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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邊境紀行

(2009-06-18 03:45:58) 下一個
朝鮮邊境紀行

  朝鮮無疑是目前世界上最“神秘”的國家,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它的真實狀況根本不被外界所了解,即便是寥寥的旅遊者或訪問者,所經過的“路線”、所看到的“場景”都是“特定”或是事先準備好的,無法管窺其“內在”。於是,它就愈顯“神秘”,從那裏發出的所有“舉動”,都會吸引著全球政客和媒體強烈關注。

  5月25日,這個神秘國度再次核試爆,並接二連三地打出短程導彈,此舉確實再一次把世界的所有關注目光都吸引過來。

  而就在兩個多月前,記者用了12天時間,在中朝邊界中方一側,沿著圖們江依水而溯,雖沒有親往朝鮮,但對那個神秘的國度,還是有了比“旅遊者”和“訪問者”更細致的了解。

  特約撰稿 劉小童 發自延吉

  延吉市——東方的布魯塞爾

  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首府是延吉市。

  延吉市城市規模遠不能和吉林、四平等幾個城市相比,但卻擁有吉林省兩座民用機場之一——另一個在省會長春。此機場目前雖然是軍民合用,但卻是4C標準,而且經營得紅紅火火,不僅有國內航線,還辟有數條國際航線,這和若幹年前由於乘客稀少不得不關閉的吉林市二台子機場大相徑庭。

  一個地區的機場標準和航班起降次數,和這一地區的經濟水平息息相關,延吉的經濟狀況由此可見一斑。

  延吉也是吉林省物價最高的一個城市,北京來的客人也對這裏的物價可以和北京媲美嘖嘖稱奇。

  這是因為,延邊市是吉林省境外勞務輸出最大的地區。朋友介紹,10名適齡人員中,起碼有5人出國打工,目的地不外乎兩個國家——韓國、日本。

  延邊的富裕和一江之隔的對岸——朝鮮人民民主共和國,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特殊的民族成分和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了延吉市特殊的環境——幾乎是在一夜間,延吉,已經在不動聲色和談笑之間,成了國際焦點。

  有一點可以證明,2006年末,記者當時正好也在延吉,親耳聽到當地人說,朝鮮特工曾潛入延吉捉拿“叛徒”。

  時隔兩年,再次來到延吉,唯一的感覺是,這裏的現代氣息相當濃鬱,數九寒天,凜冽的寒風裹著鵝毛大的雪片,街頭卻能見到不少姑娘裙裝裸腿或是單薄的絲襪,這種美麗凍人的服飾搭配,與近500公裏外的省會長春有著天壤之別。

  沒有那邊過來的人。當地人習慣把從北朝鮮來的人稱為“那邊過來的人”。

  這是和兩年前最大的區別,這次所到之處,無論是朋友或是出租司機,都這樣回答記者的提問。

  其實即便是兩年前,“那邊過來的人”也不是隨地都是。真正的高峰是在1996至2002這幾年間,那時,隨便在延吉街頭走一下,就可以看到很多流浪的孩子。

  朋友這樣告訴記者。

  朝鮮10年前發生饑荒後,最初是婦女和兒童跑了過來,後來發展到青壯年,再到後來是在邊境站崗的“人民軍”士兵。

  一開始,“那邊過來的人”是因為有親屬在這邊,過來“投靠”,之後過來就是“無親無故”。起初是來討點吃的再回去,後來是來了就不走。初始是僅局限在邊境地帶,後來向中國內地縱深邁進,再到後來以中國為“過渡”,再向其他國家“挺進”,或是在北京、沈陽等地“衝館”,給中國政府造成相當困難和麻煩。後來更發展到了武裝搶劫。

  這邊的民眾對那邊過來的人充滿了善意。在和龍市下屬小鎮崇善,當時不少人家在夜間把飯菜擺到大門邊,單等那邊的人晚上悄悄過來拿回去。

  當地邊境派出所張警官親曆,一次所裏收押了幾個從下邊的村裏麵交上來的“那邊過來的人”,按照上級要求,要把這些人集中後,再押解到“外國人收容所”。其中一個6旬老者要求上廁所。派出所裏麵本來就有衛生間,但大家還是指給老者“廁所在外麵”,並且要七拐八拐,老人應聲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和先前一樣,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

