缽盂泉

冬苗,原名,董淼, 江蘇省蘇州市人。出國前,乃江蘇省蘇昆劇團(蘇州)、江蘇省錫劇團(南京)高級編劇。 1993年4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爾,任《華僑新報》編輯主任。為《魁北克華人作家協會》創會主席。出版戲劇、小說多部。
正文

縹緲峰 (紀實小說)

(2007-05-17 10:32:29) 下一個

縹緲峰   (紀實小說)           冬苗

 

 

  日偽時期, 我家住在蘇州一座老宅院裏, 空落落的, 靠近閶門舊城牆。

    父親失業﹐ 生活窘迫﹐ 母親把餘房出租﹐ 招來五﹑六家住戶﹐ 宅院才嘈雜起來。    後院樓上三間﹐ 租給鄉下來的姑嫂倆。 嫂子柳葉﹐ 黑黑壯壯﹐ 卻頗有姿色﹐ 高門大嗓﹐ 快人快語﹐ 熱情得有些過頭。

    她說﹐ 是做蠶繭生意的﹐ 鄉下人頭一趟上城﹐ 啥也勿懂﹐ 還望寄娘多多照顧。

    蘇州人把幹媽叫做寄娘

    她叫寄娘 就是我母親。 初次見麵, 未曾征得對方意見, 貿貿然便稱人寄娘 天底下哪有這等道理。

    她預付兩月房租, 手臂上褪下一隻玉鐲, 要孝敬寄娘,母親當然不肯接受。 但, 她把寄娘叫出口, 亦不肯收回去了, 成天親親熱熱掛在口頭上。

    小姑叫莫厘, 莫名其妙的莫, 一分一厘的厘。 不是茉莉花的茉莉。 她怕別人弄錯, 尖起手指, 蘸水在桌麵上寫了出來, 字很秀氣,像她的人一樣,素素雅雅,斯斯文文,不像鄉下妹子。

    她把柳葉叫四嫂, 看來這家人,人口還不少。

    莫厘的名字很古怪, 令人費解, 不知是何意思。 聽說,太湖中有莫厘峰, 不知與她有沒有關係。

 

    姑嫂倆住進老宅院裏,很快就和鄰居們處成一家人。她倆熱心、勤快, 任何人的忙都想幫。

    樓下東廂房地板間, 住個油頭光棍, 掛塊葆生洋行的銅牌,專做維他命、三鞭丸等藥品生意。 掙錢不多, 派頭一落, 早上出去吃點心, 中晚飯由菜館送包飯上門。 雞腿、豬蹄等剩菜都倒在陰溝裏, 引來蒼蠅亂飛, 人人對他撇嘴、搖頭。

    付房租時,他卻裝出一付可憐相,拉出幾隻西裝口袋,空空如也。哎,我是洋裝癟三,身無分文, 要不, 拿我藥品抵賬吧!

    母親當然不同意。 正在爭執, 柳葉嫂子忙打圓場,喔唷唷, 沒有幾個錢,寄娘, 我先墊付吧!

    油頭光棍順竿往上爬, 蠻好,蠻好, 刮刮老叫! 端來幾盒針劑, 說能消炎、補血。 記不得是不是盤尼西林(青黴素)、葡萄糖之類的。 厚著臉皮說, 柳葉嫂子, 一客不煩二主, 索性替我墊付到底吧, 過了年, 再結賬。 

    好、好、好, 再好也沒有了。 柳葉嫂子滿麵笑容, 我正要買藥, 還沒摸到門路。 這不, 渴睡送來了枕頭, 飢餓送來了饅頭。

    柳葉成了油頭光棍的大客戶, 需要什麽藥品, 叫莫厘開張單子, 油頭光棍便興抖抖送進她後樓房裏。

 

    那鄉下女人要那麽多西藥幹什麽? 母親輕輕嘀咕。

    你收你的房鈿得啦, 管啥閑事! 父親沒好氣地回敬一句。 他失業後, 脾氣更加暴躁。

 

    柳葉姑嫂倆客人不少, 大多是粗壯魁偉的男人, 衣服很破舊。 柳葉說, 都是船上人, 來送蠶繭的, 繭船靠在渡僧橋邊。 要過完秤, 結清帳, 再往滸關運, 遠的要到浙江湖州呢!

