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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散記

(2010-04-14 08:20:09) 下一個
越南散記

 
作者:近風遠塵


越南散記之一:不一樣的越南

越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國家,象我這一代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很多都對越南懷有一種複雜的情感,些許懷舊,些許好奇。

小學的時候,我們唱過《越南-中國》、讀過《南方來信》和《象他那樣生活》,象敬佩革命先烈那樣敬佩阮文追,看過《阿福》、《琛姑娘的森林》、《回故鄉之路》、《鄉村女教師》,在《新聞簡報》昏暗的黑白鏡頭下,燃燒的美機殘骸、爆炸的椰林、呼嘯而過的B52,那是我們最初印象中的越南。

中學的時候,熟知美國在越南使用的各種武器,關注過美軍撤退、西沙海戰、解放西貢以及後來的越南入侵柬埔寨。大學的時候,關注越南排華和終於到來的“自衛反擊戰”,看過《高山下的花環》、唱過“血染的風采”。

後來從1984年《第一滴血》開始,又先後看過十幾部有關越南的西方電影,其中不乏象《印度支那》、《獵鹿人》、《野戰排》、《現代啟示錄》那樣的奧斯卡經典大片。越南,交融著戰爭、政治、熱帶雨林、東方情調,著名電影、轟動新聞、流行音樂,成為西方世界六、七十年代的一種文化符號。現在,越南把旅遊業作為重要的經濟支柱,全世界旅遊者帶著各種想象,象朝聖那樣湧向越南,成為越南城鄉大街小巷的一道風景。

在8月22日越南領導人訪華的同一天,我以一個背包旅行者的身份,隻身踏上了這片奇特的國土,去實現探訪越南這個多年的願望。在半個月的時間裏,從北向南,走馬觀花河內、順化、會安、芽莊、大叻,胡誌明市、老街七個城市。

Same Same But Different,這是在越南到處都可以看到、聽到的一句話,意思是看起來相似,其實又不同。這可能出自某個西方人筆下對越南的描述,對於一個來到越南的中國人,這是一個十分恰當的形容。

初到越南,外表上很難看出越南人和中國人的不同,從廣西進入越南,路旁的景色也完全一樣:突兀的喀斯特山峰、大片的竹林和香蕉、甘蔗,隻是路標變成了拉丁文字,路上不見了桑塔納和東風,冒出很多久違的吉爾和依發,它提醒你這是一個不一樣的國度。

來到河內,我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似乎來到八十年代的中國某個城市。

它有點象廣州:沿街都是密密麻麻隻有四五米寬的小門麵,擺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大小食肆從屋裏擺到街上,滿街的摩托車如潮水一般湧來。而越南話在我聽來和廣州話差不了多少。

它有點象昆明:到處是鮮花、大樹,充滿綠意。河內的靈魂還劍湖,景色和周邊的街道布局,與翠湖很有幾分神似。黃色的法式建築,在二十年前的昆明雖然斑駁,卻也顯眼。

它甚至有點象成都:當我坐在摩托車後座穿行在從還劍湖去巴亭廣場的路上,看著兩邊的建築,二十年前騎著自行車從總府街經文化宮拐向順城街的感覺忽然強烈地出現了,隻不過路上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

在巴亭廣場周圍,有很多圍牆圍起來的莊重法式建築,沒有任何標誌和牌子,隻有衛兵,國旗,這又有點象北京的某些掛著“為人民服務”牌匾的角落。

而街邊圍牆裏參天大樹下靜靜躺著的各種歐式建築,又好像上海八十年代的延安西路和徐匯、長寧、靜安區的某條馬路。

但是,它又哪裏都不像。

這裏的人喜咖啡而不喜茶,早點是法棍咖啡而非油條豆漿,不管是寺廟還是教堂,每天虔誠祈禱的人非常之多。公路邊墓地常見大片的白色十字架,越往南走,會發現這裏的建築和國內完全不同,沒有國內鄉村常見的瓷磚貼麵和鋁合金門窗,而是有木製百葉窗、鐵皮尖頂、彩色粉牆的西式小樓。這裏很少看到中國商品,公路上來往客車多是韓國現代和大宇,和八十年代的中國一樣,家用電器都是鬆下、索尼、東芝、日立,再加上韓國品牌,不過這些產品基本上是在越南生產的。晚上黃金時段的電視大多是中國連續劇,最新的看到有《喬家大院》的播出預告。我到過的所有城市的家庭旅館都可以收看衛星電視,可以看到英語的BBC、CNN、HBO、ESPN和Channel V,法語的TV5 Monde Asie和漢語的CCTV-4。

