缽盂泉

冬苗,原名,董淼, 江蘇省蘇州市人。出國前,乃江蘇省蘇昆劇團(蘇州)、江蘇省錫劇團(南京)高級編劇。 1993年4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爾,任《華僑新報》編輯主任。為《魁北克華人作家協會》創會主席。出版戲劇、小說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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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魂之旅 [紀實小說] --女歌手偷渡記

(2007-05-17 05:00:23) 下一個

斷魂之旅(紀實小說)           

--女歌手偷渡記

冬苗

去弄個“加拿大國籍”回來

電視連續劇《躁動》開拍不久 , 即陷入矛盾之中:先是小說原作者要和劇本改編者打官司,接著好幾筆讚助款不能到位,最後,男主角又跳了槽。於是,劇組隻得停機,借調的演職人員都“暫時”返回原單位待命。

電視劇中扮演女主角的柳天瑩,原是當地歌舞團的業務尖子、節目主持人,為拍這個電視劇,才和歌舞團簽訂了“停職一年”的合同。如今,電視劇沒有拍成,灰溜溜地返回原單位,別說麵子落不下,閑言碎語不好受,也使領導左右為難,不好安排。本年度幾次重要演出,應該由她挑大梁的,現在好不容易讓別人頂上去,她回去後再能幹甚麽呢!

電視劇《躁動》的導演尚胖子,業務水平不敢恭維,社會活動能力卻特強。上至達官顯貴,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的“鐵哥們”。他偷偷捅出一個絕密消息:美利堅合眾國北邊的加拿大 , 地廣人稀,移民政策寬鬆得“叫人不敢相信” ; 隻要踏上加拿大的國土,三個月內便可取得“移民”身份,享受優裕的社會福利。近年來,全世界各地“難民”紛紛湧向加拿大,促使該國政府改變國策,即將發布嚴格的法令,不再無條件地接納各種“難民”了。

柳天瑩後來踏上了楓葉國的領土,親身驗證了導演尚胖子的消息並非空穴來風,而是鑿鑿有據、千真萬確的。

電視劇《躁動》劇組暫時下馬,正是一九八八年的九月。據尚胖子透露,加拿大的移民政策一直持續到該年年底,自一九八九年起,便要執行新的法令,為堵截“非法入境者”,將采取嚴厲的措施。

尚胖子對偷渡的途徑亦很熟悉,從廣州到香港,借道尼泊爾、印度,再從泰國轉道德國法蘭克福直飛加拿大,所化時間頂多一星期;到了加拿大還有三個多月時間,恰好趕上“末班車”,取得移民身份。

柳天瑩從小有份不安定的性格,看了法國科學幻想作家凡爾納的《八十天環遊世界》,便一直想走出國門,到世界各地去闖蕩一番。如今,電視劇《躁動》中途流產,她閑置在家,無所事事,難以排遺心中的失落感。她便想到:何不趁此機會,去一趟加拿大,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個“加拿大國籍”回來 ; 將來要出國旅遊,拔腿便走,省得去看那些官老爺的臉色啦!

柳天瑩打聽清楚,偷渡的費用總共是一萬伍千美元。她工作幾年,雖則薄有積蓄,但一下子要拿出這麽一筆钜款,還是困難的。於是,她隻得找她的男友楊黼昌商量。

楊黼昌是市醫院的外科醫生,柳天瑩開闌尾炎,是他動的手術。他驚歎柳天瑩絕妙的身材、潔瑩的胴體,便成了這位女歌手狂熱的崇拜者。本來他倆準備在這年的十月一日結婚的,都為柳天瑩要拍那倒黴的電視劇而耽誤了。如今電視劇停拍,最高興地便是那準新郎楊黼昌了,他才不在乎柳天瑩獲得甚麽藝術成就(柳天瑩名聲愈大,他感到愈加抓她不住),隻求她早早成為自己的合法妻子;把這隻美麗的百靈鳥攥到了手掌心,再也不怕她飛跑了。

楊黼昌樂顛顛地到處找房子、選家具,盤算著要邀請哪些賓客,在哪家酒店大辦婚宴;柳天瑩卻興衝衝地和他商議,想偷渡加拿大,去拿一張加拿大公民證回來。唉,這對未婚夫妻談了這些年馬拉鬆戀愛,南轅北轍,似乎從來沒有想到一起。

楊黼昌對那任性的女友,唯唯喏喏慣了,不敢正麵衝撞,隻是提出,先把婚事辦了 ; 待結了婚,由她遠走高飛。

“啊,阿昌,我隻出去三個月,你就信不過我了,今後一輩子,還該怎麽過?”柳天瑩最恨在婚姻大事上,提出種種庸俗的交換條件。

“不不不,阿瑩,我是說,一萬伍千美元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楊黼昌嗓音低啞,吞吞吐吐,又換了一個話題。

“喔,楊大博士是耽心雞飛蛋打、人財兩空,先要把我的貞操押上,才能放心?”柳天瑩看到對方那副窩窩囊囊的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其實你隻要爽爽快快地幫我湊齊一萬伍千美元,無條件地支持我實現自己的夢想,人心都是肉做的,說不定我自己會主動提出,和你結了婚再走呢!

“阿瑩,你,你別誤會,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楊黼昌心中一急,更不知講甚麽是好了。

“楊大博士,要是以金錢作為婚姻的交換條件,我不一定會選擇你啊!”柳天瑩滿臉鄙夷,輕輕晃著肩膀,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把視線投向窗外,“我可以登一個廣告,甚至公開招標,誰願意拿出一萬伍千美元,或比這筆款子更多的,我從加拿大回來便和他結婚。你說 , 會有人應徵、會有人投標嗎?”

“不不,千萬別胡鬧!”楊黼昌急得臉色灰白,更加慌亂了。他知道柳天瑩這個脾氣,任何驚世駭俗的事情,都會幹出來的。假使柳天瑩真要公開徵婚,憑她在社會上的知名度,憑她豔麗的長相、甜美的歌聲,還愁找不到腰纏萬貫的乘龍快婿嗎?!那他楊黼昌這些年的心血都要付諸東流了。

“阿昌,那你可以搶先應聘、搶先投標啊 --搶在我這個‘自我推銷’的廣告登出來之前。”柳天瑩一雙黑沉沉的明眸深深地望著對方 , 嫵媚中綻放出亮麗,狡黠中蘊含著靈慧。她和這位楊大博士,“拍拖”了幾年,還是有些感情的。

“好,阿瑩,這一萬伍千美元由我包了,”楊黼昌突然之間一拍胸脯,滿口答應了下來,“三天後,我送到你手上!”

“啊?阿昌,你哪有這麽多錢呀?”現在輪到柳天瑩驚訝了,她原來是打算和楊黼昌一起商量,如何來湊齊這筆錢;想不到楊黼昌一下子變得如此的財大氣粗了。

“你就別管啦,到時候決不會少你一分一毫。”楊黼昌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麵前,他有意要擺出慷慨大方的模樣,顯示一下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

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

列車隆隆,風馳電掣地正向香港進發。

柳天瑩依窗而坐,茶幾上放著一本攤開的《英語九百句》。她神情落寞 , 眺望著窗外急速逝去的田野和村舍,不想回憶的情景又一幕幕地湧上了心頭。

楊黼昌言而有信,果然把一萬伍千美金如期交到了柳天瑩的手中。這筆錢,他積蓄了多年,本來準備結婚購買新居,添置家具,也想在大喜之日宴請賓客,好好地熱鬧一番。如今為了籠絡美人心,隻得一股腦兒奉獻出來。

楊黼昌的父母都很寵愛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揀了一個黃道吉日,特意擺了一桌子酒菜,為柳天瑩餞行。盛情難卻,天瑩多飲了幾杯,就留宿在楊黼昌小妹的房裏。柳天瑩和楊黼昌談了幾年戀愛,借宿楊家,和他小妹合鋪,亦是平常的事,毫不為怪。

那一夜,楊黼昌的小妹不知為何沒有回房 , 柳天瑩神誌昏昏未加追究。睡到半夜,她發現有個黑影悄悄地摸了進來,還當是楊黼昌的小妹終於回巢了,想要對這俐牙伶齒的小姑取笑幾句,卻又醉意沉沉,懶得開口。

一股濃重的鼻息噴到了臉上,柳天瑩才驚疑起來:“啊,阿昌,是你?!”

“阿瑩,我實在憋不住了,”楊黼昌已撲倒在她的身上,兩手緊緊箍住了她的肩膀,像頭發情的公豬朝她臉上、胸前又啃又咬,“小寶貝,小妖精,你就救我一命吧!”

柳天瑩在學生時代就讀過很多文學名著,那些描繪男女情愛的篇章,總使她心馳神往、浮想連翩。她無數次地想像,和自己心愛的男人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充滿著詩情畫意。她也臉紅心熱地細細描摩出,新婚第一夜該是如何的風光綺麗,漾溢著浪漫氣氛 ; 兩情相悅,心心相印,她又怎樣含羞答答、半推半就地輕卸羅衣,和憐香惜玉的夢中情人實施靈魂的交融、肉體的結合。

柳天瑩在腦海裏勾勒出成百上千幅圖畫,而沒有一幅是如此情景的。她是被自己的未婚夫粗暴地奸汙了。她沉醉未醒,確實是無力反抗,沒有溫情,沒有快感,隻覺得這個醜陋的男人在自己的身上肆意蹂躪,貪婪地攫取,滿足其獸欲。

冰冷的眼淚緩緩地淌下臉頰,沾濕了枕巾。柳天瑩清楚地意識到,她不能反抗,不光是在酒醉之中渾身乏力;而且也在於她拿了這個男人的錢,拿了他整整一萬伍仟美元。一萬伍仟美元把她出賣了,這個懦弱、窩囊的男人才變得有持無恐、氣焰囂張;一貫心高氣傲、無所顧忌的柳天瑩隻得屈居下風、任其擺布。

這種心理上的弱勢,表現在柳天瑩遭到強暴後忍辱受屈、不敢聲張;而後幾天,楊黼昌闖到她的家裏,又在她整潔的小床上(以前楊黼昌坐都不敢坐的),和她發生過多次關係。 柳天瑩欠了別人的錢,就得償還,以自己的肉體來還這筆孽債,她把自己賣了一萬伍仟美元,賣給隻是迷戀她的肉體、從不關心她靈魂的楊大博士。她自己釀成的苦酒,隻能和著眼淚吞進自己的肚中。

楊黼昌終於得到了心目中的“女神”,誌滿意得,容光煥發,如同在人生道路上打了一個輝煌的勝仗。他整天樂嗬嗬地在柳天瑩身旁顛前跑後,為她置辦行裝,購買禮品。臨別時,又興抖抖地捧了一大簍“小零嘴”來,都是柳天瑩平素最愛吃的。

那簍“小零嘴”就放在車廂行李架上,柳天瑩看到就反胃,似乎都是以自己屈辱的眼淚所換來。如今 , 她終於擺脫了那個醜惡的男人,踏上了走出國門的旅程,她已經感到付出的代價太沉重、太巨大了!

她值得這麽“孤注一擲”嗎?她在國內又不是活不下去,觀眾的讚賞、領導的關懷、父母的寵愛,回顧那二十多年的生涯,可以說一帆風順,沒有受過任何挫折。她怎麽忍心割斷一切,孤身一人去闖蕩那茫然無知的新世界呢?

電視連續劇《躁動》寫的是一群年輕大學生沉浮“商海”的故事,尚胖子在聘請柳天瑩擔任女主角時,就說,有些聰明絕頂的女性,總不安於平庸的日常生活,渴望著奇跡出現,就如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都有一個不安寧的靈魂、一顆躁動的心。他看得出柳天瑩和《躁動》的女主角心靈是相通的,一定能深入角色,把女主角特定的性格完美地體現出來。

電視連續劇《躁動》沒有拍成,柳天瑩覺得那女主角不安寧的靈魂卻附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不甘心在歌舞團裏當一名平凡的歌手和普通的報幕員,她還有更為廣闊的天地,能做更多更多的事。重要的是,必須突破現狀、擺脫束縛,讓她充分展露出各方麵的才華。

柳天瑩知道她不是俄國的安娜·卡列尼娜,不是法國的包法利夫人,也不是《躁動》中的女主角。她隻是有種莫名的煩惱 , 經常覺得透不過氣,周圍的環境太狹隘、太局促;她需要空間,很大很大的空間,無邊無際的空間,讓她像糜鹿一樣奔馳在原野,像雲雀一樣遨遊在天空。她時時感到體內流動的血沸騰發燙,狂野不羈,要衝溢整個世界。她無端有種瘋狂的衝動,做出一些怪異的行為,讓人們刮目相看 : 什麽是真正的柳天瑩? ---- 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偷渡去加拿大,到底懷有什麽目的呢?柳天瑩直到今天也不清楚,她隻能回答自己:“沒有目的,便是最大的目的。”這才是她柳天瑩永不改變的稟性。“她是風暴中的帆,她的寧靜就在驚濤駭浪之中。”(《俄》萊蒙托夫)這是她的心聲。

她記得小時候跟同學去郊外春遊,看見一個倒坍的山洞,幾個素以“膽大”著稱的男同學都畏畏縮縮不敢進去,她卻帶領兩名女生悄悄摸了進去。洞內曲曲折折,幽暗潮濕,漸漸地伸手不見五指,又有一股腐朽黴爛的氣息撲鼻而來。兩個女同學都嚇得哭了起來,跌跌撞撞返身就逃,隻有柳天瑩獨自兒堅持到底。她扶著石壁,淌過很深的積水潭,終於找到了另一個洞口。出了洞,她又迷了路,走得腿也拐了,直到傍晚時分,她才找到同學們的隊伍。為這件事,老師嚴厲地批評了她;她卻把洞內探險的經過寫進了作文之中。那次作文由老師命題的,叫做《愉快的記憶》。這篇作文寫得特別精彩,老師密密加圈後又不得不展覽於教室之中。她的大膽,男同學都甘拜下風;隻有她自己知道在洞內的時候兩腿打哆嗦,差點兒邁不開步,隻是不願意往回走。她奇怪的是,情緒愈是緊張,心中愈是有種歡快、陶醉的感覺,稱之為《愉快的記憶》絕無虛假。那亦是她柳天瑩不同旁人的特異之處。

柳天瑩如今又進入一個陰暗的洞穴之中,她能否找到一個明亮的出口?這個洞穴會通向甚麽樣的天地呢?

