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親愛的爸爸離我而去。
7月26日,溫哥華。一個如常晴朗的日子。清早起來,因為是公司一周一次的休閑著裝日,我心情不錯,挑了條天藍碎花的AE吊帶背心套上,順手抄起枕邊的手機。“早上給家來個電話,爸住院了”。 微信上弟簡單的一行字,像炸彈一般,轟得我腦袋嗡地一下。
處在異國他鄉,最怕接到這樣的消息。捂著砰砰亂跳的心口,撥通了家裏。老媽平靜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 “你爸病了,想你了,想讓你回來一趟。”
淚水奪眶而出。這個時候,希望自己能真地幼稚些,能輕易相信媽的話。 我爸隻是生病了隻是想我了。 但心裏再清楚不過,不出情況,以我的家人, 決不會輕易讓我回去。老爸一定是病很重。 堅強的媽無論我怎樣盤問,都語氣堅定地咬定爸沒事,隻是非常想見我。 姐也在旁邊附和說沒事讓我放心。 我要弟接電話, 姐說弟在醫院。
心裏刹那間明白,老爸這次麵對的是生死之劫。還是不甘心,撥了弟的手機,沒等他說話,因為心已了然,先哭了出來:“爸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顯然弟已經和家裏都商量好了,怕在路途中我分心出事,我到家之前,絕不向我吐死口。弟隻說非常不好,你盡最快回來。
回頭再給媽打電話,隻想安慰心力交瘁的可憐的媽。 一勁兒說,“媽,我立馬到家啊。”全然忘了公司的批假,忘了回國需要簽證,和倉促間是否有機票。老公這時已經被我哭醒,在旁邊默默幫我打好了申請簽證的表格。
大腦一片茫然地趕到班上以愛咋咋的態度向經理請了假。經理公事公辦地給我講了半天人力資源在此類情況下的休假政策。 我大腦已經SHUT DOWN ,什麽也聽不進去。 之後坐的公交車開過了簽證中心也渾然不知。 麵前不斷地閃現老爸的麵容,不敢相信老爸有這一天,我要麵對這樣的時刻。
簽證中心接待我的那位洋妞,和後來我回國辦理簽證延牽時遭遇到的天朝公務員們和匪氣衝天的派出所大蓋帽們相比,讓我知道天下的人情味是不分國界的。 洋妞看我淚流滿麵,立刻明白,二話不說,就替我把疏漏的表格劃全,我那天是蒙了,既沒帶銀行卡,兜裏也沒揣現金。 洋妞安慰我說,”你先等人送錢過來,我先幫你把這些輸入係統,讓他們先辦著。”接著,隔著窗口,洋妞衝我擠擠眼,“別急,網上那麽說需要兩個工作日,我保證你今天下午三點簽證拿到手,你那邊該訂機票就訂吧。”
那天同樣奇跡地拿到了當晚的機票。趕往機場的路上,接到弟的短信,讓我通過微信錄一段音給老爸。說老爸拒絕吃藥服食。對著電話,我振作十二分的精神,用平日裏我們爺倆說話的方式大聲喊道,“喂,老爸,不許胡鬧啊,配合醫生,好好吃藥,姑娘我馬上就回家看你了,我還等著和你喝兩盅呢,要乖啊!”說道最後,怎麽也掩不住哽咽的聲音。
午夜十分,我已經坐 在了回程的飛機上。 頭一次,回家的心情不是興奮,心頭湧起的是一陣陣的的悲哀。無望地祈盼是老天開的一個天大玩笑,是家人誑我回家的一個糟糕的借口。 意識到一切是真的眼淚就簌簌地止不住。 以前聽到過別人給我敘述過這樣的一幕,我從未往自己身上想,總覺得我還年輕,總以為爸還未老,未老到要真地離我而去!
星期天早上在浦東機場等侯轉機的時候,弟不斷打來電話問什麽時候登機,語氣中已經掩飾不住萬分的焦慮。追問爸的情況,弟沉吟了半餉,最後說“慧兒,你要做好心裏準備。 ”
晴天霹靂般,心底的最後一絲幻想破滅了。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飛到老爸身邊。 飛機到了老家的機場,剛上了家人安排好接我的車,電話在幾個接機人中間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所有的人都汗流滿麵的說,“上車了馬上就到,”間或中,我聽到了弟聲嘶力竭叫爸的聲音,我聽到媽的痛哭和姐的嗚咽。 奪過電話我瘋一般地喊,“老爸,你給我挺住,慧 兒回來了,回來了!”砰怦地我用力捶打著前麵的司機的座位,“求求您了,開快些吧,我老爸在挺著等我呢!”