這是一個原生態的國家,除了河內和胡誌明市有為數不多的一些高層寫字樓和酒店,所有城市都沒有高樓大廈,全國的工業集中到河內、峴港、胡誌明市和芹且四個城市劃定的工業區,其它地方不準發展重工業,即使在南北交通幹線經過的周邊也見不到工廠,空氣和河流都十分幹淨。海岸有大片沒有開發,鮮有人跡的森林、峭岩和沙灘。豐饒的湄公河、紅河三角洲哺育這個國家,大米出口已超過泰國居世界第一。

這是一個不同的社會主義國家,沒有華麗的公共建築、沒有收費公路、政府辦公樓外牆上空調都很少見,軍警車輛不看車牌也一眼可以判斷:都是老式蘇製汽車。雖然城市形態和中國有二十年的差距,但在我經過的鄉村,卻很難和“貧窮”聯係起來,城鄉除了房子疏密程度,看不出太大差別,一樣的漂亮洋樓和摩托車,至少外表上,比雲南、廣西大多數地方好得多。

這是一個充滿朝氣的國家,8200萬人口中,年齡在35歲以下的占70%,戰爭對於他們已是博物館裏的圖片和遙遠的過去,他們更願意寄希望於明天。離開這個美麗國度時,想起多年以前一部美國電影,盡管每天麵對死亡、黑暗和困苦,那位戰地播音員每天總用充滿朝氣的語氣道出:

“早安,越南!”


越南散記之二:大國的陰影

這是一個奇特的國家。

沒有哪個國家象越南那樣,在不到三十年時間裏連續和聯合國安理會三個常任理事國開戰,從戰爭的結果來看,都沒有輸掉。來到河內,可以感到大國的陰影依然影響著這個國家,在獨立半個世紀和統一三十年後,它和諸多世界大國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錯綜複雜關係。

曆史上,越南北部曾經是中國的一部分,公元前2世紀漢朝勢力就統治了紅河三角洲,但從公元9世紀的吳朝開始,經過多次戰亂和內部紛爭,越南已逐步擺脫了中國的控製,成為每三年向朝廷進貢一次的蕃屬國。越南南部在15世紀以前則是屬於高棉和占婆王國統治的區域。18世紀,法國傳教士開始影響越南,1858年,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法國軍隊在峴港登陸,從此開始了對越南長達一個世紀的殖民統治。

在越南,佛寺、道觀比比皆是,進入這些廟裏,感覺和國內完全一樣,所有牌匾、對聯都是漢字書寫,甚至還有康熙禦筆,廟宇的布局和建築結構也差不多。不過,現在越南人已經不能讀出這些漢字,也不知道意思。在為數眾多的廟宇中,最值得一看,也是最令我感歎的,是河內的文廟。

文廟是一座五進的大院,是河內麵積最大、保存最好的廟宇建築,它供奉的不是菩薩,而是孔夫子。文廟建於1070年,是古代越南的國子監,現在實際上是一座科舉製度博物館,有點象南京和四川閬中的貢院。南京貢院我沒有去過,但比起閬中貢院,文廟至少大五倍。裏麵有漢字書寫的越南曆代科舉考試的金榜題名以及這些人的生平石碑。文廟現在還在發揮類似我們文化宮的功能,裏麵有教授越南傳統民樂的學習班,每年越南的高考結束後,會在文廟舉辦大型學生文藝演出,電視台也要轉播。文廟還陳列著胡誌明在建國初期視察文廟的題詞,居然是一手漂亮的漢字書法。