  看到此情此景,大家的眼淚都快淌出來了,可沒辦法,既然又回來了,隻好往上送。

  這起碼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先過來的人很規矩,所以民眾都比較熱心於提供一些膳食、生活用品的救助,但後來隨著打家劫舍的事情時有發生,邊民對那邊過來的人熱情程度降低了不少。

  開車的趙師傅講起他經曆的一件事情:2008年10月,他的車上來了一位朝鮮人,人家可不是偷渡來的,是名正言順經過海關過來探親的。因為過關後天色就晚了,為了盡快找到要投奔的親戚,朝鮮人破天荒地“打的”。

  按照乘客給的號碼,趙師傅用自己的手機給車上的朝鮮親戚打了電話,想詳細問清楚對方的居住地。哪想到,這位親戚聽趙師傅說明情況後,竟然告訴他,別把這親戚拉過來,無法接待。

  此時趙師傅比車上的朝鮮人都焦急,天色已晚,人家又是從“外國”來的,不接待,讓他住哪?再說,明天,怎麽過啊!

  明天就讓他自己回去好了,對方很漠然地說,然後又告訴趙師傅,明天可以過來拿車費。

  見趙師傅很是不理解,對方在電話裏對趙師傅抱怨道,其實,也不是不接待,而是實在接待不起,今天這個接待了,明天後天,說不上就要來多少。來了,就什麽都要,什麽都拿,一個人過來,起碼是1000塊,稍微一多,這邊也實在吃不消了。

  見親戚拒絕接待,車上的朝鮮人頓時痛哭流涕,因為他連車費都付不了。沒辦法,趙師傅隻好把他又拉回海關,並給了他10元人民幣,拿到這10元人民幣後,乘客破涕而笑。

  最“冷”的國境線上無“難民”

  與延吉相距50公裏,與朝鮮一水之隔的圖們市是個旅遊景點城市,這個“景點”就是中朝邊界,沿著圖們江的中方一側、以圖們海關為中心,兩側是近千米的步行長廊及江濱公園。

  其實即使是在旺季,專程來到這裏“打望”對岸風景的遊客也是非常稀少,更不用說是寒冷的冬季。2月中旬,陽光照射下來雖然帶著一股暖意,但地麵仍舊寒冷,在長長的江濱公園,除了記者本人和零星幾個打扮很“韓化”的遊客,再就是在圖們江邊樹叢中整理出的一小塊平整土地上傳出的陣陣叫喊聲,穿越“禁區”的標誌走下去,幾個操著鮮族語的圖們市某小區的老年門球隊老爺爺在此樂此不疲,而距他們不遠的江麵上,6個10歲左右的孩子分成兩夥,每人麵前擺著一堆雪球,正在進行一場“戰爭”。孩子們腳下再延伸20米,就是中朝兩國邊界的中心線。

  所謂的“中心線”冰麵上並無任何標誌,那線隻是存在人們心中,問孩子們,是否可以跑到那邊去,一個“小不點”、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孩子是這樣回答的,“不行,那邊草叢中都是他們的邊防軍,抓住了要使勁就打。”

  問:“你知道有誰被抓嗎?”

  孩子:“我姥爺去年遊泳遊到到那邊去了,想歇一會兒,結果被他們抓住了,打了一頓給放回來了。”

  問:“有沒有過去沒被打的?”

  孩子:“給他們錢,就不打了。”

  問:“那邊也看不到他們的軍人啊?”

  答:“都躲在樹稞裏了”。

  童言不僅無忌,而且是最真實的。

草叢中的人民軍確實看不到,但隻要到圖們海關上的瞭望塔用高倍望遠鏡向對岸看一看,就知道了。上圖們江大橋和海關瞭望塔非常容易,20塊錢買張參觀卷,值班的武警可以帶你到跨越圖們江的中朝邊界大橋“中心線”去看一看,把一支腿跨到“中心線”的那一邊,你就等於“出國”,武警也不會為此而向你警告。

  與其他邊防口岸凝重肅穆的氛圍比較,圖們邊防應該是國內最自由、最快樂的地方,河南籍的小戰士帶我上橋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在橋上隻能停留10分鍾。”之後,看都不看我一眼,隻顧自己前行。到了大橋的“黃線”,更是不注意我是否一腿邁過去溜之大吉,隻是往護攔上一靠,任我自由自在地“打望”。

