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戟
我們一行人盤桓在漢白玉建造的紀念碑的基座上。這座紀念碑足有四層樓高,基座直徑有十幾米,呈六邊形,每個邊上有六層台階,台階的兩邊是漢白玉的護欄,護欄有鐵索環繞。
蒼鬆翠柏中的紀念碑,在渤海的濤聲中,似乎是向人們訴說著昔日的悲壯。我舉頭向上望去,紀念碑上的文字在耀眼的陽光下,閃爍著美麗的光環。幾乎是每年的清明,小鎮的人們都在這裏舉行一個紀念活動,催人淚下悼詞和哀樂。日子久了,紀念碑上的名字不再與具體的生命連在一起,哀悼的活動像一場音樂會,那些撕心裂肺的哭泣,慢慢地消失了。
文字上所能找到的、女海盜的所有的故事就是那場在紀念碑前重複了一萬遍的英勇拚殺。因為重複的次數多了,讓人感到乏味。口頭上的傳說,又是那樣的虛無飄渺,令人把握不住。當我講述這個故事時,常常陷於冥思苦想。父親說,老先生--女海盜的父親善於吹簫,夕陽中的一曲,驚天地泣鬼神。那個家庭沒了,那美麗的女海盜,慈祥的老先生。去年我回去,在女海盜的後花園的圍牆上,是一個白灰寫的大大的“拆”字。
江澤與江濤的家庭也沒有了,這個家庭沒有像女海盜一家消失在榮耀裏。在老人們的隻言片語裏,我對江氏兄弟有了更多一些了解。而這些了解,讓我看到了一個底層生活的真實。江澤和江濤本是兩家人,江濤的養父是山裏的一個善良的老石匠,收養了棄兒江濤,而江澤和母親,從東北逃亡到我們這方土地。
東北淪陷了,江澤的父親在逃亡的途中,消失在如潮的人流中。江澤和母親隨著人群,逃出了日軍的鐵蹄,沿途乞討,走到了山東境地,他們是來投奔娘舅的。抱著一線希望,他們沿著滿是泥沙的路,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那個小山坳,江濤一路上餓得哭,小小年紀,他實在沒有走的力氣了,母親總是說,看到舅舅就好了。就是這點希望,維係著母子的生命,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小江澤跟著母親,就這樣,乞討著,從東北挪到了山東。
舅舅所在的小山坳在母親的記憶中,是一個鬱鬱蔥蔥的所在。在母親的描述中,小江澤看到了一個家的溫暖。在高山的低窪處,有四間草房,草房的四周圍著院帳,院帳是由活著花椒樹圍成。春天來了,花椒樹開始長葉、長花椒,既防賊,又好看。在院門到草房之間,有一條小徑,小徑的兩邊,開滿了山花,還有那各種各樣的素菜、瓜果。在四周的山上滿是山楂樹和野果。紅紅滿是刺的山棗樹上,山棗酸甜酸甜的,想起來嘴裏就流口水。舅舅是一個勤奮的人,在山坡上開墾的幾畝薄田,每年有些糧食。壞年景時,到糧食吃得差不多時,野菜也下來了,全家不至於餓著。江澤就是在這樣的憧憬中,從東北逃荒到山東。
東三省曾是山東人夢中的天堂。那裏的土地黑得流油,隨便種下去點什麽,就夠吃。聽過來的人講,東北的土豆大的象狗頭,拳頭大的土豆都爛在地了,隨便一撿就是一麻袋。黃豆在黑土地裏隨手一撒,來年就是好收成。還有木耳、蘑菇和猴頭。懷著這樣的願望,江澤的母親隨夫下了關東。沒過上幾年好日子,卻遇到了戰亂。江澤的母親太想老家了,這樣的兵慌馬亂,全家還是在一起好,死也要死在一塊。
江澤沒有見到他的舅舅,也沒有見到那幾間草房。那裏已經是一片廢墟,一堆沒有燃盡的草房的殘跡和瓦礫。在江澤的世界裏,舅舅是母親講給他的神話。他有時覺得,這個世界真奇妙,雖然從沒謀麵,舅舅離他卻那麽近,又那麽遠。小江澤在睡夢中,有時會喊舅舅,舅舅就是小江澤夢中的幸福。那一天,江澤走向法場時,他不痛苦,他覺得這一天早晚會來,他也該去看舅舅了。
“我們就在這住下了,舅舅會回來找我們的。我們會要飯,就餓不死。”母親說。江澤和母親來到了老家,看到了那片廢墟。守著孩子,江澤的母親沒有哭。他們白天要飯,晚上就在這個廢墟生活。秋天來了,小江澤凍得渾身發抖,他們在廢墟中挖了一個穴,在上麵蓋了一層厚厚的野草。江澤居然在這種環境中長大了。山裏好啊,山兔子、野貓能生活,人就能生活。
在離江澤家(如果那也叫“家”的話)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水塘,叫“蠍子灣”。水塘隨著山勢,呈頭大尾長的蠍子狀。蠍子頭部是一個深潭,深不見底。江澤自小膽大,先是在蠍子尾的地方玩,慢慢地熟悉了水性,就能在蠍子頭上頑了。江濤看到江澤在水裏撒歡,羨慕的要死,也跟著跳了下去。江濤水性不行,下去就一直向下滑,等江澤連拖帶拉把他弄上來時,他已嗆了個半死。江澤和江濤於是成了好朋友。江澤還結識了其他幾位小夥伴,大家沒有因為要飯的事而嫌棄他,這讓他和母親很開心。
後來江濤的養父知道這事,對江澤充滿感激,就和江濤來到江澤家。山裏的人家相距很遠,方圓幾裏沒有人家,平時江澤母子在外要飯不在家,即使是看到江澤的家,也不會知道是人住的地方。江濤的父親看到這個一半在地上、一麵在地下的“建築”,連說:“這怎麽行,怎麽行。”就幫忙給江澤家蓋房子。這樣忙了一陣子,江濤的養父累了個半死,蓋了個小草房。江澤說:“有房子真好啊。”母親望著小江澤,高興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又過了半年。這半年江濤的養父隔三差五的來江澤家。每次來,都是不閑著,這樣江澤的母親很是過意不去。有一天,江澤的母親特意地梳洗打扮了一下,等江濤的養父來了,江澤母親說:“這幾天,我想了很久,本來這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好開口。人過到這份上,也顧不上廉恥了。”江澤的母親,揉了一把眼睛,“我就是為江澤活著。江濤他爹,你要是真不嫌棄我這要飯的老婆子,我搬到你那裏去住,你就不用來回跑了,我這輩子能侍候你,把江澤養大也知足了。”
就是這樣,兩家合了。江澤和江濤成了兄弟。兩個人跟著江濤的養父到山上打石頭,江澤的母親在家照顧三個人的吃飯穿衣。江濤的養父,在辛苦半生後,也有了家庭的溫暖,這世界上又多了一家和美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