河內另外一座很有規模的廟宇是二征夫人廟,它是為了紀念公元前二世紀抗擊漢朝軍隊的英雄姐妹征貳和征則,在取得多次勝利後,她們指揮的軍隊最終因不敵漢軍而失敗,為了不當俘虜,姐妹倆雙雙投河自盡。在我到的每一個城市,幾乎都有以二征夫人(Hai Ba Truag)命名的街道。

河內,和中國很近。中國近現代史上有很多事件與它關聯,蔡鍔將軍借道河內回到昆明,打響了“討袁”第一槍;汪精衛從重慶出逃,在河內發表了著名的投日聲明“豔電”,二戰結束時,河內和南京、芷江一道,是中國軍隊對日軍三個受降地點之一。

河內,離中國很遠。在還劍湖老城區我偶遇了1949年從南昌來到河內謀生的餘老先生,他說,“這條街真是寸土寸金啊,每平方米的租金高達100美元,現在都屬於政府了。以前這些店鋪都是中國人的,滿條街都說廣東話”。1978年,在河內謀生的數萬華人被越南政府趕走,每人隻準攜帶20公斤行李,永遠不準返回。他們多年積蓄的黃金隻夠買條小船,有的人在海上飄泊數月後葬身魚腹。

現在,在河內難覓中國商品蹤影,汽車、摩托車、家用電器大部分是日本、韓國的,和其它國家不一樣,這裏中餐館居然罕見而昂貴,遠比法國、意大利餐廳少。盡管越南電視每天都有中國連續劇,但普通市民對中國了解很少,中國的城市除了北京、上海,隻知道昆明、南寧、廣州,對我來自的重慶,必須說明是生產隆鑫和力帆摩托車的地方,才會讓他們茫然的臉有點表情。


大國的陰影(之二)

法國人在越南將近100年的殖民統治,給越南留下最大的遺產,一是拉丁化的越南文字,二是無數風格各異的法式建築。這兩者都對越南人的文化意識和審美情趣產生了深厚影響。

法國人殖民主義進入越南後,對河內古建築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破壞,然後按照歐洲城市的格局建立起教堂、歌劇院、博物館、殖民當局辦公場所和無數法式房屋。現在的河內基本上是一座法國人建立的城市,建築的總體色調是土黃色,這是當年法國殖民地建築的標誌色。河內最華麗的建築物是建於1911年的河內歌劇院,這是一座極具法國情調的巴洛克式建築,近年越南政府花了2000萬美元進行整修,修葺一新的淡黃色建築更顯華麗,大理石柱頭和門廊,精致的浮雕,無不顯現出華貴、浪漫的情調,是遠東極為罕見的類似建築。

越南城鄉散布著無數的天主教堂,這也是殖民統治帶來的精神遺產。河內最高的建築是建於1886年的聖約瑟夫大教堂,是一座有著類似巴黎聖母院雙塔的哥特式建築,曆經120多年,外牆已顯得斑駁不堪。而建於1877年的西貢聖母院,由於采用意大利特製的不退色紅磚,曆經百年卻依舊燦爛。我參觀過最新的教堂是1959年建成的順化大教堂,帶有明顯的現代東方風格,那裏有一位法國牧師每周兩次用法語布道,領唱聖歌的水平有相當的美聲功底。我在越南旅行期間,早上好幾次都在教堂鍾聲中醒來,感覺奇妙。

最能體現法國殖民情調的地方是南部高原小城大叻,由於高原氣候和眾多湖泊環繞,地處熱帶的大叻常年最高氣溫不超過攝氏二十五度,早上隻有十幾度,當年法國殖民統治者發現這個氣候宜人的小鎮後,按照歐洲的風格進行規劃建設,在此留下1300多幢形態各異的別墅,據說越戰期間法國曾經要求美國飛機不要轟炸大叻。大叻十分象個歐洲小鎮,街上跑著歐式馬車,這個13萬人口的小鎮竟有兩家五星級酒店,每年接待80多萬遊客。大叻索芙特宮(Sofitel,法國五星級酒店品牌)酒店是一座三層樓的法式建築,竟有上百畝的草坪和鬆林,門口停放著經過翻新的三十年代雪鐵龍轎車接送客人,把法國人懷舊的殖民情調演繹到極至。

