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槍按:羅素1920年來中國講學一年,正值中國積貧積弱的年代,麵對貧窮落後的大地和軍閥混戰的政局,以及飽受列強們欺淩後正在沒落的帝國,羅素是如何看待中國人的本性的,請看下文。
"西方人中間有一種論調:中國人不可思議,滿腦子的神秘思想,我們難以理解。如果到中國去長期生活體驗一下,可能也會使我抱這樣的觀點。但是,依我在那個國家講學期間的所見所聞,並沒有發現有任何跡像可以證明這種論點是正確的。我與中國人交談就像與英國人交談一樣,他們回答我也很像英國人回答一個中國人。中國人相當有教養,聰慧而明智。我根本不相信“東方人陰險”的神話。我確信,在一場互相欺騙的遊戲中,一個英國人或一個美國人十有八九會戰勝一個中國人。可是當許多相當貧窮的中國人與富裕的白種人做生意時,這種活動常常隻是有利於其中的一方,那毫無疑問,白人受騙上當,而中國人隻有像派駐倫敦那樣的昏庸官僚才會如此。
中國人最博得人們讚賞的品質之一,是他們把握外國人感情的能力。不論是到中國去旅遊的,還是多年居住在那兒的,幾乎所有的外國人都喜愛中國人。盡管英日兩國結成聯盟,但是我想不起哪一個孤身在遠東的英國人,會像喜愛中國人那樣喜愛日本人。隻有那些在他們中間長期生活的人,才能獲得自己的看法和標準。初來乍到中國,一定對那裏顯而易見的弊端感到震驚:乞丐成群,貧窮驚人,疾病橫行,社會混亂,政治腐敗。每個有正義感的西方人,無不首先強烈地期待中國人能革除這些弊端。中國理所當然地應進行改革。
但是,中國人,甚至是那些本來可以避免充當不幸的犧牲品的人,對外國人的這種激情表現出無動於衷和麻木不仁的態度。他們就像等待蘇打水的泡沫會自行消失一樣,等待著中國現狀中的弊端自行消失。而且,這種盲目的觀望等待態度,也逐漸影響到被搞糊塗的外國旅遊者的理智。等一陣憤恨過去之後,他們開始懷疑起自己原來一直確信無疑的信條是否正確。時刻提防不幸的可能降臨,是不是一種真正的明智?放棄現有的歡樂,終月想著災難的可能在某一時刻到來,是不是一種慎重?難道我們的生命應該在建造一座永遠無法居住的海市蜃樓中度過?
中國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持否定態度,因而他們能忍受貧困、疾病和腐敗。但是,作為對這些弊端的自我補償,中國人保持著文明享樂的能力。他們經常自娛、逗笑,在陽光下取樂和討論哲學。這是工業化的國家所沒有的。中國人,包括各階層的人,比我所了解的任何民族都更喜歡開玩笑。他們在每一件事情上尋找樂趣,而且總是用笑話來緩和爭端。
我記得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們一行人坐在轎子裏,被抬著穿過山丘地帶,路途崎嶇險峻。這些抬轎子的苦力十分辛苦。當旅途到達山的最高處時,我們要求他們停下來歇十分鍾。他們立即生成行拿出煙鬥,又說又笑,似乎對世界上一切都毫不在意。如果在其他任何國家,隻要稍微有點心計的人都會在這種情形下抱怨這熾熱的天氣,以此要求增加小費。我們在那時卻擔心汽車是否已在指定的地點等候我們。遇上有錢的中國人他們會給你海闊天空地探討一番:宇宙的星辰日月是循環式地轉動的,還是直線式地輪回運行的;一個完美的哲人是徹底地奉獻自己,還是有時也考慮一點自己的利益。
你偶爾會遇見一些一葉障目、被假象所迷惑的白人。他們被一種假象所迷惑,認為中國是一個不文明的國家,這種人恰恰忘記了構成文明的要素。在北京沒有有軌電車,電燈也很落後,這是事實;但是,北京有許多令人神往的、非常美麗的地方,並且至今完好無損,而歐洲卻為了從這些地方挖煤槽蹋得肮髒不堪,這也應該是事實。有教養的中國人善於寫詩作賦,而不善於記住《特克年鑒》裏可以輕而易舉查明的世間百事,這更是事實。一個歐洲人在向旅遊者推薦下榻地點時,往往告訴你,那裏乘火車很方便,因為對歐洲人來說,在選擇任何一個地方的住處時考慮交通便利是最重要的。但是,中國人卻會對火車隻字不提,即使你問起,他也會答非所問。他興致勃勃地告訴你的是,哪兒有一個古代皇帝營造的宮殿,哪兒湖中有一個棲身之地是唐朝一名憂心天下的著名詩人所建的。正是這種文化視野和看法不同,而被西歐人誤認為不文明。