    滸關有好幾家繅絲廠, 還有江南獨一的蠶桑學校。湖州的絲綿更是全國聞名。

    看來, 他們生意做得挺大。

 

    柳葉嫂子忙著給船工燒飯炒菜。 她有一手好廚藝。 有時還打幾斤老酒, 陪客人吃酒。 她的酒量很大, 一幹見底, 從沒被人灌醉過。

    莫厘姑娘隻和穿著齊整的蠶繭客人低聲說話, 在拍紙簿上劃著什麽。 是像在討價還價、清算賬目的模樣。 不時起些爭執, 好似互不讓步。  莫厘永遠一付和顏悅色的麵容, 淺淺的笑渦掛在嘴角上。

 

    最熱鬧是熬煮豬頭膏 我不知這個字有沒有寫錯。

    柳葉嫂子把鹹豬頭和鮮豬頭一起燒, 皮開肉爛後, 撈出骨頭, 讓莫厘分給全院的孩子。

    蘇州人把啃骨頭 說成牙骨頭 吳語中, ”“同音。

    莫厘見我們得滋滋咂砸,滿臉油光光,點著一個個小鼻子, 笑彎了腰, 哈哈哈, 瞧你們, 一個個都成了外國人

    莫厘的笑聲真好聽, 錚錚的, 脆脆的, 如同銀鈴。

 

    西藥、 豬頭膏 還有脹鼓鼓的麻袋、重甸甸的柳條箱, 都是蠶繭客人叫手下人扛走的。

 

    客人多了, 樓上地方不夠用。 柳葉要在樓下客堂裏擺兩張桌子, 自動增添了房租, 母親也無話可說。

    驚吵了其他住戶, 柳葉一一上門打過招呼, 投其所好, 送上一些禮品,如, 幾尺綢料、 一對繡花枕套, 時鮮的魚蝦菱藕等等。 我家人口多, 又是房東, 自然格外豐厚。 每回宴請客人, 先盛出一碗, 孝敬寄娘。 笑嘻嘻說, 寄娘呀, 我勿會燒菜。 瞎弄弄, 你嘗嘗看, 滋味怎麽樣?多多提意見!

    其實, 柳葉燒的菜肴特別鮮美。 母親說, 她是在瞎客氣。

 

    父親自鳴清高, 目中無人, 對房客總是愛理不理的, 放不下架子。 柳葉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四眼的綠毛烏龜, 捧給我父親玩玩。父親激動得雙手發抖, 連聲贊道, 難得, 難得,千年難遇的龜中神品!他異常珍惜地養在一隻墨綠釉色的陶缽裏,與綠毛烏龜極其相襯。

 

    贏得了眾人的好感,柳葉愈來愈放肆。竟在後樓裏間搭一煙鋪,讓莫厘幫著捅煙槍、燒煙泡,陪客人抽鴉片。樓下客堂裏,隱隱漫起神秘的香霧,害得大家打噴嚏。

    鄰居們漸漸察覺,來的客人不隻是光腳搖船人、拘謹的蠶繭客,還有些不三不四的白相人。蘇州人稱流氓、地痞為白相人 

    甚至,日本憲兵隊的翻譯官也大搖大擺,登堂入室。

 

    那翻譯官,姓元,朝鮮人,在日本留過學,又長期在東北滿洲國 供職。日文、中文和他母語朝鮮話一樣流利。圓臉,環眼,四肢粗壯,挺胸腆肚,很像龜鱉類動物,加上他額頭生瘡,貼張爛膏藥。蘇州人給他取個癩頭黿 的外號,再形像不過的了。

 

    癩頭黿血債累累,民眾對他恨之入骨。如今,他成了柳葉的座上客。左鄰右舍便不想再和柳葉交往,送去禮物,也拒之門外。隻有葆生洋行的油頭光棍,還與她眉來眼去。大家知道,那倒頭光看上了恬靜娟秀的莫厘姑娘,一心想讓柳葉當他的紅娘 呢!