難道不會成為紅歌星 ?

到了香港,柳天瑩很順利地找到了第一個聯絡人鮑裏斯,那是個年逾古稀的英籍老人,頭發灰白,滿臉紅光,行動有些遲緩,說話聲音卻很宏亮。他對柳天瑩單身一人尋到他那裏,很感驚奇,仔細盤問了一番,又打了幾個電話,隨後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柳天瑩跟前,再以發亮的目光上下端詳了一會兒,笑吟吟地說:“我鮑爺在黑道上跑了幾十年,從沒有遇上你這樣單身獨行的漂亮小姐呢!一路上……要當心了!”

柳天瑩被他看得全身發毛,不安地蠕動一下,低下眼睛戰戰競競地問:

“老先生,我什麽時候能夠離開香港呢?”

“哈哈哈,剛來香港怎麽就想離開?年輕人,好好玩玩嘛,到各處去看看,東方第一大都會名氣響著呢!你們化了錢,我這當東道主的,還能不熱情招待?對啦,小姐,順便提一句,我不喜歡被人稱作‘老先生’,我不老,永遠不會老,而且也不想文質彬彬當什麽‘先生’,江湖上叫我‘貓頭鷹’,小姐你要是客氣一點就稱呼我一聲‘鮑爺’吧!”鮑裏斯一雙混濁的黑眼珠發出透明的色彩,確實像隻老邁的貓頭鷹,他還是和善地笑著,卻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是,鮑爺!”柳天瑩惱怒自己為甚麽聲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也是人,我也是人,難道怕他一口吞了我?柳天瑩挺了挺腰,努力裝作輕鬆的模樣,攤出她所特有的嫵媚笑容:“我要去的地方是加拿大,不是來香港旅遊觀光的。鮑爺應該明白,我沒有閑情逸致,也不想浪費時間在此逗留。還是請您及早安排,讓我趕往目的地。”

鮑裏斯吃了一驚,一雙貓頭鷹式的眼睛發出更加逼人的光輝。他暗自沉吟,由他經手的成千上萬偷渡客中,沒有這般光豔照人的單身女子,更沒有如此桀驁不馴的大膽狂徒,剛一照麵,便出言不遜,膽敢冒犯他的虎威。

他輕輕哼了一聲,以低沉的鼻音威嚴地說:“柳小姐,莫心急嘛!為了對你負責起見,還有些必要的手續要辦,例如加蓋印章啦,旅遊簽證啦。幹我們這一行的稍一疏忽,便雞飛蛋打,還有殺身之禍。我想柳小姐這次旅行還是順順當當的好,不想在哪個海關惹出甚麽麻煩來吧 ? ”

鮑裏斯一招手,便有個小夥子來到跟前,由他帶領柳天瑩去“休息的地方”。

那小夥子叫丹尼,長得極為英俊,隻是神情有些陰鬱。後來知道,丹尼是鮑裏斯的孫子,隻有十八九歲的模樣,碧眼卷發,帶有明顯的外國血統。他沉默寡言,頭腦卻出奇的靈活,能講好幾種語言,一次次地帶領“人蛇”偷越邊境,從來沒有失手過。他是鮑裏斯最為得力的助手,也是這個“貓頭鷹王國”無可爭議的接班人。

丹尼把柳天瑩領到鬧市區的一座公寓大樓裏,打開一個居室,裏麵有大小兩個臥房,較大的那間房裏有兩張床,靠門邊的一張床已有人占據,放了件玫瑰紅的風衣,還有一些大小箱包,顯得有些雜亂。

表情冷漠的丹尼隻是簡單地作了介紹:“那位小姐也是剛從大陸來,對麵房間住著她的契爺,拿你們大陸上的話講也就是乾爹。”丹尼微微蹙起雙眉,又輕輕嘀咕了一句:“怎麽才來就走開了呢?”

“他們也許按照你們鮑爺的吩咐,到各處走走,好好玩玩,香港畢竟是東方第一都會嘛!不如請你介紹一下,這裏有哪些地方好玩的,我也可以擬定一個旅遊計劃啊!”柳天瑩故作輕鬆地嘻嘻笑著,有意想逗逗這個毛頭小夥子,驅散剛才鬱結在心的屈辱感。

“你們住在這裏不會有甚麽危險的,當然也不要去招惹麻煩,你們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觀光客’啊!”丹尼對柳天瑩深深地望了一會,忍俊不禁,終於扯動嘴角笑了,“柳小姐真有這份好心情,也可以到附近走走,隻是千萬不要走遠了,我們隨時隨地都可能離開香港的。說真的,我不明白,小姐你為什麽也會走這條路,而且是單身一人?好吧,有事你就‘ CALL ’(打電話)我!”他撕下一頁日曆紙,飛快地寫下一個電話號碼,便匆匆地走了。

柳天瑩到樓下大排擋裏吃了一碗越南和粉,又給父母掛了個電話,告訴兩老,她已平安抵達香港;父母親隻知道她到太平洋的塞班島去旅遊,散散心的。真正知道她此行的目的,隻有和她脾氣相投的二哥,二哥開車把她送到車站,遞給她一個化妝盒似的小包,裏麵整整齊齊裝滿了高價兌換來的美紗,可能是二哥多年經商的全部積蓄了。柳天瑩兩眼濕潤,想推還這個沉甸甸的小包,二哥隻是輕輕地說:“阿瑩帶著吧,出門不比在家裏!”他仰起胡子拉碴的臉麵,望著天空,似乎抑製著一聲即將爆裂嗓門的嗚咽;隨即他急速旋轉身子,掩住嘴巴匆匆離去了。

二哥和她手足情深,柳天瑩打去電話的時候,他偏偏不在家中。柳天瑩隻得聽著老爸老媽重複不完的囑咐,嗯嗯地應著,像個乖女孩。

天瑩覺得也應該給楊黼昌掛個電話,對方聽到她的聲音,激動得嗓門都抖了,想不到那個男人比她父母還嚕蘇,以沙啞的嗓音,千叮萬囑要她防備外麵無孔不入的壞男人、裝模作樣的大色狼,不要上了別人的當。天瑩在心裏恨恨地想,你就是這樣的壞男人、大色狼,裝模作樣,無孔不入,還有嘴說別人呢!天瑩突然冒出一個惡作劇的念頭,故意柔聲細氣地對他說些情意綿綿的親熱話,說她如何想念他,離不開他,單身在外,已經有好幾個晚上睡不好覺。挑逗得對方欲火狂竄,大口喘氣,結結巴巴說不全一句囫圇話,天瑩才咯咯咯地嬌笑著,悄悄地把電話掛了。

嗨,這個感覺特棒!天瑩邁著富有彈性的步子,哼著莫紮特的《歡樂頌》走回公寓。

同一房間的那位女同胞還沒有回來,床頭還搭了那件玫瑰紅的風衣,這麽晚了,還能到哪裏去呢!真是個夜遊神。

柳天瑩趁著房裏無人,先去舒舒服服泡了一個澡,驅走了渾身疲勞。躺在床上,她又看了一會兒電視,熒屏上是位當地的女歌手在舉辦演唱會。隻見從舞台高空緩緩垂下一座燈台,色彩繽紛,絢麗奪目,那女歌手坐在綴滿鮮花的寶座上,頭戴熠熠生光的金冠,身披薄如蟬翼的輕紗,似乎從天而降的仙女一般,唱著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憑心而論,她唱得並不好,聲音也沒有受過專業訓練,隻是憑著幾份嗓子甜潤的天賦而已,聽眾們卻已爆出如癡如狂的歡呼聲,沸騰的熱潮幾乎要掀翻整個舞台。

天瑩各方麵的條件都要遠勝這位女歌手,她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無論美聲唱法、通俗唱法、演唱民歌都得心應手,達到了較高的藝術境界。她在當地也有了一些名望,但沒有舉行過個人演唱會,沒有出版過錄音帶,受觀眾歡迎的程度更是遠遜於那個平庸的女歌手。

走出國門,也許這條路被她闖對了。在國外沒有那麽多牽牽拉拉的關係網,靠實力,靠衝勁,她柳天瑩難道不會成為世界級的紅歌星?

看罷演唱會,天瑩昏昏乎乎地進入了夢鄉,似乎她已坐在從天而降的寶座上,接受著觀眾山崩海嘯般的歡呼……。

天哪,都和甚麽人在一起!

翌日清晨,天瑩從睡夢中醒來,看到鄰床還是空蕩蕩的。咦,不對!半夜裏,似乎那個女同胞回來過,天瑩眼皮沉重,打不起精神來跟她打招呼。難道是在夢中?天瑩起身之後,看到鄰床枕邊多了一件蕾絲胸衣,桌上還有一些零亂的化妝品。昨天夜裏果然有人來過,卻顯然沒有睡在這裏,那位神秘的“室友”又到哪裏去了呢?

天瑩梳洗完畢,發現對門的房間緊閉著,可見裏麵住了人。天瑩吃罷早點在街頭逛了一圈回來,看到那房間已經敞開,有個年輕女子側身睡在那邊床上。

不一會,一個中年男子從盥洗室出來,光身,係了條大浴巾,露出大金牙“嗬嗬”地笑著。

“嘩!你是柳小姐吧,果真長得好漂亮、好漂亮哎!”那男子一邊說著話,一邊把熱烘烘的身子湊近過來,似乎要講甚麽機密話似的,“柳小姐,你碰上我,是有福了,老實告訴你,我有幾個老友在香港娛樂界很有名望的呢!隻要把你包裝包裝,準能壓倒梅豔芳、擊敗葉倩文!天後寶座,由你獨魁!”

“對不起,先生,我還不認識你呢!”柳天瑩漲紅了臉,趕緊逃回自己的臥室。

“不要緊,不要緊,俗話說,同舟過渡三世有緣,何況我能和你這樣漂亮的小姐住在同一個屋頂下呢!”那男人涎皮賴臉跟進房裏,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床上。

“哎,這是我的房間,我請你出去!”柳天瑩可不是好惹的主兒,頓然柳眉倒豎,杏目圓睜,厲聲斥責並把手指按到了警鈴上,“我要報警啦!”

“哈哈哈,報警?你報啊!”那男子身子一倒,索性四橫八叉地躺了下來,露出了鬆垮垮的光肚兒,“這是你的房間,也是我契女的房間,難道我做契爺的不準進契女的房,不能在契女的床上躺躺、打個滾?”哦,這兩個就是契爺和契女,天瑩方才弄清楚了他倆的身份 ; 想要不加理睬,對方卻還在挑釁:“你報警啊,哼,也不想想你是甚麽人?

我是甚麽人?柳天瑩渾身一凜,猛然驚覺到她不再是眾星捧月的女演員,而成了非法入境的偷渡客。身份上的一落千丈,使得柳天瑩不得不收斂自己的傲氣,向對麵房裏的契女投去求援的目光。

“契爺,瞧你這副模樣,別嚇著了人家!”那契女懶洋洋地放出話來,“柳小姐,其實我那契爺是個熱心人、大好人,最肯幫助人了!既然我們上了同一條船,走的是同一條路,今後少不得互相照顧、互相關懷。契爺在各方麵都有一些換帖弟兄、割脖子朋友,要是有用得到的地方,盡管吩咐,切莫見外啊!”

那契女披著絲質睡褸,風致嫣然,露出深深的乳溝,嫋嫋娜娜地走進房裏,帶來一股濃烈的香味。她身材豐滿,皮膚白淨,麵目也算清秀,隻是眼睛稍有斜視,看人的目光也有些遊遊移移,蘊含著異樣的誘惑力。

她自我介紹叫薑曼婕,出國前在粵東某地工業公司當會計;她的契爺叫汪嵩漢,是個香港商人,在新界、大嶼山都有很大的產業。

柳天瑩後來知道,這個薑曼婕是全國通緝的大貪汙犯。她利用工作之便,把一千八百多萬的貨款轉移到香港商人汪嵩漢的名下,兌現之後,雙雙潛逃。汪嵩漢甘願拋家別妻,和她到加拿大去建立新家庭。

就在這一天,天瑩又在公寓樓道裏碰上一個中年壯漢,據說也是去加拿大的,卻是某省盜賣汽車的首腦;再聽說有一對年輕夫婦,牽涉到某個販賣黃色錄像帶集團。過了幾天,天瑩又知道這些人中間有些是車匪、路霸、毒品販子,還有乾脆是從監牢越獄潛逃的在押犯、死囚犯……。

天哪,我都是和甚麽樣的人在一起啊!柳天瑩了解這些人物的背景,都是貓頭鷹鮑裏斯的孫子丹尼悄悄告訴她的。相比之下,這個英俊小夥子還富有同情心,值得信賴。柳天瑩明知道丹尼屬於黑社會,是鮑裏斯忠實的接班人,本性必然凶殘狠毒。但天瑩還不由自主地願意接近他,時常找機會和他說說話。

柳天瑩陷於“狼窩”之中,她確實也生得漂亮,又是單身獨處,差不多每個男人見了她 ,都流露出色迷迷的目光,轉彎抹角隻是想誘她上床。尤其那個香港商人汪嵩漢和她住在一個單元裏,朝夕相處,誌在必得。幸好,丹尼對這個老淫棍進行了嚴厲的警告,並調整了居室,讓天瑩獨占一房,插銷上鎖,以策安全。大家都明白,即使是最為刁蠻的“人”

,也是畏懼“蛇頭”的,“蛇頭”是主帥,是上帝,“蛇頭”掌握著“人蛇”的命運。故而,老淫棍汪嵩漢雖則對柳天瑩的雪肌玉膚、美妙身材,饞涎欲滴,但礙於丹尼的威勢,暫時尚不敢輕舉妄動。他想,好得來日方長,一路上有的是大把機會。他不相信這位好不容易遇上的絕色美人,還能從他獵豔專家的手掌心裏溜走!