  或許是遊客太稀少的原因,每次到橋上來,小戰士最後都要補充一句,樓上有望遠鏡,不收費。

  瞭望塔上擺著兩部俄羅斯軍事望遠鏡,實際是炮兵校驗鏡,支架已東倒西歪。透過鏡片,很是認真地“搜索”對岸的草叢,終於隱約看到暗堡一處,在距離暗堡500米左右,一個朝鮮人民軍正在田野上行走,但隨即就失去了蹤影。再用高倍望遠鏡在他“消失”的附近費勁“搜索”一番,結果大吃一驚——原來他已與另一個“潛伏哨”匯合,兩個人坐在黃色的枯草叢中,似乎是在低語交談,很有點進行“思想政治工作”的味道。

  記者分別於1990、2006年各來過圖們一次,這次是第三次,每次來圖們,都能感受到這個邊陲小城的變化。而對岸朝鮮南陽市,從1990到2009的19年間,沒有任何變化,街道上看不到行人和車輛,距江邊最近的民居也不見人活動的蹤跡,幾幢殘破的4層樓依舊是用塑料布遮風避雨。這與圖們火車站不時有悠揚的機車鳴笛聲傳出,以及江邊來來往往的大小車輛形成了強烈反差。

  除了草叢中的潛伏哨,還有一個新發現,圖們江大橋的中心線竟然不在兩橋之間,而是靠近中方一側,也就是說,大橋的三分之一在中國,而三分之二屬於朝鮮。按此推算,那圖們江也不是以江心為界,而是以靠近中方一側為“中心”。不知當初兩國是如何劃分界限的。

  3個小時的觀察,在高倍望遠鏡中,唯一的“生機”是一輛機車拖著7節殘破車皮的火車徐徐駛出南陽,繞山而去,火車站廣場上,兩位將軍的塑像耀眼明亮。

  金順姬和她的冷麵館

  邊境線附近不可能有難民,原來過來了,呆頭呆腦的就在這塊兒,也不知道躲一躲,現在過來的則都往“深處”去了。友人這樣介紹難民潮的退卻。2006年的圖們,幾乎所有小區的單元門上,都張貼著見到非法越境的外國人要迅速舉報的“通告”,而現在,這些通告已被關於換裝數字電視的通知所取代。

  而且那次見到的難民金順姬的所在村莊,距延吉市區40公裏,距圖們這個邊界就更遠了,早就脫離了“國界”。

  “那邊過來的人”向中國內地縱深挺進,究竟有幾條路線,即使是現在也無人能完全說明白。據知情人說,在東莞很多韓資企業中,都有“這些人”的蹤跡。

  深圳是他們逃亡路上的重要一站。這些人沒有身份證,除了無法乘飛機,鐵路和公路都可以直接抵達。進入深圳的線路太多了,即便是現在,還是沒有一條確定的“線路”,至於有些媒體所列出的“通道”,不過隻是其中有人走過而已。曾經就有過朝鮮人跑到西南成都和重慶,然後經過這些地方再到廣州和深圳。

  在圖們的凉水,偶遇長春來凉水探親的趙衝豔姐弟倆,他們說起舅媽金順姬的故事,簡直是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跡”。而要說奇跡的“創造”,就必須再說圖們江。

  圖們江流經圖們市時,連最外徑的河床都算上,估計寬度應該在800-1200米左右,這隻是圖們江在圖們境內的寬度,但過了市區,在其他一些地方,就隻有4-5米的寬度,有的地方完全是抬腿就能邁過去。如果是冬季結冰期,隻要躲過朝鮮人民軍的潛伏哨,一夜之間在兩國間走個十次八次,都是小菜一碟。

  1998年夏季,躲過了自己祖國的邊防軍,躲過了中國邊防,金順姬成功從位於圖們和琿春之間的一個小鎮涉過圖們江,成功登陸。

  金順姬之所以選擇在此地踏上中國領土,是因為她有個親戚就住在凉水。季節不錯,是夏季,金順姬是在晚上“登陸”,而地點就在凉水附近,她一上來,就憑過去探親時的依稀記憶,毫沒費力地找到了趙衝豔的二舅家。

  趙衝豔談起這件事情,眉宇間都帶著勝利的驕傲和欣慰,當她二舅突然看到出現在眼前的兄弟媳婦後,幾乎驚呆了。而此時,金順姬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吃一頓飽飯。

  趙的二舅媽有經驗,沒給金順姬吃米飯,而是做了點粥。如果不是二舅勸阻,金順姬幾乎是一口氣就把一鍋粥全部倒入嘴巴裏。“舅媽吃得可香了。”趙衝豔現在講起這些,儼然就發生在昨天。

  金順姬吃完時,已是午夜將至,大家都以為她會乘“風高月黑”之夜悄悄地“溜”回去,哪想到金順姬卻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不再回到自己的祖國!