坐飛機的一路上,我把能想到的最壞的情況都設想了。老公也細心地為我買好了陪床熬夜需要的速溶咖啡和能量塊。但無論如何,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我和爸的生死離別最終是要以這樣的分分秒秒來計算的。
事後想,那天冥冥中分明是我被保佑著,老天助佑我能最後見到爸。老家長春這座交通異常擁擠的城市,在星期天的那天中午十分,道路居然不可思議地通順。趕到醫院時,一排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在大門口守候著,見到我從車上跳下來,迅速為我按好電梯的門,引我跑向爸的病室。
我那在我心目中永遠英俊倜儻的老爸, 那一刻正虛弱地躺在床上,在一大堆儀器和管子的包圍中, 顯得那麽蒼老羸弱,他的胳膊和上身裸露在毯子外麵,膚色已經開始泛黃,鼻子插著液管,,眼睛睜著看著上前方,沒有血色的嘴唇吃力地一張一翕地掙紮地呼吸著。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被病魔折磨得脫相的弱小的老人,是那個我從小崇拜得無以複加,認為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 是那個穿著白大褂精神抖擻的令我自豪的中科院的研究員,是那個從小教我英語老了又從我這學英語的一絲不苟的老學究,是那個拽著我的小手插在他褲兜裏小心翼翼過馬路的老保守,是六四時那個和我悄悄躲在裏屋偷聽美國之音的激進分子,是打麻將時那個豪邁地拍著胸脯向我們叫囂“我有錢!”的大富翁,是姐弟三個中隻有我敢攆著他去陽台吸煙然後佯裝生氣讓我滾回帝國主義陣營的那個倔老頭,是我們家傳播小道消息,說話添油加醋的老頑童,是那個無論我長多大,即便是人到中年,是兩個孩子媽媽,每次回到家,仍然可以雀躍地撲上去,樓住他的脖子,狂親他的臉蛋,高喊老頭子的我親愛的老爸啊!
我再也控製不住,撲跪在爸的床前,痛哭起來。“老爸,慧兒回來了,對不起, 我才回來,老爸是我回來了,你的二姑娘回來了。”
老媽癱在爸的床頭,一遍遍地喊著爸,說, “老頭子,你快看看,誰回來了? 都在這了啊,我們全家都全了”。弟和姐也嚎啕著,大喊著爸讓爸挺住。 他們告訴我,這中間爸心跳已經停跳了兩次。再等不到我回來, 醫生就準備切開爸的氣管了。 “他一直在堅強地挺著等你,等你回來。”
握著爸冰冷的發灰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輕輕地 撫摸著爸的臉頰,我淚如雨注。“爸,你不能走,我不想你走,我不要你走!爸,求你了,挺過來吧,我們不能沒有你,這個家得有你啊。” 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蒼天有知,能可憐我,聽到我的哭泣,讓奇跡發生,至少讓眼前的老爸不要呼吸得那麽痛苦,至少讓他也能摸摸我,對我說哪怕一句話,不,哪怕一個字也好。
多少天了,我不願,也不敢去回想這一幕。這痛徹心骨的一幕。無論是晚上睡不著覺,還是和朋友事後說起老爸的去世, 我都盡量回避開這一幕。我沒辦法讓自己的思緒哪怕是瞬間滑回那個撕心裂肺的時刻,一次次捅開未能痊愈的尚在痛楚中的心中的傷口。
可怎麽能夠啊,怎麽能忘記那一幕。忘記老爸的眼睛?!老爸那怔怔地看向我的充血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我看到了無奈,看到了無助,看到了絕望,我看到了愛憐,看到了留戀,看到了眷別。。我看到了爸爸眼裏太多的不舍啊。他舍不得丟下可憐的和他相伴了四十六年人生之路的老伴兒,舍不得他引以自豪的懂事的三個孩子,舍不得才生下一個月還尚未見麵的大孫子,舍不得剛剛開始享受的晚夕生活,舍不得讓他的離開支離了我們的那麽完美和樂的家。。。爸的嘴角蠕喏地顫抖著,眼睛目不轉睛,就那樣怔怔地,盯盯地看著我們,似乎要認真地最後把我們看進與他而去的靈魂裏,那個時候,分明地,從爸充血的幹涸的眼窩裏清清楚楚地流淌出一顆淚珠。