柳天瑩整天處於警戒狀態,神經繃得緊緊的,實在有些支持不下。她又一次打電話給國內楊黼昌,訴說心中的苦惱,向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呼喚:“阿昌,我想回來,馬上回來,回來和你結婚,回來和你好好過日子!我再也不想出國了,永遠永遠不想出國了!”

“啊,阿瑩,你瘋了嗎?”天瑩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會作如此的反應,但確確鑿鑿是楊黼昌沙啞的聲音震蕩在她耳邊,“你才到香港就想回來,我那一萬伍仟美元怎麽辦?再說,你要偷渡去加拿大,你們歌舞團領導已經知道了,準備召開全團的批判會呢!你回來正好充當活靶子!”

柳天瑩的心髒急遽地往下沉:怎麽搞的,她明明對外宣揚,是去太平洋上的塞班島旅遊的。是誰泄露天機,說她要偷渡去加拿大?!這著棋太狠了,太毒了,斷了她的後路,使她沒有了回頭的餘地;現在不想往前走,也隻得硬著頭皮鋌而走險了。

“阿瑩,你別去管你周圍是些甚麽人!好歹堅持到加拿大,拿到了綠卡,擔保我出國。憑我的外科技術,在國外一定可以掙大錢的。我們在那裏建立美滿幸福的小家庭,你如今所受的委屈、勞累,不是都得到了報償嗎?”楊黼昌沙啞的男低音還在話筒裏喋喋不休。

哦,原來你投資一萬伍仟美元,還有這麽大的算計,也想把你弄出國?如今我是擔驚受怕偷渡出境,將來你楊大博士可是堂堂正正以“夫妻團聚”的名義直飛加拿大。出國的路子要我冒著生命危險去淌平,你還像個男人嗎?

柳天瑩滿懷悲憤迸出了眼淚,“啪”的一聲掛斷電話。心想,這一萬伍仟美元我早晚要還給你的,連本帶利一起扔到你的臉上。你要出國,想到國外去發展,對不起,沒門!本姑奶奶決不會幫你半點兒忙!讓你自己去闖天下吧!

積聚了幾天的憤怒,天瑩終於在香港海關發作了。檢查官是個紫黑臉膛的中年婦女,對柳天瑩的證件反複看了幾遍,聲氣挺粗地問道:“你真的到尼泊爾去吧?”

“當然。”柳天瑩毫不示弱地橫了她一眼。

“去幹甚麽?”

“旅遊,看我表哥。”

“到底是旅遊,還是看望表哥?”

“看望表哥,然後表哥陪我去旅遊,不可以嗎?”

“不會偷渡到其他國家去吧?”女檢查官淩厲的目光,緊緊罩住柳天瑩不放。

“你看我像個偷渡客嗎?”天瑩的目光也像利劍,毫不退讓,直刺對方。

“哼哼,你去尼泊爾,為甚麽沒有回程機票?”女檢查官以為抓到了把柄,更是提高了嗓門,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

“去尼泊爾難道非要回程機票嗎?你們香港海關在哪一項規定上寫著?我準備去西雙版納,繞道張家界,玩個痛快,你管得著嗎?”柳天瑩理直氣壯,回答得落地有聲。

柳天瑩和那女檢查官爭吵不休,驚動了一個更高官銜的英裔男子,那人仔細地查看了天瑩的證件,認為沒有破綻,揮手放行了。柳天瑩哪肯善罷甘休,還盯住了那女檢查官在吵:“你們香港人有甚麽了不起?香港還不是要回歸中國嗎?幹嗎那麽狗仗人勢欺負自己的同胞!我是歌舞團演員,掙的錢不比你少,生活得比你還舒服,我為甚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偷渡出國?為甚麽?為甚麽?為甚麽?”

聲嘶力竭最後三個“為甚麽?”,是柳天瑩從靈魂深處發出的呼喊:她為甚麽放著好端端日子不過,要偷渡出國呢?把自己一生前程押了上去,把寶貴生命押了上去,值得嗎?隻憑一時衝動,去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幻,能夠如願以償嗎?

離開香港海關,搭上飛機,便真要踏上別人的國土了。柳天瑩大吵大鬧,真希望那個氣焰囂張的黑臉女人把她扣留起來,押送回國;要是她再能返回那方生她、養她的熱土地,不論付出甚麽代價,她也認了。

丹尼安排偷渡客們分頭出關,一個個都順利通過,隻有柳天瑩還在大聲爭吵。丹尼焦急得額頭上冷汗直冒,卻不能上前幫忙,又不能扔下不管,真是心亂如麻。他當了那麽些年的“蛇頭”還從來沒有碰上如此棘手的事情呢!

柳天瑩吵得愈凶,似乎表示她心中愈是坦蕩。她的一切證件確實毫無訛錯,那英裔官員隻得代替同僚誠懇地向她道歉,並親自提上行李把這個不好對付的女子送進了機艙。

飛機起飛後,丹尼悄悄告訴柳天瑩,最近有好幾批偷渡客被香港海關扣留了起來,不少通道都被封殺,幸好他們所屬的聯絡點尚未暴露。為了安全起見,他爺爺鮑裏斯才要大家在香港多住幾天,能有時間對護照進行高科技檢測,重新驗證每一個細微的環節,保證不出一點兒紕漏。丹尼關照柳天瑩,一路上還得多加小心,千萬不能再大發小姐脾氣引起軍警的注意。

長窗映出一個巨大黑影

偷渡客們進入尼泊爾境內,丹尼的臉色愈加凝重,不言不語,澄藍的瞳孔裏閃耀著警惕的寒光。這個貧窮落後的內陸小國,平時一直鬆鬆垮垮的,如今在入關處卻布滿了武裝警察,有些還佩有加拿大邊防人員的標記。

加拿大的皇家警察怎麽深入到尼泊爾的彈丸之地呢?柳天瑩後來知道,加拿大政府要改變移民政策,各國的“人蛇集團”認為是“掘金”的大好時機,有意放風出去,招徠各國的偷渡客從四麵八方湧向楓葉國的領土。加拿大政府招架不下,隻得派出大批邊防人員到各國海關去阻截,尤其東南亞一些經濟落後的國家戒備更是森嚴。

丹尼早就作好應變的準備,到了尼泊爾的首都加德滿都,會同當地的“蛇頭”,決定化整為零,分頭闖關。丹尼帶領柳天瑩,還有同一房間那對契爺、契女仍按原定計劃,借道印度,直達泰國曼穀。

丹尼和那契爺汪嵩漢都持有大英帝國頒發的香港護照,柳天瑩和那契女薑曼婕已更換了新加坡的假護照。據當時規定,新加坡的護照,在加拿大可取得落地簽證。

從尼泊爾抵達印度德裏機場,入境引起了麻煩,加拿大駐守在那裏的檢查人員未加幹預,新加坡駐印使館卻插上一腳;他們剛頒布最新通令:凡持有新加坡護照入境者,一定要通知他們,由他們派人前來驗證。

全世界都知道,新加坡的法律出奇的嚴酷,攜帶幾包毒品尚且要判處死刑,更別說偽造他們的護照偷渡闖關了。

柳天瑩、薑曼婕護照被扣,在機場裏等候新加坡使館派人來檢查,無疑是束手待斃、死路一條。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反正一切都豁出去了。柳天瑩看到德裏機楊人員噪雜,秩序比較混亂,便向丹尼提出,她和薑曼婕兩人不如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僥幸闖出關去?事到如今,丹尼也沒有了主意,躊躇再三,最後隻得同意兩個女人去搏一搏命運;好得他和那契爺汪嵩漢都有正式護照,不愁不能入境。於是,柳天瑩和薑曼婕把行李物品都交給了兩個男人,輕裝前進,混在一個旅遊團中間,向入境口湧去。

柳天瑩不能不佩服薑曼婕隨機應變的能耐,看她用蹩腳的英語比比劃劃向一個印度檢查官搭訕,不斷地賣弄風情,弄得那檢查官暈頭轉向,不知道這個女人出境還是入境。薑曼婕對柳天瑩悄悄抬了抬眉毛,這兩個女人果真堂而皇之在檢查官的眼皮底下闖出關去。

幾乎就在同時,機場內一陣哄鬧,警鈴大作,衝出一隊武裝警察封鎖四處出口,說是發現了偷渡客混在旅客之中,需要逐個檢查證件。

柳天瑩和薑曼婕慌慌張張逃出機楊,還沒有喘過氣來,便招呼一輛出租車,急速離去。柳天瑩和薑曼婕登上了車,方才意識到兩人對印度的首府新德裏地陌人疏,兩眼一抹黑,該到甚麽地方安身呢?於是,她倆隻得吩咐司機先在就近找一個旅館。

新德裏雖是印度首都,但街道狹窄,樓房破舊,來往行人衣著也很寒酸。出租車在一家旅館門前停了下來,店主是個頭纏白布的乾瘦老頭,兩眼暴突,見她們兩個沒有證件,一股勁地搖頭不肯辦理入宿手續。薑曼婕告訴他,機場發現了偷渡客,武裝警察突擊檢查,把她和丈夫(這回不說契爺了)衝散了,證件和行李都在她丈夫那裏,還望通融一下,讓她住上一宿。那乾瘦老頭頭倒不搖了,瞪大了一雙暴突的山羊眼睛,對薑曼婕怔怔地望著,似乎懷疑眼前的女子即是從機場逃竄的偷渡者。

柳天瑩眼看要露餡,急中生智連忙從鱷魚皮包裏抽出幾張小額美鈔,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微笑著說:“住不住店,沒有關係。你們這兒條件也太差了。我想先換些零錢用用,不知是不是方便?”

“方便,方便!”那乾瘦老頭見到美鈔,暴突的眼珠都發綠了,急忙伸出瘦骨嶙峋的巴掌來,眼不得一把奪過錢來。

“算了吧,小妹,等你姐夫來了一起換吧!”薑曼婕意識到那老頭上了鉤,立刻與她積極配合,“我們還是先找旅店要緊。”

那乾瘦老頭哪能讓到手的美鈔飛了,連忙巴結地說:“兩位不是要住店嗎?好商量,好商量,先把錢付了,手續明兒再補辦吧!”

柳天瑩預付了房金,乾瘦老頭帶領她倆上樓,打開了沿街一間寬敞的大客房。房內陳設還算不錯,有沙發、冰櫃、彩電,被褥也很乾淨,淡淡地散發出一股幽雅的檀香味。

薑曼婕放心不下她的錢箱,稍稍補了一下妝,便急著要返回機場尋找她那契爺。柳天瑩心裏也很焦灼,她倆住在這座旅館裏,也該馬上告訴丹尼,和他取得聯係。

她倆在旅館的小餐廳裏胡亂吃了些東西,決定分頭行事。薑曼婕返回機場去尋找丹尼和她的契爺,柳天瑩留守在旅館裏等候他們回來。

薑曼婕單身一人重返機場固然要冒莫大的風險,柳天瑩獨自留在旅館裏卻更加提心吊膽,坐立不安。

夜幕降臨,天瑩從窗外望去已是萬家燈火。新德裏的夜晚還是很熱鬧的,車來車往發出刺耳的喇叭聲,還有種種奇奇怪怪的叫賣聲、喧鬧聲。天瑩坐在臨窗的沙發裏,神經繃得緊緊的,時時都在擔心,薑曼婕會不會一時疏忽露出馬腳,警察會不會順藤摸瓜追蹤到旅館裏來……。

這個旅館也真特別,好端端的一個起居室,卻有那麽多門,不知道每道門通往甚麽場所?天瑩後悔剛才沒有和薑曼婕一起察看四周環境,如今聽到樓房內的一些聲響,都心魂不定、疑雲重重。這裏每道門的後麵似乎都隱藏著窺探的眼睛、吃人的妖魔。

柳天瑩孤零零地被遺棄在異國他鄉一間陌生的旅館裏,身上沒有證件,旁邊沒有親人,皮包所帶的一些零錢能度過幾天呢?她也把自己的行李、現款交托給了丹尼。她知道丹尼對她有好感,處處衛護她,但,對方畢竟是個“蛇頭”,是個“黑社會的歹徒”,怎麽可以毫無保留信任他呢!

瞧,如今丹尼扔下她不管了!那個通緝犯薑曼婕也一去不複返。她孤身一人,舉目無親,該怎麽辦呢?

時間一分分地逝去,街道漸漸地靜寂了下來。柳天瑩和衣躺到床上,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她似乎聽到隔壁房間裏有女人嚶嚶哭泣聲,以及低沉的誦經聲,過了一會兒,那屋內突然湧進來好多人,皮靴底下釘著馬蹄鐵,錚錚作響,還有卡卡的手銬聲。柳天瑩渾身竦然,立刻聯想到了警察。這些人以當地語言拷問那女人,天瑩當然一句也聽不懂,隻覺得聲浪震得板壁嗡嗡晃動。女人在苦苦求饒,也有人在從中勸解,後來把旅館老板也叫來了,反覆盤問,那幫窮凶極惡的家夥發了一通威,把哀哀啼哭的女人連拖帶拉抓走了,一陣樓梯轟響,哭哭啼啼的聲浪漸去漸遠。柳天瑩以為隔壁房間人已走空,但是過了一會兒,那裏又傳出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嗓音是那樣的蒼老,那樣的悲涼,富有神秘的感染力,似泣如訴,一波又一波,宛如海潮似的悠遠而深長。

柳天瑩聽著聽著,隻覺得心口陣陣發緊,眼前出現了紛紛紜紜的意象,似乎那人在同天國的神靈絮絮密語,又似四周無數幽魂都在哀哀呻吟……。

窗外起風了,晃動的樹影映照在雪白的牆上,幻變成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似乎時時刻刻伺機要撲到柳天瑩的身上,把她撕成碎片,一口吞食了她。柳天瑩不敢叫喊,不敢動彈,蜷縮成一團,精神緊張得已到了崩潰的邊緣,“蓬蓬蓬”整個房間都震蕩著她的心跳聲。

將近天明時分,窗外淅淅瀝瀝飄灑起蒙蒙細雨。徹夜未眠的柳天瑩適才有了一點朦朧的睡意,突然聽到窗外輕微的卡嚓聲,而且愈來愈清晰,愈來愈逼近,就在她的陽台下,似乎有人沿著落地水管在悄悄爬上來。柳天瑩嚇得每根汗毛都直豎起來,還對自己說,不可能的,一定是風雨刮落了樹枝,或者是野物想來覓食。就在此刻,“撲落”一聲,有人跳進了陽台。接著,“篤篤篤”,窗外竟然響起了輕微的叩擊聲。

柳天瑩從床上直身豎起,向外一看,啊!通往陽台的落地長窗上赫然映照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柳天瑩想衝出門外呼喊,但兩腳著地抖索不止,剛跨出一步便癱瘓在床邊。

這時,陽台外傳來焦灼的低喚聲:“柳小姐,快,快讓我進來!”

