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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回顧(3)《胡楊淚》階級·人性與知識分子的悲苦寫生

(2010-07-18 01:39:25) 下一個
曆史回顧(3):《胡楊淚》

——階級·人性與知識分子的悲苦寫生

《胡楊淚》 作者 孟曉雲

 

在世界上,胡楊--最古老的楊樹品種已罕見。

我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邊緣,見到了這珍奇的樹。隻有一棵,孤零零地立在塔裏木河灘上。它高大,樹幹彎曲,像一個彎著背的老人,其貌不揚,卻有著很強的生命力,耐幹旱,耐鹽堿,抗風沙,能在夏季酷熱、冬季嚴寒、年降水量隻有十幾毫米的惡劣自然條件下生長。維吾爾族農民說,胡楊三千年,長著不死一千年,死後不倒一千年,倒地不爛一千年。

當地人稱胡楊是會流淚的樹。這是因為,生活的環境越幹旱,它體內貯存的水分也越多。如果用鋸子將樹幹鋸斷,就會從伐根處噴射出一米多高的黃水。如果有什麽東西劃破了樹皮,體內的水分會從傷口滲出,看上去就像傷心地流淚一樣。千百年來,這自生自滅的天然胡楊,總是默默地為人們提供各種財富。它的木質質地堅硬,是優良的建築材料;它的嫩枝、樹葉,營養豐富,含有大量的鈣和鈉鹽,是牛羊愛食的飼料;就是它流出的淚,很快變成一種結晶體,叫胡楊堿,也可以食用、洗衣、製肥皂……哦,這會流淚的樹!我撫摸著胡楊粗糙的樹幹,被它可貴的品格深深感動了。
  驀地,我想到了一位在塔裏木結識的農墾大學教師錢宗仁。任何一個陌生人,握住他那粗糙的手,看到他黝黑多皺的臉,絕不會認為他隻有三十九歲,也絕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知識分子。
整整四個下午、四個夜晚,錢宗仁向我講述了二十年自學的坎坷經曆。他並非一個成功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失敗者。我不停歇地記啊,記啊,他的一句句話,仿佛是胡楊樹上流出的一滴滴淚珠。
離鄉歌

一九六四年八月,從蘭州開往吐魯番的慢車上,坐著一個約摸二十歲的青年,瘦高個兒,看上去很老實,也很憂鬱。他沒有行李,沒有提包,甚至買了火車票後,已分文全無,既不是走親戚 ,也不是做買賣,但他出遠門了。
  這青年叫錢宗仁,湖南湘鄉縣滸州大隊人。
  火車匡當匡當地響著,沉重的車輪從鋼軌上碾過去,碾過去,像是碾碎了他童年的夢幻。那窗外一晃而過荒涼的戈壁,像是他流逝的學生時代。也許是命裏注定,二十歲就要流落異鄉。他是一個本分、勤奮、純潔的青年,自懂事起,就有一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個影子總伴隨著他--他是富農的兒子。為此,他入不了團,三次失去上大學的機會,甚至連在家鄉都無法生活下去。
  公平地說,土改時,錢宗仁家的成分第一次被劃為貧農,這在情理之中。可是由於一點家庭糾紛得罪了當時的農會主席,他節外生枝硬把錢家劃為佃富農。就是這一點點差錯,竟釀成了錢宗仁前半生的悲劇。
  一年前,華北遇到洪水,鄭州不通車了,一群拿著哈爾濱工業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學生,隻好繞道濟南,從濟南轉煙台,再從煙台買船票到大連。哈爾濱工業大學在濟南組織了一個返校委員會,一個年輕人跳到廣場的台子上,舉著大喇叭筒說:同學們,在這種特殊困難情況下,大家都不要心急,我們要發揚互相幫助、團結友愛的精神。有個新同學姓錢,他主動幫助別的同學托運行李,把旅店裏的床位讓出來,自己去露宿街頭,他還找開水,熱心為同學們服務,我們應向他學習……
  當時,有誰能理解錢宗仁複雜的心境呢?新生們雖然要延誤報到的日期,他們的心情畢竟是快活的--對未來的大學生活充滿憧憬,而錢宗仁,手中沒有戶口遷移手續,他考上了哈工大,但能不能就讀,就讀多長時間,尚不可知,前途莫測啊!
  命運總在捉弄著他。第一年考大學,錢宗仁的成績優異,進入全湖南省前十名。清華大學招生小組準備錄取他。湘鄉二中黨支部一個副書記,為了發泄對其他教師的私憤,利用一個學生幹部的嫉妒之心,盜走錢宗仁的日記本,斷章取義,將其政審結論改為出身不好,思想反動,不宜錄取。就這樣,錢宗仁落榜了。但他不甘心,第二年又考,以優異的成績被哈爾濱工業大學精密儀器係錄取。他欣喜若狂,一宿沒合眼。
  那時長豐公社剛開始搞四清試點,公社羅書記任滸州大隊工作組組長,他們正在摸底組織階級隊伍時,傳來錢宗仁被錄取上大學的消息。當天晚上,村上召開群眾大會,羅書記做報告,有一段話使錢宗仁毛骨悚然:我們這裏有沒有階級鬥爭動向啊?解放二十多年了,這個大隊隻有一個師範專科大學生,現在我們這裏有一個富農的兒子錢宗仁考上了大學,還是什麽秘密專業(他不懂精密二字)。為什麽這麽多貧下中農子女不上大學,卻叫他去上這麽好的大學?還有人批準,你們說這是不是階級鬥爭?我們能叫他上大學嗎?我宣布,他上大學誰批準誰負責,誰給辦手續誰負責!

