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代爾是我知道的經濟大師中對目前的金融災難看得最樂觀的人。最悲觀的可能是克魯格曼。此君說一切都太遲了,真正的大蕭條要到二○一一年才出現。兩個極端之間,大師們各持己見。貝加初時樂觀,後來逐步調校轉悲,可能還要調校多次(一笑)。盧卡斯看好聯儲的應對,比較樂觀,不知會否調校一下。其它幾位諾獎得主的看法我拜讀過,悲喜不論,看法各各不同,沒有衝突,隻是不同,加起來是一幅看不通的圖畫。
作為一門科學,經濟學這次真的令人尷尬了。是發展了二百多年的學問,參與的天才無數,怎麽事發後好幾個月,大師們還是眾說紛紜呢?顯然是因為目前的金融災難曆來少見,也非常複雜。
讀到的報道加不起來,我自己也胡塗了。然而,幾個月後的今天,我還是認為自己開頭的直覺分析大致上沒有錯。有兩點。一、美國的借貸與抵押的比率──我稱為浮沙指數的──遠高於一,是太高了。究竟有多高我不清楚。二、通過衍生工具與保險安排,美國金融市場的合約縱橫織合,以致一出事牽涉到的層麵甚廣。從這兩點看,今天美國的金融風暴比三十年代的大蕭條嚴重,但過了七十多年,知識增加了,政府的反應遠為迅速。
起因與三十年代的有不同之處,但帶來的效果大致相同。這就是人民的財富一下子暴跌,使前對退休、後要養育的五、六十歲的職業有成的人士紛紛采取防守策略。可以節省的節省,可以不花的不花,而雇主們得過且過,可以減少人手就減少了。我不同意幾位美國專家的估計,他們說美國今年的失業率會高達百分之九。我認為會是兩位數字。
明顯地,要挽救上述的困境,我們要把人民的財富再推上去,或把人民對未來的收入預期改善。大唱好調,或高呼搶救,皆無補於事。更改預期要有事實的轉變才有說服力。從經濟學的角度衡量,政策上有三方麵可以做,也可以三方麵一起做。問題是哪方的效率最高。第一方麵是以宏觀政策刺激投資與消費,屬凱恩斯學派,鼻祖當然是凱恩斯。第二方麵是推出貨幣政策,掌門人是兩年前謝世的佛利民。第三方麵是以微觀或價格理論的分析處理——這方麵,經過半個世紀的勤修苦練,我熟習如流水行雲,虛無飄渺之境不見前人矣。
在分析上述三派政策的孰高孰低之前,我要再提出天才費沙的簡單而重要的方程式:財富等於收入除以利率(W=Y/r)。這方程式不可能錯,隻是闡釋要有點功夫。財富(W)是指資產的價值,包括人本身也是資產。利率(r)有多種,這裏淺說,是指市場的大概利率。比較困難是收入(Y)的闡釋。費沙含意著的是年金收入(annuity income),到了佛利民則稱為固定或永久性收入(permanent income)。這是說,一個人向前看未來,他預期的收入可以有或高或低的轉變,但不管怎樣變,預期穩定了,高低不平的未來預期收入可以化為一個固定的年金收入,而財富是這年金收入除以利率。通常以人壽無限算,有壽限,方程式要略為更改,但財富是收入以利率折現的觀點不變。
人民對收入的預期是可以轉變的,這轉變會導致財富的轉變。另一方麵,財富也可以受到衝擊而轉變,而此變也,通過複雜的變化,會導致收入的轉變。篇幅所限,這裏不分析財富轉變帶來收入轉變的過程,隻是指出財富與收入有互相影響的關係,費沙的方程式不會錯。目前的金融困境,是財富一下子暴跌,收入正在向下調整,要怎樣處理才可以挽救呢?