“你,你是甚麽人?”柳天瑩癱在地上其實已經聽出對方的聲音,追問一句,隻是想加以證實。

“柳小姐,我是丹尼,快讓我進來,快!”丹尼的身上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天瑩在朦朧的曙光中依稀辨出了他的輪廓。他低沉的嗓音微微顫栗,也是天瑩最為熟悉不過的了。

柳天瑩掙紮著從地上爬起,費了好大的勁才拔開長窗插銷,丹尼一閃身子溜了進來,急忙用後背掩上窗子。

“丹尼,你怎麽深更半夜從陽台爬上來呢?”柳天瑩小聲埋怨道,隨手要打開電燈。

“不準開燈!”丹尼一步搶前,按住天瑩的手背,“柳小姐,我們得馬上離開這兒!” “為什麽?”

丹尼介紹說,警方發現了這次偷渡客的行蹤,立即要在全城開展搜捕,尤其對這樣的旅店更不會放過。故而,他要在天明之前,把柳天瑩護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哦,”天瑩從胸中湧起一股感激之情,頓然覺得兩眼熱辣辣的。謝天謝地,她沒有被扔下不管,丹尼這個“蛇頭”冒著風雨在深更半夜竟爬上陽台來救她脫離險境。丹尼渾身精濕,混雜著汗臭的雨水滴在地上,汪成了一灘。他那肮髒的T恤衫,緊貼在身,緊繃繃的,更加顯露出結實、堅硬的胸肌。這個小夥子英氣勃勃、膽識過人,要是沒有他那“蛇頭”的身份,這一回,倒像重現了舞台上“英雄救美人”的場景。

嚴峻的現實,不允許柳天瑩沉浸於美麗的夢幻之中。她不能聲張,不能驚動旅店的老板,必須在天明之前,迅速逃離這個危機四伏的棲身之所。大門出不去,唯一的辦法還是跟隨丹尼從落地水管滑下去。

街上風雨交加,年久失修的水管搖搖晃晃,分外的滑溜。丹尼抓住水管一把又一把地徐徐下落,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消防隊員,很快就踏上了街麵。柳天瑩卻戰戰兢兢死死攥緊陽台的欄杆不敢鬆手,她從小是個膽大的女孩,很少恐懼、害怕、要求人幫助。但是,這一次她的渾身膽量都不知到哪裏去了,伸手接觸到水管,便聽到水管卡卡嚓嚓的爆裂聲,似乎立即便會斷開,她要被摔落在地。她又想到,街上的行人會不會看到?巡路的警察會不會發覺?手臂痙攣,兩腿僵硬,她再也支撐不住,要失聲哭喊出來了。就在這時,她感到有雙堅強的手扶住了她,有一個暖和的身體摟抱著她,使她徐徐地往下滑去……。

毛毿毿的手向她伸了過去

幾天之後的一個深夜,丹尼帶領柳天瑩、薑曼婕,登上一輛停靠在鐵路線上的鐵皮棚車。

棚車裏黑黝黝的,地麵鋪滿了乾草,散發出牲畜糞便的腥臭。丹尼在靠近草垛的一端,給兩名女性整理出一個狹小的鋪位,取出麵包和烤肉,還有幾瓶礦泉水,囑咐了兩句,便要跳下車去。

“丹尼,我不能留在這裏,我要跟你一起去!”薑曼婕突然撲到門邊,死命地攥緊了他。

“薑小姐,你要是再這樣鬧,別怪我扔下你不管了!”丹尼壓低了嗓音,嚴厲地訓斥

“錢,錢,錢,你們騙走了我的錢!”薑曼婕不顧一切地叫嚷了起來。

“薑小姐,”丹尼返身一把按住了她的嘴,“我給你說得很明白了,帶走了你的錢不是我,是你的契爺汪嵩漢。”

“什麽契爺,那個姓汪的王八蛋,無情無義的家夥!”薑曼婕被丹尼按住了嘴巴,唔唔地還在吼叫,“姓汪的和你勾結在一起,你要負責給我找回來!”

“很抱歉,他已經返回香港去了,我隻負責把你們送出印度邊境,其他的事都無法效勞。”丹尼不耐煩再作解釋,劈手一掌把她推倒在地,抖落了身上的草屑,又想跳車離去。

“不,你不幫我把姓汪的找回來,我就跟你沒完!”薑曼婕躺在車門口,還在大吵大鬧。

“薑小姐,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捆綁起來,或者乾脆一刀宰了你?”丹尼氣得頰上的肌肉簌簌抖動,一雙雪亮的碧眼冒出憤怒的火光,“薑小姐,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幹哪一行的?要是對付不了你這樣一個女人,我丹尼還能在江湖上混嗎?”丹尼抓住薑曼婕的衣領,輕輕一提離地半尺多高,順手一摔,把薑曼婕不偏不倚扔進了乾草窩裏。“嗨,你這個臭婊子,給我老實待著,今兒老子氣不順,別一刀花了你,破了你的相!”丹尼眼裏噴射出的凶光嚇得對方連連後退,觳觫不止,大氣也不敢出。

柳天瑩從來沒有見過丹尼如此凶相畢露,倒抽口冷氣,仿佛不認識他了。丹尼跳下車去,回身吩咐天瑩:“好好看住她,別讓她壞了我們的大事!”丹尼臉上泛著青光,了無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一俯身鑽進了茂密的灌木林中,轉眼便失去了影蹤。

那個汪嵩漢也夠狡猾的,那天薑曼婕和柳天瑩混出機場,他沒有跟隨出來,卻提起放滿現款的皮箱想趁機溜回香港。丹尼死死攔住不放,他竟指著丹尼向檢查人員大聲叫嚷:“此人是‘偷載人蛇’的頭目,剛才出關的兩名女子,即是‘偷渡客’,快抓住他們啊!”這才引起警鈴大作,武裝警察突擊檢查。

丹尼向拘禁他的警察塞了一些錢才逃離現場;後來遇見了從旅館裏出來尋找的薑曼婕,方才知道柳天瑩的下落。

薑曼婕、柳天瑩的假護照還扣留在海關上,已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她們兩人無法再乘坐飛機離境;丹尼好不容易臨時找到一個關係,隻有暗藏在運載牲畜的鐵皮棚車裏,才能繞過海關,直抵泰國曼穀。

薑曼婕被丹尼教訓了一通,似乎老實了。她還在哀哀哭泣,喃喃低語:“錢,錢,錢,我的錢都被姓汪的王八蛋騙走了,搶走了!我成了窮光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周遊世界,揮霍享受,都成了一場春夢。”“沒有了錢到國外去幹什麽呢?要飯?當娼妓?姓汪的,你好狠毒啊!老娘把一切都給了你,你卻給我來這一手!”“老娘的錢不是好化的,我非要把你碎屍萬段,扔到臭河溝裏去喂王八吃……”薑曼婕有一句沒一句,嘮嘮叨叨地訴說著,她的啜泣聲斷斷續續、愈來愈低,漸漸化作了夢囈。柳天瑩走到跟前俯身一看,那個歇斯底裏的女人竟然已呼呼入睡,臉上斑斑駁駁地布滿了淚痕。

柳天瑩卻怎麽也睡不著,她不知道已有幾天沒有好好安睡了。頭疼如裂,心亂如麻,眼看一天天地過去,好似離開她心靈中的樂土--美麗的楓葉國愈來愈遙遠了。

印度的天氣悶熱無比,窩在腥臭的鐵皮車內,柳天瑩更覺透不過氣來。

外麵秋蟲唧唧,涼風習習,極目遠望,四周都不見人影。“要是下車走走,不會有什麽危險吧!”天瑩心中這麽思忖,卻不敢貿然采取行動。

過了一會兒,天瑩聽到了腳步聲,有一簇燈光搖搖晃晃地向鐵皮車靠近。天瑩心裏一驚慌,急忙隱蔽到草垛背後。那簇燈光果然照進車廂裏了,“柳小姐,柳小姐,我不放心,再來看看你。”天瑩聽到丹尼去而複歸關切的聲音,不由得一陣狂喜,在這般處境下,隻能把丹尼當作了救星。她竟然哭出了聲:“丹尼,我們什麽時候離開這個鬼地方?我真的受不住,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別著急,柳小姐,我們會到達目的地的。”丹尼似乎換了一個人,耐心安慰天瑩,並向她介紹身旁那個提著號誌燈的鐵路工人,“這位巴拉先生負責掩護我們,不會出事的。” “放心,放心,我們幹這樣的事並不是頭一回!小姐的一切,都包在我巴拉身上!”那個名叫巴拉的印度人能講一口流利的華語,不過帶點怪聲怪調。原來他出身在上海,是當年英租界上“紅頭阿三”的後裔。這家夥身材矮壯,滿臉濃密的絡腮胡子,蔓延得鼻子嘴巴都看不清了,像一頭從大森林裏逃出來的黑猩猩。一雙血紅的小眼睛帶著幾份野氣,一邊直勾勾地望著柳天瑩,一邊伸出長長的舌頭不停地舔著他那厚厚的嘴唇。

“柳小姐,你要是覺得這裏不舒服,可以到他板道房去歇歇。”丹尼輕蔑地瞥了巴拉一眼,露出光亮的牙齒笑道:“放心,我關照過的人,他絕對不敢冒犯!”

如同電擊似的,一股真摯的情感貫串柳天瑩的心中,使她周身漾起一陣暖意:原來丹尼時時都在保護著她。如今,這個年輕的小夥子成了她漫長的旅途中唯一的依靠了。她焦灼的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掠掠長發,整整衣衫,還他一個極富魅力的微笑,“我不想到他板道房去,我能不能到車下散散步,四周走走?你放心吧,她不會再鬧了!”天瑩悄悄地向草垛背後示意。薑曼婕早已醒了,也聽到了他們的談話,隻是向耀眼的號誌燈怔怔地望著,果然沒有繼續哭鬧。

“我想薑小姐是聰明人,當前生死關頭,不會再在我丹尼跟前使性子。”丹尼的話完全是說給薑曼婕聽的,“柳小姐,你可以下車去附近散散步,讓巴拉留在這裏。要是薑小姐哭鬧起來,巴拉完全知道該怎麽製服她!”

“ OK ,把她交給我吧!”巴拉淫蕩的目光又落到薑曼婕高挺胸脯上:“她娘的,我正愁有力氣無處使呢,即使是頭母獅子,我巴拉也能叫她老老實實伏倒在地。”他一邊誇耀著自己,一邊已把毛毿毿的手掌向那躺著的女人伸了過去。

“不要,不要,”薑曼婕嚇得狂叫不止,跳起身緊緊抱住柳天瑩,“好妹妹,你別走,懇求你別走!我不再鬧了,保證不再鬧了!”

柳天瑩幫著薑曼婕求情,丹尼才算喝住巴拉,沒讓他立即撲到薑曼婕的身上去。這個黑猩猩似的野蠻人不情不願地舔著厚厚的嘴唇,瞪大血紅的眼睛,向丹尼低聲咆哮:“兩個鮮嫩的娘們,都叫你兄第一人占了,你也太貪啦!哼,還想叫哥們為你賣命呢!沒那好事!” “反了你啦,老東西!”丹尼沒等對方話音落地,“呼”地飛起一拳重重地落在他那毛胡子臉上,矮壯的巴拉應聲掀出車外,騰空翻了一溜跟鬥,一個倒栽蔥,腦袋先落地,“蓬”的一聲,結結實實砸到了堅硬的路基上。

這一拳速度之快、份量之重,不是親臨其境的人,都難以想像;丹尼的手臂有多大的力氣,更是誰也無法估量,但足以顯示出這個小夥子膂力過人是長期練過功的,莫怪他出生入死,曆盡艱險,從未損傷半根毫毛。

丹尼隨即跳下車來,一腳踩在巴拉圓鼓鼓的肚子上,獰笑著說:“老東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要領教一下小爺爺的厲害?好,老子馬上送你上西天去!”

“饒命,饒命,小爺爺饒命!”黑猩猩似的巴拉按住了鼻梁,連連求饒,手指間溢出的鮮血,已汨汨不停地流進了濃密的胡子裏。

丹尼吩咐他隻準在周圍巡邏,不得靠近車廂,更不準上車騷擾,等待還有幾名“客人”來到之後,掛上車頭立即發車。

巴拉像條挨了揍的癩皮狗可憐巴巴地望著它威武的主人,對方說一句便應一句,他的鼻梁骨已被砸斷,滿臉汙血使得毛茸茸的胡子虯結起來,顯得愈加的猙獰可怖。

柳天瑩知道,這就是黑社會的生存原則,強者為王,弱者臣服,靠著拳頭上的功夫打天下。丹尼能夠橫行江湖,在黑道之中獨霸一方,不但在予身懷絕技,更因為他有深厚的家屬勢力,據說,他家偷運“人蛇”曆經三代,從未失手過一次,在東南亞一帶是赫赫有名的。

和身邊牛隻同一個命運

“錢,錢,錢,姓汪的王八蛋騙了我的身子,搶走了我的錢,我一定要追回來,把你砍成肉醬,把你的良心喂狗吃!”薑曼婕在悶熱的鐵皮車裏蜷縮了幾天,發著高燒,說著胡話。

丹尼一次次地帶來偷渡客,有些是柳天瑩見過麵的,有些卻完全是陌生臉孔。鐵皮車廂裏漸漸擁擠起來,顯得空氣不夠用了,可是誰也不敢貿然下車,隻得三人一堆,兩兩相靠,悄悄地喝悶酒、埋頭抽煙、算卦、看手相,都在等待出發的時間到來。丹尼也給薑曼婕帶來過退燒的藥片、藥丸,服下去卻全不管用。柳天瑩懇求丹尼請個醫生來,或者帶薑曼婕去醫院裏看病,丹尼固執地搖著頭,始終沒有同意。

“丹尼,她真是燒得厲害,要是死在這裏怎麽辦?”天瑩憂慮地問。

“哼,哪塊黃土不埋人,要當‘人蛇’偷渡出境,還能怕死嗎?”丹尼一雙碧眼放著寒光,緩緩地把車內的偷渡客們掃視了一遍,殘忍地說:“我們都是亡命之徒,今天不知道明天,更不知道誰會給誰送葬,生死由命吧,這條道路原是你們自己選擇的,怪不得別人。

柳天瑩知道“蛇頭”說的是真話,但還止不住陣陣寒顫直竄後脊梁。在印度這樣悶熱的天氣裏,她經常倏忽間手腳冰涼,“得得得”牙床兒斯打:處身這樣境地,分分秒秒都會丟棄生命!她還能闖出這個鬼門關嗎?

