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論、非線性與醫學(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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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物以負熵為食——薛定諤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比利時化學家普利高津以“B-Z反應”為出發點,對“自組織”現象進行了深入分析,在此基礎上構建了一套用於描述自組織一般規律的“耗散結構理論”,並因此獲得了1977年諾貝爾化學獎。
要理解“耗散結構理論”就必須簡單介紹一下物理學中“熵”的概念。
“熱力學第二定律”是物理學一個極為重要的基本定律,這個定律告訴我們:任何一個與外界封閉隔絕的係統,它自身演化的結果必然是越來越無序,越來越混亂。
我們從生活中的一些小例子就可以形象的理解這個問題,例如將黑白兩種顏色的沙子放在瓶子中輕輕搖晃,一開始沙子會黑白分明,但慢慢它們會逐漸變得混亂,最終難分黑白。再如你居住的臥室如果從不進行整理,襪子衣服換下後就隨手亂扔,那麽用不了一個月,你的房間就一定會變成混亂不堪的大垃圾堆。
“熵”就是物理學中專門用於描述事物“混亂”程度的物理量,一個物體的無序程度越高,它的“熵”值就越大。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描述,任何一個封閉的係統必然越來越混亂,這就意味著它的“熵”總會自發的不斷增大。因此“熱力學第二定律”又被稱為“熵增原理”。
“熵”一旦出現就將永恒存在,因此世界上的“熵”將越來越多,整個世界會變得越來越混亂。克勞修斯是“熵增原理”的發現者之一,他就據此提出了“宇宙熱寂說”,認為整個宇宙的熵值將趨近於無窮大——也就是趨於無限的混亂無序,那時宇宙將變成一個沒有任何有形物質,沒有任何宏觀運動的永恒寂滅的世界。盡管很多人不願意接受熱寂說,但它至今仍是一個無法被駁倒的理論。
雖說世界確實會變得越來越混亂,但世界上出現生命這樣有序的結構,並且這種有序結構能夠自發由低級走向高級,由簡單走向複雜,並不與“熵增原理”矛盾。
因為“熵”具有可以轉移的性質,它可以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另外一個物體,如果一個係統能將自身產生的“熵”不斷轉移到外界,那麽就能始終保持有序的狀態——對於整個世界而言“熵”在增加,但局部區域卻可能會出現“熵”減少的情況。
自組織現象可以使事物保持高度有序的結構,那麽它就必須千方百計將自身的“熵”轉移到周圍環境中去,而這種轉移過程隻有在它與外界的物質、能量的交換中才能完成。所以普利高津“耗散結構理論”的核心觀點就是:
自組織係統必須是開放係統,它必須不斷從外界獲取能量或物質,經過利用後又不斷釋放到外界環境中去(這也是“耗散結構”這一名稱的由來),隻有在與外界的交換過程中,係統才能維持有序結構。
以“貝納德”花紋而言,液體需要不斷從容器底部吸收熱量,從液體上表麵將熱量散發出去,任何一個過程終止,有序結構都會隨之消失。同樣,對於B-Z反應而言,要想讓化學振蕩或者化學波維係下去,一方麵要不斷向容器中補充反應物質,另一方麵要有反應產物不斷從溶液中揮發出來。
這一結論對生物學與醫學的啟示無疑是多方麵的,它為我們思考生命現象、理解疾病發生原因提供了一條 “自上而下”的思考方式。
2. 六府者,所以化水穀而行津液者也——《靈樞•本藏》
“耗散結構理論”告訴我們,與環境保持物質能量交換是自組織係統存在的必備條件,因此是生命存在的第一要義。
