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去吧,去看看她,她這幾年一定也挺苦的”。 她啜了一口咖啡,溫柔地看他,語氣堅定。
“好吧”。她的鼓勵,終於讓他下了決心。其實,去看望她是他長久以來的一個心願。他很感激她對他的理解和寬容。
5年了,他和她都走過了人生一段不短的曆程。彼此的變化隻怕一言難盡。他和她是在大學一年級就走在一起。同班,又同時加入了校廣播台。共同對文學的愛好,讓他們想見恨晚。
她,冰雪聰明, 學業優秀。連續3年獲得係裏的一等獎學金。又有班長的頭銜.
他,放浪不拘。進入大學後就開始充分地享受年輕。卻酷愛文學。屢屢在市報,雜誌發表文章。第二年就當選為校廣播台的最佳記者。大二以後80% 的精力全部放在TOEFL和GRE上。
他們曾經經曆了多麽美好的初戀。草長鸚飛的大學校園;教學樓前的草坪上的午歇;期末考前在階梯教室裏共同備考備戰;周末攜手走在琳琅滿目的時裝店裏。
雖然沒錢,她卻覺得很充實,也很富有。暑假裏,他們共同舉塊牌子,站在市中心新華書店門前找家教。當他們雙雙順利找到工作後,他們工作一周拿到第一份工資,在周末聚在一起的時候,就坐車到市裏的西餐廳吃一頓燭光牛排晚餐,再去看50元一張票的 《鐵塔尼克號》。晚上回學校的時候,差不多花光了身上賺來的所有的錢。不過他們仍然很開心。
象大多數當代大學生一樣。他大二就開始準備TOEFL,大三第一次考試,就過了600分。他還是躊躇滿誌, 買來美國地圖冊,夢想著進入世界著名的名牌大學。
而她是個很知足的女孩子。一直以來的夢想,隻是和他一起畢業後留在這個美麗富饒的北方海濱城市。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中等的收入。結婚,生子。 多麽美好幸福的未來。
而他,永遠心比天高,雄心勃勃,一心隻想到大洋彼岸去追尋兒時就有的夢想。她卻幻想她可以留住他。大四的時候, 那個夏天, 他一連被美領館拒簽了三次. 他沮喪, 近乎絕望; 而她寸步不離地守候在他身邊. 甚至在他去上海簽證的時候, 從北方飛到了南方他的家鄉, 陪伴在他母親的身邊, 等他回頭. 他終於不肯認輸, 在那年江南的瑟澀秋風中, 去了歐洲.
剛去歐洲的一段時間, 他們鴻雁不斷. 她在新年的鍾聲裏, 將無盡的相思折成1999顆幸運星. 每一顆星星裏, 都寫有一句對他的思念. 拆她的來信, 總是厚厚的一疊. 他們相約在MSN上聊天, 她拚命地做家教, 攢出來的錢全用在上網, 國際電話上.
半年後, 他漸漸地少有來信, MSN也說沒有時間, 甚至E-MAIL也越來越少. 她仍然翹首等待, 每周一封E-MAIL, 卻都如石沉大海.
後來, 在他走後一年快結束的時候, 他來了一封E-MAIL, 說距離是愛情的殺手, 祝她前程似錦.她幾乎要崩潰, 她從銀行裏取出所有的積蓄, 到郵局給他掛電話. 他那邊正是半夜, 接電話的, 卻是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 她再也控製不住, 歇嘶底裏地對著話筒大喊: “混蛋”.
過兩天, 他又寫來一封信L, 請她不要再給他打電話, 還說他預備去英國繼續求學. 這個號碼很快就會掐斷.
她似乎抱住了一根救命草. 這一年裏, 她已經拿到了一個雙學位; 考過了GMAT. 學校裏正有公派留學的機會. 而去英國隻有兩個名額. 她憑借出色的GMAT分數和優秀的成績單. 獲得了其中的一個名額. 在準備簽證的期間, 恰逢他父親的生日. 她猶如和他在一起時一樣, 發去了祝賀電報.
當她顫抖著雙手, 撥通了他的電話. 電話那邊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我已經拿到了美國簽證, 下個月就轉校到美國了”.
如同五雷轟頂….
