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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珂:當下中國電影還不如文革時期

(2008-03-24 16:49:24) 下一個
 核心提示:去年9月,36歲導演賈樟柯借《三峽好人》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年末,《三峽好人》與張藝謀執導的“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期上映,隨即賈樟柯與《滿城盡帶黃金甲》製片人張偉平爆發論戰。賈樟柯接受獨家專訪,希望以更加嚴肅的討論表達其立場。

一開始他們就跟行政資源完全結合在一起。如果沒有行政資源的幫忙,他們不可能形成這樣大的壟斷,而使中國銀幕單調到了我覺得跟“文革”差不多。“文革”還有8個樣板戲,還有一些小文工團的演出,而現在一年隻剩下兩三部大片了

今天商業大片在中國的操作,是以破壞我們需要遵守的那些社會基本原則來達到的,比如說平等的原則,包括它對院線時空的壟斷,它跟行政權力的結合,它對公共資源的占用。中央電視台從一套開始,新聞聯播都在播出這樣的新聞,說某某要上片了。隨之而來,它的法西斯細菌就開始彌漫

我覺得需要談到電影分級製度。《滿城盡帶黃金甲》在美國都被劃為青少年不宜觀看的影片,為什麽跑到我們這兒就可以甚至是鼓勵青少年去看呢?問題就在於,一個規定,它總是因人而異的

我感到痛心的是,許多比我有話語權的導演,從來不做這種事情。中國電影的分級製度為什麽還出台不了?所謂技術審查的弊端,為什麽就沒人在更大的場合講出來?那些大導演比我有發言權多了,也有影響力多了,他們有政協委員之類的頭銜,有發言渠道,卻從來不推動這些事情

我們作為導演,共同麵對的中國電影環境變得千瘡百孔,問題特別多。其中最大的問題是,中國真正有價值的電影,完全被所謂商業電影的神話所籠罩

《中國青年報•冰點》記者徐百柯

誰來捍衛電影

記者(以下簡稱“記”):最近你的發言明顯多了,而且時有尖銳之語。而你原來給大家的印象比較低調,比較溫和。是這樣嗎?

賈樟柯(以下簡稱“賈”):對,話越來越多了。我們作為導演,共同麵對的中國電影環境變得千瘡百孔,問題特別多。其中最大的問題是,中國真正有價值的電影,完全被所謂商業電影的神話所籠罩,完全沒有機會被公眾所認識。很多人說,賈樟柯的話現在這麽多,不就是發行一部片子嗎,至於這樣嗎?我覺得這完全是一種誤解。實際上機會對我來說還是非常多的,包括商業上的機會,包括我們的銷售,就是說不管票房好或壞,我的電影還是有機會在銀幕上跟觀眾見麵的。並不是說我自己的生存環境有多麽惡劣,而是我看到一大批剛拍電影的年輕導演,他們的生存環境太惡劣了。這個惡劣,一是說銀幕上沒有任何一個空間接納他們,再一個,有一部分電影甚至完全被排斥到了電影工業之外。

記:什麽原因呢?

賈:有很多優秀電影,比如說它是用DV拍的,技術審查規定DV拍的不能夠進影院,就連16毫米膠片拍的也不允許進影院,必須是35毫米膠片或者是很昂貴的高清拍攝的才能進入院線係統。

實際上這樣的技術門檻完全沒有必要。大家都明白,現在拍電影選擇什麽材料,導演應該是自由的,這種材料拍完以後,影院接受不接受,應該是一個正常的市場檢驗行為,而現在卻是行政行為,很不公平。它把很多導演攔在了電影工業之外,他們沒有機會進入中國電影的這個係統裏麵,隻能永遠被邊緣化。

這種情況的存在,我們呼籲了很久,但得不到任何回應。而很多在電影行業裏有影響力和發言權的名導演,卻沒人站出來說話,眼睜睜看著那麽多年輕導演得不到任何空間,不得不走影展路線,然後反過來他們又罵年輕導演拍電影隻是為走影展。我覺得這是非常不公平的。

像我剛開始拍獨立電影的時候,媒體還在文化上非常認同這種創作,也願意用媒體的資源來為這些電影做一些文字上的介紹。但到了這一兩年,特別是大片盛行之後,整個價值觀完全被它們改造之後,我們要在媒體上尋找幾行關於年輕導演、以及他們作品的文字介紹,已經難得一見了。

