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鏡

魔鏡  (原創小說)   

 月亮很大， 很圓， 孤伶伶地鑲嵌在夜空。

    奎西汀癡癡地望著它， 默默地出神。

    她聽見耳旁有個聲音在說： 這是一麵魔鏡， 神奇的魔鏡， 你心裏想什麽， 月亮裏就藏著什麽。

    那時， 奎西汀還小， 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她趴在白胡子老外公的膝前， 聽老外公講母親的故事、中國的故事。 奎西汀的老外公與別人不同， 是黃皮膚黑眼珠的中國人(要不是太老了， 頭發胡子也應是鳥黑的)， 是整個山區唯一的中國人。

    魁北克有位天主教神父， 到遙遠的東方去傳教， 見他勤勞樸實， 便帶回了家鄉。 他像一顆飄飛的“蒲公英”種子， 越過千山萬水， 遠涉重洋， 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起初， 在天主堂和鄉村小學打雜、 當園丁。 後來開墾了一個小小的苗圃， 經營得很不錯。有些從中國引進的希罕品種，便流散到了魁北克各地。

    他和山鄉女子結婚後， 隻生了一個女兒， 便是奎西汀的母親━曼莉(美麗)。 據說， 那是個中國名字，意思是： 特別特別的漂亮。 奎西汀珍藏著她母親從軍前的照片， 烏黑的長發， 明亮的眼晴， 神采飛揚， 確是個頂尖兒的大美人。

    曼莉參加國際醫療隊， 犧牲在中國的太行山下。 她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身上流動的是中國人的熱血；遙遠的祖國受到日寇蹂躪， 她不能隔海相望。

    繈褓中的奎西汀在外公的身旁慢慢長大， 外公給她講母親， 講嫦娥奔月， 講中國的神話傳說。年幼的奎西汀常常把故事中的人物弄混，仿佛在月宮裏翩翩起舞的嫦娥， 倏忽間會化作浴血奮戰的母親。 朦朦朧朧， 撲朔迷離， 懸掛在窗前的明月也變幻莫測， 似乎深藏著遙遠的中國、 延綿起伏的太行山。 她至親至愛的母親長眠在這片熱土裏，應該不會寂寞吧！

    奎西汀後來當了鄉村女教師， 和年輕的副校長結了婚， 還沒來得及生兒育女， 丈夫卻在山洪暴發中，為救援野營的孩子而壯烈犧牲。

    奎西汀不想再嫁， 始終把全班每個學生都當作自己的孩子， 兢兢業業為教育工作， 付出了全部的心血。送走了一茬又一茬， 像鄉間農夫那樣， 辛勤地播種、 收獲。

    夜晚， 她在燈下批改作業， 偶而也會抬起頭來， 揉揉困倦的雙眼， 遙望在雲中出沒的月亮。

    遠眺， 是她多年的習慣， 是她心情的放飛， 對著明月遐想、 緬懷， 梳理了思緒， 滋養了心靈。

    “看什麽呢？”有人在耳旁關切地問。

    “瞧， 我那月亮又出山了， 好美啊！ ”

    “你又在凝望你的中國？ 思念你的母親？ ”笑意盈盈， 如同淙淙山泉在緩緩流淌。

    她急遽地轉過椅子， 回身一看， 四周並沒有人， 屋子裏空空蕩蕩。

    咦， 誰在和我說話呢？

    桔黃的燈光形成密密暈圈， 琥珀似的包裹著她， 還有她那孤獨的影子。

    凝神片刻， 奎西汀輕輕地笑了。 如今， 不是白胡子老外公， 而是她溫存體貼的丈夫。 隻有她深深思念的丈夫，才會經常與她月下絮談。 丈夫死去好多好多年啦， 似乎在冥冥之中， 一直關注著她日常生活。