她在白雪皚皚的冬季獨自來到了歐洲. 這所曆史悠久的英國大學. 雖然有全額獎學金, 她不象其他公費留學的中國學生一樣, 遊山玩水, 遍訪歐州名校. 她隻是去了趟倫敦, 其餘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學業和打工上. 終於她用一年半的時間取得了碩士學位, 和係主任及兩位教授的推薦信, 用打工掙來的錢申請了6所美國的大學, 從東部到西部. 因為她不知道他在佛羅裏達州畢業後會去哪裏. 她是那麽的優秀, 6所大學全部錄取了她. 她最後選擇了密西西比那所離他所在的州最近的大學.
離開歐州前她才第一次和同學一起暢遊了歐洲. 感受著歐洲的悠久文化的同時, 她又重新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她還去了他的學校, 在學校的櫥窗裏看到了他畢業典禮的照片. 她喃喃的撫摸他的照片, 覺得幸福是多麽的近.
她在他好朋友那裏得到了他的電話. 打過去, 是他接的. 她幽幽地問: 如果我來美國, 你會娶我麽?
他怔了怔: 你要來美國麽?
她重複: 你會娶我麽?
他沉默了很久: “不會”.
她淚眼模糊, 掛上了電話.
第二天, 她又撥通了他的電話: “我隻要你給我一個承諾. 有了這個承諾, 無論天涯海角, 我都會來到你的身邊”.
他冷冷的說: “對不起, 我不能給你這個承諾”. 這時候, 電話裏傳來一個女人叫他的聲音.
她茫然地掛上了電話, 衝到了雨裏….
她給他寫了最後一封信:
小獅子,
可能以後再也不能這樣叫你了.今天剛剛考完試.現在已是深夜了,我
獨自一人坐在機房裏給你寫這封信.隻是覺得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還記得你初到歐洲,我每每衝向機房想看到你隻言片語的瘋狂.
曾經固執的認為你會是撩起我的麵紗,幸福的說我願意的人.
不懷疑你和我會是一世的傳奇,不管是什麽樣的波折或磨難,我們總能得到最後的幸福.
我們會互相攙扶著走完漫漫長路.時間算什麽,距離算什麽,隻要你我兩顆心在一起,還怕什麽呢?
還記得你說過我們是有心靈感應的麽?
還記得麽,在國旗下你我相擁而舞,那清脆的笑聲象五月的鴿哨至今仍回蕩在耳畔,
我們曾在雪地上畫了那麽大的一個愛字,如今也如初春融化的積雪一樣了無痕跡了.
還記得麽,大工幽靜的長長的車道,月光下空曠的操場,招待所旁瘋長的鬆林...
我們曾那樣快樂,身上隻剩下回家的車票,到火車站接一瓶熱水解渴,也能解嘲得大笑不止.
回想起往事,淚水仍濕潤了眼眶.算了吧,反正也沒人,就讓我痛快的哭出聲音吧.
夏季微熏的風下,我會和你攜手穿梭在歐洲古老的城市裏,隨意搭上
一輛汽車,伴著優雅的Blues,就讓車一直開下去,不去想它會停留在什麽地方.
等到英格蘭的玫瑰開遍整個巴斯城時,我們躲在某個街角的咖啡屋外,品一品香醇的cappuccino,任時間偷偷的溜走
我是決定了和你共走天涯的,不管路多麽長,夜多麽黑,隻要有你的關懷和溫
暖,我就不會再在冬季的寒風下瑟瑟發抖,不會在熙熙攘攘的洋鬼子群中潸然淚下.
英國的天空總是陰陰的,象心情一樣久久不能放晴.所有的人都說等到了Easter,天氣會很明媚
可是天氣能夠轉暖,我的溫暖呢,是遺落在黑石礁的礁石縫裏,還蒸發在佛州酷熱的空氣裏:
是迷失在太平洋深深的海水裏,還是藏匿在英倫濃濃的寂寞中?
仿佛我們間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人來人往中相遇卻沉默, 你也依然裝作沒看見我更沒發現我眼中的落寞.
那夜晚那樹下,還會有人等得彷徨失措 還會有遊離的螢火像淚眼閃爍
那小路那街上 還會有人攜手走過 還會有低 參匱 的風一樣起起落落
可我知道你已不再想我不會再為我唱 那支歌.