那顆慢慢滾落下來的混濁的爸的老淚啊,就那樣成了我心中永遠說不出的痛。成了我無數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晚上的最大的慰籍,成了我如同祥林嫂一般反複向自己嘮叨的憑證:爸走前他聽到我了,我爸知道我回來了。。。
從11:20 趕到醫院,到1:08分醫院宣布爸的死亡,排去醫生采取的CPR等最後搶救措施用的半個多小時, 爸幾乎就是等我一回來就咽的氣。
我楞楞地站在一旁,看著醫護們拔去爸身上的所有的輔助的管子,一個個離開。聽著親戚們急吼吼喊著拿來給爸準備好的壽衣,可憐的弟弟身上浸透了汗,滿臉的淚在那給爸小心翼翼地換衣服,我覺得是眼前的一切,恍惚如夢, 是那麽不真實。我消化不了眼前的這個情景,我沒辦法讓自己相信我那個生氣蓬勃幽默開朗的大嗓門的爸爸就這樣地走了。 去年十一我帶全家回來,他還興致勃勃地和孫輩們坐著腳踏車在南湖公園遊玩呢。最後一次我和爸通電話,我們說什麽來著,想不起來,我什麽也想不起來。。。
直到跟著靈車去了殯儀館,把爸放進冰冷的保溫棺裏,室內的寒氣和我心裏的寒氣終於讓我清醒過來,我的老爸真地離開我了,永遠離開我了。我 再也聽不到他他也再聽不到我了。
終於知道哭叫在那樣的時刻隻是一種宣泄。 隻是一種表達。盡情地宣泄,蒼白地表達。 什麽都是徒勞的。任何表達都是無用的。 爸這回跟我真生氣了。 真地不理我了。任憑我在冰冷的陰森屍房裏傷心欲絕地哭和叫。老爸也不會心疼我,安慰我了。 老爸啊,對不起,我回來的太晚了。 在你最痛苦,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我離你離得那麽遠。你生我一回,養我一場,疼我一生而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 我卻不在你的身邊。深愛著你啊,爸爸,你知道的,我這次不是嘴上說的,但卻最終地辜負了你。 我是真地惹你生氣了,要爸你用這樣的決絕的方式懲罰你心愛的女兒,讓她終生都承載著這生命中不能承重的愧疚和悔恨。
隔一天爸就要出殯,姐和弟強忍住內心的悲痛,還要打起精神去處理和麵對實際的操作事宜。 我的任務是看護老媽。處在巨大打擊下的媽媽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為了我們三個孩子,我知道她也在苦苦地撐著。
第二天一早,帶著黑紗,我走進了所裏---爸爸媽媽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 傷心中的媽媽,始終不放心的是爸爸的卜告和悼詞。 他們那一代人啊,一生為事業勤勤懇懇, 兢兢業業,所有的貢獻,最終的人生評定就濃縮在這一張紙頭上。
所裏老幹部處的工作人員最終跟我達成了這樣的協議: 卜告因為要蓋公章留檔,必須由所裏寫。悼詞家屬可以參與擬定。 我知道這是人家照顧我們的情緒,基本同意我們自己來寫悼詞。我刪去了卜告裏所有那些華麗的詞藻和固有的模式,,溝掉了上麵羅列的林林總總的爸曾獲得的大小勳獎,隻參照了上麵歸總的爸爸的主要工作業績,寫了最簡短最樸實的悼詞。我覺得我知道爸的心思,爸也會讓我這樣寫。爸為人低凋,不嗜張揚。 悼詞最後的一句話,我想了好久。 我不想象卜告裏那樣稱呼他為同誌,導師,先生,用安息,說永垂不朽做結束語。 那是他們千篇一律寫給所有的逝者的。而這是我寫給我爸的。爸開明豁達,作為我們所裏首批公派赴美的訪問學者,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允許我們姐弟三個直呼他的大名。 這種稱謂方式在現在司空見慣,在當時的七八十年代卻不同尋常。我們姐弟三個也一直很自豪很習慣地叫他的名字。 “柏東走好”。我在工作人員的詫異的表情中認認真真打下了最後這幾個字,這是隻有我們家人才懂的悼詞。 我們懂,爸懂,足夠了。
