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老匯天車站的春天(二)辭工記
(2005-02-02 17: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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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辭工記
嚴格地說,我是個很理性的人,但我並不是個辯證唯物主義論者。我不宿命,但我又相信凡事都是有因果關係的。
話還得從我那次倒黴的天車逃票說起。
盡管憑著那位助人為樂的女孩的鼎立相助,經過那麽幾番折騰,我最終也沒避免遲到的厄運,臨了,不僅沒有逃得脫裏查德。趙的一番慷慨激昂的批評教育,還被扣罰了30刀以示懲罰。他媽的,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家夥神氣活現地在他的那個紅皮本輕輕地用圓珠筆那麽挑一下,我辛辛苦苦地幹四個小時才能掙到的30刀就那麽沒了,我心痛啊我!讓人給剝削了,我還得真誠地陪著笑臉,以示我咎由自取,我憋氣啊我!
可能是早上這一番折騰,再加上沒吃早飯的關係,我忽然覺得心格外得鬧得慌。我拽出了我的員工圍裙,從來都沒發現這圍裙怎麽綠得那麽刺眼,鮮豔得讓我覺得難以忍受。我恨恨得紮上圍裙,看到裏查德還在那一邊用圓珠筆敲著那本紅皮本,一邊睨著眼觀察我,不由地心生怒火。呀喝,感情還真把自己標榜成現代周八皮啦。我故意把圍裙帶往腰上惡狠狠地一係,由於係得過於緊,圍裙的下擺翹起來,配上我那苗條的2尺四的腰圍使我此刻看起來嫋娜地如同一個藝校裏跳鄉村舞蹈的姑娘。
要到中秋了,整個超市都洋溢著莫名其妙的誇張的喜氣,廣播裏反反複複地放著恭喜恭喜你呀的廣東音樂,每一個購物的人臉上也都喜氣洋洋,配合得如同這真是一個世紀末的最盛大的不過白不過的節日似的。
這裏我得交代一下我打工的這家超市。我對這家超市的感情現在回想起來不能用恨或愛這麽簡單的字眼來形容,怎麽說呢,那種感情多少有點象鬧革命時,資本家大小姐要跟自己的大家庭做決裂時那麽愛恨情仇,複雜微妙。
要說恨吧,我覺得我有點狼心狗肺,因為在我最需要加元的時候,畢竟是她向我伸出了她那對所有累脖工都很“博愛”的雙手,給了我一份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叫做累脖的工作。但要說我愛她,讓耶和華再感化我10年吧,把我心中鬱積的冤怨讓仁慈的主都給我撫平。否則我怎麽可能昧著我的良心說我愛她呢。
這家超市的員工80%是象我這樣的技術移民,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她能夠給那麽多的員工每個人都設計得那麽精益求精,天衣無縫。用一天幹7。5個小時的時數將他們問心無愧地界定成所謂的PART-TIME工種,省去了要為他們掏的各種醫療保險,林林總總的津貼不說,還讓他們雖心有不甘地拿著BC省勞動法所規定的最低但肯定是合法的8刀的工資時而無話好說;最後又會讓每個人在沒有足夠的耐心和以驚人的毅力熬撐到漲上可貴的五毛錢時就對生活徹底產生了絕望,從而保證她永遠有新鮮的血液,和讓同行企業看得眼綠得蓬勃的朝氣,還有----更為重要的是,永遠都堂而皇之地給永遠的PART-TIME 員工PAY最低的工資。
她深懂什麽是溫哥華的得天獨厚的優勢並將此在她的經營之道上應用得活靈活現-----那就是溫哥華擁有著由各種人才所構築成的源源不斷的勞力資源-----這資源是如此的豐富以致使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使她永遠都能夠隨心所欲地大張旗鼓地利用這資源剝削這資源用以大大地縮減她的人力成本而不用有一絲後顧之憂!
這家華人超市在溫哥華就象地球人都知道南極人太空棉一樣家喻戶曉。這麽說吧,你可以不知道誰是克裏田,但你要是不知道D8D大東華那你就太無知了。
大東華超市是台灣人在加拿大辦得大型連鎖華人超市,光在大溫地區就有七,八家分店,辦得絕對是有聲有色。溫哥華的華人有多多,你平時走在街上要是沒感覺的話,那你隻要隨變揀上一家大東華逛一下就可一管窺而見全豹了。所以我剛來這幹的時候,看到眼前的人潮熙攘,總有一種置身國內某家家樂福的感覺。
因為工作的便利,我特意將這裏賣的東西同當地的幾家超市比較了一下,除了SAFEWAY,因為操行的是會員卡製,那就屬它貴了。但駕不住大東華賣的中國貨全。另外,別忘了,這裏是什麽地呀,溫哥華呀!