你給的歡愉我不曾忘記
而今再傷心 再哭泣一切也成過去
多少歲月匆匆猶一聲歎息 也許我也能慢慢將你變成回憶
可我真的真的深愛過你 也曾想你念你在每一次恍惚的瞬息
就讓我重回自己的角落 重新編織寂寞記住自己
隻是小小可憐的蜘蛛 就別奢望錯愛的飛蛾
多投入多付出多真摯多快樂 也會將網扯破
留我一個懸絲飄零 而你已振翅飛過
曾經孤單的刻在牆上的魚 多幸運見過你九月的小溪 青翠而美麗
若從未痛快相聚就不會傷心別離 我的哀愁多麽清晰
你也看在眼底 就此流向天際 你無聲無息
二
“笛” 一聲刺耳的車笛, 將他從悠長的記憶裏拉回現實.
回憶有多長. 從大學到歐洲; 從歐洲到美國. 這些年的匆匆旅程, 讓他沒有時間去回憶. 他此時正隨著車流, 駕車前往肯尼迪機場. 自從四年前的那個電話, 他拒絕了給予她承諾, 她便斷絕了與他的一切音訊. 後來隱隱聽說她從英國畢業回了國. 在這期間, 他畢業, 找工作. 從炎熱的佛羅裏達搬到了車水馬龍的紐約. 擁有了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 而在佛羅裏達一起打工的那個女同學也隨著他來到了這個喧囂的都市.
兩年生活漸漸穩定了下來, 又在離NYC僅一橋之隔的新澤西小鎮上貸款買了房子, 似乎一切都很順利. 就等結婚生子, 實現所謂的“美國夢” 了. 然而這些年他的心中總是惴惴, 似乎有所牽掛. 直到去年去芝加哥看望一個大學裏的老同學, 獲悉她兩年前就來到了美國, 在某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原來她追尋著他的軌跡, 終究來到了美國. 然而他卻又從佛州到了紐約. 她還會隨他到紐約麽?
答案是否定的. 因為她已經結了婚.
聽說她結了婚, 他的心中仿如一塊大石落了地. 似乎隻要她不結婚, 他便永遠背負了巨大的感情的債.而現在這債便自動在佛州和煦的海風裏消散了. 況且畢竟他在歐洲的時侯, 電話裏已經跟她作了一個了斷. 他頓感釋然.
汽車駛入機場的停車場, 簡單的行李裏是他特意去唐人街買來的她曾經鍾愛的零食.
他快步來到United航空公司的侯機廳.
四月初的紐約, 萬物複蘇, 又一個草長鶯飛的季節. 年輕真好! 他還記得剛進大學的那段歲月, 十七八歲的年紀, 雄姿英發, 似乎擁有整個世界. 整日除了上課, 便是交朋結友, 憧憬未來. 一轉眼, 他已經將近而立, 已經不再是那個目空一切的翩翩少年. 而今天, 是去追憶那曾經少年的舊夢麽?
接到他的電話, 她並不吃驚: “你終於主動給我電話了, 這麽多年以後”
“你 -- 這些年還 好麽? ”
“….. 我很好!”
這一句 “我很好”, 似乎輕輕吹一口氣, 便將五年來的一切吹了個煙消雲散.
“我 – 想過來看看你.”
長久的沉默……
“過來吧…..我已經結婚了”
因為沒有直達的航線, 他在亞特蘭大 轉機, 坐上小型的JET, 大約50分鍾後, 便抵達了大學所在的小機場. 從機場的Avis 租了一台寬大的別克, 順著地圖, 往她所在大學的那個小鎮開下去.才下午五點,高速路上竟然沒有什麽車,加之路況很好,隻
20分鍾,車子便拐進了綠樹成蔭的學校.大片大片的草坪,久違了的大學校園,竟有些酷似他生活過4年的那所中國北方的那所大學.
"似是故人來"他啞然失笑.
他穿過一個體育館,一個足球場,隱隱記得這個大學的足球隊在全美還是有點名氣的.原來繞來繞去,隻圍著一個大湖在轉圈. 他這是怎麽了? 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麽? 他索性在圖書館前泊了車, 給她打電話. 她說她家就在附近, 讓他在原地等她.
他於是下車,整了整衣衫,竟然有些許的緊張. 五年, 物事人非,一切都已經改變. 其時當初毅然去歐洲時, 他已在心裏對這個女人說了再見. 那時的他,心高氣傲, 有所謂的 “大誌”.堅信好男兒誌在四方,和那句 “初戀就是一場春天的雨”.