7月30日,天空陰雲密布。
最後和爸告別的時刻到了。
所裏適逢放假,媽媽本著爸行事低調的作風,一再囑咐不要通知張羅告別儀式。 但 殯儀館裏,還是聚集了好多爸生前的同事和朋友。他們都自發地前來送爸最後一程。看著那些白發蒼蒼的我熟悉的麵孔,心中一次次地被抽緊。 這些看著我從小長大的伯伯阿姨們,我的爸爸曾是他們中的一員啊。 告別儀式過後,弟一次次拽住工作人員往外推的靈棺,不忍讓其離去。我們都知道,這將是我們最後看著爸了。
再見到爸時, 爸已經化成了一堆白骨被裝在一個大鐵盤子裏。我可憐的弟弟作為家裏唯一的男嗣必須要麵對這無比殘忍的時刻。。默默地留著淚,弟仔仔細細 地一塊塊地將爸的骨頭裝到骨灰盒裏,舍不得丟棄任何碎小的骨塊。 對於我們,那是我們深深愛戴的爸爸啊。
而我,何其幸也,可以在忍不住時,間歇逃到外麵肆意地大哭。
從下飛機到這一天將爸火化,僅兩天的時間 ,48小時啊, 讓我經曆了人生最殘忍的事情。 讓我活生生地目睹我親愛的爸爸生命的氣息在我麵前一點點消逝停息,再讓我活生生地看著我親愛的爸爸的血肉之軀頃刻間化成了一堆幹幹的白骨。 我對天嚎啕大哭的那一刻,不可思議地,天空下起了雨,雲中響起了雷鳴,這讓我相信,老天真地動了惻隱之心,讓我和冥冥中尚未走遠的爸做最後的交流。
事後我才知道,爸的病情惡化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從一開始發現到最後去世,前後也隻有十幾天的時間。最初想方設法為了瞞著他,姐動用了本醫院所有的資源,將爸的病例統統製造了真假各一份。弟第一時間放下工作和剛出生一個月的孩子從外地趕回來,天天陪著爸上醫院做完治療再回家過夜。 醫生告訴向姐以爸目前的病況能挺三個月到半年。最糟糕的情況一個月托底。 全家商量再三,決定為了穩住爸,先不告訴我。 先觀察爸的情況再做決定。 星期二他們如約把外甥送上飛機到我這裏來學暑期英語課程。 星期四爸在持續咳血尿血的情況下心已了然。 半夜他告訴媽立刻叫我回來,並通知所有親戚第二天到醫院最後見一麵。 那是爸對媽做的最後的臨終遺囑。星期五早上,爸已經自己走不動,姐借了醫院的輪椅弟開車將爸 送到醫院,這一次,爸竟是再也沒走出來,直到星期日他去世。
那一天從火化廠回來,我們姐弟三在爸的房間裏整理爸的遺物。 爸一生從事科研工作,一絲不苟,平日裏把他的東西存放得也井然有序。 我們翻著他的一本本筆記,睹物思人,心中的悲傷一陣陣湧起。 其中的一個抽屜的右角,整齊地存放著我給爸寄過的新年賀卡: 祝我親愛的老爸大便通暢,吃嘛嘛香!其中的一張上麵,我這樣嬉皮笑臉地寫到。 我仿佛看到爸在讀這張卡時臉上浮起的笑容。孩子當中,隻有我這樣和爸沒大沒小地開玩笑。老爸也樂得和我打哈哈。老爸的口頭單是: 你呀,就會耍嘴兒呀!對老爸的說辭總是不置可否,總是想著有朝一日會實際地為父母做些事情,老爸這一走,我名副其實,再也沒有機會更名改過了。
爸爸關心國家大事,我們發現連中央下達的重要文件他也都認真剪輯下來貼在筆記裏。“自己做不到的不要求別人做到,別人做不到的自己要努力去做!”。看到這張剪輯,我知道爸對新政府充滿期待,這條箴言也是他對自己品性的真實寫照。我知道爸數年如一日,一直都堅持記英語單詞。令我吃驚的是,我發現爸在後期竟堅持記成語詞條。 我欽佩爸篤學的學習精神,心中卻又隱隱地痛,我清楚,那也是爸日常無聊時借以打發時間的一種辦法。 “死亡就是一場遊戲,累了,睡了,決不要拖累兒女”。 但爸那行工整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時,淚水嘩地淌出來。 老爸,你累了,你永遠地睡了,你沒有拖累我們,可你卻把無窮的遺憾和愧疚丟給我,讓我情何以堪。