錢宗仁又氣又急,散了會就去找羅書記了。羅打著官腔:這是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你不能理解……難道,年輕人的前途又要被兒戲般地毀掉?錢宗仁痛哭流涕,眼淚是感動不了羅起明這號人的,他怎麽能知道錢宗仁為取得深造機會苦苦奮鬥的日日夜夜,怎能理解他朝思暮想進大學門的心情!

十九歲的年紀,無法接受這冷酷的現實,宗仁回到家裏,哭啊、哭啊,又是一夜沒睡。隊幹部拒絕給他辦理遷移戶口的手續,恰好這時,曾是湘鄉二中畢業的十幾個大學生回鄉度假,聽到這個消息,氣憤地去找公社幹部辯論,後來他們聯名寫信向教育部反映情況。錢宗仁懷著對黨的政策的信任,身帶一份報告書,空手登上了赴哈爾濱的征程。
  如煙的往事,伴隨著列車單調的匡當、匡當的聲音,一樁樁闖進錢宗仁的心頭。告別、告別,這不是告別同窗三個月的好友。他所在的6312班全體同學到哈爾濱火車站送行。錢宗仁流淚了,大家都流淚了。宗仁,我們等著你歸來。宗仁,如果此行你回不來,可以在家鄉從事文學創作,照樣有出息。怎麽會回不來?學校領導親口說的,我們是希望你上學的,但有些問題需要你回去對證。天真的宗仁,哪裏知道這隻是一些安撫的話語,哪 裏會想到一去不返,從此不能再登哈工大的門檻了呢。
  他的命運操在羅書記等人的手中了。惱羞成怒的羅書記發函給哈工大,要求取消錢宗仁的入學資格。哈工大黨委讓宗仁跟班上課,又派孫景略同誌去湘鄉縣進行調查協商,到長豐公社宣傳黨的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的政策,請公社和四清工作隊允許宗仁上學。那位羅書記立即組織人馬,三天寫了十幾頁材料,說明錢宗仁政治表現不好。當孫景略了解此材料純屬編造,據理力爭時,羅起明在事實麵前蠻不講理,居然說:要是我們公社一級黨領導機關還搞不過一個地富子女,這會產生什麽影響?你們哈工大是共產黨的學校還是國民黨的學校?為什麽不支持貧下中農,卻支持地主富農?最後竟耍起無賴:你們硬要錢宗仁上學,我們立即撤走工作隊,這裏的\'四清\'由你們派人搞就是了。協商無效,哈工大無奈,隻有勸錢宗仁退學。
  告別,又是告別,這回是向考場告別。為了求學,錢宗仁付出了多少代價,可他依然沒有絕望,就在頭年被勸退學的那次談話中,他流著淚還在問:我今年隻有不上大學了,以後我要再考大學,還讓不讓我考呢?哈工大送他回家鄉的同誌熱誠地說:希望你明年考大學,繼續報哈工大,我們歡迎你。在場的公社幹部也一口應承:沒問題,讓你考。錢宗仁輕信了。第二年,他一切準備就緒,去報名時,四清工作隊從中作梗,他跑了公社九次,九次被拒之門外。報名工作截止了。錢宗仁茶不思,飯不想,沮喪、絕望和憂愁籠罩在心頭,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軟弱。
  那年的十月十五日,學生們紛紛走進考場,魂係考場的宗仁也情不自禁地向那走去。他進不去,隻能遠遠地望著。年輕人在專注地答題,多麽熟悉又多麽親切的考場,永別了!錢宗仁深情地向考場投了最後一瞥,跑到小河邊,抱著苦楝樹,一個人長久地哭著,然後寫下了兩句詩:理想崇高誌永恒,常將寸步比長征……
  告別,又是告別。他告別了家鄉,誰知道這是不是永別。
  他要到那最荒涼、最荒涼的戈壁灘去。不能上學,他還有一顆心、一雙手,可以參加祖國的建設呢。
  不知為什麽,錢宗仁對未來產生了一種神秘感,並夾著熱烈的向往,又飛筆疾書,在西行的列車上寫了首離鄉歌:凝眸回首意難詳,去地歸期兩渺茫。汽笛聲催家戀淡,車輪響報路行長。但須後事爭前事,也或他鄉勝故鄉。尋覓英雄用武地,好花無處不芬芳。

好花無處不芬芳

新疆阿克蘇縣圖書館閱覽室增添了一個年輕人的身影,瘦瘦、高高的個子,皮膚被風沙吹打得很粗糙,這青年就是錢宗仁。他在實驗林場當工人,月工資三十三元。沒有錢買書,他自有辦法:每逢星期日,天蒙蒙亮,他就上路了,從林場到阿克蘇縣有三十裏呢,他疾走如飛,到了縣城是最早一個等閱覽室開門的人。女圖書管理員都認識這個小夥子了,你看他,中午啃著苞米麵餑餑還在看書呢。《百煉成鋼》《林海雪原》《子夜》《靜靜的頓河》《走向新岸》《悲慘世界》……一些古今中外的名著幾乎都是那時候讀完的。