“溫哥華是什麽地方啊!全加拿大稅最高房最貴的地方!”郝立明曾經這樣自豪地說過,“能敢在溫哥華登陸的中國人,不說各個都是賴昌星吧,除了等著申請法輪工的難民,有幾個是掰TOONIE過日子的人啊!”
我現在對我當時聽這句話的遲鈍和沒有產生足夠的重視後悔莫及。雖然郝立明這人愛白呼,說話喜歡誇張,但我至少應該早點反省他這句話的意味,否則,我就不必在人家老賴登陸的溫哥華做這種還掰著LOONIE過日子的愣頭青了。
我把一箱淘大醬油搬出來時,看到我斜對麵水果部的的黃浩正在那一邊跟著音樂搖頭晃腦,邊挑他的那堆爛桃。說是搖頭晃腦,有點誇張,不過是是比平時的表情稍顯得生動些。因為我們這一片都歸裏查德,趙管,每個人上崗期間都不苟言笑。黃浩這小子平日裏更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以示敬業。更何況他那水果攤也確實是一個膩味活。隻要大清早一開門,就會忽地湧進來一群老頭老太,象群蒼蠅似地嗡一下全紮到他那,東揀西挑,扒拉來扒拉去,每一個人迫不及待的勁頭都仿佛一不小心就會錯失了個大金元寶。臨了,這些老頭老太們倒也不貪,扯下來的塑料袋裏要麽裝兩個奇異果,要麽撿三個大鴨梨,再晃晃當當奔別地兒去。一來二去,那幾張老臉讓黃浩看個夯兒熟。也虧著黃浩這個江南小夥子好脾性,擱著我,辛辛苦苦擺正好的水果讓幾個老家鳥兒輕而易舉地就給搗坼毀了,一天行,兩天忍,早早晚晚有我崩潰的那一天。
眼下,我覺得我就處在這崩潰的邊緣。這小半年裏,除了我能跟豔兒滔滔不絕地說出生抽和老抽具體有四點差別這點能讓我覺得有些聊以自慰外,我最大的收獲也就不外是,由於工作上,我兢兢業業,每天搬起搬下那些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天道酬勤,日積月累,我的雙臂竟然隆起了我從少男時代就夢寐以求的二頭雞塊兒。因為我身段一向的苗條纖細,所以這傲然凸起的兩塊肌肉異常突出醒目,讓我覺得格外自豪。也正是這種自豪,才讓我無不驚喜地發現我的難能可貴的虛榮心還沒有被這殘忍的D8D的累脖經曆消磨待盡。於是這兩塊肌肉似乎成了我在這裏堅挺下去的除了錢以外的唯一上得了台麵的動力了。
我正翹腳往貨台上補兩罐李錦記叉燒肉醬時,我身後傳來一聲詢問,“EXCUSE ME。”我回頭,見是一個穿著紅黑綢唐裝的女人,年齡並不算大,但因為盤著頭,顯得有些過於正經。紅唐裝女人的眉毛與其說描得精致,不如說被拔得精細。使她說話的時候那兩根纖細的眉毛也得跟著一聳一聳的,象兩片搖曳生姿的棕櫚葉。
女人開口很優雅地問,“DO U KNOW WHERE THAT SALMON SEASONING IS?”
她不是個CBC,這我從她那身認真的打扮一眼就看出來了。她英語程度肯定也沒過12級,這我從她那區區幾個蹩腳的單詞發音一下就聽出來了。但我在這怎麽也幹了五個多月啦,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啊!更何況,她這其實也算不得是怪人,很有可能是剛登陸的新移民,還處在不說英語不能證明已經在北美的興奮期。我也可以表示理解。我剛來時也經曆過一陣子這種時期。買頭大蒜都要用英語問問價錢,學了二十多年英語,終於有機會能真槍實彈地操練一把了,大戰場又不敢上,就可著麥當勞,小雜貨店上了。於是我還算平靜地跟她說,你說的是哪種啊,我們這怎麽也有7,8樣呢,噥,那邊全是!我一邊用手給她指那邊的貨架。
那個女的顯然楞了一下,象是聽不懂中國話了似的,緊接著讓更我費解的事情發生了。我以前碰著這種在同胞麵前說英語的,在聽到我說漢語後,或表現得如釋重負,或立刻隨機應變,接下來多半會換回母語和我對話。即便有些香港人普通話說得不好,也會這麽做。那個女的卻沒有。楞了一下,她很頑強地接著問,“I MEAN, THAT KIND OF DRESSING TO EAT FRESH SALMON。”
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是想要瓦薩比,吃魚生用的日本作料。要是擱著往常我心情不錯,我一早就給她拿出來了,還能給她介紹介紹幾種牌子的風味差異。可是今天,出了那麽一擋子事,挨了裏查德的一翻教導,又被罰了30刀,我本來就覺得心裏窩囊,偏偏碰上了這麽個執著操練英語的人,惹得我格外心煩氣躁。
我當下聳聳肩說,“SORRY,聽不懂,不明白你到底指的是什麽啊!”