那夜我無論如何睡不著覺。熬到媽睡熟後,我悄悄溜進了爸的書房。 屋子已被我們姐弟在白天清理幹淨,為了避免媽傷心,我們盡量收起爸日常用的東西。 可是每個角落,到處都彌漫著爸的氣息。 爸生活過的痕跡無處不在。 爸抽煙的味道仍然清晰可聞。 爸案頭的桌曆上永遠定在了七月二十二日這一篇。 那是爸沒有意識病魔前還充滿了對生命的期待對生活的熱愛的最後一次的翻閱。我似乎看到爸坐在弟給買的那把高級的大皮轉椅上,帶著老花鏡,用他那抽煙抽得發黃的手指,認認真真地翻著日曆。 我不知道爸那一刻是不是已經感知了他這一次生死關口的在劫難逃,我不知道爸那時是不是在這種感知中惶然無助,害怕恐懼。我猜是的,再堅強的人,麵對死亡也會恐懼,麵對生的離別,也會不舍。 我所了解的爸並不是個堅強的人。 我看到過他脆弱的時候。。。
那樣的時刻,要是我能在爸的身邊,哪怕是握著他的手, 哪怕是拍著他的肩,鎮定地安慰他,是不是會給爸安撫,是不是會讓他堅強,是不是會讓他至少少挨一個無眠難熬的夜。。。心頭再一次被一陣陣地抽緊, 淚珠一滴滴落在7月22日 那張令時光恒滯的台曆上。
姐弟三個屬我從小桀驁不馴,離經叛道,媽對我嚴加管束,爸卻是對我寵愛有加,始終給我個性發展的空間讓我我行我素。我們父女一直感情篤深。爺倆間保持著一份隻有我們自己才懂的默契和靈犀。 等到出嫁了,離開老家去上海工作了,以至後來跑到了國外,每次打電話,每次回到家裏,我最開心的事就是和爸吹牛皮,侃大山。 爸明知我在誇大其詞,每次都是樂滋滋地聽著,最後笑嗬嗬地總結到: 你呀,你就吹吧!
但我知道,爸心裏一直以我為榮為傲。爸的品質為人對我們姐弟三個影響很大,對我就更影響至深。他當初自學英語激發了我從小對這門語言的興趣。 他被公派到米爾沃克大學深造讓小小的我立誌有朝一日也要到大洋彼岸看看不一樣的世界。等最後真地決定出國定居時,老爸並不顯得高興。臨上飛機時那晚我們照的照片裏, 我意氣風發地摟著老爸的脖子笑,老爸若有所思地緊繃著臉,怎麽也不笑。 想想那時,我太年輕了, 真地不明白我這一走意味著什麽,不理解“父母在,不遠遊”這句古訓對於我們和我們已年華不再的父母所蘊含的的實際的意義。直到後來,在外邊吃苦吃得多了,離家離得久了,開始越來越想念父母了。2008年那年回國臨走時,從來都不送人的爸爸那次執意要到機場送我。 臨進安檢門口,我擁住爸爸,和他告別。 那一刻,兩鬢花白的爸爸象個孩子一樣在我的臂彎裏聳聳地哭了。那個時刻,我就覺得,爸爸真的是老了, 我要開始為他們做些實際的事了。於是總想著日子安頓下來,孩子可以脫手了,要多回家看看,陪陪他們了。 這樣想著,時間卻是不等人的。 讓我們懂事的同時, 也摧著他們衰老。 讓我們還沒開始盡孝,就有了這樣的“子欲養,親不在”的錐心之痛。
“萬裏奔鄉時奈何,音消容在兩重隔。蒼天應悔雷竟慟,涕泗冥煙誰平責?”顫抖著,我在爸最後一次翻停的日曆的空白處上,寫下了這四行詩。我知道,無論夜裏流再多的眼淚,白天裏燒再多的冥錢,都沒辦法補平我心中象山一樣沉重的內疚。寄托詩句,化解哀思,是我在無眠的夜裏唯一能做的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過。城市的街頭依然車水馬龍,熙瓤喧鬧。炎夏過去,秋意漸濃。太陽每天照常升起,人們笑厴依舊燦爛。 這世界並不因為少了一個我深愛的生命而有任何改變。 生活並沒有因為我深愛的人的離去而停滯不前。 頭七,三七,五七----隻有時間漠然而規律地提醒著我,那個爸離我而去的日子已是過去時。
五七最後一次給爸燒紙時,我們姐弟三在朝陽溝給爸定好了墓地。那塊墓地,臨界山脊的至高處,青鬆翠柏環繞,湖水瀟瀟,清風颯颯。仔細擦去墓碑上的浮灰,腦海中驀地就竄上了陶淵明的那句話,“死去何所道,拖體同山阿。”老爸一生堂堂中正,秉直磊落,應該會喜歡這清淨 祥寧的歸宿所在吧。刹那間,一個多月沉重不堪的心得到了些許的釋然。
