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病毒---無實際意義的邏輯

戴榕菁

盡管生活中的邏輯可以被分為很多層次，從自然與人的集合體來看，邏輯有著兩個基本方麵，其一是自然的內在邏輯，其二是人們的思維邏輯。當然，這裏所謂的自然包含了社會活動過程中的自然性。人們常會用“客觀”一詞來取代“自然”二字，不過需要小心避免將非自然的客觀（比如，社會過程在宏觀尺度上反映出來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人們的思維邏輯，但也是客觀的現實）與這裏所要討論的自然的客觀相混淆，也要避免將主觀的自然（比如，主觀思維引發的神經信號）排除在外。

關於人們的思維邏輯與自然的內在邏輯之間的關係，有幾種不同的說法：（1）認為人們的思維邏輯可以正確地反映自然的邏輯，而且人們也可以正確的了解認識自然的邏輯；（2）另一種說法是，人們的思維邏輯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正確地反映自然的內在邏輯，也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認識自然的邏輯；（3）人們所反映和認識的自然邏輯是人們按照人的邏輯改造出來的；（4）人們根本不可能知道任何自然邏輯。

說法（1）的典型代表是黑格爾關於真理的看法，也是深植於今天的包括那些反對黑格爾的人在內的絕大多數人的潛意識中的看法。黑格爾之所以對人的認知能力這麽有信心，是因為他認為人的主觀與自然的客觀其實都是絕對理念的表現，屬於一體兩麵。而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在吃飯穿衣上床睡覺時也從不會對自己的思維與自然邏輯之相符產生懷疑，因為這種看法屬於深植於人類的潛意識中的看法；說法（2）是今天很多人當他們開始叫真的時候的看法。一旦人們開始思考憑什麽可以認為自己的思考能夠正確反映自然邏輯的時候，他們可能就開始因找不到確定的答案而開始產生困惑；說法（3）又分為兩類，一類是根本不承認有獨立於人的意識的外界自然的存在，人們通常將喬治伯克利作為這一類的典型代表，而另一類是承認有獨立於人的意識的外界自然的存在，但是認為人們所獲得的是按照自己的邏輯改造過的關於外界自然的知識，至於外界自然到底是怎麽回事無法追究也沒必要去追究，這種看法的典型代表當然就是康德；說法（4）是一種極端的說法，屬於本文要討論的邏輯病毒的一種症狀，它的主要表現是聲稱人們不可能知道真理，而持有這種說法的人理由聽起來卻也很唬人（病毒能傷人是因為它能讓很多人接受它）：因為人們沒有能力給出判斷真理的統一標準，連最精密的科學都會一再被新的發現所刷新，所以人們不可能知道真理。但我們知道，隻要人們的思維邏輯能夠如黑格爾認為的那樣與自然的內在邏輯相吻合，人們就能夠知道真理，因此，所謂的人們不可能知道真理的說法其實就是否定人們的思維邏輯能夠與自然的內在邏輯相吻合。

以上是對於邏輯的兩個基本麵以及關於它們之間的關係的一個簡單回顧。不論人們對自然的內在邏輯有多少了解以及所認識的有多正確，自然的內在邏輯總是進行著別無二致的有效活動，但人們的思維邏輯卻可以是千奇百怪，其中包括一些完全無效甚至可以讓人的思維出現類似電腦死循環那樣的純粹耗費精力能量的空轉的病態邏輯，因為這樣的邏輯具有感染性，可以在社會中傳播，我們不妨將之稱為邏輯病毒。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下麵這個大家所熟悉的無聊故事：

在很久以前的很遠的一個地方有一位老人講述著一個故事，他說的是在很久以前的很遠的一個地方有一位老人講述著一個故事，他說的是在很久以前。。。。。。

很顯然，它所表述的是一個沒有任何實際的積極意義，卻可以讓人暈眩的邏輯病毒，而類似這樣的邏輯病毒卻廣泛地存在於人們的生活對話中，包括日常的人際對話和正規的專業對話。就如同生物病毒是生化邏輯所能接受的，電腦病毒是電腦程序邏輯所能運行的一樣，人類思維的無效邏輯病毒通常來說在形式上不但符合人們的語言邏輯而且符合人們的語言習慣。就拿上麵的無限循環的故事為例，上述這個例子中所使用的語法結構完全合法，甚至它每一段也都具有完全合理的語義。最重要的是它也完全符合人們的語言習慣，因此當這一類的邏輯病毒出現在日常的思維和人際交流中的時候，它不但可以讓一些思維邏輯力較差的人陷入困惑，還常可作為惱人的武器讓沒有準備的人一時語塞甚至完全敗下陣來。它們不屬於詭辯，因為它們同樣作用於自己和他人而人們通常不會對自己進行詭辯，但它們卻常被有效地運用於詭辯術之中。

