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廬中的程小青 冬苗
在蘇州文化界三老(周瘦鵑、 範煙橋、 程小青)中, 我最晚認識程小青先生。 1957年夏天,我和蘇高中同學龔之榮才由周瘦鵑介紹, 第一次登門拜望。 他家住在城東望星撟(原壽星橋)堍, 要走過第一人民醫院(原博習醫院)的太平間後門, 旁邊又是陰森森的殯儀館,經常有黑漆漆的棺材橫在外麵, 喪家的男女老少, 披麻戴孝, 哭喊震天。 有些女同學跟了來, 半途又逃了回去。
程小青的家門前更恐怖, 要穿過長長的窄弄, 兩旁都是巍巍高牆, 破敗不堪, 常有飛瓦碎磚砸落下來,我想, 程老是中國寫偵探小說的元老, 可能就在周圍環境中獲取靈感吧!
狹巷深處是程小青獨家居住的小院, 紅漆木門, 特厚。 手都敲痛了, 敲麻了, 方有人應聲。開門的正是程小青先生, 那時已經很老了(64歲); 一雙眼睛卻極明亮, 熠熠閃光, 似乎能照到我們心間。
龔之榮上前一鞠躬, 送上禮物, 一本油印的【“新墾地”作品選】, 恭恭敬敬說明來意, 我們蘇高中的“文藝愛好者協會”, 要請程老師作個報告, 談談創作偵探小說的體會。
不敢當, 不敢當, 叫老師不敢當, 作報告更不敢當。 程老竟像雞啄米似的, 向我們兩個中學生鞠躬拱手,並叫人泡茶、 送果盤, 弄得我們局促不安, 很不好意思。 程老說, 本當從命, 實在沒啥好說。 偵探小說是舊社會的產物, 寫的人混口飯吃; 看的人戒戒厭氣。 不入流品,難登大雅之堂, 算不上文學作品。 你們中學生應該多讀毛主席的書、 魯迅先生的書、 老區作家的書, 如趙樹理、 丁玲、 周立波、 馬烽、 西戎……, 還有蘇聯作家高爾基、 法捷耶夫、 肖洛霍夫、 奧斯特洛夫斯基……, 好書勿勿少, 千萬不要看我程小青那些胡編亂造的勞什子; 誤人子弟, 罪孽深重啊!
我愈聽愈迷惑, 愈聽愈糊塗, 總覺得不太對頭。 以前, 聽範煙橋先生(他當過我們蘇高中的語文老師)說,程小青對自己的“霍桑探案”, 極其得意, 要兒子譯成英文,和偵探小說鼻祖柯南-道爾別別苗頭; 怎麽會突然謙虛起來, 把自己貶得一鈿不值? 我還聽人說, 他兒子叫程育德, 是“新蘇師範”的化學老師, 留學過美國, 英文刮刮叫。 所以, 這個消息不會錯。
我少不更事, 口無遮攔, 未作考慮, 便把自己心裏的想法, 直通通地倒了出來。
哎喲喲, 弄錯哉! 全都弄錯哉! 程小青搖著雙手, 急急分辯。 那時我想寫東西, 寫什麽呢? 言情小說寫不過馮玉奇、 藍白黑,武俠小說、 宮闈小說、 黑幕小說又不會寫, 靠著以前翻譯過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 依葫蘆畫瓢, 學寫了幾篇。 投出去沒人要; 巧哉, 兒子阿德正在美國留學, 便先由他譯成英文, 在當地商業報紙上登一登, 再由我翻譯過來。 那年代崇洋媚外,月亮也是美國的圓, 迎合洋奴思想, 我這中學沒畢業的鍾表店夥計, 也當上了所謂的“作家”。 說也慚愧, 我肚裏的墨水, 還沒有兩位多咧!
程老一邊說, 一邊翻閱著我們送去的【“新墾地”作品選】。 誇獎不已, 這樣的新詩, 這樣的小說、 散文, 唷唷, 還有劇本喏! 我程小青就寫不出。 嘖嘖, 後生可畏, 甘拜下風!
無奈龔之榮是霍桑的崇拜者, 糾纏不清, 非要程老去趟蘇高中, 給大家見個麵也好。 程小青眼晴一亮,又生一計, 哎喲喲, 我牙疼! 我給醫生約好, 今天要去拔牙, 滿口牙都要拔光, 一個也不留, 全部裝假牙, 對對, 一個也不留。 七纏八纏, 攪七念三, 怎麽把這件頂頂要緊的事體忘了呢!他拍著腦袋, 埋怨自己的記性壞透了。 又拉住龔之榮, 拍著他的手掌, 誠懇地說, 裝好了牙齒, 我一定到你們學校去, 沒有了牙齒, 可成了“無恥(齒)之徒”, 哪能出門見人呢! 當然, 時間要晚一些, 可能要半年以後啦!
沒辦法, 龔之榮較量不過他, 隻得敗下陣來。 臨行時, 要了一本書, 是程老親筆簽字的【青春之火】。
程老也要送我禮物, 我推辭不要。 他隨手抄了一闋《一翦梅》給我: 橋畔幽居(魚孚)水西,曲岸風微, 小巷人稀。 向陽庭院有花蹊, 春日芳菲, 秋日紛披。 高閣窗前綠樹低, 曉接晨曦, 暮送斜暉。 閑來讀書更吟詩, 家也怡怡, 國也熙熙。
看我不甚理解, 程老用嘴巴努努書房裏的匾額, 上書兩個煙篆大字: 繭蘆。 哦, 原來程老在作繭自縛, 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抵禦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 他以偵探小說家特有的銳利目光,已洞察到這場鋪天蓋地的反右鬥爭, 在這年仲夏會席卷全國, 帶來一場空前的浩劫。
龔之榮高中畢業後, 即遭逮捕, 以“反革命罪”判處了十八年徒刑。 唉, 人生能有幾個十八年,何況青春年少時。 1982年, 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 蘇州開明戲院演出昆劇《鑒湖女俠》 (由我編劇,張繼青主演), 他到後台來找我, 已相距二十五年, 彼此完全不認識了。他一輩子在常熟鄉下當農民, 在陸文夫的幫助下, 才辦起個小小編織袋廠; 不久, 又倒閉了。 還是種田、 養豬、 燒磚瓦, 跟一個年紀比他大得多的寡婦結婚, 不再寫一個字。當年在蘇高中, 他可是一位才氣橫溢的文學青年啊!
幾年後, 我搬到了張家弄14號, 即是第一人民醫院太平間的斜對麵, 和程小青先生的“繭蘆”僅幾步之遙, 隻有一橋(望星橋)相隔, 經常給他送我們蘇昆劇團彩排的戲票。 有了更多接觸, 方知程老原來是個極其風趣的“老頑童”。 他的奇聞怪事,真是層出不窮。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