現在的越南文字是十七世紀法國傳教士Rhodes根據越南語言的發音規則,按拉丁字母總結設計的,保留了漢字的單音節音調和重音。越南獨立前,官方語言是法語,漢字仍然普遍作為越南語的注音文字使用,1955年越南宣布停止使用漢字,越南成為語言拉丁化的國家,這使越南人學習西方語言比較容易,學習漢語卻很難。我在河內遇到的翻譯阿荷漢語相當流利,但卻不會讀寫。路途遇到一個西貢女孩阿林,我們一起參觀會安中國會館,我用英語給她解釋一個廟裏牌匾上“天配德後”四個字,說這是給皇帝母親立的廟,她馬上脫口而出:“Is that 太後?”驚訝她怎麽知道“太後”,原來她經常在中國電視劇裏聽到“太後”,並知道那是皇帝母親,但並不知道漢字是什麽樣。(越南電視劇不配音,隻有旁白)

越南很多詞的發音和中國一樣,在念對聯的時候她知道“平安”意思是peace,但漢字,包括日本和韓國方塊文字,對於越南人都是天書。


大國的陰影(之三)

在河內中國大使館對麵有一片城市綠地,綠地中央是一個廣場,遠遠望去有一座銅像佇立在廣場前麵。

“那是胡誌明嗎?”我問導遊阿荷。

“不是,好像是個俄國人。”

俄國人?她的回答讓我來了興趣。我在越南見到的塑像都是民族英雄和古代先哲,是哪個外國人可以在越南首都的中心可以有如此大的銅像?

我過去一看,原來這是一座列寧像。

雖然在電影和書籍裏曾經無數次見過列寧,但是在社會主義中國,還真沒有見過列寧塑像。不久前剛讀過王蒙的《蘇聯祭》,無處不在的列寧像是王蒙對蘇聯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之一,那是時代的標誌,也是蘇聯集團國家的標誌。幾年前的電影《再見列寧》我至今印象深刻,在河內見到列寧像我有點意外。我猜測,在崇拜金太陽的朝鮮應該沒有列寧像,在古巴不知道有沒有,如果沒有,那麽這是不是在俄國以外全世界唯一的列寧像呢?

後來在河內開往老街的火車上,有一對捷克夫婦和我在一個包廂,我和他們饒有興趣地談到這個問題。那個女的斬釘截鐵地說“我敢肯定,除了俄國,在歐洲決不會還有列寧像!”那語氣我有點吃驚,似乎列寧是什麽妖魔鬼怪。是啊,他們來自蘇聯坦克碾壓過的布拉格。

我想起《越南-中國》那首歌曲中一句歌詞:“啊,共理想、心相連,列寧的路上紅旗飄揚”,又想起越南的名稱是“社會主義共和國”,在越南的旅途中,不斷有一些景象提醒我這一點。不過,現在世界上僅存的“社會主義國家”,各打各的算盤,彼此都不怎麽親熱了。

越南公路上大量的運貨卡車,是前東德製造的“依發”(IFA),這種車在七、八十年代的中國相當多見,德國車的質量使其曆經多年而依然健壯,還有很多蘇聯製造的吉爾、卡馬斯、嘎斯、瓦斯、伏爾加、拉達在越南公路上奔馳,這些車在俄國和東歐以外的國家是罕見的。越南軍隊和警察普遍使用蘇製瓦斯吉普車,這是一種有點像美國吉普“牧馬人”的軍用車,在越南城鄉非常多,尤其在北部老街、沙巴街上,蘇製吉普隨處可見。我在從西貢回河內火車上和一位年輕人一個包廂,他的英語很差,並告訴我,他在大學外語學的是俄語。後來我知道他是一名軍人,越南規定,軍校和準備為軍隊服務的大學生,第一外語必須選修俄語,因為越南所有軍事裝備來自俄國和前蘇聯。