  傻瓜,真是個呆子,星期日也不知喘口氣。同睡在一個土炕上的工人,大多是全國各地來的盲流,他們沒有文化,當然無法理解宗仁那求知的欲望。他們隻知道下工後打牌睡大覺,哪裏會想到書中有無窮的樂趣。
  從來林場的那天起,錢宗仁就被人們稱為傻瓜了。
  錢宗仁完全可以找一個更理想的工作崗位。他的一個老鄉李金雲在阿克蘇黑孜爾公社當木匠。此人忠厚老實。當時公社有一個姓常的書記是從阿克蘇行署勞動局下放來的,李金雲很勤快,給老常掃地、打洗臉水,晚上作個伴兒,兩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後來,老常調回勞動局當局長,還掛念著小李。小李說他有個弟弟想來新疆找個工作,老常一口應承。就這樣,錢宗仁代替李金雲的弟弟來阿克蘇了。常局長是個痛快人,見麵不到三分鍾,把錢宗仁領到勞動局辦公室,讓姓翁的幹事替他安排工作。
  你怎麽認識常局長的?你和他什麽關係?姓翁的幹事發問了。錢宗仁不會撒謊,一五一十地講了。翁幹事的臉立刻拉長了:工作不好安排喲,你有戶口嗎?能否辦來?沒有戶口。恐怕一時也辦不來。你有什麽特長?沒有。隻會勞動。那麽你去林場開荒種樹行不行?行。
  錢宗仁來實驗林場後,向同宿舍的工人學舌一番,大家都嘲笑他是個笨蛋:你不會說你是常局長的親戚嗎,馬上可以安排到地區工廠或者機關,戶口以後慢慢辦嘛 ,你也太傻了。錢宗仁或許這輩子也學不會為自己打小算盤,他已經很滿足了,政治上不再受歧視,他就是由地獄進了天堂,再吃苦受累他也心甘情願。
  傻瓜,你書讀得再多也成不了作家!後來,傻瓜竟變成了錢宗仁的愛稱。
  錢宗仁神秘地笑了。他沒有足夠的過冬的衣服,沒有被褥,這些都不放在小夥子心上,要緊的是找一個墨水瓶做油燈,他要學習,要寫作。錢宗仁在阿克蘇報上發表的散文,在新疆文學上發表的短篇小說《開荒隊的姑娘》《認識》,都是在這小油燈下寫出來的。
  錢宗仁的才幹開始被林場的領導看重,場裏成立了一個業餘文藝宣傳隊,錢宗仁寫了不少文藝節目,什麽相聲、快板、小話劇,以後又讓他當了保管員,生活過得挺有意思,時間流逝得很快。時間,像一個生活的醫生,它能使心靈的傷口愈合,使絕望的痛楚消滅。阿克蘇的土地夠肥沃的,不信長不出紅花綠草,錢宗仁在這塊土地上落腳了,紮根了。
  大約是一九六五年吧,不少工人嫌林場工資低,生活又艱苦,跑掉了,帳篷裏隻剩下錢宗仁和另一個工人。專區四清工作隊的何組長到林場檢查工作,發現錢宗仁床頭貼著這樣一首詩:誰言塞外不荒涼,風沙帳,塵土床。中華兒女,有誌此中央。想得江南風景好,揮汗水,改新裝。親人豈可不思量,話心腸,寄爹娘,紮得根深,此地是家鄉。望我成材如樹木,宜紅柳,宜白楊。
  老何連聲稱好。他在大會上表揚了錢宗仁。信任,又使錢宗仁那顆備受磨難的心受不住了。人與人之間的間隙在縮短,他向老何全盤托?出--?家庭的曆史、個人的遭遇。老何深表同情,建議錢宗仁趁四清運動全麵展開,到原籍甄別家庭成份。宗仁當時無錢回家,寫了一份很長的報告,寄到湖南省委四清工作隊總部,沒想到,在動亂歲月中竟成了他為家庭成份翻案的罪名。這是一根十分敏感的神經。湘鄉長豐公社連續九次發函阿克蘇實驗林場,要求把錢宗仁送回原籍勞動改造。
  還是別提那動亂的歲月吧,偌大的中國,幾乎每一個家庭,每一個善良的人都有自己一段難以言傳的痛苦遭遇。錢宗仁不容置疑地是黑七類,有這麽幾條就夠了:一、混進大學,被開除;二、堅持反動立場,為家庭翻案;三、書寫反動詩詞,發表毒草作品;四、騙取走資派的信任,得重用,妄圖鑽進革命隊伍。往事不堪回首,反省、揪鬥、綁打、苦役、逃亡、流浪……日夜吊起來輪流拷打,拖著沉重的腳鐐被關進土牢,人們把他當馬騎,用鞭子抽著他去撞牆,用香煙燙他的臉部,這種非人的生活,錢宗仁實在難以忍受。有一天,趁看守打瞌睡,他小心翼翼地把土牢的窗戶撬開,逃跑了,到耆焉、烏魯木齊、喀什流浪,曾在沙漠的廢墟中度過那漫長的冬天……

