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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聊齋誌異---茶女紅(1)

(2007-09-21 14:33:28) 下一個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這是蘇軾的那首《望湖樓醉書》。

文革開始的1966年的情形,就恰如這黑雲翻墨,白雨跳珠,待到一陣卷地風來忽吹散後,中國大地已是一片殘跡。

話說那杭州城裏有一戶姓蕭的人家。男的是大學裏的數學教師,女的是浙江美院的教師。夫婦倆人育有二女,大的乳名阿美,小的乳名阿麗,都是天資聰穎,如花似玉。阿美喜歡理工,阿麗喜歡音樂和繪畫。按理說,這應是一戶很好的人家,可卻偏偏生不逢時,趕上了這文化大革命。運動一開始,母親便因出身不好和海外關係,又加上說話不慎,背後議論了幾句中央文革小組,被造反派抄了家。

抄家那天,正好阿麗不在家。等她回來後,但見滿地狼藉,衣物書籍散滿一地。最讓她心痛的是她喜歡的唱片,全都被踩碎了。其中就有她最珍愛的那張《門德爾鬆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那是她聽了無數遍的曲子。她手裏抓著碎成幾片的唱片,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再看父親,正蹲在地上,無可奈何地,一本一本的拾著滿地的書籍。

沒有多久,全家又被勒令從原來住在孤山後麵的一座小院,搬到了文一街上的一座筒子樓裏。再過了幾天,母親被發配到安徽農村勞動。安徽雖然挨著浙江,卻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回來的。而父親沒過一個月,又被學校的造反派以改造知識分子為由,和幾個出身不好的老師一起,被送到了離杭州四五十裏外的五雲山公社雲棲生產隊去勞動。一下子,家中隻剩下了阿美阿麗兩個人。

一天,父親學校裏來了個人,告訴阿麗,父親在生產隊裏生了病,讓她去看一下。阿麗連忙抓了幾件父親的衣物,乘車去雲棲。車子經過靈隱寺時,隻聽到從那裏上車的乘客在那裏講,靈隱寺今天的紅衛兵木姥姥多呀 (杭州話,木姥姥多就是特別多的意思),聽說有人要破四舊砸靈隱寺。阿麗心情焦急,隻盼早點到雲棲,也沒多在意,反正現在到處都是砸砸砸。

那雲棲原本也是杭州的一道美景,以幽靜漫長的竹林,清涼甘洌的泉水聞名。隻因離著西湖遙遠,那年月一般遊客很少到此。而雲棲生產隊,離著風景區的汽車站還有很遠。阿麗很小的時候,全家人曾一起來這裏春遊過。雖然很多年過去了。阿麗還留有一些淡淡的印象。隻記得走在竹林裏。看著地上一個一個的竹筍冒出了頭,父親告訴她什麽叫雨後春筍,告訴她這筍明天就可以長到至少一兩尺高。可惜阿麗他們當天就回家了,所以也沒看能到雨後春筍的成長,不過她確實聽到了林子裏嘎嘎的響聲,那是竹子在破節上躥的聲音。

阿麗下了汽車,一路打聽,又走了十來裏路,才找到了父親所在的生產隊。又問路人,人家告訴她蕭老師在看竹林,再往山裏走兩裏路,竹林邊上的竹屋就是。阿麗按照路人的指點,找到了父親住的破竹屋。

那竹屋可真叫破的,四麵透風,往上望去,透過屋頂可以看到天,屋門無論怎樣拉都關不嚴。阿麗看到父親一個人躺在床上,可憐巴巴的,無依無靠,身子下麵的竹床上,除了一張破席,什麽都沒鋪。父親聽見門響,睜開眼睛,看見是自己的小女兒,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叫了一聲:“小麗”。

阿麗止不住心頭的酸楚,抱著父親連聲問:"爸爸,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父親正要開口,門又被拉開了,進來一位中年村婦。進了門見到阿麗,略微一楞就問,“蕭老師,這是你女兒嗎?”

父親連忙欠起身,對村婦說,這是我女兒,又對阿麗說道:“叫蕭嬸嬸”。

蕭嬸嬸告訴阿麗,“你爸爸幹活太累了,又受了雨淋,發了好幾天燒”。接著又問阿麗的父親,“蕭老師,你覺得好點了嗎”

阿麗父親很不好意思的說,“燒是退了,可昨晚腿上又不知被什麽東西咬了,腫得厲害。” 說罷拉起褲管,隻見從小腿往下,一直到腳趾,腫得通紅發亮,整個小腿就好像大腿一樣粗。

阿麗嚇得差點哭了出來,倒是蕭嬸嬸很鎮定,說道,“看這樣子,大概不是蜈蚣就是毒蜘蛛咬的。 小麗,你在這裏陪你阿爸坐一下,我去去就來。”說完就一陣風似地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蕭嬸嬸就回來, 左手提著個暖瓶,右手托著兩隻玻璃杯。她把玻璃杯和暖瓶放在床邊的桌上,從口袋裏拿出一隻繡著一對鴛鴦的小荷包。從荷包裏往兩個玻璃杯裏倒了些茶葉,然後打開暖瓶,把開水緩緩地倒進玻璃杯。