作為社會主義國家,越南和蘇聯淵源很深,胡誌明早年曾經在共產國際任職,越南統一以後立即加入了“經互會”,是“經互會”在亞洲除蒙古以外的另一個成員國。七十年代末大量勞工去蘇聯和東歐,補充那裏短缺的勞動力,東歐解體後這些越南人大多數留在了那裏。越南領導人的子女也大多留學蘇聯,其中較為有名的,是大叻“怪屋”設計者,前國會主席長征的女兒。

在越南很難把這個民族和“強悍”“驍勇善戰”“尚武”這樣的詞聯係起來。反而感覺這是一個悠閑、散淡、沒什麽追求的民族。除了西貢有點像國內城市的忙碌,其它城市都是閑散的,似乎大多數人也不在“單位”上班。有資料說越南信教的人群高達95%,我相信,除了黨員不能信教外,基本上人人是教徒。越南婦女穿的類似旗袍的國服,平時很少見,可在教堂做彌撒時卻盛裝出現。


大國的陰影(四)

在和所有大國的關係中,我感到越南和美國的關係最為錯綜複雜,以至於我無法下筆。

在河內所有外國使館建築中,美國大使館擁有最堂皇的建築和最顯眼的大門,但如果沒有人指引,即使看地圖也很難找到,因為門口堵著一個巨大的集裝箱鐵櫃,路過此地,還會以為是準備拉走的貨櫃,沒人會注意。鐵櫃隻留了大約三米寬的通道,兩端站著四個保安,兩個著越南警服,兩個戴著鷹徽和美國國旗臂章,對路人十分警惕。

阿荷告訴我:“美國人真怕死,他們用貨車堵在使館門口”。我好奇地一定要去看看,她的摩托車載著我在離集裝箱5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我準備拍張照片,那個越南警察立即上前用英語喊:“這裏禁止拍照!”

我在越南任何地方,包括巴亭廣場周邊的政府官邸、教堂內部和普通街巷人家,都沒有遇到不準拍照的,這裏嚴密的保安措施令我歎服。這裏,也許最能反映美越兩國的複雜關係。

我問阿荷:“你們現在還恨美國人嗎?”

“當然,他們這麽遠跑來打我們”。 她的話簡單又樸實。

阿荷是戰後出生的一代,出生在清化鄉下,沒受過很高的教育,一邊做著平凡的工作,一邊在大學自修。她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越南年輕人。不過,這個話題如果不是我問起,她是不會提起的。一本書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美國越戰老兵重返越南,百感交集,和一個年齡相仿的越南人說了半天“我們並沒有輸”之類的話,越南人隻回答了一句:“不管怎麽樣,最後你們撤走了。”然後微笑著說:“歡迎你來越南旅遊!”

我曾有意和幾個四五十歲的越南人聊起戰爭,他們幾乎都輕描淡寫,似乎不願多說。在大叻,遇到一個友善的五十九歲基督徒,他說,“我們越南人不願意打仗,我們都是佛教徒和天主教徒,從來不和別人打仗,都是俄國人的共產主義和美國人的什麽主義(這裏沒有聽懂)要我們打,我們都是兄弟姊妹啊!”

我認真看了一下越南曆史,古代最大規模的戰爭發生在中國漢朝時期,為了抵抗中國的征服,後來成為中國蕃屬後,基本上沒有對外戰爭,內部紛爭倒是不斷。法國人在越南沒有遇到什麽抵抗,在二戰中,日本軍隊隻是和法國人交手,越共遊擊隊在44年才潛入越南國內,也隻是搞宣傳活動,沒有真正打仗。現在所見到的越南人,大多數一副與世無爭的態度,閑散、溫和,和鄰近的泰國、柬埔寨等佛教國家相似,很難把這個民族和強悍、尚武、驍勇善戰聯係在一起。