剛到歐洲的那段時間, 由於陌生的環境和不可預知的未來,他一度後悔放棄了那麽一個深愛他又自身優秀的女孩子; 及至後來,他逐漸適應了環境, 明確了未來的目標, 漸漸如魚得水. 還當上了學生會主席. 他越來越忙碌,少有空閑上網聊天. 而她卻經常在半夜打電話過來, 還問他跟誰在一起. 他倒的確沒幹什麽, 隻是不想她浪費那昂貴的話費. 再後來, 他發現她開始懷疑他,愈懷疑, 他愈抵觸 – 他感覺到她的愛太過強烈, 強烈得將他往外推….
清脆的高跟鞋的腳步聲將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他猛一抬頭, 一位年青的婦人翩翩走了過來….
眾荷喧嘩, 而你是那
最靜, 最近, 最最溫柔的一朵,
我向池心, 輕輕丟過去一粒石子,
你的臉, 便嘩然紅了起來.
三
她在夕陽的襯托下顯得婷婷玉立, 淺紅色的西式旗袍套裝, 淺紅色的中式高跟鞋, 那北方女孩特有的濃妝在她身上卻並不顯俗氣. 修長的身材在旗袍的包裹下展露無疑, 全身透露出古典的美韻. 他微微有些驚訝, 這就是大學裏那個戴著眼鏡, 隻愛學習的小女生嗎?
她款款走向了他, 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停了下來. 他猶豫著要不要跟她握手或是擁抱, 又覺得兩種方式都不大妥: 往日的情人握手顯得生疏, 擁抱又覺得別扭.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而他的影象在她的眼中, 又何嚐還是過去的他? 那個青春飛揚, 浪漫多情, 又不可一世的毛頭小夥已被眼前這個著裝樸素, 神態安靜的青年男子替代. 他的眼神裏已經看不到那份霸道. 雖然她在這些年, 已經將他們的重逢場景演繹並修改了無數次: 從當初的熱烈擁抱, 到執手相看淚眼, 到兩年前隻想找到他, 扇他一個嘴巴, 然後揚長而去, 今生不再見麵. 可是現在真的相見, 宛如陌生的一對男女, 竟不知如何開口說這第一句話. 她竟似回到了17歲那年的的第一次與他見麵….
她頹然意識到: 對這個男人, 她恨不起來.
“別來無恙”! 還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斟酌良久, 這句話或許是最適合的. 然後將在空中遊蕩的雙手插在了寬寬的休閑西褲裏. 他在飛機上已將外套脫去, 提前來適應這南方的天氣. 隻穿一件淺藍色的POLO襯衣, 一條淺色的休閑西褲, 同樣牌子的休閑皮鞋, 與當初T恤, 牛仔褲 的學生形象相差甚遠.
是的 “別來無恙” 這句話涵蓋的時間和空間足以將無痕歲月抹得風輕雲淡.
她的不響, 更增添了他的不安. 他尷尬地笑了笑, 露出了那口潔白的牙齒, 久違的笑容, 她曾經為了這笑容有過多少個不眠之夜. 他的笑對她有股神奇的魔力. 他在她的心中是一個太聰明的人. 所以他的笑又有點壞, 有點不駒. 現在再見他的笑, 她仿佛又被他揣摩了心思, 竟要露出少女的羞怯.
“餓壞了吧? 走, 先吃飯去.” 她試圖使用對待朋友的語氣, 那聲音, 卻如同她第一次給學生上課, 有些顫抖.
“你一說還真覺著挺餓. 特懷念你包的餃子” 話一出口, 他就後悔了.
“是麽, 我早就忘了怎麽做飯了. 全是我老公做給我吃”
“那你真是福氣, 你老公比我可強多了” 他說出這句話, 頗有些蓄謀已久的迫不及待.
“是麽?” 她抬頭, 幽怨的看了他一眼.
“那就找家中餐館, 邊吃邊聊, 你先生呢?” 他避開她的眼睛. 這個時侯, 她那未曾謀麵的先生, 反倒成了他的救命草.
“他去加州開會了. 下周才回來”
“那, 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麽? 你很想見到我先生麽?” 她咄咄逼人地看著他.
“哦 – 還是先去吃飯吧!”