    大家最看不慣的是,癩頭黿一到,柳葉便叫莫厘上樓作陪。莫厘心中一百個不願意,亦不敢違抗四嫂的命令。一去便是老半天,莫厘相送癩頭黿下樓,總是淚痕斑斑,嫩白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有天傍晚,莫厘陪伴癩頭黿上樓。才過幾分鐘,一聲尖叫,莫厘披頭散滾落樓下。衣衫被撕破了,綢褲被扯爛了,幾乎是光著身子,她癱坐在樓下方磚地上嚎啕大哭。

    癩頭黿追到樓梯口,把茶壺、茶杯、煙槍、煙燈摔到莫厘身上,用日本話、中國話、朝鮮話中最惡毒的語言,輪番謾罵。腰間拔出駁殼槍,推上子彈,要向樓下掃射。

    柳葉氣急敗壞從廚房裏飛奔出來,一把揪住莫厘的頭發,不由分說,啪啪 兩巴掌,莫厘,你這死丫頭! 你想幹什麽? 你忘了你自己的根本!

    這娘們氣力真大,揪住莫厘的頭發,從樓梯上一級級拽上去。莫厘被她嫂子打矇了,不再反抗,也停止了哭泣,像頭待宰的羔羊,被這凶狠的女人摔進房裏。

    這臭婊子打躬作揖,陪足笑臉,推癩頭黿進裏屋。門環一拉,竟把兩人關在房中,任憑凶殘的淫獸對莫厘姑娘蹂躪、糟蹋。

 

    大家肺都氣炸了。可是,一個個被施了定身法 似的,紋絲不動。沒人說話,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

    人人心裏明白,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憲兵隊的癩頭黿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手中有槍,那烏洞洞的槍筒能射出一梭梭子彈。

 

    第二天大家才見到莫厘姑娘。她目光呆滯,似乎換了一個人,再也不會笑了,真的不會笑了,也沒有人聽見她開口說話。

 

 

    那鄉下女人犯了眾怒,人人對她鄙夷不屑,嗤之以鼻。葆生洋行 的油頭光棍情緒最為激動,他唾沫飛濺說服大家一起退租,與這不要臉的爛婊子住在同一屋簷下,是人生最大恥辱!

    父親把氣發到母親身上,你怎麽把這等民族敗類招了進來,還當她寄娘 呢!他端起陶缽裏的綠毛烏龜,摔進臭水溝裏,連聲罵道,都是一夥烏龜王八蛋!

    母親拿了房折,退回預收的房租,正式下達逐客令,我們窮一點,勿要緊,窮得清清白白,不稀罕這些來路不明的臭錢!

    就在那天深夜,我們老宅院裏發生了我終生難忘的一幕,發生了喋血大案。

 

 

    父親習慣在晚上看書,寫寫弄弄,睡得最遲。他聽見院外楊樹林裏呼呼風嘯,瀝瀝雨聲,幾頭野狗叫得特別凶猛,有股惶惶不安的氣氛。風雨中,似乎傳來低沉、整齊的跑步聲。

    他推窗一看,臉色唰地白了,打了個寒顫,日本兵!日本兵!隻見日本憲兵全副武裝從楊樹林裏湧了出來,潮水似的,席卷狹窄的街麵,把我們老宅院團團圍困。緊接著,摩托車、軍用吉普車呼嘯而來,明亮的燈光照得如同白晝一樣。

    大門,沖進後院,聽見有人喊話:快投降吧!你們被包圍了!是翻譯官癩頭黿嘶啞的嗓音。

    後院寂靜無聲,好像早已空無一人。一梭梭子彈打在房門上,門板成了胡蜂窩,脫落門臼,倒在地上。

    柳葉和莫厘已攀越後窗,翻上屋頂。 可是,後院也黑壓壓地湧進日本兵,無法落腳。

    砰!一槍擊中柳葉,她隨聲倒下,幸被瓦楞間的南瓜藤蔓絆住,沒有滾落在地。

    四嫂,你快走!我掩護!這是莫厘的聲音,也許是她受辱後第一次開口。

 

    莫厘返身跳回房中。她手中沒有武器,僅用單薄的軀體擋住窗口,不讓憲兵們攀登屋頂。一梭梭子彈射來,如同雷電抽打紙糊的風箏,東搖西蕩,血肉橫飛。大約支持了僅僅幾秒鐘,莫厘姑娘便橫在窗台上,不再動彈。 

    癩頭黿翻譯官建功心切,獰笑一聲,搶步上前,撥開莫厘的身體,躍上窗台。就在這一剎那,一聲慘叫,肥胖的身軀仰麵栽倒,他已經氣絕身亡。

       大家以為死去的莫厘,卻怒目圓睜,用一根細細的長扡,刺進了他的胸膛。

    那是一根捅煙槍的純鋼細扡。如此凶狠、如此準確地洞穿豺狼的心臟,莫厘姑娘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她刺死了癩頭黿,才咽下最後一口氣,身體漸漸僵硬。

    瘋狂的日本憲兵推開莫厘的屍體,紛紛翻上屋頂,瓦片嘩嘩亂響,踩得粉碎。憲兵隊長見身負重傷的柳葉始終沒有回擊,以為她也沒有武器,便高聲叫喊:抓活的,別讓她跑了!