  不回去,平白地失蹤了一口人,留在國內的一家人會受到很嚴重牽連,但無論怎麽勸說,金順姬就是不回去。

  趙衝豔二舅一家都是本分之人,既不熟悉“深入”的線路,也和境外“機構”掛不上鉤,但有一點大家都清楚:既然金順姬死也不再回去,凉水這個地方絕對不能長住。於是,一家人在天亮後,乘最早一趟車,把金順姬送到了離長春20公裏左右的農安縣郊的趙衝豔父母家躲藏。

  按趙衝豔的話講,金順姬在躲藏這一年裏,幹了趙中燕一家五口人兩到三年的活,而且,竟然還學會了一口地道的中國東北普通話,外觀氣質也漸漸與當地人融合到如不細察,幾乎無法辨別的程度。

  事情到了這一步,趙家現在能做的,就是為金順姬解決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鎮居民身份證。

  通過一番“活動”, 金順姬的身份證還真就辦下來了。

  記者再三向趙衝豔姐弟打探如何能給一個沒有中國戶籍的人辦身份證,始終不得要領,被問急了,趙衝豔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花錢唄!

  金順姬目前已經完全中國化,並且開了一家朝鮮族冷麵館,麵對記者的追問,趙衝豔用有些警覺的目光打量記者,然後說,在一個不被人知道的地方……

  “不被人知道的地方”是不會有人去吃飯,按照記者的推斷,金順姬的“朝鮮冷麵館”,應該是在農安——到長春之間的一個地方,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在長農公路某城鄉結合處,因為那裏有一個地帶,都是小飯店。

  孤零突兀顯眼,隻有聚堆才不會被人注意。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金順姬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金順姬這樣從非法入境到取得合法身份的個案,絕不是僅她一例。從朝鮮1990年代初開始的饑荒,到現在仍在進行中的“苦難行軍”,期間究竟有多少朝鮮人潛入中國並“定居”下來,這個數字一直沒有確切統計,有的說僅在東北三省,就有5-20萬,還有說至少有30萬,無論是5萬還是20萬、30萬,如果有百分之一能落上中國戶口,那麽已經取得中國籍的“金順姬”們應該是500、2000、3000。

  在圖們江上取水的百姓

  和國內所有的邊境口岸、邊境城市相比較,延邊應該是最沒有邊境口岸氣氛的地區了,不僅這邊的海關門前冷落車馬稀,那邊更是很難看到“動”的痕跡。在圖們海關瞭望塔上3個小時,對麵街道是空蕩蕩的,既無馬又無車,也不見行人。爬到一座高山眺望南陽,想看看他們幾點開燈,結果天已大黑,對麵依舊是漆黑一團,連炊煙都不曾有,而此時身後的圖們,已是霓虹閃爍、流光溢彩。

時鍾指向晚上7點,東北已經進入了“前半夜”,陣陣狂風中,那邊一座低矮民宅的窗戶,終於透出一絲昏暗的燈光——終於有了生命的跡象。

  如果要在有限的時間和“那邊的人”近距離接觸,唯一的辦法就是沿著圖門江上溯,遇水涉河,遇山跨越。友人這樣指點。

  於是決定,每天搭車到遠離城市的村鎮,然後依圖們江沿江上行或下行。

  隸屬於和龍市的崇善是個小鎮,這裏距和龍市85公裏,之間有一道高高的小軲嶺,冬天隻要一場大雪,就立刻車楫難通,幾乎就把崇善和外麵的世界完全隔離開。但這裏卻有一個口岸——古城裏對朝口岸,對麵是朝鮮大紅丹郡三長裏口岸。

  還沒繞過“軍艦山”,山下驀地傳來拖拉機和喧鬧聲,這樣的嘈雜在正月中寧靜的小鎮上空傳出,實在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快步跑過山頭,循聲望去,飄蕩著浮冰的圖們江另一側,一輛少年時代常見的大軲轆拖拉機沿著江邊逶迤的沙石路開著,後麵拖鬥裏站滿了衣著非黑既藍、興高采烈的人。