  上人生的旅途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麵前才有路。魯迅的話點燃他的精神。錢宗仁心裏還有一把火沒有熄滅。他要學習。坐牢的時候,他默誦古文和詩詞,推演數學公式;辦學習班的時候,他利用寫檢查之機,學語法修辭,他指望有那麽一天,把自己的智慧獻給祖國,把積累的知識獻給人民。
  生活把什麽都奪走了,剝去了,把錢宗仁從正常人的圈子裏開除出來,入了另冊卻單單剩下了這把火。好一個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的生命,好一個在苦旱沙漠中倔強的靈魂!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人與人之間的間隙開始無限度地擴大,擴大到林場不容錢宗仁立腳,將他遣送原籍;擴大到錢宗仁不得不含淚和他的未婚妻分手,可那鍾情的女子,是為了心上的人,不遠萬裏來到新疆落腳的。錢宗仁告別了生活六年的阿克蘇。
  他在縣城裏的青石板路上踽踽獨行。一個苗條秀氣的女子向他走來,是中學同班同學文化南,他想躲開,自從回老家後,他不敢去看自己的同學和老師。這不是宗仁麽,到我家來坐坐。善良的文化南聽了宗仁的遭遇,非常同情。她說:從生產隊偷跑出來吧,你不學得一手木匠好手藝嗎,到二中修門窗來吧,我當管理員,可以給你開條子。一番熱情的話語,使寂寞中的宗仁感到絲絲溫暖。
  錢宗仁在二中幹了六七天活,被一個老師發現了。校方把文化南叫去好批了一頓,怎麽把這種危險人物留在學校裏幹活,生產隊同意了嗎?錢宗仁欲哭無淚,我還有什麽出路?憑自己的手藝給母校修門窗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勞動,也要偷偷摸摸的,傷心哪!
  錢宗仁挑著木匠擔子,拖著沉重的腳步,心靈的負荷使他透不過氣來。一九七四年的臘月廿九,他離開了家鄉,除了親人,誰也不知曉。告別,又是告別。也許命中注定他這一生都處在動蕩中。向何處去,怎樣生活,三十歲的錢宗仁感到一種惆悵和茫然。
  在武漢,他有幸認識了一個小漆匠,使他茅塞頓開,給他生命注入了一種新的力量。這小漆匠叫杜禦,看上去二十六七歲,是個插過隊的待業青年。在武漢鋼鐵公司三礦,錢宗仁為別人做木工活,杜禦塗油漆,他倆這樣認識了。有一天,錢宗仁在工廠裏看批林批孔的大字報,小杜拍了拍他的肩膀:錢師傅,你還挺關心政治的嘛,走,到我那兒坐坐。
  錢宗仁來到小漆匠的住處,那是一座用廢板子釘的棚子,屋裏有兩張床,是用木板拚起來的,上麵鋪的稻草,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滿床滿地的書,書上用鋼筆畫得圈圈點點,全部是哲學和曆史方麵的書籍,沒有一本小說。這小夥正在讀《反杜林論》和《美國內戰》。
  你看這些書有什麽用呢?錢宗仁問。
  書,永遠是寶貴的。中國為什麽這樣動亂,我在找尋答案。批林批孔你知道矛頭是對著誰嗎?是周總理……
  小漆匠從中國革命的曆史講起,解釋中國社會當時的政治形勢,有理論,有實際,頭頭是道,錢宗仁非常信服。
  兩個人越談越投機,錢宗仁把自己的經曆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小杜;就是因為\'富農\'出身,如今連混碗飯吃都困難,我怎麽表白自己也不行,人們隻認那個\'烙印\'……
  唯成份論是唯心論。你背上沉重的包袱是人為的,既然是人加上去的,人還可以去掉……
  這番談話深深地震動了錢宗仁。這一震動,把傳統與習慣塗在事物表麵上清一色的油漆震落了。他感 到自己的貧乏和狹隘。他第一次意識到,應該向自己的影子告別,盡管它是那麽難以擺脫。因為,這影子是虛幻的,而他錢宗仁,是實實在在的。

僅僅超過兩歲

  一九八一年的冬天,錢宗仁跳上南去的列車--從烏魯木齊到西安。他的心情是複雜的。
  自一九七八年七月開始到一九八一年春,錢宗仁在繁忙工作和沉重家務的間隙中,學完了八門大學課程,寫了四十多本筆記,做了二十冊練習題,參加新疆廣播師範大學畢業考試,以幾乎全是滿分的成績取得畢業證書。一九八一年九月,他考取西北大學數學係劉書琴教授的研究生,成績在二十六名考生中名列第一。他左等右等,通知書卻沒有寄來。這究竟是為什麽呢?他已經三十七歲了,這或許是最後一次入學深造的機會了,錢宗仁怎能錯過,他要去西安問個究竟。

  難道我有什麽過錯麽?錢宗仁在飛馳的列車中沉思默想。數學中有這樣一個名詞,叫條件極值。某一個量在一定固定的條件下可變動內在因素,取得最大的值。人,隻能在不可改變的條件下,盡量開足馬力,爭取最大的值。重返阿克蘇後的八年,錢宗仁正是以這種積極態度,爭取著人生最大的值。
  與小漆匠杜遺禦分手,錢宗仁回到實驗林場築路隊,以往加給他的一切罪名都一風吹了,他又重新當了一名工人。築路工地遠離居民點,在戈壁上搭起帳篷,喝的渾黃泥沙水,吃的鹹菜玉米饃,掃冰雪、挖凍土,頂著風沙鏟石頭,這一切苦都不在話下,錢宗仁慶幸從此再沒有那折磨人的政治運動的折騰,生活安定了,又可以自學了。
  錢宗仁開始研究文字,隻需幾本字典和一些廢紙。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他將所有的漢字一筆一畫地進行反複推敲、歸類排列,到一九七五年底,編成一種漢字筆順號碼排字法。這種方法適用簡化漢字和常用字,符合文字改革的方向。錢宗仁同時還對漢字形聲結構進行過研究,並掌握了一些規律和總結出一些基本數據。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七日的《參考消息》有一篇報道,講一個美籍華人發明了丙字檢字法,在國外實行。工人們驚奇地發現,報上介紹的方法竟與錢宗仁的排字法基本相同。在他們的建議下,錢宗仁把自己的排字法和檢字表寄給《人民日報》,請他們代為推薦,《人民日報》寄給了商務印書館。事隔兩年,商務印書館在清理資料中清出退還給錢宗仁,說該館沒有這方麵的研究機構,要他改寄其它部門或請有關專家審閱,當年全國科學大會期間已報道有人發明類似的筆順號碼檢字法,其後又陸續報道了更先進的方法,錢宗仁望塵莫及。他羨慕別人有良好的工作條件,利用電子科學技術,而他身居僻地,既無人指導,又缺乏圖書資料,與任何科技部門、教育機構都無聯係,有誰指引?有誰支持?即便是學到了一定程度,達到了相當的水平,又有誰發現?有誰推薦?有誰承認?有誰錄用?
  一種想法在錢宗仁的腦海中盤旋:我應該也能夠為祖國四化建設作出更大的貢獻!不久,錢宗仁在《新疆青年》上看到有關少年大學生寧鉑的報道,結尾引用寧鉑的一首詩,他讀後即寫道:偶讀寧鉑《報考有感》詩,思潮頓起,何處相訴?步韻和之:平生常怨濃雲障,卻喜如今日又昭。懷擁春風誌常在,身居僻陋步應高。少年幸運心堪羨,中歲宏圖念亦遙,爭氣化為原動力,雲泥也有接連橋。
  考大學已超過年齡,錢宗仁決定自學大學課程,報考研究生。
  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心血和代價。錢宗仁無法選擇專業--沒有任何書籍,有什麽書就決定他學什麽專業。他在近處尋到一本殘缺不全的《高等數學》上冊,他向北京、上海、天津等地新華書店發出七十多封信郵購,都雲無貨;他向內地的親友寫信--十年浩劫中使許多人失去聯係,而有聯係的,都愛莫能助;他向哈爾濱工業大學寫信,請求購買原來所考專業的教科書--杳無音信;費盡心機,終於得到了幾本數學書和一本英華辭典。
  時間是這樣安排的:白天,錢宗仁堅持搞好本職工作,盡量挑重擔子,公務活動絕不缺席--防止在所難免的非難;正常休息時間,他非幹體力勞動(打家具掙錢)不可,不然他無法維持家庭基本生活--工資低微,上有老人,下有妻小,都要靠他養活;除了五小時的睡眠外,剩下的每一分鍾都要抓緊,吃飯、洗臉、走路、上廁所都算作學習時間;三年之間,他從ABC學起,演算了上萬道算題,身體一天天消瘦,體重一天天減輕,可是顧不上了--這是一個搶時間的特定時期。
  沉重的鋼鐵車身,吭哧吭哧地發出巨大的聲響。命運,你為什麽對我這樣無情,難道我朝思暮想的誌願又要被碾得粉碎?我有什麽過錯,有什麽過錯?
  錢宗仁終於在記憶深處搜尋出一個錯誤,他少報了兩歲年齡,可隻有這樣才能取得考試資格呀。一九七八年報考研究生年限是四十歲,一九七九年和一九八○年是卅八歲,一九八一年退至卅五歲,而錢宗仁已卅七歲。他早早地撐出他生命的船到遠處漂泊,可時光卻在岸邊捱延消磨了,這能怪他嗎?錢宗仁給西北大學研究生辦公室寫了報告,述說了自己特殊的經曆和求學的心情。他相信能得到同情和諒解。