和弟告別的前晚吃飯,因為媽缺席,我破了在心中許下的爸百天之內滴酒不沾的誓。 很小的時候,開明的爸並不因為我是一介女兒 就不允許我喝酒。 我們爺倆常常酒興一起,就開懷暢飲。“愜呷地產小酒,笑談天下大事。”那是我們父女倆兒共享天倫的特有場景。 爸走後,我知道一段時間內我不會碰酒,在家裏,在媽麵前,我更不能喝,我知道一拿起酒杯,我肯定會忍不住想到爸,我知道這情不自禁會讓我失控, 而爸去世後保護照顧媽成了我們姐弟三個心無旁鶩的唯一任務。
那晚向來自詡千杯不醉的我喝得酩酊大醉,伏在弟的肩頭嚎啕大哭。 一個多月來在媽麵前強撐著的堅強終於崩潰,被壓抑住的太多的抑鬱在我的姐弟麵前毫無顧忌地宣泄了出來。 姐弟安慰我說,“不要再內疚,爸都理解,我們也都理解。
”“你們不理解,你們不可能理解!”我倔強地狠狠地說道,對他們說,更是對自己說。
一直以來,姐弟三個,我離得最遠,做得最少,說得最多。
是姐姐守在父母身邊,切實地照顧他們的日常起居,每年安排爸媽到醫院裏做全麵的檢查,做最好的保健治療。 是姐夫每天不顧 上班的疲乏,回去一頓頓地給爸媽做好晚飯。是弟弟每年春節義無反顧地攜妻帶子從外地趕回來和全家團聚,給爸買最好的煙酒,陪爸媽看春晚打麻將共享天倫。這次爸生病,是姐一次次地找專家確診,研究治療方案,疏通醫院的各個環節,全力以赴地搶救爸。是弟一直和衣而臥守不分晝夜地守在爸的病榻前,精心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即便是渺茫的希望,弟也不惜代價地給爸用最先進的用藥。 是,我知道這些本都是我們子女應盡的義務。而我呢,同為子女,我的義務盡在哪裏了?爸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哪裏了?我一直試圖教育我那兩個成長在國外接受西方觀念的孩子懂得我們祖國傳承下來的這種恪守孝道的美德。給他們講孟宗哭竹生筍,王祥臥冰求鯉的傳奇故事。給他們念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輝的感人詩句。我知道,對於現代的孩子,讓他們理解這些太難了。最主要的還是言傳身教,從自身做起,用行動樹立榜樣。 可是實際中,我總是覺得工作忙,生活累,假期短,路費貴,總是籌算著等條件再好些了, 再常回家看看,多陪陪父母。 就在接到爸消息的幾天前, 我還在微信裏和閨蜜們信誓旦旦地說,我要是抽了一千萬的大獎,先給我爸我媽定個地中海豪華郵輪之旅。我爸不愛坐飛機,也走不了遠路,我就推著輪椅陪他在郵輪上看地中海的晨曦日落。。。等眼下,我意識到,父母需要的並不是 我做不到的這種空大的諾言或心願,甚至無關於任何金錢所能呈兌的物質上的享受,對父母我沒有做到身體力行的盡孝,對孩子,我枉費了平日裏的諄諄教導 。
這種內疚和虧歉可能隻有泊在異國他鄉的那些遊子們才能理解。 隻有在異國他鄉對家鄉魂縈夢牽的人才能懂得。隻有在異國他鄉,人到中年,身為他人父母開始日益掛牽自己父母的人才能有所體悟。
爸還在的時候,我總想我還是那個趴在他膝蓋上怯生生地看恐怖《畫皮》的小女孩,永遠都可以賴在他懷裏恣意撒嬌,永遠都可以做他的長不大的任性的二丫頭。對父母我總覺得我永遠都是孩子,可以無條件地依賴他們。是爸用生命的代價把我使勁地地向前推了一把,讓我猛醒,讓我頓悟, 我真地已經是人到中年,心智上應該徹底地成熟,到了人生該擔當的時候了。 對父母孝,要切實地孝,對你愛的人, 實實在在地去愛,從當下做起,從點滴做起。
多麽遲的猛醒。多麽痛的領悟!從老家回到溫哥華的那天,在機場, 我拽著我的孩子們親了又親。 那晚睡覺,我把老公摟得很緊。
我以為時間可以衝淡我心中的揮散不去的陰霾,我以為時間可以磨鈍那不時刺向我的尖銳的 痛,
可是老爸,對你的骨肉至深的親情刻骨難忘,對你的哀思無窮無盡,對你的愧疚永無彌補!