  同路的朋友老陳介紹,能搭上拖拉機,當然很高興,因為那邊自行車稀少,幾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是雙腿——步行。邊境4天,這是第一次見到“那邊”這麽多的人。

  除了那輛大軲轆拖拉機,幾乎看不到朝鮮那邊有什麽大型機械設備,起碼在國境線上是這樣。曾經看到過幾部大型輪式轉載機,憑感覺就覺得不“對勁”,向熟悉內情的人一打聽,果然,都是延邊一家公司帶到那邊去的。朝鮮那邊一開始是和這家公司“聯合”辦企業,結果這邊把機械開過去,那邊馬上就會找個理由扣留,然後人回來,設備留下。久而久之,中國企業都不敢和對方打交道,如果真要做,也是以物易物,而且,一定一把一利索。

  沒來得及拍照,收獲還在繼續:10分鍾後,那條沙石路又出現了兩個騎單車的男子,騎向“三長裏”口岸。

  老陳馬上說,這是幹部,他們那邊隻有幹部才有自行車。

  單從服飾看,這兩個人確實與朝鮮的“普通民眾”有些不同,於是向對方招手。果然,幹部就是幹部,政策水平就是高——那兩個人也友好地向我招手致意。

  10分鍾不到,那條道路上,又出現了兩個身影——同樣是兩個人,兩個身著深色衣服的婦女,各背一個中國60年代常見的綠色大帆布包,匆匆而過。這一次,無論是呼喊還是招手,對方連頭也不往這邊扭一下,隻幾分鍾,就消失在視線中。

  一邊的老陳幽幽地看著我說,怎麽樣,我說的沒錯吧,幹部有幹部的水平,和普通群眾是有差距的。

  崇善居民大部分是朝鮮族,雖然與朝鮮近在咫尺,但真正去過那邊的人,非常少,而崔正日就在這“非常少”的人中。

  小崔在長春吉林工業大學讀書,因為正是寒假期間,我們才得以見麵。用小崔的話講,從他家到那邊的親戚家,就是從房前到房後那麽簡單,他去年偷偷地遊過去,呆了半個多小時,趕在“人民軍”換防間隙,又遊了回來。

  小崔很不喜歡說“那邊”的事情,追問再三,小崔都不情願講。於是再問小崔為什麽不辦個護照過去看看?

  單眼皮、少言寡語、普通話生硬的小崔這次回答得非常流利:辦護照過去和遊泳過去沒什麽區別,都不能隨便走動。

  這一點後來得到了證實:即便名正言順地過去探親,也不能隨便走動,隻能在所在親屬家裏呆著。

  雖然在小崔這裏得到的不是很多,但他無意間說出江邊某個地點,隻要是白天,就有很多朝鮮人在那裏,可以非常近地看到,這著實讓記者欣喜不已!

  小崔說的能近距離看到朝鮮人的那個地方,和崇善完全是兩個方向,能行走的是一條羊腸小道。等到在山上看到接近江中心線的冰麵上有一群朝鮮人——在這些朝鮮人身後全是一排排棚戶區——時,發現此地是在南坪和蘆果沿江段。

  算了一下,從山上到冰麵,直線距離絕對不到4000米,結果就是這不到的4000米,竟然花費了兩個多小時——“跋山涉水”和“披荊斬棘”在這裏得到了真正的體會。

  抄近走,走直線,全是倒錯的灌木和雜叢,踉蹌著深一腳淺一腳往那個地方走,終於走到了冰麵上。快到中心線附近時,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朋友曾再三叮囑,千萬別冒險,朝鮮的“人民軍”不在乎是否越境,經常跑到中方一側來抓人——男、女、老、中、小都有。

  他們在靠近圖們江中線冰麵附近,鑿開一個洞正在取水,而且所用取水工具非常原始,30分鍾,隻看到一個人用塑料桶,兩到三個是直接打到暖水瓶中,餘皆使用軟軟的“水囊”。

  還有,朝鮮牛拉的車的軲轆,是木頭外圍包的一圈鐵。

  連忙拿起相機後,把鏡頭對準了對方,但那些人發現我的意圖,馬上都回過身去,總不能隻照背影。忽地想起,本人竟然會唱《金正日將軍之歌》啊,雖然歌詞記不準確,但曲調我是絕對不錯,於是在江麵上,對著那群人,大聲用“拉拉拉”的曲調,大唱“金將軍之歌”。