這個報告錢宗仁已背下來了,此刻在火車上,他又默想了一遍:
  我一生夢寐以求能有進高等學校的機會,哪怕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我不是為了什麽名聲,這對我的經濟狀況也無所改善,我一生隻要求一個基本的生活條件,卻渴求一個較好的求知環境。我想實踐一下,當國家能滿足她的一個兒女渴求學習的心願時,他的年華能否放出光芒。我願以兩年時間學三年課程,提前結業,以消除年齡矛盾。若在任何時候發現我趕不上其他年輕優秀學生,立即退學……
  回想起到西安複試和劉書琴教授的接觸,這位七十四歲高齡的學者了解了錢宗仁的經曆,同情他,喜歡他,認為年齡不是原則問題,曆年也有超齡錄取的先例,建議學校予以破格錄取,陳述的理由是:一、該生考試成績好,據指導教師實測後認為,由於該生是在全無指導下自學應試,其實際水平還高於由考試分數所反映的水平,確有培養前途;二、從該生的經曆看,其年齡是被錯誤路線所耽誤,本人盡了最大的努力補救,縱然超齡,其情可諒;三、該生生活環境和學習條件都相當差,能如此長期堅持自學,其誌可嘉;四、數學係研究生沒有招滿,既然有培養能力,而國家人才緊缺,不應錯過機會。這個建議經數學係討論書麵送交學校。
  難道我的請求報告及數學係的建議都未獲準嗎?當錢宗仁來到西北大學,見到研究生辦公室負責人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時,他證實了這一不願相信的事實。
  我代表學校向你宣布,由於超過錄取年齡,不予錄取。
  錢宗仁的心不死,他去看望劉書琴老教授。劉老聽了很氣憤:我招的研究生,怎麽不與我商量一下就不要了?年齡超過就超過了,三十五歲能當,三十七歲也能當嘛。你到北京去找教育部,看看年齡問題是否還有活動的餘地,我給你帶封信,先找一下數學研究所的張廣厚,他會幫你的忙的。
  劉老從皮夾裏拿出三十元錢,讓孩子給錢宗仁買了一張去北京的快車票。
  張廣厚在百忙中接待了錢宗仁,並請他吃了一頓便飯。兩人邊吃邊聊,錢宗仁說:世界上有成就的人,他們的黃金時代在二十五歲--三十歲,四十歲前出成果的占百分之九十,我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但我想可以算到百分之十裏去。張廣厚連聲稱讚:好,你這個人看來很有誌氣,每個人都有權利爭取進入百分之十的行列,四十歲以後出成果的也大有人在。我們與教育部很少打交道,《光明日報》和《中國青年報》有兩個記者我很熟,他們很懂政策,你去找他們試試看。
  錢宗仁帶著張廣厚寫的信找到《光明日報》,記者老林十分熱心,當即與教育部研究生處聯係,並遞上錢宗仁請求當研究生的報告。教育部研究生處批給陝西省高教局:錢宗仁情況確有特殊之處,望陝西省高教局協助西北大學考慮,是否作為特殊情況處理。
  錢宗仁滿懷希望,回到西安,再次去見西北大學研究生辦公室的那位負責同誌。回答是冰冷而圓滑的:教育部讓我們考慮,沒有說一定錄取,我校中文係有一個應屆畢業生也是超齡報考,考試成績過了分數線,本擬錄取,卻因中文係過分數線的學生人數多於錄取名額,這個超齡生沒有被錄取,為了一視同仁,我們不能錄取你,你沒有上成大學,\'文革\'中又受種種磨難,對此我們表示同情,但這與我們無關。自學成才不一定都當研究生,在新疆也是大有可為的。
  錢宗仁的心涼了。他向劉書琴教授辭別。不想劉老不放他走,太無道理,你再去一次北京找蔣南翔、華羅庚……又掏出三十元錢讓錢宗仁赴京。錢宗仁雖然已感到希望渺茫,但為了不辜負劉老的一片心意,第二次來到北京。
  他去找教育部研究生處,那裏的同誌說,招研究生的主權在學校,如果學校一定不肯錄取,教育部也無能為力。他不能在京久留,一天兩元錢的住宿費使他幾乎囊空如洗。他向熱心的記者老林辭行,沒想到老林告訴他一個消息,使他大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陝西省高教局已打長途電話給哈工大,西大不錄取錢宗仁,哈工大表示可以考慮。