整個社會給剛拍電影或者想拍電影的年輕導演的機會越來越少。這種狀況我觀察了將近兩年時間,到去年年底的時候,我覺得必須講,必須說出來。

我感到痛心的是,許多比我有話語權的導演,從來不做這種事情。中國電影的分級製度為什麽還出台不了?所謂技術審查的弊端,為什麽就沒人在更大的場合講出來?那些大導演比我有發言權多了,也有影響力多了,他們有政協委員之類的頭銜,有發言渠道,卻從來不推動這些事情。我之前還一直幻想著,覺得應該有更有能力的人來擔負起這個責任,但我很失望。我並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什麽人物,或有多大影響力。所以,我的方法就是亂嚷嚷一氣。

大片裏彌漫的“細菌”

記:我本人很喜歡你的電影。但是坦率地講,我沒有去影院看《三峽好人》,而是買的碟。我倒是為《滿城盡帶黃金甲》貢獻了幾十塊錢的票房。據我所知,很多人喜歡你的電影,但都是買了碟在家細細欣賞,而不是去影院。

賈:你想說為什麽會這樣,是吧?

記:是啊!這似乎成了一種普遍狀況,出了影院就開罵大片,而內心真正喜歡的影片,卻沒去影院貢獻票房。

賈:今天我們麵臨的情況是,所謂高投入高產出,電影惟利是圖的觀念,已經非常深入人心,它形成一種新的話語影響,一種大片神話的話語影響。

說到商業大片,首先我強調我並不是反對商業,也不是反對商業電影,相反我非常呼喚中國的商業電影。我批評商業大片,並不是說它大。電影作為一個生意,隻要能融到資本,投入多少都沒關係,收入多高都沒問題。問題在於它的操作模式裏麵,具有一種法西斯性,它破壞了我們內心最神聖的價值。這個才是我要批評的東西。

今天商業大片在中國的操作,是以破壞我們需要遵守的那些社會基本原則來達到的,比如說平等的原則,包括它對院線時空的壟斷,它跟行政權力的結合,它對公共資源的占用。中央電視台從一套開始,新聞聯播都在播出這樣的新聞,說某某要上片了。

這種調動公共資源的能力甚至到了,一出機場所有的廣告牌都是它,一打開電視所有的頻道都是它,一翻開報紙所有的版麵都是它。當全社會都幫這部電影運作的時候,它已經不是一部電影,它已變成一個公共事件,隨之而來,它的法西斯細菌就開始彌漫。這並不是聳人聽聞,這是從社會學角度而言。

對於大多數受眾來說,就像開會一樣,明知道今天開會就是喝茶水、織毛衣、嗑瓜子,內容都猜到了,但還得去,因為不能不去。大片的操作模式就很像是開會,於是形成大家看了罵、罵了看,但明年還一樣。

電影的運作,如果是以破壞平等和民主的原則去做的話,這是最叫我痛心的地方。此外,在大片運作過程中,它所散布的那種價值觀,同樣危害極大。這種價值觀包括娛樂至上,包括詆毀電影承載思想的功能等等。

我記得當時大家在批評《十麵埋伏》的劇本漏洞時,張藝謀導演就說,這就是娛樂嘛!大家進影院哈哈一笑就行了。包括批評《英雄》時,他也說:“啊,為什麽要那麽多哲學?”問題在於《英雄》,它不是沒有哲學,而是處處有哲學,但它是我們非常厭惡、很想抵製的那種哲學。可當麵對批評時,他說我沒有要哲學啊!你處處在談天下的概念,那不是哲學嗎?你怎麽能用娛樂來回應呢?這樣的偷換概念,說明你已經沒有心情來麵對一個嚴肅的文化話題。這是很糟糕的。

大片的製造者們始終強調觀眾的選擇、市場的選擇。但問題是,市場的選擇背後是行政權力。至於觀眾的選擇,其實觀眾是非常容易被主流價值觀所影響的。有多少觀眾真正具有獨立判斷?我覺得文化的作用就是帶給大眾一種思考的習慣,從而使這個國家人們的內心構成朝著一個健康的方向發展。

大片裏麵娛樂至上的觀點、金錢至上的觀點、否定和詆毀思想承載的觀點,深刻地影響著大眾。然後,他們會替大眾說一句話:大眾很累,非常痛苦,需要娛樂,你們這樣做是不道德的,為什麽還要讓他們看賈樟柯這種電影,還要講生活裏麵不幸福的事?

記:我可以告訴你我一個同事的表述:賈樟柯拍的電影太真實了,真實得就和生活一樣。可生活本身已經夠灰頭土臉的了,為什麽我們進影院還要看那些灰暗的生活呢?電影不就是夢嗎?