    “親愛的， 這回你可猜錯了！ ”奎西汀得意洋洋地望著夜空中的月亮，“喏,在我魔鏡裏， 看到我們的學生小波爾岱，多神氣啊， 他在首都渥太華召開新書發布會呢！ 他真成了一名挺不錯的作家，出了好幾部暢銷小說。還說與幾個老校友成立了什麽基金會， 名稱隻跟我一個人保密。 嗨， 神神叨叨， 冒冒失失， 仍是當年那個老樣子。 ”

    波爾岱， 即是丈夫奮不顧身救起的最後一個孩子。 年輕的副校長卻被滔天濁浪卷走了， 再也沒有影蹤。這孩子交到奎西汀的懷裏， 通體鱗傷， 麵容灰白， 已停止了呼吸。 家裏人呼天搶地放聲慟哭， 已放棄了這個孩子還能複活的希望。 奎西汀卻忍著喪夫之痛， 守護在他的身旁，一遍遍呼喚波爾岱的名字…。

    波爾岱這孩子， 是她親愛的丈夫用生命換來的， 萬萬不能放棄啊！

    “不能放棄”， 是這位鄉村女教師唯一的信念。

    奎西汀在孩子的耳邊， 輕輕地唱著：

          天主把你放到我生命裏，

          你是明媚的陽光，

          美麗的花朵，

          我的希望，

          我的快樂。

          你是勇敢的孩子，

          聖潔的天使，

          定能戰勝陰暗的死神。

          你從不知道，

          你對我們多麽重要，

          大家有多麽愛你…。 

          啊， 萬能的天主，

          總能創造奇跡，

          請不要帶走我的陽光，

          我的花朵，

          我的希望，

          我的快樂……。

    深情的旋律， 在天地間回蕩。

    女教師唱得嗓音嘶啞了， 嘴角流出鮮血。

    漸漸地， 漸漸地， 孩子幹涸的眼角濕潤了， 緩緩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 他停止的心髒重新搏動，艱難地露出一絲微笑， 終於睜開了雙眼。

    小波爾岱蘇醒之後， 頭腦受到嚴重損傷， 沉默寡言， 恍恍惚惚， 成績一落千丈。 奎西汀把他接到家裏，關心他， 輔導他， 鼓勵他每個細微的進步， 為他記了厚厚一本【成長日記】。 經過一次次反複， 這孩子才慢慢地樹立信心， 重新煥發出聰明才智和非凡的想象力。

    如今， 已是歲暮之年， 奎西汀在魔鏡中看到了眾多的學生， 每人都有長長的故事。 當然，更多的是看到了親密的丈夫。 多麽的神奇啊！ 奎西汀已經很老很老了， 銀發如霜， 滿臉皺紋， 背也駝， 腰也彎， 比當年的老外公還要老上好多歲。 可是， 魔鏡中的丈夫永遠年輕，英俊， 朝氣蓬勃。

    “親愛的， 小波爾岱有部科幻小說翻譯成中文了。 想一想， 將有多少中國小朋友， 聽他講我們魁北克小山村的故事，地球真的變小啦！ 他念念不忘我這個老師， 特意把精裝的“中譯本”寄來給我看。 可是,我這個中國人的後裔真不好意思， 不會講一句中國話， 不認識一個方塊字， 更沒有踏上過那片神奇的土地。忙忙碌碌， 眼睜睜看著一輩子就要過去了， 真是心中不甘啊！ ”

    奎西汀對著魔鏡裏的丈夫， 經常會嘀嘀咕咕說個不停。 老了， 話也多了。

    “親愛的， 波爾岱那部科幻小說得了大獎， 拍成了電影， 要來我們這兒放映呢！ 咳喲，你竟一下子猜到了， 寫的就是我。波爾岱的科幻小說叫【有神奇魔法的女教師】， 女教師的名字也叫奎西汀。 她的法寶， 便是從月宮裏取來的魔鏡。 一照， 便能看到每個孩子隱藏心間的靈性， 在閃閃發光。你心裏想什麽， 魔鏡裏就藏著什麽。每個孩子都是一座神奇的寶藏， 傾刻間， 他的靈性便能照亮天地。

