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澤自不周山回來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本就寡言少語、特立獨行的他,變得愈發行為乖張。
丹不藥說,“無利不起早,哪個從中獲益,哪個嫌疑最大”,同澤深以為然,更何況,自用了丹不藥親手調製的調經藥後,同澤周期性流鼻血的毛病再也沒犯,因此,他對於自己是那個‘顛倒乾坤’的受害者之說深信不疑。
為防止打草驚蛇,同澤決定暗自追查。此事表麵看起來一團亂麻,沒有頭緒,實則脈絡清晰,有跡可尋。同澤順藤摸瓜,輕而易舉便可得出結論:若自己真的出生時即被調包,母後無疑便是那個獲益人——她的親生子被立為太子,她本人逃過一死,而他自己便是被催生、被‘顛倒乾坤’的那個,生母俞貴妃則更是下場悲慘,不但與親生子相見不能相認,還要替人受死,枉送了性命。
同澤模仿朝中妃嬪,將長發綰了個“朝天髻”,對著銅鏡裏的自己說著悄悄話,他赫然發現,自己與印象中的俞貴妃竟然真的十分相像,無論是體態還是容貌,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自己簡直就是俞貴妃的翻版。
“母妃,我是澤兒,您親生的澤兒呀”,同澤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鼻翼翕動,輕輕呼喚著鏡中人,委屈的淚水悄然掛滿了腮。他想著,自己活了二十年,與生身母親同居後宮,時常相見卻竟然從未相認,如今與她已陰陽兩隔,此生無緣再相見,滿腹的心裏話要跟誰訴說?芸芸眾生之中,哪個又是可以信賴、可以依靠之人……一陣心痛來襲,他感覺淚眼模糊,鏡中人忽然換了副嘴臉,像極了慧王後,她麵目猙獰,眉頭緊蹙,斥道:大膽逆子,休得胡言亂語!想找死麽?!
同澤的心頭震顫不已,奪母、殺母之恨,深入骨髓,他牙齒一個勁兒地“得得”緊扣,渾身也在瑟瑟抖個不停,他一發狠,猛地將那銅鏡抓起來摔在地上,狂喊一聲:“去死吧!”
同澤一向謹小慎微,逆來順受,他隱忍多年,如履薄冰,心裏積攢下的怨恨、委屈,正如那即將噴發的火山,蓄勢待發,有朝一日必將毀天滅地。哪怕被滾燙的岩漿燒得粉身碎骨,他也勢要把那個害慘自己、害死母親的凶手給親手殺掉,讓那惡魔以命償命,方解他心頭之恨。
同澤認定慧後便是那個十惡不赦的惡魔禍首,可要扳倒根基深厚的王後,他必須得先自證,他是被人調過包的,否則,空口無憑,父王不但不會相信,甚至還大有可能治他個誹謗誣陷罪,輕則入獄,重者賜死。
同澤想先找到當年的那個太監,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談何容易?好在那人臉上有個特別的印記,應該不難找到。同澤明察暗訪了些日子,依然毫無頭緒。宮裏的太監、宮女眾多,他們多短命,二十年間宮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若那人不在了,又是個籍籍無名之輩,恐怕沒有幾人會記得他。
同澤連日來在宮裏到處轉悠,他找遍了宮裏的每個犄角旮旯,竟沒見到那個左眉心有顆大黑痦子的太監,開局不利,他有點沮喪。
紫鳶帶領的錦繡營右軍裏有個叫茗香的伍長,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宮女,她曾經服侍過慧王後,因慣於搬弄是非,又奸猾狡詐,後因故得罪王後,被罰去做了幾年的苦工。再後來,她主動報名加入了錦繡營,當了個伍長,她那顆不安分的心又開始躁動起來。可哪承想,好日子沒過多久,紫鳶那個賤人仗著是洛王妃的陪嫁丫頭,竟然欺負到自己頭上來了,當眾斥責教訓,讓自己下不來台不說,還罰沒了自己幾個月的例錢,茗香懷恨在心,早想找個機會報複紫鳶,可惜一直無從下手。
這日清晨的例行操演中,茗香因慵懶懈怠,不按指令行動,再次被紫鳶當眾訓斥,當時有無衣在紫鳶身旁,茗香敢怒不敢言,隻好強壓怒火,整早她都悶悶不樂。早飯後,別人在小憩、聊天,茗香心煩,想出去散散心,沒想到卻意外碰上了同澤。茗香不由得心中暗喜,覺得此乃天賜良機,不容錯過,興許翻身的日子就在此一舉了。
同澤正漫無目的地瞎逛,走到一偏僻處,突然聽到有人在痛苦地呻吟,他忙過去查看,見是一位錦繡營的宮女癱坐在地上,像是崴了腳,不能動彈,同澤問:“傷得厲害麽?還能走嗎?”