可是,這裏卻發生了二戰以後最為慘烈的局部戰爭,這個貌似溫和的民族連續和三個世界大國交戰,最終都取得了勝利,真不可思議。

前麵提到中國的寺廟、法國的建築、俄國的銅像、日韓的消費品,這些表象,用來解剖美越關係,都顯得蒼白而淺薄。雖然在今天的越南,可口和百事可樂、福特汽車、IBM電腦這些商品在越南隨處可見,但我感到,其它大國對越南的影響基本上是單向的,而美國和越南則是一種互動、交叉的影響,最能體現的,還是文化。

從河內去順化的夜車發車前,一群越南女孩子來到車上,她們是來送幾個同學去南方。我們乘坐的Open Tour Bus一般都是外國人,越南人很少。這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姑娘坐在車廂最前麵兩排,同學們相互依依不舍,開車時間未到,她們就一起唱起歌來。她們唱的都是一些英文老歌,隻不過填上越語的詞。唱完一首歌後,在第二首歌開始的時候,從車廂後麵傳來一片和聲,這是一群美國的中學生,看來是來越南暑假旅行的,這些歌顯然是他們熟悉的。唱著唱著,車廂裏差不多一半的人跟著唱了起來,場麵十分熱鬧,令人感動。

每年有上百萬美國人抱著各種目的來到越南,對於今天45歲以上的美國人,越南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他們在越戰期間成長,所接受的各種流行文化,很多與越南有關。如果沒有戰爭,那麽今天這個東南亞國家也許不會進入那麽多美國人的視線,它充其量是像泰國那樣的旅遊地。

從60年代後期開始,反戰運動、嬉皮士運動起源美國,風靡全球,美國年輕人像中國紅衛兵一樣,遊行、示威、串連、行軍,濃縮戰後美國社會萬象的傳奇影片《阿甘正傳》用了相當的篇幅描寫這段曆史。而美國流行文化的代表搖滾樂更是把反戰作為一大主題,披頭士、鮑勃?迪倫等歌手積極投入反戰運動,英國紅歌星約翰?列農的反戰名言Give a chance to the peace(給和平一次機會)成為英語的一個經典句型而被廣泛套用。 1972年,當紅女影星簡?方達隻身秘密來到河內,在北越的高射炮陣地上發表反戰演說,並由莫斯科電台向全世界廣播,製造了當時最為轟動的明星效應,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美國新聞媒體對美萊村屠殺事件的公開曝光,把反戰運動推向高峰,最終美萊事件的指揮官以殺人罪被判刑。可以說,越戰是一場美國全體國民參與的戰爭,廣大美國人民公開強烈地表達了與政府不同的聲音,非政府組織(NGO)第一次走入前台,對結束戰爭起了重要作用。這種“越戰現象”在世界曆史上任何一場戰爭都不曾有過。最後,美國雖然在幾乎所有大的戰役中取得了勝利,但卻輸掉了整個戰爭。

越戰結束後,美國人對越戰的反思一直不斷,二十年來,越戰一直是好萊塢電影不變的主題之一,不斷的文化渲染,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有了“越戰情結”,而1989年公演的音樂劇《西貢小姐》,更是“越南元素”影響美國主流文化的典型例證。這部音樂劇在倫敦和紐約連續上演了12年,將近9000場次,創下音樂劇曆史上上演時間最長、票房收入最高、單張票價(最高100美元)三項記錄。

在越南,隨處可以聽到美國流行音樂,有最新的Rap,而更多的,是六、七十年代的老歌。在去芽莊四島遊的船上,木船隨著配置的音箱裏Don McLean的American Pie節奏啟航,隨後基本上就是一場美國老歌音樂會,我後來和一位四十多歲的美國人談起這事,他感慨的說,他就是聽著這些歌長大的,今天這些老歌在美國也很難聽到了。