邏輯病毒自古就有。盡管古人並沒有“病毒”這個概念，我們仍可在古典文獻中找到古人所識別出的邏輯病毒現象。比如，在亞裏士多德的傳世名著《形而上學》中我們就可以看到他所描述的一種邏輯病毒如下：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同時是又不是，這表明這是所有原理中最無可爭辯的。 卻有人甚至要求證明這一點。。。】

（英譯原文：

……But we have now posited that it is impossible for anything at the same time to be and not to be, and by this means have shown that this is the most indisputable of all principles. Some indeed demand that even this shall be demonstrated……

）

請不要把這裏的同時是又不是與薛定諤貓的又死又不死的境界混淆了。亞裏士多德所說的最無可爭辯的原理如果被否定了，那麽連薛定諤貓這樣的例子都根本不可能存在。與亞裏士多德的這個所謂的無矛盾律等價的就是任何事物就是它自身這個所謂的同一律。從亞裏士多德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在他那個時候顯然有人要求他證明諸如一件事就是他自身這樣的基本原理，而亞裏士多德這位哲學大師雖然沒有被對方的無理要求擊敗，卻也被激惹得非常憤怒，他在對這樣的要求進行批駁之後把提出那種要求的人稱為“比蔬菜還不如（英譯原文：For such a man, as such, is from the start no better than a vegetable.）”。能讓亞裏士多德幾乎要動粗口，顯然是讓他感覺受到了傷害。我們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場景，當亞裏士多德用無矛盾律為自己的某個理論進行辯護時，對方賴雞雞地非要他證明這一原理，而亞裏士多德根本不知如何才能證明這樣的原理，於是他提高了嗓門，而對方仍然是不緊不慢地慢條斯理地要他給出證明，而在一旁觀看的民眾因缺乏正確的哲學思維訓練，反而站在了挑戰的一邊來嘲笑亞裏士多德。。。

康德在他的名著《純粹理性批判》一書中指出了理性思維常出現的一種虛幻的現象，就是把主觀的願望和建議當作了客觀的存在和必然（英譯原文：Some ways of connecting our concepts are advantageous to the understanding, and are in that sense subjectively necessary for us, and we see these as objectively necessary for the world, i.e. as statements about what things must be like in themselves）。這顯然也是一種邏輯病毒，而且今天仍普遍存在於包括專業哲學界人士在內的社會大眾的思維和言談論理之中。

雖然亞裏士多德和康德並沒有給出如上麵的無限循環故事中那樣具體的例子來，但是，他們所指出的問題的實際生活中出現時一定是如前麵那個無限循環的故事一樣既然滿足語法規則又符合語義邏輯，但卻沒有任何實際的積極意義。以亞裏士多德的故事為例，其中的要害是挑釁者把“一件事不可能同時是又不是”作為一個抽象的沒有任何實際內容的賓語對象，然後要求別人去證明這個對象就如同證明其它任何一件被認為是有意義的事情一樣。而這背後進一步的要害是人們通常可以要求他人對自稱為合理的事情進行證明。因此在沒有經過哲學訓練的旁人聽來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但實際上那是完全荒唐的。更嚴重的是，對方並非一定是故意地進行惡意的挑釁，他有可能確實就認為他的要求是合理的——這就是邏輯病毒的一大要害：運用邏輯病毒的人的思維實際上已經被邏輯病毒所欺騙。

而康德更是直接將他所批判的現象稱作是理性思維的虛幻，可見在他看來那種錯誤的邏輯可以直接對所有的人進行欺騙，就如同今天我們認為傳染病毒可以攻擊所有人一樣。

再比如，前麵提到的關於人們的思維邏輯與自然的內在邏輯之間的關係的第四種說法也是邏輯病毒的一種典型的例子，它將“無法給出判斷什麽是真理的統一標準”這一論斷從形式上簡化為“無法判斷什麽是真理”。其要害在本質上與前麵提到的幾種狀況是一樣的：它在語法上正確，而且在語義上與合理的語義貌似一樣，因此容易被人們所接受。而這種荒唐的說法在今天的名義上是真理的探索者群體的哲學界非常普遍，可見這種病毒的危害之嚴重。

其實，曆史上任何一種曾經成功的例子都可能被拿來稍加修改以類似的形式加以使用，而這裏最大的挑戰在於這種做法本身其實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種重要的手段，卻同時也是產生邏輯病毒的基本途徑，而其基本要害是人類的正常邏輯可以在形式上接受這樣的邏輯病毒。這就好比細胞複製是動植物生命延續生長的基本途徑卻也是病毒攻擊人類的基本依據一樣。以上隻是邏輯病毒的幾個例子。邏輯病毒普遍存在於人們的社會生活及個體思維之中，不但可以降低個人思維水平，而且會削弱公民整體思維素質，甚至會通過民粹和煽動而對社會政治事件造成負麵影響。邏輯病毒通常是伴隨著生活中的很多其它的因素共同發生作用。諸如生活的壓力，對傷害的恐懼，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鄙視弱勢和崇拜優勢的心態等等都會導致人們不自覺地被邏輯病毒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