“謝洛王殿下關懷,奴婢茗香感激涕零”,茗香揉著腳踝,“啊喲,啊喲”,不停地呻吟,她故作痛苦狀,搖著頭,道:“怕是傷了筋骨,痛得緊。”
同澤環顧了一下,見四周無人,便道:“本王去喊人過來,你再堅持會兒。”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茗香見他轉身要走,趕緊喊住他:“洛王殿下,奴婢正好有一事相告。”
同澤回轉身子,他滿腹狐疑,蹙著眉,問:“何事?”
茗香小心道:“前幾日,奴婢遠遠地瞧見殿下跟李嬤嬤問話,殿下有所不知,李嬤嬤是隨曲貴人嫁過來的,別看她年歲大,可在宮裏行走不過才五年……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有事不如問奴婢,奴婢自十二歲起就在宮裏了,迄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前些年,奴婢還在王後娘娘身邊聽過令,宮裏的事情,奴婢比李嬤嬤清楚得多。”
噢?天無絕人之路啊。同澤暗喜,眼前倏地一亮,他仿佛於黑暗中見到了一線曙光,不動聲色問:“無利不起早,你是不是,有求於本王?”
茗香趕緊表白:“奴婢對大統領赤膽忠心,一心隻想為殿下與大統領分憂,怎敢癡心妄想,有非份之念?”
同澤雖不喜茗香,一時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遲疑片刻,問:“可能守口如瓶?”
茗香見有門兒,慌忙點頭如搗蒜:“奴婢甘願為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若不能做到,任憑殿下處置,無有怨言。”
“本王隻是不喜嚼舌之人撥弄事非,又沒讓你去死”,同澤皺了下眉,又問:“可見過一個左眼眉心處有顆大黑痦子的公公?”
樹上有棗沒棗先打一竿子。同澤隻是隨口問了一嘴,沒指望能從茗香嘴裏探聽到消息,孰料,茗香卻胸有成竹:“殿下是問小栓子嗎?”
“噢,你認識?”
“嗯,他早死了,死二十年了,荀公公說,小栓子私自出宮被禁衛軍給抓了回來,他身上還藏了些娘娘的寶貝呢,小栓子膽子可真大,連娘娘的東西也敢偷,難怪被杖斃,聽說他死得可慘了,渾身沒有一塊兒好肉,臉都被打花了,腦袋腫得像顆豬頭。”
同澤心裏先是一愣,暗歎:唉,剛找到線頭,線卻斷了。隨即他又暗喜:荀公公對慧後馬首是瞻,唯命是從,是幫凶無疑……大黑痦子,出宮,死二十年了……嗯,人對得上,事對得上,時間也對得上,如此看來,小栓子是被滅口了。
茗香見同澤麵色凝重,陷入沉思,她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話,小心翼翼問:“殿下,您找小栓子何事?”
同澤一愣,他厭惡地蹙了下眉,叱道:“住口!不該打聽的休要多問,在宮裏這麽多年了,難道不知禍從口出?是不是嫌命長?”
茗香見同澤翻臉比翻書還快,嚇得趕緊伏地叩頭,連連告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同澤從身上掏出一隻小藥瓶,扔給她,輕蔑哼了一下,道:“起來吧,你的腳踝無有大礙,活動活動就可以走了。”
“謝殿下恩典,奴婢感恩戴德,任憑殿下驅使”,茗香依舊伏地不起。
同澤見她懂規矩、知好歹,又善於察顏觀色,是個好奴才的料,他想了想,臨走撂下一句:“呃,以後,與本王有關的異常事,無論是誰做的,如有發現,直接跟本王匯報,本王有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