  錢宗仁在北京耐心地等待了幾天,哈工大研究生辦公室的回音來了:我校盡最大力量,但我們是工科,錢宗仁同誌報的是理科,很難找到適合他專業的指導教師。
  多少次希望,又有多少次希望的破滅,錢宗仁的心沉下去了,沉下去了。僅僅因為超過兩歲,他奔波行程幾萬裏,曆時近百天,破費數百元,倘若能有條件利用這段時間學習,恐怕也越過了一年研究生課程。
  人們為錢宗仁惋惜的同時,也發出了這樣的慨歎:人的價值在人的本身,兩歲,這在人生的長河中算得了什麽,可我們的一些部門卻把這微不足道的外在因素看得那麽鄭重,神聖不可侵犯,而忽視有才華的人本身。多少人才因僵死的人事製度被壓抑、被擱置、被埋沒,這種束縛人的製度難道不應改革嗎?

伯樂,到處都有

  錢宗仁,這棵從石板縫中鑽出來的小草,並非隻遇到冷而圓滑的石頭,他也感受到春風的溫暖和愛撫。他遇到了不少伯樂,西北大學的劉書琴教授不就是一個嗎?劉老給教育部寫的一封信,一直珍藏在他身邊:我認為錢宗仁實際水平較高,各種基礎具備,如能使其有一個較好的條件加以深造,定能見效,很有可能做出成績……對這種人才僅因超齡而拒之門外,實為浪費埋沒人才,我深感不安,似與當前所倡精神有違……我有信心,敢盡有生之年,在其他同誌幫助下,悉心培養?之……?我年事已高,難得幾回為國家四化出力,因此特修書陳情……每逢讀到這裏,錢宗仁心中都會湧出一股熱流,盡管處處是路障,但到底有人理解他,有人發現和承認了他呀!
  還有那位未曾見過麵的北京工業學院基礎部的楊維奇教授,在青島一次會議中,遇到張廣厚和劉書琴,他為錢宗仁未被錄取之事憤憤不平,又深為錢宗仁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的精神感動,他決定破格在一九八二年招錢宗仁當研究生,並征得教育部的同意。雖然,由於種種原因此願未遂,但楊維奇這番心意,錢宗仁領了,至今,他還與這位素不相識的教授保持通信聯係,當他的校外研究生。教授給他學習材料,他幫助教授整理單頁函數翻譯初稿……
  二十年過去,錢宗仁遇到了不少坎坷,但也得到了不少人的理解,他沒有被畸形的生活所帶來的痛苦淹沒,反而被這痛苦造就著。
  伯樂,到處都有,相識的,素不相識的,那些熱情的學者、專家、記者,在關鍵時刻都向錢宗仁伸出了聲援的手。
  …………
  考研究生落榜,再次回到新疆後,錢宗仁在這方麵的感受有增無減。西北大學雖然沒有錄取錢宗仁做研究生,卻願意向新疆教育廳推薦,歡迎新疆送錢宗仁去西北大學進修研究生課程。
  這意見並非不可取,考研究生不是錢宗仁的目的,他隻是想有一個深造的機會。但是事與願違。到了烏魯木齊,錢宗仁找了自治區教育廳,他們表示無法推薦,因為推薦首先要有選送單位,阿克蘇實驗林場是賠錢單位,他們不可能選送。調錢宗仁去高等學校工作吧,新疆大學的一些教授也不是沒有做過努力,一是教師超編,二因為錢宗仁不過是個林場職工,無正式學曆,無調動條件,戶口牽製,家庭拖累,要計劃指標,要人事手續,種種一切,五關六將,沒有大將關雲長休想通過。教育廳的一位同誌對錢宗仁說:如果你有本事能過這麽多關卡,能叫所有部門考慮你的特殊情況而破格辦理的話,你也有可能請西北大學破格錄取,手續簡單而又各方滿意。言之有理,進修和考研究生一樣難,錢宗仁幾乎沒有精力去周旋了。
  在阿克蘇,錢宗仁遇到了一個伯樂--阿克蘇地區宣傳部長宣惠良,算是錢宗仁不幸中的有幸。宣惠良讀了錢宗仁的自述材料後,深為感動。這個青年人對理想的追求那樣執著,沒有虛假的誇張和自我炫耀,字裏行間跳動著一顆真誠的心。他親自到實驗林場調查了解錢宗仁的情況。他聽到一些非議,比如錢宗仁對人冷漠、孤僻,有名利思想,不務正業,但就是對他有意見的同誌也承認他經過百般磨難堅持自學的毅力令人佩服。宣惠良理解錢宗仁,喜歡錢宗仁--他看到了這個小夥子的品質和潛在的能力,他走進了錢宗仁的住處--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屋。錢宗仁上下打量了來客,個頭不高,戴著黑邊眼鏡,風度瀟灑,沒想到這位素不相識的宣部長竟成了他今後生活道路上的良師益友。