沿著這個思路可以推論,當生命體與外界的物質交換發生了障礙必然導致機體內部功能的紊亂。雖說對於不同個體、不同發病機理,功能紊亂的表現會完全不同,但我們可以根據“耗散結構理論”的思想預言,如果機體與外界的交換障礙不消除,那麽單純針調節內部功能的治療措施無法使人體機能恢複正常。
例如,尿液是人體排出代謝廢物的重要途徑,腎功能衰竭的病人無法形成尿液,就會發生電解質平衡紊亂、酸堿平衡失調,由此會引發心律紊亂、高血壓、肌肉痙攣、昏迷、出血、感染等一係列並發症,無論引發腎衰竭的原因是什麽,也無論腎衰竭產生了什麽樣的並發症,如果無法正常形成尿液,都難以徹底糾正人體機能的紊亂狀態。
再如,排出糞便是人體排泄的重要途徑,由於腸道具有很強的容納糞便的能力,所以短期的便秘、排便障礙並不會引發太大問題。但長期便秘會促使腸道中的內毒素等有毒物質向體內移動,由此會引發一係列問題,如人體更容易發生炎症反應、神經係統的興奮性會提高,由此會導致記憶力下降、失眠、內分泌紊亂等一係列問題。尤其在急性疾病中,腸道梗阻會使器官功能衰竭的過程大大加速(這在《螣蛇白虎》一章中已經進行了詳細介紹)。
從農村一種消滅老鼠的方法,就可以看到排便障礙對健康的巨大損害作用。有的地區流傳一種很殘忍的滅鼠方法,抓到一隻老鼠之後用黃豆塞到它的肛門中,然後將它放走。老鼠回到窩裏不久會因無法排便而狂躁不已,瘋狂攻擊同類,將其它老鼠咬死。
站在“耗散結構理論”的高度,就很容易理解各種途徑的排泄障礙都必然帶來機體功能的嚴重紊亂。雖然無法具體預言排泄障礙會使人體產生哪些具體生理改變,但“耗散結構理論”從宏觀、整體的角度提示我們:在疾病的診治過程中,應該高度關注人體與外界的物質能量交換的通道是否通暢。
然而在還原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西方醫學,早期並未意識到排泄障礙在疾病發展過程中的重要意義。直到二戰以後,西方急救醫學才從臨床中摸索到,如果外傷、感染引起腎功能衰竭時,必須采取促進尿液生成的措施。而現代醫學認識到維護腸道功能在危重症救治中的核心意義,也不過才三十多年的時間。
而且這些觀點都是零零星星從臨床實踐中摸索出來的,至今西方醫學也未能從人體與環境物質交流關係的高度,形成一套指導臨床治療的理論。
然而在中醫當中,我們可以發現從《黃帝內經》開始,人體與外界的物質交換關係就倍受關注,始終貫徹在臨床診治過程中,並且《黃帝內經》對這一關係的論述,與“耗散結構理論”的認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就要讓我們先了解一下中醫理論中“六腑”的概念。
“六腑”是《黃帝內經》體係的核心概念之一,它包括了胃、大腸、小腸、膀胱、膽五個具體的器官,還包括一個難與現代醫學概念直接對接的“三焦”。按照《黃帝內經》的描述,“三焦”的功能主要是負責水液的代謝:“上焦”與汗液的形成有密切關係,“中焦”負責水液和營養物質的吸收,“下焦”則與尿液的形成緊密相關。
人體與外界發生物質交換的途徑,除了呼吸以外,不外乎從消化道中獲取水分和營養物質,再從尿液、糞便、汗液中將代謝廢物排出。有趣的是,“六腑”這個概念正好的概括了呼吸以外的所有這些途徑:
胃、小腸、大腸負責消化與吸收(中焦的功能也涵蓋在腸胃的吸收功能之中);下焦與膀胱涵蓋了尿液形成與排出;上焦的功能是負責汗液的形成;大小腸則與糞便的形成排出直接相關,而膽囊排出的膽汁可以將肝髒產生的代謝廢物帶走,並在腸道中將糞便染黃。
可見,“六腑”準確概括了除呼吸以外,人體與外界物質交換的所有通道,不多不少。
以“六腑”這個概念為基礎,《黃帝內經》提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醫學思想:保持“六腑”的潔淨通暢是人體維係健康的必備條件,如《靈樞•天年》所說:“六腑化穀,津液布揚,各如其常,故能長久”,後世醫家則將這一觀點概括為“六腑以通為用”,即治療疾病時,應當讓病人保持“六腑”的通暢。