中國人,上至高官顯要,下到平民百姓,都有一種冷寂而內向的尊嚴,即使是一個受過歐洲文化教化的人,也不會損失這種特性。中國人無論是個人還是整個民族都是很謙恭的。他們的自豪感來自於自信,他們承認中國軍隊不如外國軍隊強,但中國人卻認為國家的強大主要來自於人或民族的素質。我認為,中國人從心底裏認為自己的國家是世界上最偉大、最文明的國家,而西方人對此不能接受,因為判斷的標準截然不同。但是,中國人的這種觀點也逐漸被西方人認為至少不是荒唐的,因為各自持有的價值標準不同,結論也會不同。典型的西方人希望在所處環境內引起盡可能多的變化;而典型的中國人則希望得到盡可能多而奢侈的享受。西方人與中國人之間這種性格差別,形成根本的鮮明對照。
我們西方人崇尚“進步”,這隻不過是渴望環境發生變化的一種倫理上的幌子罷了。如果有人問我,機器是否真正地改善了這個世界?這個問題會使我們的回答語無倫次:機器確實給世界帶來了很大的變化,因此,它使世界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我們確信,十有八九所謂崇尚“進步”的西方人,所謂愛好“進步”實際上是嗜好權力,喜歡根據自己的主觀意願,使事物發生變化和差異。為了追求這種樂趣,一個美國青年會沒命地工作,以致當他成為百萬富翁時,自己卻成了消化不良的受害者,被迫靠吃烤麵包和白開水為生。他在設宴款待賓客的許多筵席上,麵對山珍海昧自己卻隻能充當一名旁觀者。即使如此,他仍然會自慰地想,他能控製政治,按其投資的需要能發動或阻止戰爭。恰恰是這種特有的氣質,使西方民族具有“進取性”。
當然,中國也有抱負遠大、雄心勃勃的人,隻是不像在西方那樣普遍。而且他們的抱負和雄心采取了不同於西方---並不優於西方的表現形式。他們選擇了由偏愛享受權力而產生的一種形式。正是這種貪婪泛濫,導致了中國人由強變衰。金錢意味著能帶來享樂,因而中國人把金錢作為強烈渴求的對象。對我們西方人來說,人們渴求金錢,隻是把它看作爭取權力的工具。政治家追求獲得權力,並非看重金錢,因此經常滿足於個人寒愴拮據的生活。在中國,權柄在握的官僚們,幾乎總是用權去滿足自己的唯一欲望---搜刮大量錢財。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在適當時候身持巨額財富逃往國外安享餘年。事實上,逃離後喪失了權力對他們來說根本無所謂。顯然,這樣的中國政客們所造成的社會災難僅限於他們管轄的範圍以內。而我們西方政府則不然,為了在選舉中獨占塑頭,不惜損害包括本國利益在內的全世界所有人的利益。
中國政界的腐敗和混亂所造成的損害,遠不如我們想見的那麽可怕。我們西方的所謂“高效率”政府,特別是日本政府那掠奪成性的追求巨大權力的欲望所帶來的災難比中國要大得多。絕大多數現代政府的行為都具有危害性。因此,他們乾得越差,效果就越好。在中國,政府懶散、腐敗、愚昧,那裏卻有一定程度的個人自由。這種個人自由在世界上其他國家已喪失殆盡、
中國的法律像其他國家一樣不完善。有時候,某人因宣傳布爾什維克主義而在國外勢力的壓力下坐牢,正如他會在英國、美國遭到同樣命運一樣。但這種情況實屬罕見;平常在實際生活中,很少有乾擾言論和新聞自由的情況發生,就如個歐洲人在1914年以來,一個美國人在1917年以來,享有個人的自由一樣。一個中國人並沒有需要隨波逐流的壓力感。人們依然隻需像自己,並不擔心所得出的結論公布後會引起怎麽樣的後果。個人主義在西方已被廢棄,但在中國卻依然生存著。這有好的一麵,也有惡的一麵。中國的每個勞苦百姓,或多或少保持著自我尊重和人格尊嚴,而這在西方隻有極少數金融寡頭才有。
中國人的“死要麵子”經常使在中國的外國人感到荒唐可笑。然而,中國人僅僅是要求實現與他們社會生活方式相一致的個人尊嚴。每個人都要“麵子”,甚至連社會地位最卑下的乞丐也是如此。如果你不想嚴重觸犯中國人的道德規範,那你就不要使他丟麵子,不然你就是在羞辱他。如果你用違反中國道施規則的方式和一個中國人講話,那他一定會嘲笑你;如果中國人不想把你的行為看作是一種冒犯,那你的話必定被他們當作了笑料。