很多美國人的越南之行是踏訪越戰遺跡,老兵如此,年輕人也不少。我在去順化車上鄰座的在歐洲讀書的美國小夥子告訴我,他最想看的地方一個是DMZ,一個是美萊村。

DMZ是英文“Demilitarized zone”的縮寫,中文稱為“隔離區”,也稱“非軍事區”。它是沿北緯17度線10公裏寬的狹長地帶,戰後這裏保留了昔日戰場原貌,美軍在這裏撒下的數千噸“橙劑”(落葉劑)毀滅了這裏的原始森林,時隔三十年,這裏仍然一片荒涼,區域內有越戰中最為血腥的溪山戰役遺址,到處還有地雷和陷阱,殘存的工事、地堡,城市廢墟,至今是無人居住的恐怖地帶。此行我沒有去DMZ算是我的一大遺憾,也是重返越南的理由。

美萊村是會安以南一個小村莊,1968年5月,美軍特種兵少校凱裏指揮一個排的美軍,在一個小時內將全村590名村民全部殺光,其中大部分是婦女和兒童。屠殺前一位戰地記者拍下了行刑前的一組鏡頭,一年後被美國媒體曝光,轟動全世界。這也是美國反戰運動的導火索。

美萊、溪山,這些越戰中耳熟能詳的名字,至今吸引著全世界遊客,尤其是美國人,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去發現越戰,反思越戰。

在芽莊四島遊前,曾經看過旅行攻略,說導遊很會搞笑,和老外一起很好玩。上船以後我發現全是越南人,不免有些失望,導遊發現我一個外國人,甚至把英語搞笑都省了。我仔細觀察這些越南人,怎麽個個都拿著數碼相機和DV,而且打扮也完全沒有越南人的樸素,男的燙著朋克式的染發,我納悶越南人真的好富有,好新潮,數碼相機在中國也沒有普及呢。吃飯時我鄰座的越南人不斷給我夾菜,剝水果,下船時提醒我開船時間,他們英語都很好。我真有點感動,因為此前覺得越南人對中國遊客是很冷漠的。

後來我知道,他們是回國探親的美籍越南人,因為他們都很年輕,我很好奇他們是何時去的美國。那個小夥子告訴我他移民7年了,我問你去美國讀書還是有親戚?他說都沒有,隻是他父親戰時曾經為美國工作過。後來,船上另外一個家庭更引起了我的興趣,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有明顯的混血特征,他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的母親,那位老太太非常和藹可親,還提醒我,一個人在越南旅行要小心。這位男子說他住在舊金山,每年都要回國探望生活在芽莊的母親。

忽然間,《西貢小姐》的劇情故事在我腦海裏清晰起來,我居然遇到了現實中的“西貢小姐”!芽莊,有著越南最好的漫長海灘,越戰時期美軍的休假勝地,一個“西貢小姐”式的浪漫愛情故事在這裏發生再合適不過了。也許《西貢小姐》裏那位寧願犧牲自己也要送兒子去美國找父親的Kim深深地感染了我,使我對眼前這位老大娘充滿敬意。

越戰結束後,美國宣布一項政策,所有美國人的親屬,包括未婚女友,其家庭都可以移民美國,後來擴大到凡是越戰期間為美國人工作過的越南人及其家庭。1978年,越南大規模驅趕華人,製造了百萬“船民”,在全世界引起強烈反響,美國又成為接收“越南船民”最多的國家。如今,在美國很多城市都有越南人社區,尤其以西海岸的舊金山、洛杉磯、西雅圖規模最大。1994年我曾經在舊金山Sunset區Ivring街區一個華人家庭住過一周,周圍有許多越南華人,我曾經聽過他們的悲慘經曆,木船在赤道炎熱的海上飄泊兩個月,吃光了所有食物,經曆了海盜和鯊魚的襲擊,最後活下來的隻有三分之一。

今天,曆史翻過沉重的一頁,越南人民的生活已經有很大改善,海外的數百萬越南人每年回國探親訪友,對越南產生著重要影響。美國,對於很多越南人,是複雜的情感交織的地方,上一輩遭到侵略者殺戮,而下一輩卻在那裏尋回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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