也許我的語氣充滿了冷嘲熱諷,那女的狠狠地抹搭我一眼,嘀咕道,“嘁!---什麽態度,我要是個鬼老,怕你早明白了我指的是什麽了吧?!”。聽她這麽說,我也故意氣她說,“呦,感情小姐你不是鬼老啊,會說國語的,那就好辦了,您這回說說看,你到底是要什麽啊?”
正當那女的氣得不知如何回答時,走過來一個男的,那個女的立刻象看到救星一樣,把那男的拽到一邊一通嘰拉哇啦。這回她說的我是真得聽不懂了,估計是什麽寧波無錫一帶的方言。就見那男的不時回過頭向我這邊打量。顯然這是老婆向老公在告狀了。那男的不多時向我走來,和他老婆一樣,也是一本正經的動靜,“是中國人吧,異國他鄉的,你至少要學會一視同仁吧”
“操!”我最煩的就是這種上綱上線的主兒。什麽事發生啦就扯到一個人種了。再說了,我跟他老婆的事,一沒吃她豆腐,二不是在感情上調戲欺騙她,他插這一杠子裝哪門子犢子啊!還義正言辭地就教育上我了。
我於是一點也沒好氣地說“我聽力不好,沒聽懂她說的外國話,有什麽毛病麽?”
顯然,沒有料到我認錯的態度不但不謙卑,反而如此囂張,對方也來了氣。“沒聽懂,你幹什麽吃的啊你?”那男人用手戳著我,大聲地斥問道。
男人的這句話深深地刺入了我心底裏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讓我覺得發痛。那個地方也許叫做虛榮心,也許叫做自尊心,我不知道。幾個月的麻木勞累的打工生活使我以為我對一切也已經麻木。對於打工的人來說,如果你的自尊心太強,如果你對於外界的反映過於敏感,那麽你的適應性注定也就會越差,你因此會覺得打工的每一分秒,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麽得難熬!我們周圍的這些打工的技術移民,哪個不是將自己的內心象蠶作繭一樣厚厚地包裹住,忘了所謂的自尊,讓自己為了能夠在這裏苦苦支撐住而變得麻痹?!
“我是幹什麽吃的?!”這是我打工幾個月來一直逃避捫心自問的一句話。登陸以前,我是中科院應用化學研究所全國重點高分子實驗基地的一個普通研究人員。這沒什麽值得炫耀的。在我周圍打工的這些技術移民隨便拽過來一個都是一個碩士博士,或者曾經是在國內某一領域裏幹得比較出色的。我不肯定每個人背後在以往都有過什麽樣的輝煌的成就,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這些人幹什麽吃的也不該是跑到這裏來研究生抽和老抽區別的,或者在水果攤前一板一眼地挑水果,或者淩晨四五點鍾就睡眼惺忪地趕到麵包房裏和麵,或者是在刺耳的切肉刀下用沾滿油腥的手大塊朵儀。。。我不是說我們吃不了這種所謂的體力上的苦,也不是說我們不能放下我們曾經至少是體麵的過去,但我們這樣所付出的勞動似乎和我們辦移民登陸時所憧憬的那種創業,那種從頭來過的努力的定義是大相徑庭的!
