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哲學和天下哲學

過去一個世紀裏尤其是過去幾十年裏中西方對於古中國與古希臘文化之間的對比的討論已經有過很多，本博客也曾從包括語言文字在內的不同的角度對此進行過探討。近來受其他網友對於古中國文化的討論的啟發，注意到古中國哲學與古希臘哲學之間的一個過去我本人沒有注意到的不同點，那就是古中國的先哲們都傾向於從天下的大局出發來看世界，而古希臘的先哲們則即便在討論國家和政治的議題時也傾向於從個人的角度來看世界。
盡管古中國的先哲多懷才不遇遭到統治天下的階層排斥的人，但是即便是提出“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因而反對權勢魚肉百姓的老子在看待世界的時候也基本上是站在超脫於現實世界的境界來從天下整體的角度進行考量的；而古希臘不論是談論宇宙絕對性的巴門尼德還是對現實政治進行過很多討論的蘇氏三傑其實都是非常入世地站在世人的角度來看待世界的。
從這點上來說，我們或許可以稱古中國的哲學為天下哲學，而古希臘的哲學為平民哲學。
造成這種現象的一個重要原因可能是在現代科學產生之前的西方文化，包括古希臘文化和後來興起的基督教文化都是強調神與人的關係的文化，因而就不會以人的身份來站在超脫世俗的天下整體的角度來看問題，而古中國的文化的主體為無神論文化，因而作為理論上是天下最大的人就會產生站在世俗之外的天下來看待現實世界的願望。
另外，我們也可以看到中西方的平民哲學和天下哲學的對比與中西方的文字對比之間表現出一種特殊的自相似性來。自然界普遍地存在著一種奇妙的自相似現象，就是局部與整體之間存在著相似的特征。比如一棵數的任何一根枝杈都呈現出與整棵樹相似的形狀，而且如果從一棵樹上折一枝杈下來栽種往往也可再長出一棵樹來。在比如人的所謂麵相和手相甚至脈搏都能反映出人身上的很多整體的信息來，而且動物的細胞甚至包含了整體的遺傳信息因而可以用來進行克隆。我們知道文字是哲學的基本細胞，而西方的拚音文字是由不同的無意義的字母來組成特殊意義的單詞，再由簡單抽象意義的單詞組成複雜意義的語句，所以需要比較複雜細致的語法來調控語言的功能；相比之下，中國的象形古文的一個特點是每個單詞身上集中了很多整體的意義，因此語法相對來說比較簡單（古漢語連標點符號都沒有），解釋相對比較靈活。也就是說，相對來說，西方的語言文字表現出對局部的關心的依賴，而中國的象形方塊字更多地表現出對整體的關心和倚重。
這一自相似性或許也暗示了中西方的天下哲學與平民哲學的對比在思維的根源深處可能受到語言文字的影響。 此外，古中國很早就建立了比較大規模的中央集權這一點也許對於古中國的天下哲學特點有關。
天下哲學與平民哲學的一個區別就是天下哲學常帶有一些愚民的思想，而且這背後的邏輯很簡單：從管理天下的角度來看，越聰明的百姓越難管。蘇格拉底雖然也說過每個人天生都有自己所適合的職業，但是他並沒有明顯的通過愚民來加強統治的思想。倒是近代唯物論科學思想興起後產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開始具有這樣的愚民傾向了。為了避免讀者的誤會，這裏有必要稍微說明一下。主張愚民的哲學也有不同的類型。以古中國哲學來說，商鞅提出愚民是為了維護秦王朝的統治，是完全站在統治者的立場。這一點從商鞅所寫的《商君書》的下麵這段話便可看出：
 

《商君書》 弱民第二十 ：

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以刑治民，則樂用；以賞戰民，則輕死。故戰事兵用曰強。民有私榮，則賤列卑官；富則輕賞。治民羞辱以刑，戰則戰。民畏死、事亂而戰，故兵農怠而國弱。

譯文:

人民地位卑弱就會崇尚爵位，怯弱就會尊敬官吏；貧窮就重視賞賜。朝廷用刑法統治人民，人民就樂為的用；用賞賜來獎勵戰爭，人民就會輕視死亡。因此臨戰嚴整、士兵全力以赴，就叫強。民眾有自以為榮的尺度就輕視官爵，鄙視官吏；人民富裕就看不起賞賜。治理民眾，以刑法使他們知道何為真正的羞恥，戰爭時他們才會出戰。民眾貪生怕死，政治紛亂，而去與別國交戰，兵眾與農民都會怠惰，國家力量就弱。

但是老子提出愚民則是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場認為那樣才對百姓有利，而不是為了養肥權貴來魚肉百姓。這從下麵幾段《道德經》選摘中可以看出：

《道德經》：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第三十九章：　

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

第四十九章：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

第七十五章：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第三章：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第六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西方自進入資本的時代之後，資本本身的運作其實是超脫人性的。所以，很多人認為資本主義重人性是一種誤解，重人性的不是資本或資本主義，重人性的是西方的宗教及其影響下的傳統哲學，而資本和近代科學產生後出現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恰恰是將人當作機器部件來看，這點與古中國的天下哲學的“以百姓為芻狗”的思路倒是非常接近。資本雖然親睞科學技術，但是在社會人文上卻傾向於通過洗腦愚民而達到社會安穩。當然，正如老子的“以百姓為芻狗”的思想背後並沒有要為權貴牟利魚肉百姓一樣，資本的運作並非是完全獨立的，而是與傳統的人文哲學以及宗教的影響並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