夜裏,牧民們運來了一群群菜牛,板道工巴拉連奔帶跳地指揮著裝車。丹尼那一拳揍得他不輕,他鼻梁腫得像胡蘿卜,貼上了一大塊膠布,像個舞台上的小醜。後麵一節節鐵皮柵車陸續靠上來,丹尼趁著夜色朦朧,悄悄地把偷渡客分散到每節車廂裏去。人畜交雜,混亂不堪,柳天瑩突然發覺,發著高燒的薑曼婕不在他們中間了。

“她肯定去報警了!這個臭婊子!”丹尼聽到這個消息怒不可遏,四處搜查了一遍,果然不見了薑曼婕行蹤,他像頭狂暴的豹子大聲咆哮著。那個香港契爺汪嵩漢在德裏機場出其不意向警察舉報,丹尼險些兒被抓進監獄裏去,想不到那個大陸契女也來搞這一套。丹尼帶領幾十名偷渡客好不容易衝出重圍,眼看要脫離險境,萬萬想不到會被這個女人出賣。警察當局得到消息,便會派武裝隊伍重重包抄,車上這些人插翅難逃,一個個都會葬送在這個女人手裏。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誰能不憤恨呢!

“怎麽辦呢?”“我們不能眼看著警察來抓啊!”偷渡客中間掀起一陣慌亂,頓然間,哭聲叫聲嚷成一片,似乎到了世界末日一般,好幾個人抱住箱子便想跳車逃命。

“誰也不準離開車廂!”丹尼敞開衣襟,拔出腰際的手槍,“誰想擅自行動,請從我槍口上過!”他搶前一步,已擋住路口。

“丹尼,你守在這裏,我去把那臭婊子抓回來!”黑猩猩似的板道工巴拉得到丹尼允許後,動作敏捷地跳進了灌木叢。

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每個人都凝神屏息地傾聽著外界動靜,心兒彷佛要跳出喉嚨,如此的緊張簡直要把人逼瘋。丹尼藍藍的眼睛裏蘊含著急風暴雨,臉上每塊肌肉都僵硬得如同石刻一般。他手持一支電筒,站在高坡上緩緩晃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如釋重負地走下高坡,向大家宣布道:“沒事了,我們會在今夜準時發車的。”

“找到薑曼婕了?”柳天瑩急急地問。

“當然羅,巴拉正在好好教訓她!”丹尼獰笑著指指遠處的板道房,原來他們已用電筒聯絡過了,“夠她受用一輩子的。”

“你們要把她怎麽樣?”柳天瑩心中一陣抽緊,猛地意識到了。“天哪,她發著高燒,她是個病人啊!你們千萬不能這樣做!不能這樣做啊!”柳天瑩不顧一切要衝到板道房去,卻被丹尼伸出手臂,攬腰一把抱住。

“柳小姐,在我們這裏對於搗亂分子必須狠狠懲罰,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對你也是一樣。”丹尼的手臂是這樣的堅強有力,使柳天瑩失去平衡,裁倒在他懷裏。

“你們這些強盜!你們這些野獸!你們這些魔鬼!你們還有一點人性嗎?”柳天瑩的拳頭“砰砰”地落到丹尼的胸口,丹尼似乎全無反應。天瑩又對著圍觀的偷渡客們叫喊:“你們知道她是個病人,發著高燒,神誌不清,她隻是走失了一會兒,並沒有向警方告發啊!哪能這樣對待她、摧殘她!大家都是中國人,她畢竟是我們一起來自大陸的骨肉同胞,求求你們快救她一命吧!她會被那頭野獸折磨致死的……”

柳天瑩喊叫得聲嘶力竭,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回應。大部份的人默默無言,幾個婦女悄悄地抹著眼淚,還有幾個油頭光棍竟發出淫蕩的笑聲,滿懷興趣地打量著她發怒的神態,似乎要撲到她身上來也發泄一通獸欲。

終於滿足了獸欲的巴拉提著號誌燈來通知發車,他用肮髒的手掌很響亮地擤了下鼻涕,抹了一把在樹上,像隻馴服的狗,忠心耿耿地望著丹尼,“嘿嘿嘿”感激地訕笑著。丹尼也回他一個鼓勵的眼色,似乎表彰他幹得出色,狠狠地教訓了那個製造麻煩的女人,這才恢複了正常的秩序。

過了一會兒,薑曼婕搖搖晃晃像幽靈一般走近了。她披頭散發,雙目呆滯,玫瑰紅的風衣已被扯爛,裸露出大半個身子,肩頭、胸口都是血跡斑斑的傷痕。她從土坡下來,驚恐萬狀地望著大家,像一頭喪魂落魄的糜鹿,遲遲疑疑不敢上前,似乎隨時都會拔腳逃竄!柳天瑩急忙上前扶住她,隻聽她口中尚在喃喃自語:“錢,錢,錢,錢都沒有了,我多可憐,活著還有什麽用呢?”

柳天瑩和薑曼婕還是安排在同一節車廂裏,除了其它幾個偷渡客,“蛇頭”丹尼也擠在一起,旁邊便是二十多頭馴良的菜牛,它們默默地噬嚼著乾草,以好奇的眼神凝視著一張張和它們不同的人臉。

丹尼緊靠在柳天瑩的身旁,幾次想尋找話頭,向柳天瑩作些解釋;天瑩卻不理不睬,厭惡地撇過頭,背對著他,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群畜生,一群魔鬼!都是社會的蛆蟲、人類的渣滓!我這麽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有高尚的職業,有豐厚的收入,為何暈頭轉向,會和他們走到一起來了?!”柳天瑩默默地想了千百遍,“想要出國,想要周遊世界,隻要藝術上有了成就,有的是機會,何苦要以生命和尊嚴作賭注,鬼迷心竅去當偷渡客呢!”柳天瑩要後悔已經來不及了,跨出了這一步便再也沒有了退路。她能跳下車去,另覓一條生路嘛?那末,薑曼婕的遭遇即刻便會落到她的身上。

半夜以後,兩個偷渡宮為占據的位置發生爭執,丹尼低吼一聲,便製止住了。還有一個挺有氣派的老頭取出幾支珍藏的哈瓦那雪茄,貪婪地嗅了幾下,自己舍不得享用,恭恭敬敬地獻給了丹尼;丹尼卻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還有牛肉罐頭、奶酪、水果、飲料,每個人都不敢擅自品□,非得向丹尼進獻一番,極盡諂諛奉承為能事。得到了“恩準”,方敢送進自己的嘴裏。丹尼就像這群人的皇上,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真正能對他公然表示輕蔑的,恐怕隻有柳天瑩一個人了。

鐵皮棚車早就掛上了車頭,但是直到翌日黎明時分,方才徐徐啟動。聽到列車輪子撞擊鐵軌的隆隆聲,丹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鐵青的臉上綻開了笑紋。柳天瑩也站起身來,緩緩施展著酸痛的腰腿。她從框形的車窗裏望去,水泥建築的車站在迅速後退,樹木後麵是遼闊農田,池塘、小河,密密的竹林,村舍裏傳來了雞鳴和狗吠,冷清清的田埂上偶爾出現了早起趕集的莊稼漢,穿紗麗的村姑在井邊汲水,司機在衝洗卡車,石匠在建造新屋。突然響起一陣高昂的汽笛聲,列車駛過一座小型的發電廠,三五成群的早班工人走進了廠房。接著是一座古撲的小鎮,幾名壯漢驅趕著載貨的馬車在公路上你追我趕;小學生們背著書包一邊嬉鬧著,一邊跳跳蹦蹦地上學,嘴裏還哼著歡快的歌曲……。又一天新的生活開始了,豔紅的朝霞映輝著一片和平、寧靜的景象,每個人快快樂樂地過著每天一樣的日子。柳天瑩貪婪地望著陽光下的一切,恨不能也溶入這些普普通通的人們中間。

列車隆隆,穿越森林、丘陵,像一條宛延的長蛇,車廂劇烈地搖晃著、顛簸著,不知要把他們載往何方?

柳天瑩突然意識到,她和身邊那些擠擠挨挨的牛隻沒有區別,等待著她的隻能是任人宰割的可悲命運。

飲酒豁拳鬧得不亦樂乎

幾經周折,徒步著穿越叢林,從緬甸終於抵達泰國首都曼穀,丹尼完成了護送任務返回香港了。泰國接頭人奧德朗滿臉橫肉,像個酒醉的屠夫,他身上刺滿花紋,跛了一條腿,看人的神情如同饑饉的惡狼,凶光畢露,想一口吞噬對方。他簡簡單單給偷渡客們分別安排了住址,便很少露麵。

柳天瑩和薑曼婕仍在一起,住在近郊的一座民房裏,還有兩對夫妻、幾個單身男人也住在附近,彼此都有聯絡。其中一個單身漢叫戈鴻,三十多歲年紀,長得挺帥,性格也很活躍,據說是體育雜誌的攝影記者,在長途跋涉的一路上已拍攝好幾十卷照片,要是編印出版準能轟動世界。他到了曼穀也沒閑著,每天掛了個高檔照相機去拍萬皇宮、玉佛寺,還去北欖鱷魚湖拍攝馴鱷師的種種驚險表演。回到住所,更是繪聲繪色地講個沒完沒了。

薑曼婕漸漸地恢複了正常,她還是那麽喜歡打扮,喜歡在男人麵前賣弄風情。戈鴻幾次邀請柳天瑩出去觀賞曼穀的名勝古跡,天瑩總是婉言相拒,薑曼婕便自告奮勇成了戈鴻的遊伴,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直到深更半夜才姍姍歸回。

日子一天天過去,“蛇頭”奧德卻一再推遲出發的日期,一會兒說護照還沒有準備好,一會兒又說海關查得很緊,從泰國不能直飛加拿大,原計劃繞道德國法蘭克福已被封殺,要另辟通道,還得同有關的接頭人聯絡。偷渡客們被分散在各處,不能出麵查實他講的話是真是假,隻得耐著性子等下去,一天天地等下去。

有天下午,戈鴻和薑曼婕回來得特別早,還未進門,薑曼婕便哭喪著臉叫嚷了起來:“哎喲喲,受騙了,我們這輩子別想到加拿大啦!”

原來,戈鴻在街頭碰上一個熟人,叫韓大荒,原是搗賣黃金首飾的個體戶,早三個月就來到了曼穀,接頭人也是那一臉惡相的奧德朗。據他說,奧德朗私運毒品被打折一條腿,坐過二十五年牢,出獄後什麽也幹不了,又成為“人蛇集團”的聯絡人。他好賭成性,經常把手頭的錢輸得赤腳地皮光,把偷渡客購買機票的現款也頂了債,便扔下偷渡客不管了。偷渡客沒有身份,又畏懼他身後的惡勢力,不敢出麵與他評理,也拿他沒有辦法。看來柳天瑩他們也遇到了同樣的命運。

“我們怎麽辦呢?流落在這個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隻有死路一條啦!”薑曼婕痛哭流涕,把臉上的化妝品衝得斑斑駁駁,用手一抹,開了個“大花臉”。

“我們都是交了錢,預先講妥的,怎麽能如此不講信義呢?”“難道就這樣束手待斃、任人宰割,我們總得想出個辦法來啊!”兩對夫妻和其他單身漢也焦灼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憤憤不平地發表著議論。

“半途被扔下的並不隻是我們這些人,奧德朗欠下的人命債多著呢!”戈鴻拍著他那寶貝照相機,慷慨激昂地說,“我要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將來向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去揭露那些喪心病狂、吃人不吐骨的家夥!”

“大家還是冷靜地商量商量,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柳天瑩心中也亂成一團,急於要大家拿主意,想出個對策來。她想,要是丹尼還在這裏,決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困在印度那旅館裏,深更半夜丹尼不是爬上陽台救她出去,並沒有扔下她不管啊!天瑩回想起一路上受到丹尼的照拂,竟然有些懷念那個英俊的小夥子了。

“我認識的那個韓大荒,今晚要帶幾個朋友來和我們一起商量對策。他們在曼穀已有三個多月,情況熟悉,隻要大家團結一致,不怕對付不了奧德朗那老瘸子!”戈鴻在異國他鄉能遇上這麽一個熟人,似乎立了一功似的。

“不是說我們住的地方不準告訴別人嗎?”有人惴惴地問。

“他娘的,奧德朗扔下了我們,還去理會那老瘸子的話幹什麽?”有人立即作出了反駁。

“對,團結力量大,我們聯合起來,和奧德朗老瘸子鬥爭到底!”大家紛紛表示擁護。 窩居在這幾間簡陋的民房裏,人人心裏都憋得慌。如今破天荒要接待“貴客”,自然得稍加布置,忙乎一陣。男同胞打掃屋子,女同胞準備酒菜,每個人都洗了一個澡,穿上最好的服裝,卻還是掃除不盡滿臉的黴氣。

入夜以後,那個牛高馬大的韓大荒帶領了幾名身材魁偉的壯漢應約而來。不知為什麽,柳天瑩看到他們心中直發毛,預感到會有不異常的事情發生。外麵飲酒豁拳鬧得不亦樂乎,她卻盡量躲在廚房裏燒菜煮湯不想露麵。

“好哇,大美人,你不跟我們哥兒們乾上幾杯,太瞧不起人啦!”韓大荒潑潑灑灑地端了一杯酒,闖進了廚房。

“韓哥,我真的不能飲酒!”柳天瑩隨著大夥,稱他為“韓哥”,滿臉含笑,盡量表現出應有的禮貌。

“哈哈,大美人,不會飲酒不要緊,讓當哥哥的一口口喂你!”他一把勾住天瑩的脖子,飲了滿口的酒要灌進天瑩的嘴裏。

“啊,你這臭流氓、不要臉的東西!”天瑩掙脫了身子,連連咳嗆著逃進客廳。

戈鴻他們見此情景急忙站起身來,還沒有等他們有所動作,每個男人的腰際都被抵上了冰涼涼的攮子,女人們頓然驚慌失措,尖叫著紛紛逃進房去。

“乒乓”一聲,韓大荒酒杯擲地,仰臉大笑。他跳上板凳,雙手抱拳向眾人打了一恭,朗聲說道:“非常抱歉,今兒哥們落入難中,想借諸位的盤纏用用。大家都是骨肉同胞嘛,想必定能傾囊相助。今後我韓大荒倘有發達的一天,自當加倍奉還!”