有一次.我認為我教的一些學生不像我期望的那樣用功,我就像以前對我的英國學生那樣談了些看法。但我很快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這些學生都很不自在地笑了。我對此感到很驚訝,後來我才搞清楚了其中的原因。中國人,甚至那些最文明的人遠比我們西方人更講究客套。然而這種習慣不利於提高效率,更為嚴重的是不利於在人與人之間建立誠摯而真實的關係。如果我是中國人的話,我將希望減少一點表麵客套帶來的痛苦。但是,中國人由於遭受西方列強的欺辱已經養成了一種溫文爾雅的心性。中國人的彬彬有禮與我們西方人的直率相比,究竟孰優孰劣,我尚不敢斷言。
在一個英國人看來,喜歡妥協和屈服於公眾輿論的壓力,是中國人性格中的特點。很少有一種衝突發展成為軒然大波。滿洲皇帝的待遇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例子。在西方,國家一旦變為共和國,人們向來是砍掉被廢黜的君主的頭,或至少將其流放到國外。在中國給皇帝依然保留皇上的稱號,華麗的宮殿,大批的太監內臣,每年九百萬元的貫俸。溥儀現在正滿十六歲,安寧舒適地住在紫禁城內。在一次國內戰爭中,他曾名義上複辟過幾天,但他又一次被推翻,並沒因為他的複辟行徑而受到任何懲罰。
在中國,公眾輿論是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1920年北洋軍閥禦用的“安福國會”的垮台主要歸咎於輿論的壓力。這個國會是親日派,並接受日本貸款。對日本人的切齒仇恨,是中國人的一股最強大、最廣泛的政治激情。這場反對“安福國會”的運動是在學生們的宣傳鼓動下發起的。一開始,“安福國會”有著占絕對優勢的軍隊力量,但當士兵們在輿論影響下明白了應當為誰而戰時,就開始倒戈。最後反對派進入了北京,幾乎不打一槍就一舉推翻了“安福國會”的政府。
這種公眾輿論的影響,在一次教師的罷工鬥爭中也起了關鍵作用,那場教師罷工鬥爭在我離開北京時取得了勝利。當時政府由於腐敗,財政資金一直緊缺,拖欠了教師好幾個月的工資。教師們被迫在學生們的聲援下向政府和平請願,強烈要求頒發工資。結果,士兵和警察出麵鎮壓,雙方發生衝突,許多教師和學生都受了傷。尊師重教在中國民眾中有著深刻而廣泛的基礎,因而這件事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報界立即發表文章表示聲討此事,政府剛得了三個依憑武力強行敲詐勒索的軍閥900萬元的不義之財。政府如果拒絕教師們提出的幾萬元的合理要求,實在找不出任何借口,無奈隻能向輿論屈服。我想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國家裏,不會因為教師的利益而引起如此巨大的社會反響。
沒有比中國人的忍耐更令歐洲人吃驚的了。受過教育的中國人深刻地認識到外國人對中華民族生存造成的威脅。他們清楚地知道日本人在滿洲和山東的侵略行徑,也明白在香港的英國人正在不遺餘力地破壞廣州革命,企圖建立一個親英的南方政府。他們深知,世界上所有的列強都無一例外地對中國尚未開發的豐富資源,特別是對中國的煤炭、鐵礦垂涎三尺,虎視耽耽。日本是放在中國人麵前的一個典型。日本通過推行野蠻的軍國主義,實行嚴酷的紀律,倡立一種新的反動宗教,成功地遏製了“文明的”工業主義者的貪婪欲望。但是,中國人既不模仿日本,也不願馴服地屈從外國勢力的控製。他們考慮問題,不是以幾十年計算,而是以幾個世紀計算。他們以前曾被外族征服過,首先是蒙古人,之後是滿族人;但最後這兩個外族征服者,卻都反被他們同化了。中國的文明淵源流長,亙古不變;經過幾代人之後,入侵者反變得比中國人更像中國人了。
滿洲裏地域廣闊,有一片可供移民的土地。日本人聲稱需要殖民地容納其餘的人口而侵入滿洲裏。然而,中國內地遷移到滿洲的移民比日本要多一百倍。不管滿洲此時的政治勢態如何,它必然仍是中國文明的一部分;一旦日本處境危難,滿洲裏將會重新回歸中國所有。四萬萬中國人匯聚成這樣一種強大的力量: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不屈不撓的剛強偉力,以及無與倫比的民族凝聚力。盡管中國也有內戰,但隻是表麵喧鬧。中國人蔑視敵人軍隊的方法,他們一直等到敵人在自相殘殺中消耗了銳氣和精力才起來反抗。