    扮演女教師的是著名影星珍妮·帕桑， 你當然不認識啦！ 那是我退休以後很久的事了！ 聽老校長說，學校裏出了一個“問題少女”， 古靈精怪， 花樣百出， 每天都有新情況， 攪得學校天翻地覆， 人人拿她沒法子。 她的父母你一定記得， 比小波爾岱還高兩屆， 對對， 都是我們的學生。文藝表演極有天賦， 還為學校爭得不少榮謄呢！ 這對夫妻怎麽生了個“混世小魔女”？ 你說奇怪不奇怪！  他們仔細商量後，想把小珍妮交我管教； 我還琢磨著， 沒敢接手呢！ 誰知曉， 這孩子很敏感， 性子又倔強， 聽到音訊， 深更半夜便離家出走了。 全村人打著手電筒滿山溝尋找。 我畢竟老眼昏花不中用啦，腿力不濟， 心裏又焦急， 一不留神， 從後山崖滾下， 摔折了腰。 唉， 你說得不錯， 以後便是小珍妮一直在照顧我， 她成了我最後一個學生， 也是我們的乖乖小孫女。直到她進城上中學， 去蒙特利爾讀藝術學院， 去中國學古老的昆曲…。一晃， 我又好多年沒見到她啦！ 你想， 她來扮演我， 把我變成她， 時空倒轉， 人物變幻， 多麽不可思議啊！ ”

    轉眼間， 奎西汀執教六十年了， 又逢她八十華誕。 很多遠道而來的客人， 三五成群， 陸陸續續湧進了這偏僻的小山村。有大學教授、醫生、船長， 也有普普通通的工人和農民，  他們都是奎西汀不同時期的學生。

    學校裏， 舉行座談會， 大家暢談了奎西汀教書育人的感人事跡。 幾年小學生涯， 一些瑣屑小事，竟然一輩子銘刻在心， 規範了整個人生。

    這一天， 全村家家戶戶男女老少， 為慶賀女教師奎西汀生日， 都撮起嘴唇， 吸著細細溜溜的長壽麵，煞是有趣。 這是中國的傳統習俗， 誠心誠意祝願女教師奎西汀健康長壽。

    影片【有神奇魔法的女教師】在奎西汀家的後院放映， 精彩之極，驚歎連連， 贏得滿場掌聲。

    頭發已經灰白的著名作家波爾岱， 恭恭敬敬向他老師送上一個魔鏡式的麂皮口袋， 說， 這是全體同學的心意。皮袋裏是去中國的護照、 機票和“神奇之旅”基金會的全部捐款。

    蜚聲影壇的珍妮·帕桑， 推了輛由彩色鬱金香裝飾的輪椅， 鄭重宣布， 這次遠渡重洋的“神奇之旅”， 由她和新婚丈夫全程陪護。 她丈夫是中國人， 身材魁梧， 交遊廣闊， 老家就在太行山下， 定能找到抗日女戰士曼莉的墓地。

    奎西汀熱淚盈盈， 環顧她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學生， 抖索著乾癟凹陷的嘴唇， 久久說不出話來。一陣輕輕的吞泣聲， 如潮汐一般， 淹沒了這座百年宅院。

    窗外， 月亮很大， 很圓， 像寶鏡似的鑲嵌在夜空。

    大家癡癡地望著它， 默默地出神。 耳旁都聽見那個聲音在虔誠地祝禱： 這是一麵魔鏡， 神奇的魔鏡，你心裏想什麽， 月亮裏就藏著什麽。

    這是鄉村女教師奎西汀的聲音， 從年輕到蒼老， 從清純到沙啞， 從昨天到今天， 從這個世紀到下一世紀，書寫著人間永恒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