大學城的小鎮上, 街道上是三三兩兩的學生. 小鎮古樸卻有著年輕的氣息. 在她的指引下他們還是來到了一家法國餐廳. Waiter 將他們帶到了臨窗的座位, 他給她拉開椅子, 顯得賓賓有禮. 不知為何, 她卻突然懷念起當年校園餐廳裏那一盤魚香雞絲, 一碗酸辣湯. 每次踢完球, 他總是狼吞虎咽地將一盤雞絲吃完, 滿頭是汗地喝著酸辣湯, 最後突然想起來似的問她"你咋不吃呢?"而她並不惱,雙手撐著桌子,溫柔地看著他,長長歎一口氣 "咱國家總算又少了一個饑民"而眼前的這個人,竟是如此的陌生.
他殷勤地讓她點菜,她說她不餓,不想吃.他便自作主張地替她點了菜.又要了一瓶法國紅酒.
"為什麽不點香檳?慶祝我們的相聚?"燭光下的她吐氣如蘭.
對麵的鋼琴師正演奏巴達捷夫斯基的 "少女的祈禱",昏暗的燭光搖弋,氣氛有些曖昧.
Waiter倒上一小杯酒,他擺擺手, 轉向她:"不是麽,既然打開了酒瓶,就選擇了要喝下去,紅酒有時比香檳更淳厚"
是啊,不管是甜酒還是苦酒,該飲的時侯都得飲下去.那年的聖誕節她撥通了他在佛羅裏達的電話,興衝衝地想告訴他她用第一個星期打工的薪水給他買了一隻表,接電話的卻又是一個女人.她在聖誕夜的午夜的巴斯小城喝下了一整瓶紅酒,寒冷的英倫也比不了一個女人破碎的心的寒冷....
她猛地抓起酒瓶,倒啤酒似的將那玲瓏精至的酒杯倒滿,然後一飲而盡.
"你為什麽還要在我的生活裏出現?為什麽不能夠放過我?為什麽?"
這個她曾經也許現在仍然是日思夜想的人,她真的有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覺.它恨不得時光可以倒流,流回到菁菁的象牙塔,流回到那些個燥動的初夏的瘋狂的夜晚....
她突燃可怕地意識到,長久以來,她一直在欺騙自己,卻一直仍然深愛著他.此時此刻,隻要他的一句話,隻要他說他還愛她,她會立刻拋卻所有,不顧一切地回到他的身邊,天崖海角,廝守一生.
而這一切的美好願望, 已然成空. 她緊咬雙唇, 淚水無聲地劃落,此時此刻,她有一種欲望,隻想撲到他的懷裏, 傾訴這些年的發生的一切, 撲到他的懷裏, 哭個痛快.
昔日重來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戶,
你卻裝飾了別人的夢.
四
紅酒微甜, 她卻隻是覺得苦.
“你應該先吃點東西, 再喝酒”他微皺眉頭,將黑色的蕎麥麵包藍子,輕輕推到她的一邊.
久違了,這關懷似乎她已等待了千年.
還記得她拿到英國簽證的那一天,同宿舍的姐妹為慶祝她有情人終成眷屬,一起喝了許多啤酒,半醉半醒之中,她奔跑著來到生活區的電話亭,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大堆IC卡,撥通了他的手機,不等他說話,她哭著喊道: “小獅子,我來了,我再也不要這樣的分離了”.當時的她,真的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她是為愛所生,為了愛,她可以不顧一切, 為了愛,她可以摔得粉身碎骨.
深紅色的酒,注入到玻璃杯裏,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喝完這杯酒,仿佛是抽幹了她身體裏所有的血.
“你先生,他還好麽?”他盡量想把氛圍拉回現實.
“博士後,敏感專業 – meaning,我們還是一對窮學生”她心不再焉地回答.
“一對博士,倒很般配”他有些奉承地說.
“你們不也挺般配,同甘共苦,多浪漫”
她突然覺得這Caesar Salad灑上Thousand Island好酸, “浪漫”這個詞一直是屬於她和他的專利.
那一年的慶祝香港回歸,學校在主樓前豎起了大屛幕直播回歸盛況, 主樓前人山人海,他將她騎在他的肩上,她憐惜地讓他放她下來,他說他不累.她騎在他的肩上,恍惚回到了小時侯,騎在爺爺肩上吮著大白兔奶糖.