三個人看著那茶杯裏的茶葉上下翻舞,慢慢地舒展開來,翠綠中帶點嫩黃色,猶如一顆顆蓮子芯。慢慢的,一根根的茶芽好像有靈性一樣,全部筆直筆直地豎立起來,就像剛從地裏鑽出的一根根小竹筍,隨之是飄過來的一股淡淡的清香。

蕭嬸嬸把茶杯挪到父女二人麵前,說到, “ 蕭老師,小麗,把這茶吃了吧。 ”

父親似乎看出了什麽,十分虔誠的雙手拿起玻璃杯,輕輕的啜了一口,仔細的呡了一會兒,緩緩的咽下,然後把杯子放回桌上,問蕭嬸嬸,“這是你的茶女紅吧?”

蕭嬸嬸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然後對阿麗說,“你也喝吧,喝過以後,再泡一杯,用茶水給你爸爸洗洗褪,晚上把剩下的茶葉敷在腿上。 你爸爸的腿腫會消的。”

阿麗問父親,“您說茶女紅,什麽是茶女紅啊”。父親看了一眼蕭嬸嬸,說道,“這茶女紅是這邊龍井獅峰雲棲一帶最好最珍貴的茶葉。它是由沒結婚的女孩子在每年清明前一兩天,趁著太陽還沒升起來,茶葉上還帶著露水時採下來的,而且採的時候不是用手,是用雙唇採下。因而叫做茶女紅。如果用手指掐下茶葉,掐痕在製成茶葉後就會去不掉。葉片如果在手上停留片刻,那麽手的溫度就會讓葉片由綠變紅。這茶女紅,一年就有那麽一點點,這裏的許多女孩子。都要攢下一些自己採的茶女紅當作嫁妝。”

阿麗聽了,也虔誠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頓時覺得一股清香直衝心脾,嘴裏的茶水好像不光是水,像是能嚼出什麽東西,可又說不出是什麽,幾口茶下肚,身上的疲勞一掃而光。阿麗喝著茶,想著父親說到茶女紅的來曆,不由得十分感激蕭嬸嬸,嘴裏連連說著,“蕭嬸嬸,真謝謝你了。”

蕭嬸嬸爽快地笑了笑“謝什麽呀? 說不定我們五百年前都住在錢塘江那麵的蕭山縣呢。 一會兒我給你們做點吃的,你陪爸爸呆一晚,明天再回杭州城裏吧。”

那一夜,阿麗和父親基本上就沒睡。阿麗按蕭嬸嬸說的,給父親用茶水洗了腿,又把茶葉敷在腿上。然後父女倆整整說一夜的話。從媽媽,到爸爸,到阿麗。從安徽到杭州,又到雲棲,最後又談到了茶。

父親又告訴阿麗,除了茶女紅,茶葉還分明前雨前。驚蟄初過,是茶農采製首批春茶的最佳時機,清明前采的頭茶,稱為“明前茶”,嫩芽初迸狀似蓮心,所以稱“蓮心”。「明前龍井」是要在清明節前後兩三天內,茶樹剛剛吐出嫩芽時采摘下來。一斤「明前龍井」茶,要十幾個人采一天的芽頭才夠,合適采摘的時間也隻有那麽兩三天工夫 。一個熟練的采茶姑娘,每天最多隻能采摘嫩芽十二兩,故極為珍貴,稱得上珍品中的絕品。再加上采摘的辛苦,還沒成茶就已先讓采茶女們付出了幾多勞苦。而過了清明後采摘的茶葉就大不如“明前茶”那麽珍貴了,穀雨前采摘的二春茶稱“雨前茶”,量比較多,已有一葉一芽,其形似旗,茶芽稍長,其形如槍,故又稱之為“旗槍”;立夏之前采三春茶,茶芽旁有附葉兩瓣,兩葉一芽,形似雀舌,稱為雀舌。 說完,父親又給阿麗隨口念出了一首唐朝元稹的寶塔詩

《一字至七字詩•茶》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


父親還告訴阿麗,五十年代這裏搞畝產千斤萬斤糧,刨了許多茶葉樹。他當年就在路邊撿了棵刨出來的茶葉樹,用樹根刻了兩個茶碗。人家告訴他,用那茶碗喝水,永遠有茶葉的味道。可惜這次抄家被抄走了。最後父親歎了口氣,對阿麗說,我看你以後不要再指望當知識分子了,像蕭嬸嬸那樣,當個茶農活得更開心。

不知不覺天已大亮,阿麗忽然想起了爸爸的腿,就讓父親撩起褲腿看看。父女倆人都驚呆了,昨天還腫脹的小腿,過了一夜,已、居然全消了下去,幾乎都看不出來了。阿麗如果不是昨天看到爸爸那的腿腫脹成那樣,現在就不知道昨天曾經有過那可怕的一幕。這茶女紅真是太神奇了。阿麗懵懵懂懂之中,也動了采摘茶女紅的念頭。

到了下午,阿麗看到父親又恢複了精神和活力,就告辭了父親和蕭嬸嬸,準備乘車回杭州城去。


門德爾鬆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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