這也許是古人的智慧,也許隻是巧合,但毋庸質疑的事實是:“六腑”承擔了呼吸以外的所有物質交換功能,而《黃帝內經》則將六腑的通暢視為了人體健康的必備條件,這正與“耗散結構理論”的基本觀點不謀而合。
“六腑以通為用”思想十分具體的貫徹在中醫的診療行為中。張景嶽編寫的“十問歌”是中醫醫生的基本功,它概括了醫生麵對病人時最需要關注的十個問題,其中問汗、問大小便、問飲食這三個直接與“六腑”功能相關的問題被列在了前五位。
在疾病治療中,《素問•標本病傳論》明確提出,麵對發病機理複雜的疾病,如果病人出現了大小便不通的情況,首先就應該考慮通利大小便,然後再處理其他的問題。
在具體治療方法上,“汗、吐、下”是中醫治療實證的“三大法”,“汗法”即讓病人發汗,通常在外感疾病初期病人汗液不能正常排出,或者水液代謝發生障礙、身體出現浮腫時使用。“吐法”即讓病人嘔吐,通常在病人因為痰液等呼吸道分泌物影響心肺功能,或者胃中積留宿食、影響消化功能時使用。“下法”則指通利大小便。從這些治療方法的機理來看,主要目的都是解除機體與外界環境的物質交換障礙。
圍繞“汗、吐、下”三大法,中醫在幾千年的醫學實踐中發展出了許多具體的治療方法,以通利大便為例,根據病人體質、發病原因等條件不同,中醫就將藥物排便的方法分為了“寒下、潤下、溫下、攻補兼施”等多種情況,並且還有很多依靠針灸、推拿進行輔助治療的手段。
可見,中醫不僅在理論上有“六腑以通為用”這樣概括了人體與外界物質交換重要性的論述,在戰略上始終高度關注著人體對飲食的攝取和代謝廢物的排泄過程對健康的影響,同時在處理人體與外界物質交換障礙的具體方法上,即確立了大的治療法則,也摸索出了極為豐富的“技戰術”技巧。
《黃帝內經》從古代的哲學觀念出發,用整體思維的方法獲得了對人體與外界環境關係的正確認識,並且這種整體觀念在數千年醫學發展中,非常具體的貫徹到了醫療行為之中。
但是,畢竟中醫理論的這種整體觀念還停留在哲學層麵,對於外界環境如何“自上而下”的影響到人體健康,具體一點,尿液、糞便、汗液的排泄障礙具體使哪些生理機能發生改變,這些改變又怎樣影響了人體健康,中醫理論沒有辦法說清楚。
相比之下,現代醫學一旦開始重視外界環境對人體內部機能的影響,它就可以迅速研究清楚這種由外到內的生理改變是怎樣實現的,就能將“竹蜻蜓”發展為“直升機”,將原始的醫學原理改造為嚴謹的醫學理論,從而產生許多新的醫學發現。
另一方麵,中醫圍繞“汗吐下”三大法則摸索出的大量治療手段,雖說這是一個極為豐富的醫藥學“寶庫”, 但是在傳統的傳承方式下,這些手段大多要依靠師徒間的口傳心授,對它們的適用條件、劑量大小,大多都沒有規範的表述,這使得它們難以被推廣傳播;治療機理的模糊,也使得這些治療手段難以被優化。
在整體觀念的指導下,中醫數千年的醫學實踐無疑為我們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醫學遺產,但我們需要將這筆寶貴的財富進行挖掘整理,逐漸將其與現代科學融為一體,這才能更好的造福於人類。
還原論、非線性與醫學(7)
1.自組織現象的單個組元好像由一隻無形之手將其安排起來,但相反,正是這些組元的相互協作才創建出這隻無形之手——哈肯
“無形之手”是現代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發明的概念。
他認為市場經濟仿佛一位神靈,它能把各種資源有效的配置到適當的地方。考察每個個人和企業在市場中的行為,無非是自私的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我們看不到有人在發號施令,但在宏觀上資本、原材料等資源確實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配置到需要它們的地方,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在起作用。