“韓哥,你怎麽能這樣呢?”戈鴻剛要張口抗議,卻被身後的壯漢一腳踢了個嘴啃泥,半天也爬不起來。。

“哎哎,不必動武,我們來自禮儀之邦,一切還應協商解決。”韓大荒雙手扶起戈鴻,親切地挽著他的肩膀說,“戈老弟,你知道我韓哥不是搶家劫舍的強盜,實在是如今走投無路、事出無奈,人總得活下去啊!你也會落到這一天的,不這樣,又有甚麽辦法呢?請充分理解,大力協助!咱們哥們還是哥們,沒說的。”

韓大荒指揮暴徒們把男人集中在一個房裏,留一人看守,其餘幾人把分散各處的行囊細細搜索,洗劫一空,一直波及到附近幾個據點。偷渡客中稍有姿色的年輕女子都遭到了這夥暴徒的奸汙,無一幸免;有的甚至當著她丈夫的麵肆意淩辱,做丈夫的雙手掩臉竟然不則一聲。

這群饑渴已久的色狼第一個襲擊的對象,當然是相貌出眾的柳天瑩。可是那個大美人已被韓大荒推進了另一間房裏,大家都眼睛饞饞的,卻不敢爭奪。

韓大荒把天瑩摔到床上,便脫光身子撲了上去。天瑩到底是歌舞團演員,身手嬌捷,舉起一腳準準地踢在這個暴徒的兩胯之間,翻身躍起,從後窗跳了出去。韓大荒忍著劇痛,追到窗外,像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擒住了天瑩的長發,使勁地往屋裏拖。天瑩拚命掙紮,大聲喊叫,猛然間,隻見戈鴻高舉一根粗大的鐵棍飛奔過來。韓大荒隻得放開天瑩,返身和戈鴻搏鬥。戈鴻畢竟是文弱書生,哪裏是這彪形大漢的對手,韓大荒抓住對方一條胳膊,輕輕一轉,戈鴻便單腿跪倒在地,痛得連連求饒。

“哈哈哈,戈老弟,你眼饞了吧?咱們哥兒倆還有甚麽說的,‘禮讓三先’,讓你戈老弟先在大美人身上過足了癮,咱們再帶回去好好享受,好不好?”韓大荒一陣淫笑,奪過戈鴻手裏的鐵棍,扔得遠遠的,親切地對戈鴻說,“咱倆誰對誰啊,還用得著那玩藝兒?!戈老弟,老實說,你待在這裏也是死路一條,不如跟咱韓哥殺出一條血路!這回買賣,你立了頭功,咱在老大跟前替你美言幾句,讓你這秀才入夥,給那些光屁股美人拍些照片,也夠刺激的……”

韓大荒話中提到“光屁股美人”,果然屋子裏一聲狂叫,衝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光屁股女人。那是歇斯底裏大發作的薑曼婕。她渾身血汙,肮髒不堪,卻在瘋瘋顛顛地手舞足蹈,尖聲狂笑。幾名赤身裸體的暴徒扯下她的胸罩、短褲,在四處攔截,嘻嘻哈哈,鬧成了一團。韓大荒大聲叫嚷著要製止這般胡鬧,可是大夥已喝得醉醺醺,不聽他的號令了。此時,隻見屋頂“蓬”地冒出一團耀眼的火光,有人把屋子點著了。偷渡客們趁此機會哭喊著四處逃命,韓大荒和他手下的暴徒也隻得匆匆撤離……。

在晨鍾暮鼓中度過此生

柳天瑩裹緊撕破的衣衫 , 在郊外走了整整一夜。茫茫人世,舉目無親,到處是強盜,到處是豺狼,叫她這麽一個孤身女子何處存身呢!

天空又露出了朦朧的曙色,柳天瑩走得精疲力盡,癱坐在一座古塔旁的禪院前。她無意識地將手插進口袋,觸摸到一張柔軟的紙片。

她取出一看,是頁薄薄的日曆紙,上麵潦潦草草地寫了一個電話號碼。

“有事你就 CALL 我!”天瑩的耳畔清晰地響起了丹尼的聲音。

“他是‘蛇頭’,我是偷渡客,能 CALL 他嗎?他能救我嗎?”天瑩想起丹尼在鐵路邊凶神惡煞的模樣,竟然縱容黑猩猩似的巴拉去強暴一名發著高燒的女病人,使她從心底裏感到厭惡。但,這個英俊小夥子畢竟還有親切、溫和的一麵,不像巴拉、奧德朗、韓大荒、昨夜那些暴徒,全然失去了人性。天瑩確實無路可走,要是碰上警察把她投入監獄,或者又遇上一幫暴徒,後果都不堪設想,她恐怕最終難以逃脫慘遭蹂躪的命運。

“有事 CALL 他!”他在香港,天瑩在泰國曼穀,如今身無分文,天瑩怎麽能給他打這長途電話呢?

“世上萬事皆容易,唯有開口求人難”,柳天瑩養尊處優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終於體會到了向人告貸的艱難。向誰借呢?眼睜睜看著跟前走過的行人,天瑩已經站起了身,想要開口借錢打電話,但話到嘴邊又費勁地咽了下去。

“咿呀”一聲,身後的禪院終於打開大門,走出一位慈眉善眼的老禪師,長髯飄飄,風神瀟散,手持一盅清水,屈起手指在向淩空彈灑。

柳天瑩遲疑了一會兒,作為一個演員,她覺得運用形體動作比張口求告更簡捷一些。她俯倒身子,發出一聲嗚咽,跪伏在那老禪師腳下。那泰國和尚吃驚地倒退一步,攢起雙眉,把她細細打量一會,急忙伸手扶起。他說的倒是純正的英語:“善哉!善哉!女施主有何為難事,要老納相助嗎?”

“我,我要打電話,打電話給我香港的……朋友。可是我身上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有。”柳天瑩比比劃劃,好不容易說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她還是蜷縮著身子,低沉著頭不敢看那和尚,生怕遭到拒絕。

“哦,打電話?女施主隻為打個電話到香港?”老禪師捋著長髯,嗬嗬地朗笑起來。他陪同天瑩走進禪院,喚了個小沙彌來,吩咐道,“領女施主去打電話,好生照料。”

天瑩跟隨小沙彌來到大殿一側的管理處,她撥了丹尼的電話,對方鈴聲直響,卻久久沒有人接。小沙彌端來黍米粥、鹽花生,天瑩勉強吃了一點,又撥電話,丹尼還是不在。“或許丹尼不在香港,或許他已換了電話。”天瑩在默默地想,“即使撥通了,又怎樣呢?他真能插翅來泰國救我嗎?落到這個“蛇頭”的手上,日子會好過嗎?就找到一條生路嗎?”

禪院裏一片寧靜,從窗外望去有個清清亮亮的池塘,塘邊棲息著幾隻白鵝,茂密的榕樹上有鳥兒在嬉戲、鳴叫。後殿傳來磬鈸梵唄之聲,是那樣的悠揚、深遠,似乎能把人的靈魂帶到西天佛國,永無煩惱,永無痛苦……。

老禪師念畢經文,來看望柳天瑩。天瑩神思空蒙,正陷於迷迷茫茫的冥想之中,感到靈魂從肉體分離出來的舒暢。她拜倒在老禪師的腳下,滿臉熱淚,哽哽咽咽請求禪師把她留下。她決心皈依佛門,清心寡欲、修身養性,在晨鍾暮鼓之中度過此生。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泰國和尚捋著長髯,嗬嗬朗笑,“這裏和尚堂要是收留你這俏尼姑,豈不壞了佛門清規?再說,女施主塵緣未了。淺水蛟龍,一時落難;走出困境,自能騰飛於雲天之中,大好前程,不可衡量!善哉,善哉,還望好自為之。”

老禪師親自幫助天瑩撥了幾通電話,將近中午,對方終於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天瑩急促地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丹尼,對方支支吾吾卻又寂靜無聲了。

“丹尼,你說話啊!我現在確實走投無路了,該怎麽辦?”天瑩涔涔熱淚奪眶而出,在壓抑的吞泣聲中爆出一聲淒厲哀怨的長歎,“看來你也幫不了我的忙,我隻能一死了事啦!”

“柳小姐,你、你千萬別往絕路上想。”電話那端的丹尼似乎思考了一會兒,才作出決斷,“聽著,你現在甚麽都不用做,就留在那裏不要動,一個小時之內,會有人來接你的。”

“一個小時之內,丹尼能派人趕到曼穀來嗎?”天瑩還想問個清楚,對方卻把電話掛斷了。

過了一個小時,音息全無,未見有人來禪院接她。天瑩的信心開始動搖。午膳時,天瑩跟隨老禪師在香積廚用了素齋,那些光頭和尚眼望鼻、鼻對嘴隻顧用餐,但還不時地用眼睛的餘光對天瑩掃描一下,嘴邊綻開了笑紋,似乎在這枯寂的佛門深院裏,多了一位麗人,頓然有種“滿室生春”的溫馨氣氛。天瑩暗自思忖,她確實不能留在這和尚堂裏,要是逗引得那些虔誠的佛門子弟凡心萌發,想入非非,真乃罪孽深重,她永世不得超生了。

管理處牆上的電鍾“嘀嘀嗒嗒”地走動,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還是不見人來。天瑩深深地陷入絕望之中,丹尼不會派人來了,她怎麽能相信一個“蛇頭”的話呢?和尚堂裏不能留,恐怕隻能以死了結,保持此身的清白。

暮色蒼茫,僧侶們又將聚集在佛殿上誦經。柳天瑩再也不能賴在禪院裏不走了。她遲遲疑疑已走出了側屋,卻見小沙彌領著一位金發碧眼的貴婦人匆匆趕來。

“您是柳小姐嗎?丹尼這孩子楞頭愣腦的,沒有把地址講清楚,便掛斷了電話。唉,害得我到大曼穀每個佛堂、寺院去尋找?!”那婦人講的卻是粵語,天瑩完全能聽得明白。她雙手捏住了天瑩的胳膊不放,碧藍的眼睛裏迸出了熱淚,“造孽啊,害得您柳小姐平白無故吃了這麽多苦!”

那就是丹尼的親生母親琳娜,雍容華貴、儀態萬方,是個英裔女子。天瑩第一次看見她便感到特別親切,自自然然從心底湧出強烈的相和力和信任感。琳娜出手大方,給禪院捐贈了一筆很大的燈油錢,還給老禪師封上豐厚的“供養”,感謝他老人家對柳天瑩的照顧和幫助。

一輛嶄新的豪華轎車,把柳天瑩載到了金碧輝煌、美侖美奐的宮殿裏去。那就是曼穀頗負盛名的“百樂門”夜總會。夜夜燈光通明、人潮湧動,張張桌子、吧台周圍都擠滿了人,而且大多是國外遊客。歡聲笑語,通宵達旦,各種節目,層出不窮,有長期駐會的歌星、舞星,也有東南亞各國來短期演出勁歌豔舞,還有人妖和脫衣舞表演。

丹尼的母親琳娜,便是“百樂門”夜總會統帥一切的女老板,附近設有旅館、按摩院、遊樂場、電影院、賭場等等,也受琳娜管轄,手下的員工足有數百人,琳娜便是這座娛樂城堡裏至高無上的女皇帝。

柳天瑩在琳娜那裏休息了幾天,便到“百樂門”夜總會當了一名女招待。

自己身體被徹徹底底掏空了

日本人真絕,色情表演光怪陸離,總能不斷翻出新花樣。這次來的是“剪衣秀”,豐乳細腰的女郎跳著舞蹈,有一個裝扮成“裁縫”的小醜,拿起明晃晃的剪子,在那些舞女的衣衫上,東鉸一塊,西剪一條,最後都成了三點式的“比基尼”。當然,並不是真正的“比基尼”,在應該遮掩的三點隱秘處,連緣並不緊貼胴體,而是隨著她們激烈的舞蹈動作乍露乍現,飄飄忽忽,煽動得觀眾們血湧如潮,心跳似鼓,熊熊欲火愈燃愈烈,如同一頭頭發情牲口高呼狂叫。

柳天瑩穿著一襲黛青的露背裝,高托著裝滿酒杯的盤子在人群中巡行。突然,有隻肥膩膩的髒手在她尖挺的胸脯上抹了一把。

“先生,我想你的手找錯了地方!”天瑩盡量壓製著怒火,挑起一雙黑亮的眼睛狠狠地盯住那個南美遊客。

“嗨嗨,我隻是想看看,你頸上的珠鏈是不是真的?”那人桀桀怪笑著,使勁咽下一口唾沫。

“這珠鏈是假的,先生你難道看不出這裏一切都是假的嗎?”柳天瑩繞開了她,想朝前走去。

“慢,”南美客攔腰把她摟抱在懷,熱烘烘的嘴巴直往她高聳的乳峰上拱,“我送你一掛真的珠鏈,特大的珍珠,隻求小姐賞光陪我坐上片刻。”

“對不起,我的工作隻是送酒,不想有任何兼職。”柳天瑩為了掙脫胡攪蠻纏的南美客,不料撞到了一個日本商人的身上,托盤跌落,玻璃酒杯罄罄匡匡砸碎滿地。

“哈哈哈,花姑娘,花姑娘,大大的好!漂亮漂亮的。”那日本商人雙手抱住了天瑩纖細的窄腰,竟向她衣裙的開叉處探下手去,“花姑娘,開個價吧,陪我痛痛快快地玩玩!我們東洋老板錢包鼓鼓的,金票大大的有!”

