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源回來了,他一腳踏進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辦公樓,讓他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離開已經四年,處裏走了幾個人,又來了幾個,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除了樓道牆上的宣傳標語跟以前不一樣了外,船過水無痕,一切都自自然然的,至少是表麵上的。
麗娜聽聞達源回歸,她竟慌亂到心悸,與他匆匆打過招呼、寒暄了幾句後,她無心工作,卻深深地陷在不停的自責中不能自拔:是我害得他受這些苦,肯定是我,我怎麽可以?為什麽當時我沒去揭發汪大海?若不是我,達源怎會受此無妄之災,我真是個小人,卑鄙小人。
麗娜內心糾結,她的身體沉沉的,好像掉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湍急旋轉著的水流帶著她去往水底,而她的靈魂卻高高在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軀殼被水給淹沒卻無能為力。她反反複複、無休無止地責怪自己的可恥行徑,她眼前不斷閃回著各色各樣人帶著鄙視的目光在唾棄她,耳邊似乎也響起別人嘲笑譏諷她的話語,那些話很刺耳,把她的傷疤揭開來又在上麵撒了些鹽。
她感到胸口塞滿了棉花,堵得她呼吸不暢,然而內心卻感到空虛無望,仿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膠片,而她則被綁在椅子上,被強迫看這些觸目驚心的影片。
麗娜感到絕望,她覺得她必須跟達源講清楚這些,希望他能理解她,能原諒她,能饒恕她,否則,她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為她傷害了這個世界上她最珍愛的那個人,那個她心中永遠唯一的人。
下班了,等到處裏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麗娜去了達源的辦公室,果然見他還沒走,正在閱讀文件,就走進去,輕道:“達源哥,忙著呢”。
達源抬頭見是麗娜,招呼她:“哦,麗娜啊,請坐,我這不離崗好幾年了嘛,很多政策不了解,隻好抓緊時間補習……你找我有事?”
麗娜在他麵前的椅子坐下,嗔道:“生分了不是?非得有事才能來呀,又不是上班時間。”
達源笑了笑,問:“許伯伯跟許伯母還好吧?多年未見,改日達源親自登門拜訪。”
麗娜一撇嘴,道:“他們都好著呢,你怎麽……也不問問我?”
“你這不挺好的嘛,好像,還結實了點兒”,達源見她眉頭緊鎖,低頭不語,好像心事重重,就問:“你還好吧?”
一句尋常的問候,讓麗娜頃刻間淚崩,想起了自己這幾年的遭遇,她心裏五味雜陳,好像四年就把一輩子都過完了一般。望著達源那滄桑的麵孔,從前那個儒雅書生的形象不再,麗娜內心的愧疚、悔恨感一起湧出,她淚眼迷蒙,道:“達源哥,對不起,是我害得你。”
“我這不全須全尾,也好好的嘛”,達源笑道:“你也見外了不是,我的事與你何幹?當初是我自己不好,上錯了車……快擦擦淚兒,讓人看見該誤會了。”
他越是說得風淡雲輕,麗娜心裏越是不好受,她躊躇不決,道:“達源哥,有件事,我在心裏憋四年了,不說出來我餘生都不能安心,可是,”
“是關於我的事?”達源疑惑地望著她,道:“若是說出來能讓你心裏好受一點的話,那就說出來。”
麗娜鼓了鼓勇氣,將當初汪大海如何慫恿她一起給達源告黑狀的事,一五一十地跟達源說了,說完,她悵悵地出了口氣,感覺心裏好受多了,道:“達源哥,都怪我,當初沒有阻止他,害你受無妄之災。”
達源笑了笑,道:“我還當是啥了不起的大事呢,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能做的不過如此,其奈我何?我這次下鄉就當是去曆練,與底層勞動人民緊密接觸,讓我親身體會到了我們國家的政策,特別是城鄉、工農政策,確有失之偏頗的地方,曆朝曆代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分配不公從來都是造成社會動蕩的主因,這一點應該引起黨和政府的重視。雖然達源一己之力微弱,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每個人都是國家的主人翁,都有責任和義務讓我們的國家變得更好。”
麗娜惴惴然,小心問:“達源哥,你,不會記恨我吧?”
他淡然道:“想什麽呢?我有那麽小心眼兒嗎?”
麗娜還是不放心,心頭依然惶惶的,她又道:“你若是不能原諒我,我……連我都不能原諒我自己,我就是個垃圾,不,垃圾不如。”
達源笑了笑,安慰她道:“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我,放心,真沒事兒……哦,我還得趕著把這幾篇文件看完,你先回吧。”
麗娜本來覺得她會一吐為快,可這會兒她心裏卻感覺更加空虛無助,雖然達源看上去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也沒有隻言片語苛責她,可她愈發覺得他這是故作輕鬆,心裏其實恨死自己了,她本還想跟達源再多解釋幾句的,見達源自顧自低頭讀文件去了,她欲言又止,隻好默默起身離去。
達源抬眼望著她腳步沉重的背影,心裏忽然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麗娜好像心事重重,言行有點說不出的怪異,她跟從前那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判若兩人,他還覺得她沒有了自信,轉彎抹角,詞不達意,一句話要重複幾次好像還是意猶未盡的樣子,他甚至有點擔心,不諳世事、不通世故的她會不會受不了政治打擊,精神會先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