  宣惠良自一九八一年五月初識錢宗仁,半年中幫助他辦了三件事。第一步是工人轉幹部。宣惠良打算把錢宗仁調到阿克蘇地區的中學教書,這裏圖書學習條件都比林場強,先聯係二中,二中推托他有湖南口音,不宜教學而未接收;又聯係四中,四中表示歡迎,但提出錢宗仁是工人,必須轉成幹部才能算做正式教師。宣惠良跑了文教處、農林處都還順利,到了地區人事處卡了殼,一個幹事說工轉幹要九月份統一審批,而當時是八月。無可奈何,隻有耐心等待。
  不怪老宣性子急,就怕夜長夢多,後來又發生一件事足以證明。正在辦轉幹手續時,錢宗仁收到北京工業學院楊維奇教授的來電,讓他速寄檔案,北工院要破格錄取他為一九八二年的數學係研究生。良機不可失。偏巧錢宗仁的檔案找不到了。一九八○年新疆石油管理局南疆石油指揮部剛剛上馬,需要師資和翻譯人才,歡迎錢宗仁去,當時宗仁考慮那裏自學條件比林場強,也就同意了,作為商調,檔案寄到石油部門,到第二年此單位屬於關停並轉企業,又不需要人了,錢宗仁的檔案就這樣遺失了。
  北京工業學院二次來電催促,宣惠良的心情和錢宗仁一樣焦急。他跑到人事部門去遊說,講述錢宗仁的遭遇,希望得到他們的同情,補辦一份檔案材料,那些幹事竟毫不動心,打著官腔,說學校已經放假,書記和政工科長均不在,無法辦理。
  宣傳部長不掌人事權、財權,卻有著正義感。盡管處處碰壁,他仍要成全錢宗仁,想辦法一幫到底。宣惠良隻好超越他的職權範圍(這樣不大合乎中國辦事情的手續)將錢宗仁的轉幹報表、自傳、鑒定一一複製,蓋上宣傳部的大印,寄到北京去了。
  但畢竟晚了一步,延誤了時機,使錢宗仁到北京工業學院當研究生一事又告吹。宣 惠良很傷感,對某些機構的衙門作風及對人才的難以容忍的冷漠感到氣憤,同時為錢宗仁這樣的人才被埋沒而痛惜。多少良機,錢宗仁一一喪失了,他心緒不安,又無可奈何,他對宣惠良說:我已被逼上梁山,義無返顧,不管成敗如何,我要背水一戰,不管采取什麽方式,要繼續深造,不容許自己退下來。那心境很有些悲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光明日報》駐新疆記者站的同誌給錢宗仁來了一封信,告訴他自治區常委富文同誌對錢宗仁的使用有一個批件,大意是應就近調塔裏木農墾大學試用後任教。這自然使錢宗仁心中浮起了新的期望,他找到阿克蘇地區組織部,這份批件竟被壓在抽屜裏兩個月無人過問。組織部的回答是:我們管區以上的幹部,包括教授,講師及工程師,像你這樣的人不歸我們管,即使歸我們管,塔裏木農大是農牧漁業部和建設兵團合辦的學校,我們也管不著。於是這份批件從組織部轉到了文教部。宣惠良再次做說客,帶著富文同誌的批件乘車趕到距阿克蘇一百多公裏的阿拉爾,找到塔裏木農大的某書記,這位書記一口應承表示不需商調,阿克蘇人事部門直接將錢宗仁介紹過來就是了。宣惠良又跑到實驗林場,林場同意辦手續,人事處也同意放人了,一關關都通過了。這以後宣部長到烏魯木齊開了一個月會,回來後此事毫無進展,人事部門強調口說無憑,要塔農大發商調函。宣惠良第二次趕到阿拉爾,苦口婆心,做好了塔農大所有領導的工作,拿到商調函,終於使錢宗仁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來到塔裏木農墾大學報到。
  錢宗仁感歎地說:中國,要是多一些宣部長這樣的幹部就好了。是啊,如果我們的人事部門的幹部,都能像宣惠良一樣常給自己的心加加溫,中國的事情將會好辦得多。
  錢宗仁到塔裏木農墾大學任教,結束了二十年坎坷的生涯,但願他今後在生活中不再扮演悲劇的角色,但願他能成功。但願!
  過去的都已過去了。我今後二十年能為人民做些事,得到人們的理解,我的心就得以滿足,它將證明我前二十年的努力沒有白費。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社會的承認,使一些在那裏剛開始發奮自學又遇到挫折的青年產生信心,也讓那些曾打擊和阻攔我前進的人看看,小草要破土而出,任什麽人也壓不下去。我對生活充滿著信心,相信命運是可以抗爭的。奇跡多是在厄運中出現的。最後,我希望我們現行的政策穩定,哪怕是半個世紀也好。
  我相信,錢宗仁講述這一切時,他的心是淌著淚的。一定。
  他的身上印著過去的痕跡,也包含著未來的種子,不僅整個臉,而且整個姿態,都表現出思想、熱情和生命的波動,你能聽見他洶湧的內心的呼聲。
  他的經曆,他的性格,他的人品,他的精神,都使我想起塔裏木河畔的胡楊,那會流淚的樹。
  錢宗仁就是一棵紮根在阿拉爾的胡楊。一個曾被忽略的倔強的靈魂。在沙漠旱風的席卷和鹽堿的吞噬中,那被壓抑、被扭曲的人性終究要伸直它的軀幹。他不抱怨,不灰心,因為,他知道以往個人的悲劇,也是整個社會的不幸,生活前進了,他正和人民和國家一道共享春風的吹拂。
  哦,胡楊樹,壯美的樹!
  哦,胡楊淚,悲壯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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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宗仁----逝去的精英