她在一瞬間作出了女人一生難忘的決定—她象猴子一樣從他的背上滑下來,拽著他的手向黑暗裏飛奔.他已習慣於她跳躍的思維,順從的放棄了守了整個下午才占來的地盤.她至今還記得那個炎熱的夏天的夜晚,他和她悄無聲息的穿越沸騰的校園,對她而言,尤如穿越神秘的紫禁城, 穿越時空遂道, 穿越千年萬年.那平日燈火通明,人頭攢動的一館,在那個夜晚是那樣的安靜,那四樓建築係上課的大教室,那作圖的課桌板,明月皎潔的照耀在這對青春燥動的男孩和女孩身上,他們的雙唇相依,雙足相抵,他的吻急促而熱烈,他的手在她身上漫無目標的摸索,她的心迫切而慌張,他們就象一對在沙漠中迷路而跋涉以久的旅人,突然發現了甘泉,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貪婪而饑渴.她突然坐起身來,輕柔地飄到窗邊.他怔怔地看著她,月光象流水輕輕撒在她少女的瞳體上,她的眼神迷漓而堅毅.隻一拽,她將一個女人最後的羞怯呈現在他的麵前.
這月中的嬋娥,便是他們愛的見證;這畫板,便是他們的愛巢;這窗外沸騰的學生的人群,便是他們的婚禮的奏樂—今夜,便是她們的新婚之夜!
當窗外的禮花齊放,萬民歡呼香港回歸的那一瞬間,他在她的身體裏噴薄而出…
一聲歎息.
多年以後,當他牽著女朋友的雙手,在New Year’s Eve 的Times Square守侯了整整一晚,Big Apple將要落下的倒計時裏,他卻突然索然無味.他盼望著女朋友會拉著他衝出人群,她卻興奮地等待著大蘋果的落地…
這對麵的男人,可知道我戴著他出國前給我買的項鏈;可記得我戴著我們同遊泰山時在曲阜孔子廟求來的玉鐲;連同這套西式旗袍,也是他走之前在上海的老城隍廟訂做的,她這是第一次才舍得拿出來穿.這一切,他都忘了麽?
便縱有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對了,說說你這位新任女朋友的故事唄.我好象4年前就跟她通過話了”她明明知道無法挽回,卻仍心有不甘.
“她並不是你電話裏聽到的那個聲音”他淡淡地說.
“噢”她略微驚訝 “原來你還是個多情種”
他輕輕歎一口氣,真的很想告訴她,那次是幾個Marketing課的一組同學在他的房間討論Project,他們一個組兩男兩女,因為第二天是他們的Presentation, 所以他們討論到半夜.那個女生離電話最近,所以順手就接了.可是,現在再解釋,還有任何意義麽?他選擇了沉默.
她此時很想聽他的解釋,哪怕是他的欺騙,而他卻沉默不言.
待得相見已罔然.
“來,我們再幹一杯”她舉起酒杯 “為了我們的重逢,過了今晚,我們今生不再相見”
他怔怔地看著她,她的眼神迷漓而堅毅,他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10年前的那個驛動的夏日的夜晚.他依稀看見她如緞的肌膚,她痛苦的呻吟和歎息… 他的意識隨了酒精的刺激,變得迷亂起來.
“一晚,就一晚,讓我們忘記一切,讓我們回到從前”她帶著酒氣的呼吸,豐腴的少婦的剪影,隨著燭光搖弋.
難道這就是我能夠給她的補償? 難道這就是我此次來看她的目的?他的思緒混亂起來,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不記得那夜怎麽回到的他的酒店l,如何脫的衣服,上的床.直到半夜的一陣陣電話鈴聲,他下意識地按下了通話鍵
“喂”他睡意朦朧地應道
“請問你是誰,怎麽會接我愛人的電話?”是一個中國男人疑惑的聲音.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想努力回憶,卻頭疼欲裂.
又一陣電話鈴聲響起,他記起來,那才是他的手機的鈴聲,他在黑暗中摸索,卻聽見一個女人慵懶的接電話的聲音
“Hello? 請問? 哦,你是他的女朋友?”
走吧,落葉吹進深穀,歌聲卻沒有歸路,
走吧,冰上的月光,已從河床上溢出;
走吧,我們沒有矢去記憶,我們尋找生命的湖,
走吧,路啊路,飄滿紅罌粟!
五
空蕩蕩的房間,凝滯的空氣.
她象一隻受傷的貓,蜷縮在他床邊的地毯上.