       柳葉貓著身子,翻過幾家屋頂,攀上了城牆,在一片野樹林子的掩護下,從腿兜裏拔出雙槍,向日本兵點射。

       她的槍法極準,在漆黑的雨夜,竟然彈無虛發,連連擊中。追上城牆的日本兵從泥濘不堪的土墩上,栽落到環城河中,哇哇 亂叫。

       這女人在夜色蒼茫中,漸去漸遠,沒入濛濛的夜空,無影無蹤。

 

       第二天,蘇州城鬧開了鍋,各報都用頭版篇幅,進行詳細報道,有的晚報還出了號外。

       父親一個報界的朋友說,那個叫柳葉的女人,即是太湖遊擊隊裏赫赫有名的雙槍陸四寶 ,民間又稱雙槍阿四妹 。她受了司令薛永輝的派遣,潛伏在蘇州城裏,企圖打入憲兵隊內部,配合遊擊隊精銳力量,解救被捕的共黨要員和一批愛國抗日 誌士。不料,議事不密,被人告發,才引來駐紮在新閶門(金門) 的憲兵隊傾巢出動。

 

 

      啊!雙槍陸四寶進了蘇州城!人人喜形於色,暗暗相告。好似陰霾的暗夜透出些許曙色。我們有巴望了,有盼頭了!

      有人分析,莫怪她化名柳葉,桃紅柳綠,春色一片。柳樹葉子是綠的,蘇州人  同音。

      關於陸四寶的傳說真真假假,愈來愈多。

 

      據說,陸四寶原是網船(捕魚船) 上的童養媳,小丈夫夭折,認為被她克死的,不能留在夫家,被賣到一家財主家幹粗活,專在廚房殺魚宰雞,人邋遢,膽奇大。

      太湖邊起了炮樓,炮樓上的鬼子兵要找花姑娘喝酒取樂,便來抓財主家的獨生女兒。      財主家聞此消息,慌成一團。財主老爺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被鬼子兵明晃晃的刺刀捅破肚皮,挑出了白花花的腸子。

      財主小姐被五花大綁,推出門去,早已衣衫不整,花容失色。 撲在父親屍體上,放聲大哭。鬼子拉她不起,勃然大怒,猛起一腳,竟被踢昏過去,久久未能甦醒。

      正在此時,卻見廚房間的粗做丫環陸四寶,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步三搖走上前來,嘻嘻地笑,啊喲喲,你們東洋先生真正沒眼光、不識貨,我小姐嬌嬌滴滴,是紙張糊的,豆腐做的,一戳就破,一捏就碎,不會喝酒,不會唱曲,帶她去派啥用場呢!

      陸四寶這一打扮,果然光彩照人。她妖妖艷艷扭擺肥碩的屁股,聳動豐滿的胸脯,媚眼四處亂拋,嗲聲嗲氣說,東洋先生,不如我阿四妹代替小姐去陪你們喝酒吧! 你們要怎樣就怎樣,包你們稱心滿意。我這人酒量大,說不定能把你們幾個東洋先生統統放倒呢!

      陸四寶進了炮樓,和這幾個東洋先生都睡過覺。侍候周到,個個向她翹起大拇指,花姑娘,頂好頂好的,大大的良民。

      她的酒量果真不錯,把鬼子兵一一放倒,紮成大閘蟹一樣,架在汽油桶上,扔個手榴彈,轟------,隨同炮樓一起掀上天。

      陸四寶揹著幾支烏光發亮的長槍,輕輕哼著小寡婦上墳 的俚曲,大搖大擺去投奔薛永輝的太湖遊擊隊了。

 

      關於莫厘姑娘,我查不到她的真名實姓。

      隻知道,茫茫太湖三萬六千頃水域,有七十二峰,莫厘峰為第一峰。

      此峰,長年雲霧繚繞,又稱,縹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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