“無形之手”這個概念被其他很多領域借用。企業家把企業文化比喻為維持企業發展的無形之手,社會學家把民主比喻為社會進步的無形之手,政治經濟學家把生產力比喻為推動社會變革的無形之手……
觀察自然與社會現象時人們總會產生這樣的感受:事物的發展似乎總被某種巨大無形的力量主宰,但深入考察事物運行的每一個環節時,卻找不到這股無形力量的蹤影。於是人們就喜歡用“無形之手”來形容這種“其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模糊感受。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德國物理學家哈肯創立的“協同學”,終於從研究自組織現象的方程堆裏,找到了一條可以表述“無形之手”這個模糊概念的客觀途徑。
“協同學”與普利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一樣,都是對自組織現象的研究過程中形成的,隻不過普利高津的切入點是B-Z反應,哈肯則是從激光現象開始入手。(激光發生器能夠使沒有直接關聯的大量原子發生相同的電子躍遷運動,從而產生頻率、相位、傳播方向高度一致的光束,這種自發形成的有序過程也是典型的自組織現象)。
哈肯與普利高津對自組織現象的認識有很多共通之處,以至於他們都相互把對方的理論作為自己學說的一部分。但是二者的側重點各有不同,“耗散結構理論”側重於討論一個係統出現自組織結構必須具備的條件,尤其強調係統與外界環境物質能量交換的重要性。而“協同學”則主要從自組織演化的數理方程中,找到了主宰自組織行為的某些普遍規律。
麵對物理、化學中的複雜現象,科學家最常規的研究方式就是將一個大的係統“千刀萬剮”,分割成無數基本單位,依據每個基本單位的物理化學性質建立數理方程,然後對方程求解以獲得對整個係統行為的認識。
就拿“貝納德花紋”來說吧,這是由於溫度不均勻引起的液體對流現象,物理學家需要將流動的液體劃分為無數的液體“微團”,根據“微團”的物理性質,為每一個微團構建一個運動方程。
當然最後必然會得到一個極為龐大複雜的方程組,但原則上隻要把這些方程求解出來,我們就可以了解“貝納德花紋”的全部行為,這也是一種典型的“還原論”思維。
然而哈肯對這種思維方式是這樣評價的:
“采用這種方法的研究者,其體驗可能很像得到一輛玩具車的小孩。小孩想知道,汽車為什麽會跑,就把它拆成各個零件。一般來說,這是他不難做到的。但我們往往看到他坐在一攤部件麵前哭鼻子,因為他還是搞不清汽車怎麽會跑的,他也沒法將那些零件拚成一個有意義的整體。因此他小小年紀就體會到一句箴言的含義:部分大於整體之和。”
具體到“貝納德”這個例子中,它出現了複雜的蜂窩狀花紋,這意味著描述它的龐大方程組必然是數學家們極為頭痛的“非線性”方程,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類方程都無法求解,也就無法根據方程闡明“貝納德”現象的演化機製。
可見,在科學家們對微觀個體的規律已經了如指掌的情況下,卻由於在數學方法上遇到了巨大屏障,無法獲得對事物宏觀行為的認。——按哈肯的說法就是小孩沒法把拆散的汽車重新組裝起來。
哈肯對自組織現象研究的一大貢獻在於,他從宏觀思維的角度出發,提出了一種簡化複雜方程組的有效方法。
他認為對於自組織現象而言,複雜方程組中那些多如牛毛的變量並非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往往隻有很少幾個變化緩慢的宏觀變量決定係統的行為,而微觀個體自身的運動規律通常可以不用考慮,可將它們視為在宏觀變量的支配與驅動下的被動運動。
哈肯將此稱為“支配原理”(或稱“役使原理”),將那少數幾個決定係統行為的宏觀量稱為“序參量”。
有了這個原理,科學家們麵對參量眾多、規模龐大的方程組,就可以大刀闊斧將那些變化較快的(通常是微觀的)變量消去,把它迅速簡化成為描述少數幾個“序參量”的方程——利用“支配原理”,那道難以逾越的數學屏障就輕鬆消除了。
2.