剛打工上崗時,我每天得站七,八個小時。小腿靜脈曲張得厲害,每天回家腰痛得都直不起來。我都咬牙沒吭一聲。事實上,我也沒法吭聲。我要是向豔兒抱怨一聲,我敢肯定豔兒立馬就會歡天喜地地卷鋪蓋卷兒拉著我買回程的機票。當初是我威逼利誘把豔兒死活拽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來的。即便這真是鬼地方,我也不能喊有鬼啊。
但我承認我心裏一直都覺得堵得慌。每天係上那條鮮嫩欲滴得蘋果綠的工作圍裙時,我都覺得自己好象《紅字》裏那個站在人群前麵的忍辱負重的海絲特。白蘭太太。隻不過我的恥辱不是那個烙在胸口上的鮮紅的A字,而是圍裙上那幾個鬥大的D8D的醒目的LOGO。它們仿佛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壓負在我那顆曾經驕傲狂妄的心上,讓它難以負荷,讓我覺得無法呼吸。其實,我也很清楚,說白了,這種沉重無非是一種心理落差的反應,這種反應我以前總是在《鐵麵人》,《王子與乞丐》這樣的文學作品中看到,而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要自己親身體驗罷了。
看我半天沒吭聲,但臉上卻帶著明顯激動的情緒,穿唐裝的女人警惕地拽拽她男人的衣角,向旁邊努努嘴說,“我們不和這種人爭,找他的經理來說話!”男人象是被人點撥得突然開了竅,聲音高昂地說“對,你們經理呢,叫他來!”
我知道他們指望看到我驚恐的表情和頹敗下來的鬥誌。這事要是發生在昨天,我沒準還能掂量掂量那九百多刀一個月對眼下我和豔兒的生死存亡到底是多麽息息攸關。可是今天,我實在不想忍了,我覺得我心中湧動的熔漿再不讓它們噴湧出來,我就得活活被燒死。於是,我聽見我自己用異常平靜的聲音說:“好,你們等著,我這就去叫他來!”
等我把裏查德。趙叫來時,連我都始料不及的是,這出可笑的好戲才剛剛上演。紅唐裝女人一轉剛才和我一番理論時所用的字正圓腔的普通話和跟她男人指示時的嘀嘀咕咕的吳儂軟語,居然開口又轉上了她那口慘不忍聞的蹩腳英語。嘿,我心下裏都覺得我開始佩服這女子了。這樣的女人要是稍加培訓,憑著她這股子百折不撓的認真勁,甭管什麽難學的語種,一準兒能混個時下國內最火的“同傳”幹幹。更令我驚詫的是,此刻的裏查德。趙更是頻頻點頭,目光裏滿是溫柔謙卑,一口一個“爺!爺!”可能是被對方榮幸地冠以“MANAGER”,裏查德。趙受寵若驚,收斂了他平日裏一貫對我們的張揚的作風,隻不過手上的小紅皮本子慣性使然地隨著他點頭的節奏也一打一敲的。看到裏查德那副伏首貼耳的姿態,我甚至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因為裏查德雖然日理萬機地管著我們副食部的這好幾大攤人,但行政上好象並沒有名副其實地被封聘為什麽經理。我們剛來培訓時總部人力資源下來的人也隻是把他給我們介紹為我們的負責人。“負責人”無論在哪裏,顯然都是個很曖昧很讓當事人有苦難言的一個稱謂。裏查德作為一個FULL-TIME員工,除了跟我們一樣要幹活外,還要時時刻刻警惕得象條阿而卑斯牧養犬一樣監督我們十多個員工的工作表現,包括我們的遲到早退,病假事假,偷懶賣眈兒,費勁心思地安排每個人的工作時間表。。。說句公道話,裏查德早來晚走,披星戴月,可謂是兢兢業業。這麽個恪盡職首的人,令人悲哀的是,卻從來也沒享受過我們這一群手下必恭必敬地稱呼他一聲經理,還是用那麽神聖的‘MANAGER’!的叫法。以至於他今天冷不丁聽到別人這麽叫他時,表現得明顯有些過於謙卑。
我實在聽不進去台海雙方的這場別開生麵的英語對話。事實上我很驚詫於他們雙方是如何能通過對方都那麽難得的蹩腳的發音和措辭達成驚人的有效的互洞。再此之前,我甚至忘記了我是挑起這場事端的一名重要的當事人,一度試圖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去。但我很快就放棄了。除了我認為我偶而聽懂的幾個零星的詞以外,比如ATTITUDE,因為這個詞是裏查德最常用做諄諄教導我的經典單詞以致我能耳熟能詳,他們大部分說的我都不知所雲。總之,雙方談得很愉快並很快就達成了一致。因為我看到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將哀怨的目光射向我。
我在去叫裏查德的時候,甚至在和這對夫妻吵架的時候,我心裏已經就作出了決定。坦白地說,今天的事確實是因我而起,從做職員的角度來看,責任是不折不扣地在我這方。我清楚我也不過是借這個我不喜歡的做作的女人充當我卸下心理負擔的一個借口,一個火藥引子。這樣看的話,人家未免有些無辜。於是,我也一改剛才劍拔弩張的咄咄氣勢,低沉地對那個唐裝女人說,“我為我沒有聽懂您的購買意向而引起您這次在我店購物的不便和不愉快真誠地向您道歉!對不起您了!”我低下頭,象征性地朝她鞠了下躬。