  猶如後來人們對《國際歌》評價的那樣,隻要憑著它,走到哪都能找到兄弟。這同樣適用於朝鮮人民。“金將軍之歌”隻“拉”到了第三段,那些人就先是感到驚訝而全都停止了舀水,繼而,向我伸大拇指或招手,同時還發出歡呼,也不再背對我的鏡頭。

  感覺好像是一連拍了十幾張,應該答謝對方,從包裏摸出一包香煙(朋友交代,在圖們江邊走,一定裝上幾包煙,肯定會有用),投擲出去。

  江麵風特別大,那包煙隻飛了不足3米左右就落下了,有人在悄悄窺視,但無人過來拿。這時我才發現,對岸已經有3個人從3個方向向我飛奔而來,顯然是潛伏的人民軍。其實,從我下到江麵上開始,我的所有舉動,都在對方視線中。

  馬上脫離,開始往這邊跑。等我上岸後,回頭,跑過來的軍人在我投擲香煙的地方“巡遊”,最終,把香煙揀了起來,撤退。

  在路上碰到了一個人,問,才知,對麵這個老百姓在江麵上舀水吃的地方,是朝鮮的第二大工業城市——茂山。

  喝粥的“樸爺爺”

  沿圖們江中方一側行走,兩邊的自然環境景色差別相差不是很大。雖然中方一側類似“禁止在邊境走私販毒”的標語牌隨處可見,但和那邊相比,中方這邊管理顯然是非常寬鬆。如果晚上喝醉酒了,隻要沒被人民軍的潛伏哨逮去,稀裏糊塗地一腳邁過去躺個地方睡一夜,都感覺不到已經出國了!

  隻有一樣,是最好辨別的——山。

  朝鮮山上的植被幾乎全被砍光,順著山脊的地勢走向,被開墾成一塊塊田地,從遠處望去,儼然長滿青癬的頭皮。中國人曾經的“農業學大寨”被21世紀的朝鮮人發揮到了極至——梯田起碼還有個涵蓋水分的作用,而朝鮮山上辟出的“田”,連“梯”都省略了。

  開了這麽多的山,似乎糧食問題依舊沒徹底解決,雖然大規模的“那邊的人”過來的現象已經沒有,但零星地跑過來吃頓飯再回去的事,還是時有發生。

  臨準備離開延吉的前兩天,還是沿著圖們江順流而下時,傍晚時分,手機響起,朋友用急促的語氣告之,“那邊”過來人了。

  馬上趕往那個地點。緊靠江邊,孤零零兀立著一處農舍,有人正在外麵“站崗”,見我過來,馬上帶我進門。

  此情此景真讓人終生難忘,一7旬老人,正捧著電飯鍋的內膽,往嘴裏倒粥。

  接待樸爺爺的是他一個遠方親屬,兩家都住在圖們江邊,而且相距非常近,連對方家的狗叫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就是一江之隔,隔出了兩個世界。

  樸爺爺親屬告訴我,老樸之所以過得來,是因為他久居“國境線”,能掐算出人民軍潛伏哨換防的時間,老爺爺已經不是第一次過來了。

  之所以給樸爺爺喝粥而非米飯,那完全是為樸爺爺的安全考慮——饑腸轆轆許久,幹飯吃多了會出人命。這事情前幾年發生過。

  終於等樸爺爺喝完了最後一口粥,然後用非常不熟練的漢語說,他叫樸功夏,今年52歲。52歲的樸成春的實際年齡和外貌差別如此之大,足以讓人目瞪口呆。

  喝完粥的樸功夏沒有像記者預想那樣,要往中國的“縱深”躍進,而是要再悄悄地回去。麵對記者,他什麽都不說,接待他的親屬說,如果政府發現樸功夏“失蹤”並猜測到他“失蹤”的目的,家人就會有災難降臨,雖然這幾年當局不會因逃跑而輕易槍斃,但勞改營的日子還是非常煎熬的。

  夜深了,老樸起身,沒看清他這邊的親屬往他懷裏塞了什麽,但他肯定是沒拒絕,然後開門,一眨眼就消失在夜幕中。

  (因可以理解的原因,本文中出現的有關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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