四目相對.他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Channel 1號的淡雅的香氣
“我隻用Channel Classic,因為這是我們愛的痕跡”
當他們深情相擁,望著窗外綺溢璀璨的焰火,那一年,那兩顆年輕的心,緊緊相依,他以為,那就是所謂的 “天長地久”.
“還說我不能喝,你倒是先醉了,又逞能要開車,在我們校園裏橫衝直撞,害得我跟校警解釋了半天—你這脾氣,咋就還這麽衝?”她聲音柔順地略帶一絲責備.
“是麽,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了”隻是喝了半瓶紅酒,平時心情好的時侯,再加2 shoot 的 Jack Deniel 也是清醒的.他疑惑的看著身上的換上的酒店的睡衣和她整齊的衣著.
“原來你喝多了啤酒就吐,可現在,人模人樣的走回來,樓下還跟前台的人說晚安,一進房間,躺地上就著了 – 就會裝. 對了,我看不下去,替你換上了睡衣,我可沒偷看你”
他還是有一絲擔心的看著她 “嘿嘿,我也沒甚好看的”
她如何不知他的擔心: “放心吧,你睡得連我們校隊的3分後衛都拉不醒,我隻是不放心你,想等你醒了就走”她說出這句話,頗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
“不用擔心,我不會想不開的” 他想緩解一下氣氛,這話卻太不幽默.
“應該是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想不開的”她突然勇敢地抬起頭,直視著他的雙眼.
公元1998年的夏天,北京,機場賓館,那是他離開中國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和今夜是多麽的相似,他和送行的朋友喝得大醉,在賓館沉醉不醒,而她,一整夜跪在他的床前,當年的索尼Walkman裏反複的播發著陳慧琳的 “飄雪” 和辛曉騏的 “味道”.
那兩首歌,她聽了一夜,那個人,她看了一夜.
前年她老公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一隻流行的I-POD,而她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百度音樂網將那兩首舊歌下載到新機器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隻能在 “經典老歌”裏才能找出那兩支歌.
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是不是應該重來一次?
那曾經瘋狂追逐的我和你,在愛情的兩端,看時光的流逝.
她在他走後,曾經一遍一遍的看黎明舒琪主演的 “玻璃之城”,每一次,都看得淚流滿麵.
有些事情,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小獅子,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你在感情上太不會堅持,隻是一味的接受,而不知道去珍惜和嗬護.
他外表並不出眾,卻太有女人緣;在大學裏,就有不少女孩子圍著他轉.
對癡情的她,又怎能夠守得住? 放棄吧,該到了放棄的時侯了.
一絲曙光悄悄鑽進了窗簾,他睡得很好,呼吸均勻.她的手輕輕劃過他的臉龐,一如母親安撫沉睡的孩子.然後飄然離去.
機場,入關口,一男一女相對站立.
女人盤著頭,穿著一身深色的職業套裝.
“咋整的,穿得這麽正式來送我?”他調侃地問.
“臭美,我這是要給學生上課”她顯得別樣的輕鬆 “謝謝你來看我”
“有機會和你先生到NY來旅遊,別忘了通知我”
“放心吧,到時一定好好地宰你”
“對了,你先生,那個電話…?”
“放心吧,他呐,就這一點好,信任我,早上還打電話到家裏,讓我別忘了還人家錯拿的手機”
“他是個好人,好好待他”他誠摯地說.
“還要你說麽?我要對他一輩子都好”
“那好,早點回去準備給學生上課吧,擁抱一下?”
她主動走過去,擁抱他,輕輕一抱.
風輕雲淡.
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她走出機場,順手將皮包打開,取出兩盤老式的磁帶,陳慧琳的 “飄雪” 和辛曉騏的 “味道”.連同古典的索尼 Walkman,輕輕一揚,丟到了垃圾筒裏.
她抬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輕快而堅定地向前走去.
侯機室裏,他猶豫的撥通他女朋友的電話
“昨天晚上,我的手機…”
“不用解釋了”她打斷他 “我相信你,快點回來吧,我很想你”
紐約,肯尼迪機場,他一眼望見迎接人群裏的她, 她在夕陽的襯托下顯得婷婷玉立.他激動的衝上前去, 一把拉住她的手
“走,咱們先去五大道的Tiffany”
天情了,很好的太陽.
一朵花摘了許久,枯萎了也舍不得丟;
一把傘撐了許久,雨停了也想不起收;
一條路走了許久,天黑了也走不到頭;
一句話想了許久,分手了也說不出口.
(全文完, 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