唐裝女人很滿意。眼皮上麵的那兩道精細精細的眉毛因為抑製不住的得意幾乎快飛散到天靈蓋上。她的眼瞼卻正朝相反的方向向下睨著,向我傳遞著一個“是你自作自受活該如此的”訊息。我抬頭看了看這女人,發現她此刻的表情倒把她顯得比先前生動了許多。
我又轉過身對裏查德說,“經理,我願意為我這次的失職承擔責任!”裏查德楞了一下,我知道他沒想到我今天會這麽給他麵子,當著兩個顧客的麵也稱呼他為經理,這使裏查德多多少少受了些感動,或者以為我是為這次闖的禍而心虛,裏查德象個真正的經理那樣對我進行了現場教育。
“托馬思,我不早叫告訴過你嘛,要加強對自己的業務培訓,你看看,業務不精給你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今天這個責任你也是有必要要承擔的,公司章程第二十三條上有明確的規定,當顧客和職員發生置疑,引起糾紛時。。。。”裏查德還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及時用話截住了他有關公司章程的熟練的背誦。我說,“我引咎辭職!”
裏查德一下子楞在那裏。連適才那對不依不饒的夫婦也不無吃驚地看著我。蹭過來看熱鬧的黃浩悄悄地把我拽到一邊,著急地說,“老陳,何必那麽認真呢,你不是還有半個月就幹滿半年了麽,到時可就是8。5刀了啊,再挺挺吧!”我搖搖頭說,“是挺可惜的,可我撐不住了!想撤了!”我接著拍拍黃浩的肩,一副送戰友的悲壯表情,說“哥們你這兒好好幹吧!回頭我再和你聯係!”黃浩文靜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他習慣性地扶扶鼻梁上的眼鏡,又迅速地瞥一眼旁邊的裏查德,壓低了聲音說,“好好幹?這有什麽好好幹的,還不是耐著性子熬麽!”我知道黃浩的老婆懷孕七個月了,因為一直沒找到工作,這邊孕婦應當享受的什麽好政策也沒攤上,所以全仰賴小黃在這裏的打工了。因為要迎接的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黃浩還是很高興,一改以往的悲觀,近來撿水果時總是哼哼著小調,有時還偷偷過來給我繪聲繪色地講一下他新總結的揀水果的訣竅。黃浩的新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沒少感染我們周圍這些意誌消弭的打工同仁,因此有很好的人緣兒。
和黃浩最後默契地互遞了個“多保重”的眼神,不等裏查德作出反應,我三兩下就拽下了那條讓我厭惡得無以複加的綠圍裙,交給了還楞在那裏的理查得。如同卸下了一塊背負許久的巨石,我突然覺得如釋重負,周身輕鬆了許多。我對還有些茫然的裏查德說,"改天我會過來辦理相關手續,謝謝您這段時間對我無微不至不致的照顧,再見。"我本想扭頭就走,但一瞬間,我改變了注意,我覺得還是應該表現得有點風度,於是我甚至上前象征性地和理查得握了握手。
理查德懵懵糟糟的,還是沒有從這一切返過味兒來。或者說他也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麽。我想,當他終於意識到我對他的異乎尋常的尊敬竟是因為我已決定辭職從而變得失去了意義的話,他肯定是有些氣惱,至少是有些失望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上早就深刻地闡述過,在被壓迫者和剝削者之間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同盟關係的。事實上,我也壓根沒指望從他嘴裏說出讓我多保重這類的感動的話來。真要那樣的話,我相信,無論是他,還是我,都會覺得那將會遠比這場意外的辭職帶給我們更多的尷尬。
我沒急著從D8D走掉。我到麵包部買了一盒新鮮的蛋塔兒, 又去海鮮部要了兩個鮮肥的大螃蟹, 總共花了不到二十刀。我心裏麵忽然就挺不是滋味。蛋塔兒是豔兒一直喜歡的吃食兒。來到這,為了省錢,所有的零食都被她以驚人的毅力戒掉了。讒急了,豔兒就跑到SUPERSTORE買那種兩毛多一磅的油炸的玉米粒,嘎蹦蹦地嚼得還挺歡實地說,“嘿,還是人這兒的零食好啊,物美價廉,還挺抗吃!”每次逛水產店看到玻璃缸裏的碩大肉肥的大螃蟹,豔兒總是咬牙切齒地發誓說,"趕明兒我找到工作,拿第一個月工資,我一定要買兩隻大螃蟹,來它一大盤蔥薑爆蟹!"