中國的文明遠比中國的政治更具有大一統的特性。中國文明是世界上幾大古國文明中唯一得以幸存和延續下來的文明。自從孔子時代以來,埃及、巴比倫、波斯、馬其頓和羅馬帝國的文明都相繼消亡,但中國文明卻通過持續不斷的改良,得以維持了下來。中國文明也一直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從早先的佛教影響,直到現代的西方科學的影響。但是,佛教並沒有把中國人變成印度人。西方科學也沒有把他們變成歐洲人。在中國我遇到一些人,他們像我們西方國家教授那樣熟知西方文化。然而,他們並沒有失去文化心理上的平衡,也未脫離自己的人民。他們認為,西方一些不好的東西,如野蠻好戰,動亂不安,欺負弱小,利欲熏心,追求純粹的物質享受目標等,是不可取的。而一些好的東西,特別是西方科學,中國人則希望學習采納。
古老的中國本土文化已經變得幾近僵死,其文化與藝術已不像過去那樣具有生機,孔子的儒教已不再能滿足現代中國人的需求了。凡受過歐美教育的中國人都認識到,他們需要外來的新因素來振興他們的傳統文化。因而,他們開始轉向西方文明,渴望使中國傳統文化得到新的活力。但是,他們並不希望創建一種類似我們的文明。他們期望開拓一條更為理想的文明之路。假如中國人不被煽動尚武精神,那他們一定會創造出一種新的更加燦爛的文明。這種新文明將比我們西方人現在所能創造出的任何文明更令人神往。
到目前為止,我主要談了中國人性格好的一麵;但是中華民族如同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一樣,也有其不好的一麵。我不情願談及中國人性格上的弱點,因為我在與中國人交往中深深感受到中國人是這樣的謙恭有禮,溫和善良,寧願說自己這些好的感受。但是,不論是出於對中國的真正友善,還是從尊重事實的角度來看,不承認中國人性格中的弱點是錯誤的。我隻要求讀者能記住,平心而論,我認為中華民族是我所遇見的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之一。同時,我準備起草一份嚴肅的起訴書,控告任何一個欺侮中國的列強。在我快要離開中國之前,有一位著名的中國作家誠懇地要求我談談中國人性格的主要缺點。我以猶豫的心情談了三點:貪心,懦弱,缺乏同情心。說起來很奇怪,這位作家非但不生氣,反而承認我的批評公正中肯,並和我繼續討論可以對這些缺點進行醫治的辦法。這也生動地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最大美德。
中國人的缺乏同情心,使每個西方人感到震驚。他們缺乏人道主義的衝動,而這種衝動促使西方用百分之一的精力,去安慰自己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給他人造成的不幸.例如,我們一再禁止奧地利加入德國,阻止他們移民和獲得工業原料,結果,除了一部分維也納人願意靠我們的救濟行善而活下來以外,許多人都餓死了。
中國人沒有花精力去餓死維也納人,也不會仁慈行善,讓一些維也納入活下去。當我在中國的時候,幾百萬人死於饑荒;有的人為了幾塊錢將自己的孩子出賣當奴隸,如果得不到這樣一筆錢,他們甚至會殺死這些孩子。救濟饑民這種行善事業,許多都是白種人在那裏乾,極少有中國人所為。即便有極少的救濟金也被貪官汙吏所吞噬,當然,也可以這樣說,西方人之所以這樣做,與其說是幫助中國人,倒不如說是出於安撫自己的良心。隻要中國目前的生育率和農業生產方式依然如故,發生饑荒將是不可避免的。那些在這一次饑荒中靠別人的慈善救濟幸存下來的人,也許在下一次饑荒中很難逃生。
中國隻要改進農業生產技術,同時結合移民和大規模的控製生育,是可以永遠消除饑荒的。中國的有識之士認識到了這一點。因而他們采用不同於白人靠單純救濟的方法去拯救饑民。大多數中國人對自己缺乏同情心都有一種同樣的解釋,並且對許多有關問題的看法是趨向一致的。但這裏仍然有一個問題無法理解。如果一條狗被汽車嚴重輾傷,十有八九過路的中國人會停下來對這條可憐的狗的痛嚎感到好笑,並以此取樂。看到痛苦本身並不會引起一般中國人多少同情心。事實上,他們好像看到別人痛苦還感到很愜意開心。從中國曆史以及1911年以前刑事法典來看,中國人決不是沒有殘忍行為的心理衝動,但我本人並未遇見這種情況。有一點必須指出,所有的西方列強都是殘忍行為的實踐者,隻不過我們西方人用偽善部分地掩蓋了我們的殘忍行為。