世事反複,生死有命。天下終有席散時,人總要麵對這樣的離別。他們都這樣勸我。 可我走不出來啊, 爸! 你的酒盅,你的手表,你的煙灰缸我都帶回來了,卻不敢放在臥房的明處;走在借上,坐在車裏,在辦公室裏上著班,淚水忽然間會無緣無故地淌了一臉,瞥見計算機上貼著的由你名字拚音做的通行密碼貼示會讓我涕泗傾沱,我的體重直線下降可是還是沒有食欲,我停了博,不想和朋友聚會,即便和老公說著話我會突然陷入沉默,我不敢聽任何的抒情歌曲。。。
生活要繼續,活著的人還要向前看。 我知道。
我隻是不知道怎麽樣才可以從這種情緒中走出來。 怎樣才可以盡快地振作起來。
班上的老外同事笑嗬嗬地真誠地安慰我說,別難過了,你爸爸現在在一個更美好的地方了,不是麽?
爸,他們說得是真的嗎?你是不是真地已經在一個更美好的地方了?
我是個無神論者,我沒有信仰,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但這個時候,我願意相信,相信有上帝,有佛祖,有天堂,有極樂世界,相信人有靈魂,相信世有輪回,相信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可以溝通。
我可以簡化我的頭腦去相信這一切,隻為讓自己寬心,讓自己獲得安寧,讓自己在夜間能有些睡意。可我清楚,要讓自己真正地走出來,我需要釋放,我需要傾述,我需要做個了斷。為了更好地生活,為了我愛著的所有的人,更重要的,象弟說的那樣,為了讓九泉之下的爸放心。
語言,我所能借助的唯一的脫解的方式,一個客觀的介體,因為我心中太複雜太糾結的情緒,終將會化成一把尖銳無情的銼刀,殘酷地銼開我那傷口的滴血的膿, 我知道,我要狠下心來,膿水戳破,傷口才會結痂,心傷才會最終愈合。
不隻一次地,我再也寫不下去,淚水模糊了電腦屏幕。。。寫了哭,哭了寫。。。
爸,我試著勇敢一點,隻是你不在我身邊!
中秋又至。那輪皎潔的明月啊,在異國的深邃如潭的夜空上,一樣的圓,一樣的亮。
隻是,怎麽能一樣呢?!,今年的中秋,沒有了你啊,爸,
以後的中秋,都不再有你。異國中秋的月亮從此都會別樣的清冷!
望雲思親,對月憑吊,爸, 在那邊,你聽到我了麽?
“對不起,爸, 來世還做您的女兒。”
來世定做個乖巧懂事的女兒,不再光隻動嘴兒哄您高興,一定常賠著您,不讓您的茶杯結滿那麽厚的茶垢,不會一心等著要買大房豪車才想接您過來享住,打電話時,一定在侃完國家大事,小道新聞後再多和您聊幾句,一定趁您硬朗的時候就多陪您到外麵旅遊。。。
爸,來世我們爺倆再續金樽清酒鬥十千的酣暢豪情啊!。。。
爸,對不起!
爸,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