雖說“支配原理”涉及非常專業的數理方程的處理方法,但是“支配原理”背後卻蘊含著極為深刻的哲學意義。
哈肯將“序參量”喻為“無形之手”,因為它在宏觀上決定著自組織係統的運動,仿佛有自己獨立的行為。同時在微觀下它又支配著每一個微觀個體。但如果深入到係統的微觀結構去尋找它時,會發現這隻主宰著自組織行為的“手”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考察微觀個體的整體行為才能發現它的存在。
哈肯在一本介紹“協同學”的書中,為了讓讀者形象的理解“協同學”的基本原理,舉了一個例子:
在圓形的溜冰場中(原書是用遊泳池,但筆者認為用溜冰場更為形象),人們往往都圍繞者溜冰場的中心轉圈。沒有人指揮溜冰者應該順時針轉還是逆時針轉。但我們往往會發現溜冰場開場不久之後,絕大多數溜冰的人總是會不約而同的選擇同一個方向運動。
溜冰者本來是做沒有固定方向的隨機運動,但最終卻能自發演化為有序的繞圈運動,這就具有非常典型的自組織特征。
這個例子中, 我們看不到一個有形的標示牌告訴溜冰者應該往哪個方向運動,但整個人群都仿佛在一隻無形大手的指引下前進。
之所以發生這種現象,是因為一開始大家都做無序運動時,會發現相互之間磕磕碰碰,每個人都在努力回避這種磕碰。但由於某個偶然的機會,朝順時針(也可以是逆時針)方向運動的人數略微多了一點點(這樣的機會總是會存在),這會使他們旁邊的人無意間發現:如果跟著做順時針運動,會減少和別人的碰撞。
這樣會有更多人加入順時針運動的行列,使得這個隊伍越來越壯大,就出現了“順勢者昌,逆勢者亡”的局麵,那些不做順時針運動的人會越來越頻繁的遭到別人的撞擊,於是不由自主的也選擇了順時針運動。最終所有的人都會受到這個順時針旋渦的主宰,人群在宏觀上形成了有序結構。
這個宏觀上的“旋渦”,就是係統的“序參量”(如果非要用一個數量來表達的話,就是參與這種旋渦運動的人數),溜冰者剛開始入場的時候,這個“旋渦”並不存在,但它偶然間產生之後,就會越來越壯大,最終成為整個溜冰場的主宰。
我們不妨誇張一點,把這個“旋渦”比喻為一個“幽靈”,它一旦出現之後就逐漸壯大,最終遊蕩在整個溜冰場的上空,它有著自己獨立的行為,溜冰場上的任何個人都無力去改變它,相反卻必須服從於它的“意誌”。
——“支配原理”讓我們清楚的看到,一個自組織係統通常有自己獨立的宏觀行為,仿佛有某個“幽靈”在控製著它,但這個“幽靈”又是由眾多微觀個體的共同參與才形成的,但是當我們想把這個“幽靈”解剖開來,去微觀世界中尋找它的奧秘時,便發現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摘自拙作《愛因斯坦與黃帝內經》
還原論、非線性與醫學(8)
1.
我們可以用人們對待“死刑”態度的例子進一步來說明“協同學”的這種機製,這也是哈肯著作中討論過的一個例子。
現在西方國家的人們已經形成了一種普遍的觀念:死刑是不仁道的,應該廢除。然而在半個多世紀前的西方國家,人們對這個問題並沒有形成一致的看法,那時人們對死刑的態度處於混亂無序的狀態。
但到了今天,反對死刑幾乎已經成為了西方國家人們的共識,在這種力量的推動下很多國家都廢除了死刑。
人們的看法由混亂無序,最終形成一致的有序狀態,這也表現出了“自組織”的特征。
這個過程是如何形成的呢?哈肯的分析認為,在一些不觸及個人利益的問題上,人們往往會把大多數人的意見作為自己的觀點,“從眾心理”是一種極為普遍的心理現象。
在某一段時間裏,社會上流傳著支持死刑和廢除死刑兩種觀念,這兩派人都在利用廣播、報紙、演講積極宣傳各自支持或反對死刑的理由。但持這兩種觀念人數差距並不大,沒有一種觀念能占上峰。
也許由於某個偶然因素的誘發,例如某個冤案產生了較大的轟動效應,或某個明星在積極推行反對死刑的宣傳,這使得反對死刑的人比原來稍微多了一點,於是在報紙、廣播、閑談中,人們接觸到的反對死刑的意見就會增多。
由於“從眾心理”,就會有更多接受“反對死刑”的觀念,這部分人也開始利用媒體或閑談宣傳這一觀念。這使得人們接觸到支持死刑的議論更少,而反對死刑的議論更多,甚至於越到後來死刑的支持者要發表相關言論會越困難,例如當大多數報社的編輯都成為了持“反對死刑”觀念的人,他的文章就很有可能被拒絕。於是“反對死刑”的觀念就逐漸成為了西方文化的主流。
這個例子中的“序參量”就是反對死刑的文化觀念(要定量描述的話就是支持這一觀念的人數),它一旦發展壯大就像“幽靈”一樣盤旋在社會意識形態的上空,從宏觀角度看它似乎獨立於個人的思想之外,大多數人的思想都屈從於它,憑借個別人的力量無法使它改變。
如果“反對死刑”不能讓讀者產生切身的體會,那麽就讓我舉一個中國人的例子:絕大多數中國人都用右手寫字,西方人通常會對中國人這種高度一致行為十分驚訝,這與我們發現西方人有一半人用左手寫字的驚訝程度相同。
可以推想,在曆史上曾經存在過一個沒有限製用哪隻手寫字的時期,但由於某個偶然的原因開始有一小批人認為右手寫字才合理,於是它就像“反對死刑”的觀念一樣日益壯大,成為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
“右手寫字”的習慣無疑也是一個“序參量”,它存在於每個人的行為中,但從曆史文化的角度看它又像幽靈一樣獨立於個人的行為之外——大多數人都屈從於它,而且個人的力量無法改變它。
“協同學”的哲學啟示在於,它用的精確的概念體係詮釋了西方古老的哲學觀念:“整體大於部分之和”,它為人們展現出了這樣一幅圖景:宏觀係統隻有當它作為一個整體存在的時候,它重要而獨特的屬性才能夠顯現,脫離了整體,我們不可能完全理解事物微觀下的行為。
2.