茲試分析上述三派的處理方法如下:
(一)宏觀派。這派主要是由政府花錢投資,刺激消費,加上一個乘數效應。這就是不久前北京推出的以四萬億鼓勵「內需」的方法了。無可避免的浪費不論(中國多半會有的貪汙也不論),這種「宏觀」出手是可以增加就業與收入的,容易明白,今天地球紛紛采用。此派的大缺點,是人民的收入增加隻是過渡性或暫時性的,transitory income是也。不是費沙的annuity income或佛利民的permanent income。以北京提出的驚世駭俗的四萬億為例,某些參與政府投資項目的機構的股價可能上升,但十三多億人口,人均三千,什麽乘數效應會多加一小點,有誰會因為這暫時性的收入增加而去購買房子呢?台灣每人派一點錢,澳門每人派多一點錢,與北京提前及加速原定的公共項目措施相比,隻是給人民一點聖誕禮物。以之救金融災難嗎?作白日夢!
是的,宏觀派可以增加短暫的收入,有短暫的增加就業的效應,但花錢更多也不可以把收入與財富的惡性預期扭轉過來。另一方麵,如果這宏觀派之法不斷繼續,最終的效果是「非中國式的社會主義」。
(二)貨幣派。這裏的處理手法是大手減利率及放寬銀根,是佛利民之見。說實話,這方麵目前美國聯儲主席伯南克做得好,一百分。佛老地下有知,當可告慰矣!問題是:如果六個月後美國的經濟還見不到有明顯的複蘇跡象,佛老研究多年所得的一個重點恐怕要付諸流水。
在某些情況下,大手地放寬銀根可以增加財富,可以刺激消費,二者相加是會增加人民的收入預期的。目今所見,是信貸推不上去,是以為難。聯儲把貼現利率減至零點五,是曆史新低,而借貸儲備一個月內提升了幾倍。然而,銀行貸款的利率高企於六厘左右,信貸總額推不上去。究其因,可不是凱恩斯發明的流動性陷阱(liquidity trap),而是訊息(或交易)費用左右著。銀行不願意借出,更不願意低息借出,因為市場形勢惡劣如斯,他們無從肯定借者會還錢。別的不說,信用卡也收不到錢不是很有說服力嗎?另一方麵,人民一般自身難保,大手借錢恐怕要準備申請破產了。
如果貨幣政策能解決美國目前的困境——原則上是可以的——有過半機會帶來另一項麻煩:通脹急升,債券大跌,而在利率大升的情況下美元可以跌得麵目無光。今天我給伯南克一百分,如果他能以貨幣政策成功地扭轉劣局而不惹來這些麻煩,我恐怕要站起來給他三鞠躬。貨幣政策的困難是適度無方。
(三)微觀派(也即是價格理論派)。此派也,主張的是我提出過的鼓勵「內供」的方法,也即是鼓勵人民自己增加投資與產出。以美國為例,最重要的是取消最低工資(目前連福利算每小時約十一美元)及撤銷工會的約束競爭的權力。這裏的關鍵,是美國先要讓物價迅速下降,從而守住人民的實質財富與實質收入會繼續下跌的劣勢,穩定了基礎再上升。這是中國九十年代的經驗。然而,目前的美國,因為工會與最低工資法例的存在,物價調整的靈活性被鎖住了。撤銷工會的權力及最低工資,不僅物價易於調整,工資的下降會立刻協助就業,企業的租值會立刻上升,股市的彈起會協助樓價止跌,而財富的上升會把人民對收入的不良預期扭轉過來。再者,沒有工會及最低工資的左右,市場增加了靈活性,貨幣政策會遠為容易生效。
沒有最低工資法例,今天在最低工資之上還有工作的受損甚微,換來的是減少了炒魷的恐懼,睡得好一點,收入的預期會增加。因為工會而獲高薪的可能會受損:他們可能寧願賭一手不會失業。企業老板會見到生意上升,也會見到租值重來。政府花那麽多錢救市,買斷工會的權力應該會相宜一點吧。是政治上不容易處理的困難,我不懂。
宏觀派效能短暫;貨幣派運作維艱;微觀派政治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