我想好了,今天晚飯,我就一定要讓豔兒提前實現這個願望.。正當那女的氣得不知如何回答時,走過來一個男的,那個女的立刻象看到救星一樣,把那男的拽到一邊一通嘰拉哇啦。這回她說的我是真得聽不懂了,估計是什麽寧波無錫一帶的方言。就見那男的不時回過頭向我這邊打量。顯然這是老婆向老公在告狀了。那男的不多時向我走來,和他老婆一樣,也是一本正經的動靜,“是中國人吧,異國他鄉的,你至少要學會一視同仁吧”
“操!”我最煩的就是這種上綱上線的主兒。什麽事發生啦就扯到一個人種了。再說了,我跟他老婆的事,一沒吃她豆腐,二不是在感情上調戲欺騙她,他插這一杠子裝哪門子犢子啊!還義正言辭地就教育上我了。
我於是一點也沒好氣地說“我聽力不好,沒聽懂她說的外國話,有什麽毛病麽?”
顯然,沒有料到我認錯的態度不但不謙卑,反而如此囂張,對方也來了氣。“沒聽懂,你幹什麽吃的啊你?”那男人用手戳著我,大聲地斥問道。
男人的這句話深深地刺入了我心底裏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讓我覺得發痛。那個地方也許叫做虛榮心,也許叫做自尊心,我不知道。幾個月的麻木勞累的打工生活使我以為我對一切也已經麻木。對於打工的人來說,如果你的自尊心太強,如果你對於外界的反映過於敏感,那麽你的適應性注定也就會越差,你因此會覺得打工的每一分秒,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麽得難熬!我們周圍的這些打工的技術移民,哪個不是將自己的內心象蠶作繭一樣厚厚地包裹住,忘了所謂的自尊,讓自己為了能夠在這裏苦苦支撐住而變得麻痹?!
“我是幹什麽吃的?!”這是我打工幾個月來一直逃避捫心自問的一句話。登陸以前,我是中科院應用化學研究所全國重點高分子實驗基地的一個普通研究人員。這沒什麽值得炫耀的。在我周圍打工的這些技術移民隨便拽過來一個都是一個碩士博士,或者曾經是在國內某一領域裏幹得比較出色的。我不肯定每個人背後在以往都有過什麽樣的輝煌的成就,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這些人幹什麽吃的也不該是跑到這裏來研究生抽和老抽區別的,或者在水果攤前一板一眼地挑水果,或者淩晨四五點鍾就睡眼惺忪地趕到麵包房裏和麵,或者是在刺耳的切肉刀下用沾滿油腥的手大塊朵儀。。。我不是說我們吃不了這種所謂的體力上的苦,也不是說我們不能放下我們曾經至少是體麵的過去,但我們這樣所付出的勞動似乎和我們辦移民登陸時所憧憬的那種創業,那種從頭來過的努力的定義是大相徑庭的!
剛打工上崗時,我每天得站七,八個小時。小腿靜脈曲張得厲害,每天回家腰痛得都直不起來。我都咬牙沒吭一聲。事實上,我也沒法吭聲。我要是向豔兒抱怨一聲,我敢肯定豔兒立馬就會歡天喜地地卷鋪蓋卷兒拉著我買回程的機票。當初是我威逼利誘把豔兒死活拽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來的。即便這真是鬼地方,我也不能喊有鬼啊。
但我承認我心裏一直都覺得堵得慌。每天係上那條鮮嫩欲滴得蘋果綠的工作圍裙時,我都覺得自己好象《紅字》裏那個站在人群前麵的忍辱負重的海絲特。白蘭太太。隻不過我的恥辱不是那個烙在胸口上的鮮紅的A字,而是圍裙上那幾個鬥大的D8D的醒目的LOGO。它們仿佛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壓負在我那顆曾經驕傲狂妄的心上,讓它難以負荷,讓我覺得無法呼吸。其實,我也很清楚,說白了,這種沉重無非是一種心理落差的反應,這種反應我以前總是在《鐵麵人》,《王子與乞丐》這樣的文學作品中看到,而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要自己親身體驗罷了。
看我半天沒吭聲,但臉上卻帶著明顯激動的情緒,穿唐裝的女人警惕地拽拽她男人的衣角,向旁邊努努嘴說,“我們不和這種人爭,找他的經理來說話!”男人象是被人點撥得突然開了竅,聲音高昂地說“對,你們經理呢,叫他來!”