懦弱,是中國人的令人一看便知的一個缺點。但是,我並不相信他們真的就缺乏勇氣,貪生怕死。在戰場上兩軍相戰,雙方都想逃離戰揚,勝利就屬於首先發現對方潰退的一方。但是這隻能說明中國士兵是明智的人。因為沒有什麽重大的衝突,軍隊也純粹是由雇傭兵組成。當勢態嚴重時,例如,“太平天國起義”,據說中國人打得非常勇猛頑強,特別是他們在有良帥驍將時更是如此。然而,我認為中國人與英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相比,中國人可算不是勇敢的人民,在許多情況下他們隻知消極地忍耐。中國人的忍耐精神是少有的。中國人會為了在許多好戰的民族的人看來全無必要的動機,如隻是為了不肯說出別人隱匿被盜物的地方而忍受折磨,甚至死亡。盡管比較起來他們缺乏戰鬥的勇氣,但他們一點也不比我們西方人更怕死,他們隨時準備承擔自殺的義務就是一個明證。
貪心,我以為是中國人最大缺點。生活艱苦,很難掙錢,為了得到金錢,除了極少數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外,許多人會貪汙犯罪。僅僅為了幾分錢,幾乎所有苦力階層的人都會甘受一次死的危險。中國與日本打仗陷入困境,主要是因為大多數的中國政治家根本不能抵製日本人的賄賂。我認為這種貪婪的缺點可能是根源於經濟條件。也許多少年代以來,品行廉潔的人在生活中吃虧了,得不到所需要的錢。隻有當經濟條件改善了,這種貪婪的情況才會減少。我不相信今日中國的貪汙腐敗要比歐洲18世紀的情形還要糟。我從沒聽說過中國的將軍比烏爾伯勒公爵更腐敗,也沒有聽說中國的政治家比卡迪納爾杜布瓦貪汙受賄更甚。因此,隨著中國工業化的進程,中國人完全有希望變得像我們西方人那樣的誠實。當然至少西方人實際上如何廉潔,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我已經說起過,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除了有點懶散和缺乏激情外,大多聰明能乾而又多神多疑。但是,這隻是他們性格的一方麵。在另一方麵,中國人又很會狂熱激動;而且常常是一種集體的狂熱激動。盡管我很少見到,但這無疑是事實。“義和拳”運動的興起就證明了這點。中國曆史上也或多或少地充滿了這樣的動亂。正是中國人性格中的這種因素使他們變得不可捉摸,甚至對中國人的將來也難於預料。你可以想像他們中一部分人會變成積極的布爾什維克主義者,勇敢無畏的抗日救國者,瘋狂的基督教徒,或狂熱地獻身於某個最終宣稱自己為絕對統治者的領袖。我認為正是中國人性格中的這種因素,才使中國人成為世界上最不顧一切後果的冒險者,盡管他們平時一貫小心翼翼。雖然浪漫主義的愛情在中國遠遠比在西方更受蔑視,但是中國曆史上許多皇帝由於追求浪漫主義的愛情而丟掉皇冠。
概括中國人的性格並不容易。給外國人印象最深的僅僅是中國人保留著一種尚未受到工業化影響的古代文明。所有這些古代文明可能在侵華的日本、歐洲和美國金融資本家的壓迫下喪失殆盡。中國藝術正在遭受毀壞,取而代之的是拙劣的模仿歐洲的二流繪畫。大多數受過歐洲教育的中國人都對本民族的繪畫缺乏審美能力,而且輕率地認為中國沒有遵循繪畫的透視法則。
到過中國的旅遊者發規,獨具魅力的中國優良文化傳統頗難保持下去。它必將隨著工業化的到來而消失。但是,有些東西仍然可以保留下去,如中國人的某些無與倫比的優秀道德品質。這些優秀的品質正是現代社會生活最最迫切需要的。在中國人所有的道德品質中,我最欣賞的是他們平和的氣質,這種氣質使地們在尋求解決爭端時更多地是講究平等公正,而不是像西方人那樣喜歡仰仗實力。當然,中國人能否繼續保持自己溫文平和的性格,完全取決於西方列強的所作所為。假如迫使中國人麵對像日本在中國實行的那種極端野蠻的軍團主義暴行,那麽中國人出於自衛而會變得更加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