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之時,無憂躺在地上,身下的茅草擋不住牢房裏的陰冷潮濕,身上的傷扯著心頭的傷,讓他痛徹肺腑,想起白天發生的事,他心緒如潮,難以入眠。
鄭鉉溫言細語,勸說無憂在一份事前寫好供詞的紙上簽字畫押:“少將軍,此一役我軍損兵折將,铩羽而歸,以致軍威不振、士氣萎靡,陛下為此龍心不悅,群臣頗有微詞,百姓人心惶惶。少將軍,反躬自問:敗軍之責,難道就不該追究麽?聖上的顏麵,難道就不用顧及了?民脂民膏,數千人命,皆天地精華,難道就不用吝惜?將軍父子食君俸祿、受君重托,就該有相應的擔當,豈能爭功諉過?!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那也不是你父子推卸責任的遮羞布呀。實話說,本官此番拿你是問,也隻是例行公事,走個過場,隻要你我配合默契,能給陛下一個交代,以堵悠悠眾口,後麵的事,本官自有辦法應對。少將軍乃陛下至親,又是大將軍唯一的嫡子,本官與大將軍同儕、共事多年,怎忍心看著你落難?更何況,少將軍少年英雄,國之棟梁,於公、於私,本官理當為你粉飾、遮掩一二……大道至簡,多說無益,隻要世侄暫且委屈一下,在這口供上簽個字、畫個押,給陛下個下台階的理由,本官保你性命無虞。”
無憂瞥了一眼那供詞,見果然如他所料,是讓他承認,因自己指揮不當,以致全軍覆沒;他領兵為將,大敵當前,棄部下安危於不顧,私帶幾個親兵臨陣逃脫,雲雲。
無憂冷笑一聲,堅辭:“鄭大人,恕小將不能從命。秦無憂我堂堂正正立於天地間,非貪生怕死之輩。此役我三軍將士已竭盡全力,敗軍之戰,非戰之罪,實乃天意弄人,我無愧於天地,無愧於我心。小將雖才疏學淺,亦知愛惜羽翼,視名節高於性命,惟願學那白楊氣節,勁直不屈,寧折不彎。”
“好,果然有乃父風範,倒肉不倒架子,不過呢”,鄭鉉將那紙遞到無憂麵前,道:“螻蟻尚且惜命,人死不能複生,世侄可要想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你看看,本官破例,如此苦口婆心地勸你,還不是為你好?”
無憂不為所動,道:“人各有誌,不能勉強。小將不齒,為苟活而領疑犯未罪之汙名,遭世人垢病恥笑,令三千陣亡將士蒙羞。”
“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不為自己著想,你也不為親人著想?”鄭鉉依舊和顏悅色,不緊不慢道:“命呢,是爹娘給的,運呢,是老天爺給的,而你往後的命運,說句不中聽的,是我給的。既然你把握不住機會,那就別怪本官鐵麵無私嘍。”
無憂想起慘死的父親,心頭倏然一陣劇痛劃過,他道:“我要麵見家人,麵見陛下陳情。”
鄭鉉冷笑一聲,道:“嗬嗬,不急,會讓你見的,隻要你簽字畫押,馬上,本官馬上讓你見到你想見的人。隻是,你現在是嫌犯,有相互串通之虞,不得見任何人”,他將那口供紙遞到無憂麵前,問:“簽,還是不簽?”
無憂默默接過那紙,鄭鉉笑道:“世侄果真是個聰明人,聽勸,那就好,好說”,他回頭吩咐寺丞:“拿筆來。”
“不必了”,無憂不屑,冷眼瞧著鄭鉉,將手裏的紙慢慢撕成碎屑,又隨手一揚。
鄭鉉惱羞成怒,他麵色陰沉,沉默了片刻,才對無憂說:“做人呢,要麽狠、要麽忍,你這兩樣都不沾的話,活著也是個廢物,還真不如及早投胎。早結束,才能早開始,下輩子重新來過,興許你還有機會翻身”,他臨走前小聲吩咐寺丞:“本官已仁至義盡,豎子就交給你了,人,你自己看著辦,死活無所謂,隻要你給本官拿到他的供詞即可。”
那寺丞諾諾,隨即命人將無憂打得死去活來,遍體鱗傷,趁無憂昏迷之際,寺丞新抄了一份供詞,拿著無憂的手在上麵按下他的手印。
長夜漫漫,靜謐恬然。此刻,無憂正沉浸在冥思中,突然,他耳邊依稀響起溫柔的呼喚聲:“阿弟,你怎樣了?阿姐來看你了。”
無憂睜開眼,見是無衣來了,他掙紮著要坐起來,無衣趕緊過去扶著他。無憂撲在無衣懷裏,滿腹委屈卻不敢放聲,他淚流滿麵,抽泣道:“阿姐,無憂沒有給雙親和阿姐丟臉,也沒讓列祖列宗蒙羞。”
無衣見無憂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心痛不已,她用帶來的祖傳刀傷藥,小心翼翼給無憂敷在傷口上。見無憂咬著牙,一聲不吭,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滾滾落下,無衣愈發心痛、心碎,她眼裏噙著淚水,問:“阿弟,是哪個畜牲將你打成這樣?以何罪名?”
無憂道:“進了大理寺的昭獄,就等於一腳踏進了閻羅門,隻能任人宰割,鄭鉉既然想要構陷於我,還愁找不到個罪名?”
無衣的腦海裏突然斷斷續續冒出前些日子她見到的那幾個金色的大字:秦廣攜子……皆被殺。她心頭倏然一震,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得脊背發涼:父親已然被害,難道會一語成讖,阿弟也性命不保?
無衣咬牙切齒道:“鄭貴妃恃寵而驕,鄭鉉小人得勢猖狂,他擅權專政,結黨營私,父親與他齟齬不合,此番定是他暗中使壞,想借機鏟除異己。”
無憂翕動著鼻翼,囁嚅道:“無憂無用,阿爹的仇,可能得靠阿姐報了。”
無衣心頭酸楚,道:“阿弟,你暫且委屈幾日,阿姐正想方設法,四處奔走,爭取盡快麵見陛下,為你和阿爹討個說法。”
“母親大人可好?”
“嗯,阿娘讓你一定要想辦法活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邁過了眼下這個坎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無衣問:“感覺好點兒了麽?”
無憂故作輕鬆,抻了抻胳膊,道:“嘿,還是咱秦家的刀槍藥好使,加上阿姐的手巧,傷口已經大好了,不信我起來走兩步給阿姐瞧瞧。”
無衣按住他,道:“當心,好好待著別亂動,撐開了刀口又得遭罪了。”
看守伍玥在一旁小聲催促:“郡主,長話短說,此處不宜久留。”
無衣內心忐忑不安,與無憂道別:“阿弟,你多保重,切記: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無憂不會自盡吧?
嗚呼,天下事,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攤上這樣的外戚,我看無憂這次依然活不成了(當然,說不定我猜錯了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