我知道他們指望看到我驚恐的表情和頹敗下來的鬥誌。這事要是發生在昨天,我沒準還能掂量掂量那九百多刀一個月對眼下我和豔兒的生死存亡到底是多麽息息攸關。可是今天,我實在不想忍了,我覺得我心中湧動的熔漿再不讓它們噴湧出來,我就得活活被燒死。於是,我聽見我自己用異常平靜的聲音說:“好,你們等著,我這就去叫他來!”
等我把裏查德。趙叫來時,連我都始料不及的是,這出可笑的好戲才剛剛上演。紅唐裝女人一轉剛才和我一番理論時所用的字正圓腔的普通話和跟她男人指示時的嘀嘀咕咕的吳儂軟語,居然開口又轉上了她那口慘不忍聞的蹩腳英語。嘿,我心下裏都覺得我開始佩服這女子了。這樣的女人要是稍加培訓,憑著她這股子百折不撓的認真勁,甭管什麽難學的語種,一準兒能混個時下國內最火的“同傳”幹幹。更令我驚詫的是,此刻的裏查德。趙更是頻頻點頭,目光裏滿是溫柔謙卑,一口一個“爺!爺!”可能是被對方榮幸地冠以“MANAGER”,裏查德。趙受寵若驚,收斂了他平日裏一貫對我們的張揚的作風,隻不過手上的小紅皮本子慣性使然地隨著他點頭的節奏也一打一敲的。看到裏查德那副伏首貼耳的姿態,我甚至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因為裏查德雖然日理萬機地管著我們副食部的這好幾大攤人,但行政上好象並沒有名副其實地被封聘為什麽經理。我們剛來培訓時總部人力資源下來的人也隻是把他給我們介紹為我們的負責人。“負責人”無論在哪裏,顯然都是個很曖昧很讓當事人有苦難言的一個稱謂。裏查德作為一個FULL-TIME員工,除了跟我們一樣要幹活外,還要時時刻刻警惕得象條阿而卑斯牧養犬一樣監督我們十多個員工的工作表現,包括我們的遲到早退,病假事假,偷懶賣眈兒,費勁心思地安排每個人的工作時間表。。。說句公道話,裏查德早來晚走,披星戴月,可謂是兢兢業業。這麽個恪盡職首的人,令人悲哀的是,卻從來也沒享受過我們這一群手下必恭必敬地稱呼他一聲經理,還是用那麽神聖的‘MANAGER’!的叫法。以至於他今天冷不丁聽到別人這麽叫他時,表現得明顯有些過於謙卑。
我實在聽不進去台海雙方的這場別開生麵的英語對話。事實上我很驚詫於他們雙方是如何能通過對方都那麽難得的蹩腳的發音和措辭達成驚人的有效的互洞。再此之前,我甚至忘記了我是挑起這場事端的一名重要的當事人,一度試圖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去。但我很快就放棄了。除了我認為我偶而聽懂的幾個零星的詞以外,比如ATTITUDE,因為這個詞是裏查德最常用做諄諄教導我的經典單詞以致我能耳熟能詳,他們大部分說的我都不知所雲。總之,雙方談得很愉快並很快就達成了一致。因為我看到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將哀怨的目光射向我。
我在去叫裏查德的時候,甚至在和這對夫妻吵架的時候,我心裏已經就作出了決定。坦白地說,今天的事確實是因我而起,從做職員的角度來看,責任是不折不扣地在我這方。我清楚我也不過是借這個我不喜歡的做作的女人充當我卸下心理負擔的一個借口,一個火藥引子。這樣看的話,人家未免有些無辜。於是,我也一改剛才劍拔弩張的咄咄氣勢,低沉地對那個唐裝女人說,“我為我沒有聽懂您的購買意向而引起您這次在我店購物的不便和不愉快真誠地向您道歉!對不起您了!”我低下頭,象征性地朝她鞠了下躬。
唐裝女人很滿意。眼皮上麵的那兩道精細精細的眉毛因為抑製不住的得意幾乎快飛散到天靈蓋上。她的眼瞼卻正朝相反的方向向下睨著,向我傳遞著一個“是你自作自受活該如此的”訊息。我抬頭看了看這女人,發現她此刻的表情倒把她顯得比先前生動了許多。
我又轉過身對裏查德說,“經理,我願意為我這次的失職承擔責任!”裏查德楞了一下,我知道他沒想到我今天會這麽給他麵子,當著兩個顧客的麵也稱呼他為經理,這使裏查德多多少少受了些感動,或者以為我是為這次闖的禍而心虛,裏查德象個真正的經理那樣對我進行了現場教育。
“托馬思,我不早叫告訴過你嘛,要加強對自己的業務培訓,你看看,業務不精給你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今天這個責任你也是有必要要承擔的,公司章程第二十三條上有明確的規定,當顧客和職員發生置疑,引起糾紛時。。。。”裏查德還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及時用話截住了他有關公司章程的熟練的背誦。我說,“我引咎辭職!”
