的天性,他隻有21歲,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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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人居心叵測。隻要我一轉身,他們就在背後竊竊私語。我表現得好,他們嘿嘿偷笑,我表現不好,他們緊皺著眉頭商量對策。
晚飯每人一小盆麵片,裏麵煮著白菜葉、蘿卜絲,還有幾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響,一粒唾沫星子畫了個漂亮的弧線,不偏不倚落進我的盆中,想想有點倒胃口,不過真是餓了,就當沒看見,唏裏胡嚕吃了個幹淨。剛放下筷子,一群人齊聲招呼:“哥,放那兒吧,不用你洗。”我樂得偷懶,坐在沙發上無聊地啃指甲,看見嫂子悄悄捅了劉東一拳,後者飛快地扒了幾口,丟下飯盆走到我麵前:“哥,今天出去有什麽收獲?”
這就是傳銷組織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則:不能讓他獨處,不能讓他閑著,閑下來他就會胡思亂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會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為中心,時時刻刻圍著他轉,沒話也要找話說,沒事也要找事幹,一個不行就來兩個,張三不行就換李四,總之一句話:要齊心合力、不惜任何代價把新人拿下。
那時我隻覺得他們過於熱情,沒去細想其中的玄機。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套房子就是一個精密的陷阱,自從我踏進門,就已經深陷他們的埋伏圈,看似無意的舉動,都經過周密的策劃,看似平常的閑談,都出於精心的安排。每個人都是組織上精心挑選出來的:王浩是現場領導,劉東和嫂子是引導人,小琳是推薦人,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間裏配合作戰的,老管代表親切的家長,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順的兒子,他還炒得一手好菜,不至於讓我的腸胃失望,正應了那句話:幹連鎖銷售的都是一家人。
這家人居心叵測。隻要我一轉身,他們就在背後竊竊私語。我表現得好,他們嘿嘿偷笑,我表現不好,他們緊皺著眉頭商量對策。組織上也很關懷,隨時打電話詢問我的狀況,然後緊急調派人手,針對我的思想動向,圍追堵截、窮追猛打,務必要把各種不良苗頭消除於萌芽之中。
去上饒之前,我和小龐定下一個目標:力爭說服小琳,把她帶回三亞。直到最後也沒能如願。在最初的幾天裏,我試著做她的思想工作,一條條批駁那些荒謬的理論,她有時讚成,有時反對,有時勸我耐心觀察,但轉身就向領導匯報。多虧我察覺得早,否則一條老命很可能就葬送在她手裏。
但我從不怪她,經過20多天的相處,我和她相知甚深。小琳心地善良,總喜歡為人著想,也很單純,對人從無戒心。她媽媽很早就過世了,父親再娶,她和繼母相處得不太好。她們家開了個經營煙酒糖茶的小店,她從六歲開始就幫著料理一切:進貨、賣貨、記賬……我甚至能想到她站在櫃台後嬌羞可愛的樣子。她很堅強,從不在別人麵前流淚。她告訴我:她隻想多賺點錢,給妹妹交學費,給弟弟買新衣服,讓父親不至於那麽累。
她還不到20歲,也還是個孩子。
慕容雪村臥底傳銷23天之六
那令人窒息的20多天裏,我想大聲問你,在電視訪談中,我想大聲問你,可我始終沒能問出聲。現在,在這裏,我大聲問你:你如此樸實,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無知?
下篇
他們的房門被釘死,他們的生活用品被砸爛。可是沒關係,當他們重新聚攏,他們會再買新的。
洗腦之後,我交了3800元,正式加入“行業”,成了一名“實習業務員”,實習的內容依然是天天受訓,聽前輩們講述經驗:學習做“規劃”,也就是編一個謊言,說我在上饒開了一家店,或者開了一個工廠,然後找出我想發展的人,把他們的性格、特長、經曆、學曆全都寫下來,我虛構了3個人,一個叫劉偉明,在廣州,一個叫李力,在成都,還有一個叫史法可,是英文shit和Fuck的連讀,他們都沒看出來。接著是學習怎樣打電話騙人,掌握所有知識之後,我借口要回家拿我的舊手機,平安逃離上饒。
那是2010年1月22日,我在南昌的一家酒店裏寫下了17個窩點的地址,然後打電話報案。因為是周五,快下班了,所以一切都不順利。我先找工商局,工商局說他們沒有執法能力,讓我找公安廳,公安廳回答說離得太遠,讓我找上饒市公安局。打114查到上饒市公安局的兩個號碼,一個無人應答,另一個接的是自動傳真機,我聽著那長長的、刺耳的嘀嘀聲,感覺心灰意冷。
沒辦法,隻有找關係了,兩天後,《江南都市報》記者塗永輝帶我去了公安廳,得到的回答是讓我們找經偵局,我們又去了經偵局,一位保安把我們攔住,問我們幹什麽,塗永輝說報案,保案問什麽案件,塗永輝說傳銷。保安回答:這事我們不管。永輝還在堅持:那你讓我們上去,我們直接跟警官說。保安回答:那不行,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能隨隨便便就讓你上去?
那一刻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傳銷人員說的是真的?難道這所謂的“連鎖銷售”真的合法?我不過是盡一個公民的義務,可為什麽連報案都這麽困難?
在艱難的交涉之後,終於引起了江西省公安廳領導的重視,我和兩位記者重返上饒。根據《江南都市報》1月27日的報道:上饒市公安局出動了300餘名警察,加上工商部門和民政部門,總共出動人數為400餘人,出動人次為上千次,共端掉23個傳銷窩點,抓獲傳銷人員157人。
有位叫“王舒天下”的朋友看到了這條新聞,在我的博客中留言,語中不乏諷刺:恭喜你製造了一個“假新聞”,你那個傳銷窩點根本沒有被端掉,不信你再去上饒看,說不定還在原來那屋裏,如果不在,你在那個城市裏逛,還能碰到那些人的。
我不願意承認,可必須承認:他說的是真的。我自以為做了一件好事,自以為幫助了很多人,可事實證明,我誰也沒幫成,隻做了一場可恥的秀,不僅沒有讓他們脫離苦難,反而在他們的傷口上撒了一層鹽。就在我離開上饒不久,接到了一個電話,說他們重又聚到了一起,繼續做傳銷,繼續洗腦,繼續欺騙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他們的房門被釘死,他們的生活用品被砸爛。可是沒關係,當他們重新聚攏,他們會再買新的。他們很窮,可是他們滿懷信心。他們無知,可是他們滿懷信心。他們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可是沒關係,他們滿懷信心。
我不能責怪警方打擊不力,是的,他們警力有限,應付不了數以千萬計的傳銷人員;我也無權責怪當地政府,是的,他們資金有限,不能把每位傳銷人員都遣送回家;我誰都不能責怪,最後隻能責怪自己:對不起,是我多事。
那些善良而單純的人們,那些連襪子都買不起的人們,那些一生受苦、一生不曾作惡的人們,我一直想大聲問你;那令人窒息的20多天裏,我想大聲問你,在電視訪談中,我想大聲問你,可我始終沒能問出聲。現在,在這裏,我大聲問你:你如此樸實,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