賈:如果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還有疑問的話,那基本上是取消了文化的作用、藝術的作用。為什麽人類文化的主體、藝術的主體是悲劇?為什麽人類需要悲劇?這些基本的問題,還需要我回答嗎?我特別喜歡劉恒作品裏的一句話,他在談到魯迅時說,魯迅文章裏麵無邊的黑暗,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藝術的功能就在於,它告訴我們,有些既成的事實是錯的。我們之所以通過影片,繼續麵對那些我們不愉快的既成事實,是因為我們要改變,我們要變得更幸福、更自由。就像我在威尼斯所講的,直到今天,電影都是我尋找自由的一種方法,也是中國人尋找自由的一種方法。而無限的娛樂背後是什麽呢?說白了,娛樂是無害的,這個社會鼓勵娛樂,我們的體製也鼓勵娛樂。

記:你多次提到過,目前你手裏不缺好的劇本。而國產大片最被人詬病的恰恰就是,投入那麽多錢,竟連一個完整的故事都講不好。編劇們貧乏到隻能借助《雷雨》,甚至《哈姆雷特》的故事框架展開情節。你怎麽看這個問題?

賈:現在中國的電影裏麵,編劇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落實導演的品位和欲求。編劇除了編劇技巧之外,還要看導演想表達的東西。一個貨真價實的觀念也好,一種對生活的獨特發現也好,或者尋找到一個觀察生活的新角度也好。我覺得缺少這些的話,技巧再好也是貧乏的。

商業邏輯的俘虜

記:這種“大片”格局是怎麽形成的呢?

賈:我翻了一下前幾年的資料和記錄,我覺得是從幾位大導演嚐試改變的時候出手不慎開始的。他們開始轉型的時候,並沒有以一種更開闊的藝術視野去麵對自己的轉型,幾乎都是以否定自己原來堅持的價值、否定藝術電影的價值,以一種斷裂的方式,進入到新的類型裏麵的。當時他們在創作上,在藝術電影的創作上,都處於瓶頸階段,都處於需要自我超越和自我更新的階段。但他們沒有精力和意誌力去超越自己的瓶頸,他們轉型去做商業電影。而那個時候,恰恰是一幫年輕導演在國際舞台最活躍的時候。

記:為什麽他們無一例外都被商業邏輯所俘虜?

賈:就我的研究和觀察,我覺得他們幾位始終是時代潮流的產物,他們沒有更新為一種現代藝術家的心理結構。比如說從《黃土地》開始,到《紅高粱》,這兩部影片,這兩位導演,他們的創作都是時代潮流的產物。

記:據我所知,你很推崇《黃土地》?

賈:對,我非常喜歡。但這裏頭我們不是談具體個人或是評價具體的作品,而是把它放到社會史的角度去考察它背後的文化因緣。那麽你會看到,實際上《黃土地》是融入到整個尋根文學,以及上世紀80年代那個大的思潮裏麵,它是那個大的思潮在電影上的實踐。一路過來,到《紅高粱》的時候,1987年前後,改革經過很多波折,那個時候,改革過程中的強者意識、英雄意識、精英意識非常強。《紅高粱》中所展現出來的所謂酒神精神,跟整個社會思潮的要求非常符合。

回過頭去看,他們的作品,無一例外,都是從當代文學作品中改編過來的。這也暗合了這樣一種觀察,就是說,他們通過文學的牽引,來形成他們的講述,這種講述背後,是時代潮流。他們幾位導演所透露出來的獨立思想力,獨立判斷力,都是有限的。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以後,中國突然迎來一個思想多元、價值多元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裏麵,我覺得,他們的創作開始迷失了。他們找不到一個外在的主流價值來依托,因為主流價值本身被分裂成許多矛盾的、悖論的東西。這時候,有一個主流價值出現了,就是商業。商業變成英雄。整個社會都在進行經濟運動,經濟生活成了中國人唯一的生活、最重要的生活,從國家到個人。經濟的活動一統天下,而文化的活動、思想的活動完全被邊緣化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製作商業電影,高投入高產出的電影,就變得師出有名。從出發點上它有了很好的借口,這個借口就是中國需要建立電影工業,它有一個工業的合理性,很理直氣壯。

於是張藝謀、張偉平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抵禦好萊塢的英雄。他們說,如果我們不拍電影,不拍商業大片,好萊塢會長驅直入,中國電影就死掉了。我覺得這是一個蠱惑人心的說法。難道你不拍電影中國電影就死掉了嗎?

因為商業上的成功,於是他們的功名心也膨脹到了無限大。可問題在於,當他們進行商業操作的時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市場的成功,從一開始他們就跟行政資源完全結合在了一起。如果沒有行政資源的幫忙,我相信,他們不可能形成這樣大的壟斷,而使中國銀幕單調到了我覺得跟“文革”差不多。“文革”還有8個樣板戲,還有一些小文工團的演出,而現在一年隻剩下兩三部大片了。

這種集中資源,集中地獲得利益,給中國電影的生態造成了嚴重破壞,大量年輕導演的影片根本無法進入影院。(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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