裏查德一下子楞在那裏。連適才那對不依不饒的夫婦也不無吃驚地看著我。蹭過來看熱鬧的黃浩悄悄地把我拽到一邊,著急地說,“老陳,何必那麽認真呢,你不是還有半個月就幹滿半年了麽,到時可就是8。5刀了啊,再挺挺吧!”我搖搖頭說,“是挺可惜的,可我撐不住了!想撤了!”我接著拍拍黃浩的肩,一副送戰友的悲壯表情,說“哥們你這兒好好幹吧!回頭我再和你聯係!”黃浩文靜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他習慣性地扶扶鼻梁上的眼鏡,又迅速地瞥一眼旁邊的裏查德,壓低了聲音說,“好好幹?這有什麽好好幹的,還不是耐著性子熬麽!”我知道黃浩的老婆懷孕七個月了,因為一直沒找到工作,這邊孕婦應當享受的什麽好政策也沒攤上,所以全仰賴小黃在這裏的打工了。因為要迎接的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黃浩還是很高興,一改以往的悲觀,近來撿水果時總是哼哼著小調,有時還偷偷過來給我繪聲繪色地講一下他新總結的揀水果的訣竅。黃浩的新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沒少感染我們周圍這些意誌消弭的打工同仁,因此有很好的人緣兒。
和黃浩最後默契地互遞了個“多保重”的眼神,不等裏查德作出反應,我三兩下就拽下了那條讓我厭惡得無以複加的綠圍裙,交給了還楞在那裏的理查得。如同卸下了一塊背負許久的巨石,我突然覺得如釋重負,周身輕鬆了許多。我對還有些茫然的裏查德說,"改天我會過來辦理相關手續,謝謝您這段時間對我無微不至不致的照顧,再見。"我本想扭頭就走,但一瞬間,我改變了注意,我覺得還是應該表現得有點風度,於是我甚至上前象征性地和理查得握了握手。
理查德懵懵糟糟的,還是沒有從這一切返過味兒來。或者說他也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麽。我想,當他終於意識到我對他的異乎尋常的尊敬竟是因為我已決定辭職從而變得失去了意義的話,他肯定是有些氣惱,至少是有些失望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上早就深刻地闡述過,在被壓迫者和剝削者之間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同盟關係的。事實上,我也壓根沒指望從他嘴裏說出讓我多保重這類的感動的話來。真要那樣的話,我相信,無論是他,還是我,都會覺得那將會遠比這場意外的辭職帶給我們更多的尷尬。
我沒急著從D8D走掉。我到麵包部買了一盒新鮮的蛋塔兒, 又去海鮮部要了兩個鮮肥的大螃蟹, 總共花了不到二十刀。我心裏麵忽然就挺不是滋味。蛋塔兒是豔兒一直喜歡的吃食兒。來到這,為了省錢,所有的零食都被她以驚人的毅力戒掉了。讒急了,豔兒就跑到SUPERSTORE買那種兩毛多一磅的油炸的玉米粒,嘎蹦蹦地嚼得還挺歡實地說,“嘿,還是人這兒的零食好啊,物美價廉,還挺抗吃!”每次逛水產店看到玻璃缸裏的碩大肉肥的大螃蟹,豔兒總是咬牙切齒地發誓說,"趕明兒我找到工作,拿第一個月工資,我一定要買兩隻大螃蟹,來它一大盤蔥薑爆蟹!"
我想好了,今天晚飯,我就一定要讓豔兒提前實現這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