人體是典型的自組織係統,因此“支配原理”必然適用。
隻不過人體“序參量”的構成一定極為複雜,科學家們一時(也許永遠)無法將其理清頭緒。但“支配原理”的基本觀念對於思考人類的醫學行為卻有很大啟發。
“序參量”一個重要的特點是它會受到係統的宏觀因素的影響。
例如溜冰場中的“旋渦”能否保持下去,與溜冰場裏的人數有很大關係。如果人數太少,大家都不容易發生碰撞,都相安無事就沒有必要形成“旋渦”;如果場裏的人數太多,由於過於擁擠,大家都不能動彈,旋渦也無法形成。“場內人數”這個宏觀因素直接決定著“序參量”的行為。
類似的在“貝納德花紋”中,上下界麵的溫度差決定著液體能否出現有序結構;在B-Z反應中,反應物的濃度、溫度決定著化學物質周期變化的行為。
“序參量”這個特點使我們有可能通過調整宏觀變量來改變係統的行為。
醫學目的是人體發生疾病時,通過醫學手段的幹預讓機體恢複健康。“支配原理”給我們這樣一種啟發:麵對疾病,我們不一定要介入疾病形成的微觀機製中去,很有可能在宏觀層麵進行調節就可以讓“無形之手”將人體推回到健康的軌道上。
我們不妨打這樣一個比方:溜冰場由於人太多,管理員發現大家都擁堵在一起無法形成旋渦,大家無法享受溜冰的快樂。這就相當於人產生了疾病。
這時管理員可以有兩種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第一種方式是直接控製微觀個體的行為,例如用廣播發號施令:“大家都往順時針方向滑呀”。第二種方式是改變影響“序參量”的宏觀變量,例如將部分溜冰者請出場外。
兩種方式都可以解決問題,但第一種方式的缺點在於:管理員需要不斷的發號施令。如果他的號令終止,人們很快又會回到混亂的狀態。而第二種方式卻一勞永逸。
現代醫學的很多治療方法其實都采用了第一種方式。這種直接介入到人體微觀運行機製中的疾病治療思想,占據著現代醫學思想的主流。
例如,“糖皮質激素”(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激素”)是現代醫學的一大法寶,一般在人體炎症無法消除時使用。它的機理就是直接向炎症細胞發號施令:“停止工作”。因此對於很多炎症疾病,如類風濕性關節炎,係統性紅斑狼瘡等,一用就靈,炎症可以馬上消除。但問題在於:藥物作用過後,“停止工作”的指令一消失,炎症細胞馬上死灰複燃,這些疾病會重新發作,而且來勢往往會更加凶猛。
再如,“胰島素”是現代醫學的又一大法寶,它的主要作用是指揮細胞,讓它吸收血液中的糖分。如果細胞吸收的糖分減少,就會使血液中的糖分增多,嚴重時就出現“糖尿病”。現代醫學治療“糖尿病”的基本方法就是注射胰島素,其治療原理就是給每一個細胞發出指令:“快點吸收糖分”。使用這種方法,病人需要終生使用胰島素,使細胞不斷的獲得吸收糖分的指令。但是一旦病人對胰島素發生耐受作用,醫生就束手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