“不不不,這個東方美人兒,我已經包了,我付過了錢。”南美客取出幾張皺巴巴的美鈔往天瑩的領口裏塞下去,對日本商人奚落道:“嘻嘻,你這矮東洋狗,還是去玩你們台上的東洋婊子吧!”

“八格雅路,死啦死啦的,”日本商人揮起一拳打在南美客高凸的啤酒肚上;南美客怎肯示弱,揪住對方的衣領便把他摔過了一張桌麵。兩人大打出手,觀眾們不看台上演出,盡看他們兩人打架了。場內一片混亂,觀眾們瘋狂吼叫,幸好女老板琳娜帶領幾名威武的警衛及時趕來了。警衛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氣熏天的日本商人、南洋客押出門外。琳娜悄悄地把天瑩拉過一旁,對她關切地說:“你先回到裏麵去吧!”

柳天瑩當女招待經常受到顧客騷擾,她不善應對,往往會釀成一場混亂的局麵。女招待做不下去了,琳娜請天瑩上台演唱粵語歌曲。唱歌原是天瑩的專長,但過去是正正規規在劇場裏演出,如今卻要扭怩作態唱給那些根本無心欣賞歌曲的人去聽,對像變換,氣氛不同,表演形式也大相回異。

柳天瑩本來是專修西洋美聲唱法的,已有較深的造詣,如今要她改唱根本毋需發聲訓練的豔俗情歌,總懷有一些屈辱感。但為謀生需要,乃毫無辦法之事。在那亂哄哄、鬧嚷嚷的夜總會裏,她總不見得還能演唱舒伯特、普契尼、威爾第的傳世名曲?那她不被轟下台來才怪呢!

幸虧天瑩音域寬廣,在國內也演唱過民歌和通俗歌曲,頗獲好評。現在她不再需要鑽研聲樂技藝,而應千方百計琢磨該如何取悅那些來尋歡作樂、追求刺激的觀眾了。

她不斷地變換形像,一會兒是衣袂飄逸的仙姬,一會兒是神情詭異的女巫,有時頭上插滿花花綠綠的羽毛,有時身後拽著毛毛茸茸的尾巴,變來變去,她覺得愈變愈不像她自己了。

一天天地過去,她何時能夠離開這個醜惡的舞台,返回她自己的藝術天地裏去呢!

有天,她熬到夜總會清晨打烊,正在後台卸妝,身後傳來熟悉的呼喚聲:“阿瑩!阿瑩!……對不起,請問你是不是從大陸來的柳天瑩小姐?”

天瑩一回頭,闖進化妝室裏的竟是電視劇《躁動》的導演尚胖子,兩眼一亮,驚喜地跳了起來:“尚導,你怎麽也在曼穀?”

“嗨,果真是你!果真是你!果真是我們的小阿瑩啊!我來‘百樂門’好幾晚上了,看看像你,再看看又不像你,疑疑惑惑,憋得難受,才闖進後台來探個究竟。”尚胖子愈來愈胖了,四肢肥短,突出一個圓滾滾的肚子,像一隻大蛤蟆。他的動作還異常靈活,說話表情又特別誇張,隻是臉容憔悴,顯得老了許多。

故人相見,自有一番噓唏。這天早晨,尚胖子陪同柳天瑩返回她那單身公寓,兩人相互傾訴了死裏逃生的種種驚險經曆,要是記錄下來,恐怕得打上幾百個驚歎號。

尚胖子和他的妻子一起偷渡出國,把一歲多的兒子丟在褓姆家裏,預計三個月領到加拿大綠卡後再回國團聚。他們也在中途曆遭變故,得到某個走私集團幫助,乘上鐵殼貨輪,準備駛往太平洋的斐濟小國,再從那裏搭乘飛機抵達加拿大。不料,貨輪的船主把他們扔在一座荒無人煙的珊瑚島上,便揚長而去。他們在那小島上足足度過了半個多月,忍饑挨餓,直到飲用水都已用罄,斷絕了最後一線生機。他的妻子經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壓力,率先跳海自盡了。尚胖子他們奄奄一息,在烈日當空的熏烤下,神誌陷入昏迷之中,才被一艘過往的漁船發現,把他們救到泰國的國際紅十字醫院。尚胖子經過這次磨難,恢複體力後,愈加喜歡狂飲暴食,經常能一口氣吞下好幾個漢堡包,肯德雞、煎牛排,一天不吃便憋得慌,心情愈是寂寞,身體卻更加發福。他現在的工作還算不錯,在一家電影廠裏當導演,準備就在泰國混下去,再也不敢冒著生命危險飄洋過海去到那夢幻中的楓葉國了。

尚胖子到了異國他鄉還在拍電影,總算沒有離開他的專業。柳天瑩有了尚胖子作伴,便經常到各處走走,心情也開朗一些。那天,天瑩在鄭王寺求得一個“上上簽”,預言她不久將要“雲開霧豁,重見天日”,達到心中的願望。天瑩聽了,自然非常高興。晚上,尚胖子還要去拍戲,天瑩卻正好輪到休息,她主動提出要去尚胖子的電影廠裏參觀參觀。尚胖子麵露難色,遲疑了一會兒,卻又提不出反對的理由,隻得和天瑩一起搭車來到了郊外的電影廠。

那電影廠實在簡陋,似乎是座廢棄的農村莊園,樹木零落,野草遍地,四周空蕩蕩,石砌的圍牆大半倒塌了。柳天瑩跟隨尚胖子走進門窗斑駁的大廳,跨過如同長蛇盤纏的電纜,便有幾支聚光燈向她投射了過來。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壯漢,衝著天瑩便大聲嚷嚷:“ OK! 是個靚妹,尚胖子這回找的真不錯!脫!快脫!各人準備,抓緊時間趕快開拍!”說著,便撲上前去動手要扯天瑩的衣衫。

尚胖子好不容易把他阻擋住了,陪著笑臉解釋道,這位女子並不是他找來的臨時演員,而是他的女朋友,來看拍戲的。

“他娘的,無非是想抬高價錢罷了!”那壯漢的眼睛還是盯住天瑩誘人的身材不放,“我們的戲就缺這一個角色了,每部戲要有新臉孔、新招式,這個娘兒絕了,正對我的胃口,可以激起我瘋狂的衝動。老尚,跟她談個價,這部戲準能把大夥震得趴下!”

柳天瑩後來知道,這個光著膀子的中年漢子才是電影廠的真正導演和王牌男主角,尚胖子隻是他的副手,偶而也去客串一個醜角式的小人物。

這家電影廠專拍黃色下流的三級片以及“打真軍”的小電影。床上、沙發上、地毯上、浴池裏、花園裏、叢林中……無一不是淫樂的場所。一張張海報、一疊疊劇照也都是男男女女發泄性欲的鏡頭,還有男和男、女和女的同性戀,以及人與獸的亂交、雜交……。

柳天瑩走出電影廠覺得天旋地轉,腸胃裏陣陣痙攣,翻江倒海,有東西直往喉嚨裏湧;回到寓所裏竟然惡心不止,嘔吐了起來。這樣的情況,一直連續了好幾天。

好心的琳娜見到天瑩食欲不振,日漸消瘦,登台演唱的時候,還在打著惡心,便親自陪她到醫院檢查,果然是天瑩懷了孕。

柳天瑩想到出國前楊黼昌對她狂暴奸汙,以後又肆意蹂躪,才留下了這一孽種。這都是她為那一萬伍仟美元付出的代價,是多麽刻骨銘心的慘痛代價!

天瑩雖則憎恨那個奪去她貞操的男人,但對腹中的小生命還是深有感情的。那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是從她生命裏裂變出來的另一個“自我”。眼下,她身處異國他鄉,是個沒有身份的“偷渡客”,她能生下這個孩子嗎?她有資格堂堂正正成為孩子的母親嗎?她自己朝不保夕、命運莫測,生了孩子,她該怎樣應付目前的生活?

她該如何保障那無辜的小生命不受傷害、平安成長?

不,她現在已經活得很累、很累了,她沒有精力再去扶養一個幼小的嬰兒,沒有辦法對孩子的生命和前程負責。

柳天瑩在琳娜的勸說下,幾經思想鬥爭,終於躺到了醫院手術台上。

還未成形的嬰兒鉸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小塊、一小塊,隨著血水衝出體外,天瑩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肺都被鉸碎了,自己的身體被徹徹底底地掏空了。

成為老爺子最貼身的女人

柳天瑩流產以後,似乎變了一個人,神情麻木,心兒變硬,已經不大再會流淚。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除了去夜總會唱那些低俗的情歌之外,整天沉默寡言,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曼穀的季節並沒有明顯的暑寒差異,天瑩扯去最後一頁日曆,方知1988年已悄悄流逝,猛然警覺到:加大寬容移民的期限已經過去,她還滯留在東南亞的泰國,未能登上太平洋的彼岸。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她將落魄終身,一輩子充當那下賤的酒吧歌女,再難踏上楓葉國的樂土,和她自小摯愛的貝多芬、莫紮特、巴哈、海頓……永別了。

這一晚上,她向琳娜告了假,沒有去夜總會演唱,找了幾塊乾麵包在冷牛奶裏泡軟了,充作晚餐。她推窗凝望那孤獨的新月,似乎置身於杳無人煙的沙漠之中,四顧茫茫,找不到一條出路,找不到一線希望。她想念國內的親人,想念和她誌趣相投的二哥,想念歌舞團裏慈愛的領導,想念同一宿舍的女伴……,過去的生活是多麽的歡樂,相互的感情是多麽的溫馨。如今僅僅相隔三個多月時間,她卻落到如此境地。生活得太無聊了、太疲憊了,她苟延殘喘、渾渾噩噩地打發日子,自己也感到厭惡,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她從心底裏感到的那一份疼痛、那一種寒顫,滲透到了每一根細微的神經末稍,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她將被活埋在這沙丘之中,窒息致死,再也走不出那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漠了。

烏雲遮住了月亮,濃重的黑影在天瑩的眼前漸漸地擴大,漸漸地蔓延過來,要把她包圍,把她吞噬,把她化作黑暗的雲霧。天瑩驚惶失措地後退,撞翻了椅子,跌倒在床。她想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尋找一個能夠救援她的人。她把目光落到床前的電話機上,正在這時,“叮鈴鈴,叮鈴鈴”電話機響起了清脆的鈴聲。

柳天瑩預感到是香港丹尼打來的,拿起電話一聽,果然是丹尼親切的聲音。自從丹尼懇求他母親把天瑩從絕望中拯救出來後,兩人經常有電話聯絡,天瑩有事也主動“ CALL ”他 , 敘說生活中的煩惱,傾訴心中的苦悶。這個神情憂鬱的小夥子倒也善解人意,逐漸成為天瑩無話不談的知心朋友。

丹尼在電話裏詢問了天瑩最近幾天的生活情況,他知道這天是八九年的元旦,加拿大政府要執行新頒布的“移民法”,天瑩再想偷渡入境,希望愈加渺茫了,心中一定不是滋味。丹尼安慰了她一會兒,表示他還在努力,作最後的拚搏,定會把天瑩送上飛往加拿大的班機。最後,丹尼遲遲疑疑地告訴天瑩,已為她搞好了“幾可亂真”的假護照,要天瑩隨時作好出發的準備。

丹尼對她的一片真誠,使天瑩極為感動。她那顆僵硬的心漸漸地溫熱複蘇了。要是這個男子在她身旁,天瑩無疑會緊緊地摟住他,為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在天瑩的心目中,他不再是“蛇頭”,盡管他還小她幾歲,卻是自己當前唯一的依靠,生命中最為重要的男人。 有了護照,丹尼能親自送她出境,無疑是個令人歡欣鼓舞的好消息。天瑩奇怪地是,為甚麽丹尼的語調裏充滿著憂慮,千叮萬囑,不準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親生母親琳娜。並說,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今後他恐怕再也幫不上忙了。

香港方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柳天瑩作了種種推測,都難解其謎。她一連幾天心神不定、寢食難安;等待丹尼來到,非要當麵問個明白不可。

丹尼尚未抵達曼穀,他的父親凱勒卻已先到一步。

凱勒是黑道上人人驚駭的嗜血惡魔,長得像個“白臉無常”,兩眉間有道深深的刀疤,延伸到臉頰上,永遠是一副猙獰的表情。他生性凶殘,喜怒無常,患有間歇性的癲癇病,早年偷運越東難民,一手製造幾起滅絕人性的大慘案,震驚世界,受到國際刑警隊的追捕。如今,他早已退出江湖,隱姓埋名遷居他國。貓頭鷹鮑裏斯竟把他請出山來,可見家族中發生了非同尋常的重大事件。

“恭喜你了,柳小姐!”凱勒來到曼穀,直闖夜總會的後台,專為拜望柳天瑩。他那“白無常”的瘦削臉龐,露出駭人的奸笑,一邊說著話,一邊眯縫著眼睛細細品味著天瑩嬌媚的風姿,“咱們的老爺子一世風流快活,豔福非淺,甚麽樣的女人沒有玩過!如今老也老了,沒那份心勁了,偏偏對你柳小姐一見鍾情,至今難以忘懷。前些日子,他老人家在洗澡時滑了一跤,半截身子不能動彈,需要一個貼身女人待候他。香港有多少騷勁入骨的靚姐嗲妹統統看不上眼,他老人家偏偏點了你柳小姐的芳名,要我做兒子的親自護送你回香港。柳小姐今後便是老爺子身邊的人了,多大的福份,多大的榮耀,我凱勒還得由你多加照顧呢!” “啊,你要把我送回香港?去待候一個瘋癱老人?”柳天瑩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急忙拒絕,“不成,萬萬不成,我還要去加拿大呢!”