錢宗仁(1944~1985),生於湘鄉東郊鄉茅滸洲。

錢宗仁武肅王之後裔係湖南湘鄉人,生於1942年8月,自幼天資聰明,從小學至高中一直是第一名,高中同班的同學有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賀國強,錢宗仁因土地改革時被錯劃為富農,1962年考上清華大學因政審不合格被拒之於大學門外,1963年在家務農,1964年再次考大學被哈爾濱工業大學錄取,當時錢宗仁持錄取通知去哈工大報名,哈工大派孫景略同誌為其來湖南湘鄉長豐人民公社辦理遷移手續,長豐公社以不讓地富子女上大學為由拒辦遷移手續,致使錢宗仁隻在哈工大旁聽了3個月後,仍由孫景略送回湖南湘鄉,同年、錢宗仁一氣之下跑到新疆,在阿克蘇地區試驗林場工作,文革期間湖南湘鄉長豐公社去函要求遣返,於1970年被送遣回家,1974年再度去新疆,1978年恢複高考時,錢宗仁報考華羅庚教授數學研究生,因英語不行未考上,事後專攻英語,第二年考李國平教授數學研究生,因數學荒廢而未錄取,第三年考西北大學劉書琴教授數學研究生,居然以八名功課平均分達到錄取線而被劉教授錄取。

錢宗仁未上大學,通過自學考上研究生確是轟動一時,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都采訪了錢宗仁,準備發表文章,此時西北大學對是否錄取仍有爭議,分數線達到了,劉書琴教授應招三個數學研究生,可僅隻有錢宗仁一人考上了,劉書琴教授堅決要求錄取,可是新疆阿克蘇地區實驗林場舉報年0超過,本來確係超過二歲,西北大學以超二歲不同意錄取,可劉書琴教授堅決要求錄取,僵持不下後劉書琴教授為幫助錢宗仁,寫了三封信,分別給張廣厚、華羅庚和時任教育部長的蔣南翔,要錢宗仁去北京落實是否錄取的事宜,在張廣厚、華羅庚的大力支持下,終於取得了教育部的批複,批複是:“該生情況確係特殊,請陝西高教部和西北大學黨委酌情解決。”結果西北大學仍未錄取,向新疆去了一封在新疆的大學就地任教的推薦函。當時,新疆僅塔裏木農大一所大學,且這封推薦信轉到新疆阿克蘇地區後無人問津,因為也很棘手,錢宗仁僅是阿克蘇地區實驗林場一名集體工人,根本不是幹部,集體工是不可以轉幹的。這封推薦函一壓就是八個月;在一次隅然的機會被時任阿克蘇地區的宣傳部長---宣惠良同誌發現,便要求組織部給予落實,組織部以集體職不能轉幹為由拒絕落實,宣惠良果斷地拿一份轉幹表蓋上宣傳部的大印為其轉幹,其後,又與塔裏木農大聯係並與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聯係,才將錢宗仁安排到塔裏木農大任教。

從考上研究生到安排在塔裏木農大任教就花去兩年半的時間。正是因為錢宗仁在前進路上的坷坎,人民日報社記者孟曉雲為其寫一篇“胡楊淚”的報告文學並獲獎,1984年被中共中央組織部付部長李銳同誌發現後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請讀“胡楊淚”的文章並全文刊登了“胡楊淚”的報告文學的文章,同時全國各大報紙均爭相刊登轟動全國。同年,北京工學院楊維奇教授招收錢宗仁為校外研究生,哈爾濱工業大學為其補發大學畢業證書。李銳部長雖發表了“請讀胡楊淚”的文章,但從未與錢宗仁謀個麵,就在錢宗仁在楊維奇教授處就讀研究生時,要求楊維奇教授送錢宗仁去李銳部長家,經交談十分投緣,李銳部長要錢宗仁不要搞數學研究了,要求錢宗仁從政,安排在人民日報社記者部編輯組任組長,並明確為中共中央政策研究辦公室聯絡員。

錢宗仁雖已在人民日報社工作了,但工作關係、戶口、妻少兒女仍在新疆塔裏木農墾大學,1985年上半年進人民日報社計劃在下半年辦理工作關係及戶口,在1985年上半年向中共中央政策研究辦公室寫了“關於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工齡應從上山下鄉時算起的政策性內參”被政策研究辦公室采納;為天津的一位經濟學家__湯戈旦平反等同時發表過很多文章;筆名為“蘭曉”。平時有句老話:“好人命不長”,因患肝癌不幸於1985年十月1號病逝於人民日報社;當時在病重期間賀國強書記前往看望並長談了很多方麵的話題,在京的同學好友都前往探視,由於錢宗仁家屬不在北京,全是由同學好友照顧守護,病逝後,李銳部長寫了:“傷心事問幾時了,最怕衰年哭壯年”的詩句吊唁錢宗仁。並對錢宗仁的後事及家屬作了妥善的安排,把錢宗仁生前寫的詩、詞及“胡楊淚”編為一書“胡楊淚盡”刊名由李銳部長親自題寫,並指定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995年李銳部長為紀念錢宗仁逝世十周年而著書“請不要忘記錢宗仁”。錢宗仁雖然已離開我們23年了,他那種刻苦自學的精神,他那種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的精神,他那種執著是永遠值得我們學習的。

今天,我在錢氏聯誼網上發表這篇文章向錢氏家族展示了錢氏的一位精英,雖英年早逝但為錢門爭了光,顯耀錢門的不凡。同時,今天也是錢宗仁逝世23周年紀念日,也作為一種紀念吧!

本文作者錢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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