“加拿大你是去不成了,永遠去不成了!”凱勒站起身來,呲著牙齒“嘿嘿”奸笑著,“柳小姐,你還盼望丹尼這小子會送你出境吧?別癡心妄想啦,丹尼已被老爺子扣了起來,你永遠別想見到這個臭小子啦!”

“丹尼他怎樣啦?丹尼到底發生了甚麽事?”柳天瑩心中猛著一鞭,把自身安危置於一旁,急切想知道丹尼遭到了甚麽變故。

“嘿嘿嘿,柳小姐到了香港,一切就會明白啦!”凱勒把手一揮,瘸腿的奧德朗和十幾個彪形大漢便湧了進來。凱勒吩咐道,“把柳小姐帶往機場!”

“慢!”奧德朗等人正欲動手,外麵衝進來一個氣急敗壞的小夥子,“你們不能帶走柳小姐!”

柳天瑩定睛一看,那人即是她日夜盼望的丹尼。她竭盡全力高喊一聲:“丹尼,你快救我!”拚命掙脫暴徒的魔掌,不顧一切地撲到了丹尼的懷裏,眼前一黑,當即便昏厥過去。 天瑩畢竟才動過流產手術,身體虛弱,哪裏能經得起如此巨大的刺激。她氣若遊絲,脈膊微弱,生命十分危險。

凱勒暴跳如雷,狠狠地揍了丹尼幾個巴掌,但對那昏死過去的女人卻毫無辦法,隻得由著琳娜叫救護車,把天瑩送往醫院搶救。

凱勒派遣奧德朗等人在醫院四周把守,嚴密監視,連蒼蠅都難飛過。但,丹尼在他母親琳娜的幫助下,通過醫院的地庫,還是把天瑩安全轉移到了一個秘密據點。

天瑩早就知道,丹尼和他父親凱勒宛若仇寇,從不交談說話。後來影影綽綽聽到一些傳聞,原來丹尼並不是凱勒的兒子,卻是貓頭鷹鮑裏斯誘奸了媳婦琳娜,才生下這個“孳障”。丹尼真正的父親應該是他的祖父貓頭鷹鮑裏斯,凱勒隻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英裔女子琳娜的身份就更加說不清了。

由於這種不可告人的亂倫關係,丹尼從小陷於深深的陰影之中,養成他孤傲憂鬱的性格。他整天沉默寡言,也從來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他自從遇見了嫵媚穎異的柳天瑩,心中才有了光亮。他知道,他們兩人不會有甚麽結果的,但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這名萍水相逢的姣美女子。

取出一份沾染血跡的護照

柳天瑩在秘密據點養病。丹尼派人出去打聽,知道凱勒不肯罷休,正在四處搜查天瑩的行蹤。凱勒這一次挾貓頭鷹的威名,東山再起,想借此機會除去丹尼這心腹大患,取而代之,將來繼承“貓頭鷹王國”的一統天下。他確是竭盡全力,親自督陣,機場、車站、碼頭都布下暗哨,重金收賣琳娜、丹尼手下的人,讓他們提供窩藏天瑩的線索,順藤摸瓜,一追到底,不把貓頭鷹虎視眈眈的獵物捕捉到手,這個凶神惡煞決不罷休。

“薑是老的辣”,丹尼畢竟年輕,鬥不過詭計多端的老狐狸。他保護著天瑩一再轉移,已陷於絕境之中,身邊隻剩下兩名忠誠的助手;眼看著凱勒連連進逼,天瑩難以逃脫他布下的天羅地網。丹尼決心孤注一擲,拚著性命要為尚未病愈的天瑩闖出一條生路。

那個晚上,月黑風緊,遠處傳來陣陣鬆濤聲,丹尼知道凱勒即將帶領暴徒搜索到這裏來了,他們再無藏身之所。他喚醒了睡夢中的心愛姑娘,把麵臨的處境簡捷地介紹了幾句,莊重地脫下手上一枚戒指,以怪異的發音念著咒語,把這枚戒指套在天瑩的手指上,深情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他對天瑩說:這枚戒指具有神奇的魔力,一定能保佑她逢凶化吉、安然脫險,順利抵達最終目的地。

天瑩在這些日子裏受盡驚嚇,身體愈加虛弱,神誌也有些昏昏沉沉。她隻意識到一個壯健的身體,把她緊緊地擁抱在懷。她感到對方的心髒在有力地搏動,把一股股暖流輸送到她全身的每一根筋脈,為她提供氧氣和活力。他們兩人的心髒溶合在一起了,整個靈魂、整個肉體都合二為一。她已毋需害怕,毋需恐懼,一定能衝出槍林彈雨,飛越刀山火海。

丹尼他們的汽車才馳出城區,便遭到伏擊,威力強大的手雷炸毀了汽車輪胎。丹尼抱著天瑩棄車而逃,兩名助手緊隨其後,他們沿著山坡鑽進了茂密的叢林之中。丹尼把天瑩安置在低窪的樹溝裏,再帶領助手衝下山去,他平端起衝鋒槍,向追擊者猛烈掃射。丹尼有意迷惑對方的視線,招呼兩名助手邊打邊退,向另一方向轉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槍聲漸漸稀落了,大地恢複了寧靜。柳天瑩被冷風吹醒,出於求生的本能,艱難地爬出樹溝,晃晃悠悠地向黑黝黝的山下走去。

她走了好久好久,終於看到了隱隱的燈光。她稍稍整理一下頭發,拽了拽衣衫,高一步、低一步地迎著燈光走去。越走越近,那房子的輪廓模模糊糊地似曾相識。她肯定曾經到過這個地方,驀然間心中一亮,啊,那不是尚胖子拍電影的破莊院嗎?!

奇跡,真是奇跡!如今事隔多年,柳天瑩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忍不住熱淚涔涔,低聲吞泣著說:“那真是天大的奇跡!不可思議的奇跡!我似乎覺得冥冥之中,確實有人在保佑著我。”

天瑩認清了那個所在確是尚胖子的電影廠,就像在茫茫大海之中看見了一塊綠島。她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掙紮著走進攝影場,直覺得腳下的泥土鼓了起來,天旋地轉,嗚咽一聲,她便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攝影場一名雜工發現了她,認出她是尚胖子的“女朋友”,便把尚胖子叫了出來。尚胖子見柳天瑩如此狼狽找上門來,又驚又喜,以為這位心儀已久的可人兒,主動要跟他過日子呢!他把天瑩扶到室內的一張長沙發上,殷勤侍候。待到天瑩清醒之後,道出事情原委,把尚胖子嚇得直打寒顫。柳天瑩如今成了黑道之中相互爭奪的獵物,他尚胖子哪邊都得罪不起,怎敢在槍口上舔食吃?!尚胖子死裏逃生,這條命撿來可真不容易啊!稍不留意,把那吃飯家夥丟了,到了酆都城,找誰伸冤去?!

尚胖子不敢把天瑩領回家去,幫她在附近找了個鄉村旅店就算了事,以後再沒有去探訪過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子。

第二天的當地晚報上,登載了上天深夜黑道頭目相互火拚的消息,報端登有丹尼和瘸子奧德朗的照片。報道說,這兩名“臭名昭著”的惡臬自相殘殺,都身受重傷,送進醫院之後不治身亡。

天瑩讀到這條消息,心痛如裂,柔腸寸斷,不敢相信是真的。她神思恍惚,眼前不停地閃現出丹尼的麵容,耳畔時時聽到他的聲音。“有事 CALL 我!”如今陰陽阻隔,如何互通款曲?這天晚裏,天瑩極其真切地感到丹尼的陰魂來到了她的身旁,他倆實施著靈魂的交融,肉體的結合。這是種如何美好的感受,完全掃除了楊黼昌所給予她的屈辱感。她像百合花一般恣意綻放著、舒展著,聖潔中沸騰起狂放不羈的淫蕩,一種如此飽滿的歡暢,如同大軍壓境般地充塞體內,一波又一波的衝擊由對方傳遞給她,她以雙倍的激情作出回報,兩人共同探索著那歡快的活水源頭,攀登著男女情愛的巍巍巔峰……。

柳天瑩突然有種感動得想要哭泣的感覺,她緊緊摟住這名與她靈肉相融的男子,望著他清澈透明的碧眼,熱吻像雨點似地落在他的臉上,又咬住他的嘴唇,吮吸著他的唾液、向他灌輸著生命的精華。

天瑩明明知道那是夢幻,不是真實的,卻又覺得如此的酣美,如此的滿足,她甚至可以感到滋滋汗水從滑潤的肌膚裏蒸發出來。她已從那個男人身上驗證出自己是個真實的女人、真正的女人。

柏拉圖在《對話錄》中說,原來的人體都是兩性的,上帝把其一劈為二,於是所有的這一半都在苦苦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天瑩想,自己的另一半便是這個男人,可惜在找到的同時,卻又失去了他,永遠地失去了他。

半月之後,神情憔悴的琳娜終於找到了天瑩。她抖索著手指從草編坤包裏取出一份繪有金獅圖案的新加坡護照,上麵端端正正貼著柳天瑩明豔照人的相片,旁邊卻有一滴拭抹過的血跡,淡淡的,還很醒目。

琳娜告訴天瑩,這是丹尼臨終時交托給她的。丹尼在醫院裏拚著最後一息呼吸,囑咐母親務必把天瑩送上飛機。他聽到琳娜鄭重允諾後,才含笑閉上眼睛。

天瑩泣不成聲,雙手接過護照。琳娜瞥見她手上的戒指,便愛憐地把她的手掌捂在自己的掌心裏,久久地凝視著。琳娜一聲幽歎,喃喃地說,莫怪丹尼的遺體上找不到這枚戒指,原來他把戒指戴到了你的手上。她對天瑩叮嚀道:“柳小姐,這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是我兒子從不離身的護身符。你要好好地保存它,永遠戴著它,它會給你帶來好運氣。”

那枚銅質的戒指顯然有些年代了,盤花的紋絲內側有了細微銅鏽,正中鑲嵌一顆綠寶石,綠得清徹,就像丹尼深情的明眸。

當天深夜,琳娜親自開車把天瑩載到一個邊緣城市,為她辦好了登機手續。這趟班機並不直飛加拿大,而是繞道西班牙首府馬德裏。天瑩從馬德裏去巴塞羅那,遊覽了附近幾個城市,再返回馬德裏,方才飛越大西洋。

這樣的安排是極其周詳的,徹底抹去了柳天瑩來自中國大陸的痕跡。她以新加坡觀光客的身份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了。

柳天瑩失去了落地取得居住權的機會,便申請“藝術家移民”。她任何證明材料也沒有,僅僅在移民官麵前輕輕哼了幾句歌劇《蝴蝶夫人》中“睛朗的一天”;移民官當即批準,給予了紅卡。原來那移民官是位歌劇愛好者,從中已判別出柳天瑩高超的專業水平。天瑩唱著“睛朗的一天”,心胸為之一爽,把在曼穀演唱豔歌淫曲的陰鬱心情,衝洗得一乾二淨。 抵達加拿大,天瑩定居在美麗的蒙特利爾,這是座使用法、英雙語的國際大都會。柳天瑩給琳娜寫信表示由衷的感激之情,也表達了對丹尼的深切懷念。琳娜在回信中說,經過最後查實,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凱勒親手打死了她唯一的兒子丹尼。這個殺人惡魔終於取得了“貓頭鷹王國”繼承人的寶座。通過這件事,琳娜百念俱灰,已結束了“百樂門”的業務……。

以後,天瑩又去過幾封信,再也得不到琳娜的隻字回覆。

尾聲:《我愛你,中國》

第二年春天,柳天瑩經過刻苦努力,考上了蒙特利爾大學藝術係,攻讀聲樂專業。

那天,她和幾個同學去逛唐人街,饑腸轆轆,偏偏誰也沒有帶錢。天瑩偶而看到牌樓的石柱上有張手寫的海報:某家華語廣播電台在舉辦歌唱比賽,冠軍的獎金是五百加元。天瑩帶領同學闖進了比賽場地,那已是進行決賽的最後一天。柳天瑩沒有參加預賽、複賽,當然不會有決賽的資格。她向主持人提出,隻是想即興唱一曲湊湊熱鬧而已。主持人聽說她當過專業演員,如今又在攻讀聲樂專業,便破格同意了。

柳天瑩思考了一會兒,唱甚麽好呢?突然,有首歌曲湧上心頭,非得一吐而快。那就是經常在她耳畔縈繞的《我愛你,中國》。

歌唱比賽多半是港台歌曲,擔任伴奏的小樂隊也沒有這首歌的樂譜,無法和她合作。柳天瑩鼓足勇氣,平生第一次決定當眾清唱。她才唱出第一節歌詞:“我愛你,中國……”烏亮的雙眸濕潤了,滾滾熱淚奪眶而出,像有股洶湧澎湃的熱浪在內心深處奔騰呼嘯。在她的眼前展現出祖國的高山、大川、美麗的古都、富饒的田野……。優美高昂的旋律在大廳的四壁回蕩,每一個炎黃子孫都聽得如癡似醉,心髒都按著同一個節拍在搏動……。

柳天瑩自己也感到,她從來沒有把歌聲和情感結合得如此完美,她的天賦和演唱技巧發揮得如此充分,聲情並茂,達到淋漓盡致的最佳境界。

一曲唱畢,餘音繚繞,觀眾席內一片寧靜,竟會傳來輕微的吞泣聲。緊接著,一片暴風雨般的掌聲,更有人激動地起立歡呼。評委們不約而同都亮出滿分的牌子,一致決定突破原來的規定,把這位遲來的參賽者評為冠軍。難得的是,其他參賽的選手亦無異議,均報以熱烈的掌聲湧到台上,紛紛向柳天瑩祝賀。

同學們歡天喜地領了五百元獎金,到唐人街最豪華的餐館去大吃一頓。豐美的菜肴一盤盤地端上了桌,天瑩卻甚麽都吃不下,甚麽都不想吃。她的心已飛回了中國,飛回了那片生她養她的黃土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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