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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長篇年代小說《永泰裏 下》完結篇 相逢一笑(2)

(2024-07-19 03:30:48) 下一個

剛才還喧鬧沸騰的屋子忽然冷了下來,連升湊過去,坐在櫥嫚身邊,試探著想去拉她的手,她卻下意識地把手抽了回去放在身後。

連升一愣,感覺到了生分:唉,畢竟快四十年沒見了,我這又是冷不丁地冒出來的,不怪她認生。

初戀情人久別重逢,沒有碰撞出想象中的那種激烈的火花,也許,河流深處的激流漩渦會被平靜的水麵所掩藏,又或許,激情的棱角在歲月的長河裏已經被風浪給磨蝕掉了。

氣氛似乎有點尷尬,想到達源與妹相濡以沫、你儂我儂幾十年,連升脫口就問:“達源,哦,妹夫對你還好吧?”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為什麽要這麽問,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希望從妹口中聽到‘是’,或是‘不是’,而這兩樣答案,無論哪個於他都同樣難以接受。

“你還是喊他二弟吧,更合適一點”,櫥嫚輕歎一聲,意味深長地說:“嗐,他是個實誠人,一諾千金,許過我的誓願從來沒有違背過。”

“妹,我知你心裏怨我,不是哥成心要違背諾言,實在是情勢所迫、逼不得已啊,我又能怎樣?!”連升心裏難受,淚水頃刻湧出了眼眶:“那年我隨部撤到台灣,開始還以為國軍很快就可以光複大陸了呢,我等啊等,一直等得沒了指望,明明過了海就到家了,這段海路說長不長,說短卻讓我走了快四十年,四十年呐,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

今時已非同往日,唉,哥已經娶妻生子了。想到這裏,櫥嫚的心頭之上也是五味雜陳,然而她卻故作平靜,問:“嫂子可好?”

連升道:“嘉貞,還記得她嗎?我等了你二十年,她也等了我二十年,我已經辜負了你,不能再辜負她了,我倆五十七年(1968年)結的婚,所以念祖才這麽點兒大,你呢,幾個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吧?”

櫥嫚淡然一笑:“膝下隻有一個女兒,明年就虛齡四十了,噢,我外孫子都上小學三年級了,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就是幾十年。”

“哦——”,連升悵然,幾十年刻骨蝕心的思戀他拿得起卻放不下,如今時空轉換、造化弄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其實早已成了他人的枕邊人,而且還是便宜了那個姓楊的,讓他近水樓台、鳩占鵲巢!

連升終究意難平:我走了之後,你倆不也很快就結婚了嗎?唉,到底還是跟了他!

連升難掩心中的失望與失落,他張望了一下四周,見堂間裏的家具陳舊又簡陋,幾十年的桌子修補了還在用,除了供桌上常年供奉的菩薩不見了外,屋裏隻多了幾件常用物什和雜物,其餘好像都沒怎麽變。

櫥嫚明白他內心的牽掛,淡淡地道:“娘是68年農曆八月十六淩晨兩點多沒的,她走的時候安詳平靜,沒遭大罪。”

連升倏然想起,娘駕鶴西去之時正是自己娶妻的大喜之日,冥冥之中似是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他不禁心慟難耐,老淚橫流,他問:“娘緣何故去?猝逝,還是久病臥床?”

櫥嫚不敢與他的雙眸對視,她不忍告知他實情:娘年年等你八月十五回家團圓,她等了快20年,那晚她還是沒有等到你,想想到下個八月十五還要再捱365天,這期間不知還要上台挨多少次批鬥、被多少次掛破鞋當眾羞辱,她實在等不了,就吞了安眠藥,人給拉到醫院雖然還有口殘氣兒,然而醫生卻不給搶救,因為她是黑五類分子,又是畏罪自殺。

想起娘臨終時,她躺自己懷裏,大喊了一聲:“兒啊——”,這才咽下最後一口氣,櫥嫚的心頭一陣酸澀,她含糊道:“娘算是,意外猝終吧,沒搶救過來。”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在櫥嫚的心中,娘是屬於天上的,一不留神下到凡間,流連盤桓了幾十年後,看看實在不喜歡這人世間的喧囂嘈雜,就又回去了,因此,櫥嫚從不用“死”以及與之相似的字眼來敘述娘的離去:質本潔來還潔去,娘隻是回家去了。

連升想著母親如此坎坷多舛的一生,難免傷心難過,他哽咽道:“唉,沒想到娘這麽早就走了,我這不孝兒沒能在母親跟前盡孝,實在是羞愧難當、枉為人子……妹,謝謝你。”

“哥你見外了,我這做女兒的給自己的娘親養老送終,難道不是天經地義、責無旁貸的事情嗎?何謝之有。”

連升問:“娘埋骨何處?我想去祭奠一下她老人家。”

櫥嫚道:“娘走前再三叮囑,讓我務必把她的骨灰撒到海裏去,說是今生不能與你人間再見了,她的骨灰也許有一天能飄洋過海一直漂到台灣,冥冥之中她興許就能在台灣的某個港灣與你相會了。”

連升聞言再也無法控製,放聲慟哭起來,他連連猛批自己耳光,涕淚俱下,哭得透不過氣來:“娘啊,兒罪該萬死,害您老人家魂魄難安,都是我的過,該下地獄的那個是我啊。”

曆經生離死別、見慣人間各種苦難的櫥嫚早已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她平靜地勸道:“哥,節哀,娘她老人家如今在天上自在逍遙、冷眼旁觀,再也不用在人間受苦遭難了。”

連升跪地,衝著海的方向給娘磕了三個頭,以感念母親的養育之恩。

櫥嫚將連升攙起,道:“哥,去你屋看看吧,都還是老樣子,娘囑咐過的,一縷線、一根針都不能挪動。”

連升進屋去,見他的房間依舊是那麽簡樸整潔,牆上的那幅桃花仙子圖在經過歲月的磨蝕、戰火的洗禮早已走了樣兒,看上去甚至有點猙獰可怖、醜陋不堪,他過去,伸手在枕頭底下摸了摸,果然不出所料,他摸出了那把桃花斬。

睹物思舊,連升忿而發狂,他將手裏的那把桃花斬高舉起,然後“咵”地一聲將之重重地摔下,那斬一下子就被摔成了兩截兒,他又衝過去,一把扯下牆上的那幅仙子圖,將它狠狠地揉巴揉巴扔地上,再用腳踩著它搓來搓去以解心頭之恨,他喝問:“妹,還留著這些做什麽?!我的一生都被它們給毀了,難道你嫌這些物什害得你、害得我們還不夠嗎?!”

“習慣了就好,我視而不見、心如止水,其奈我何?”櫥嫚苦笑一聲,依舊淡然:“經過的、曆過的,無論好的、壞的,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是回憶,不是嗎?更何況,它們還讓我們成了一家人。”

連升內心壓抑了四十年的怨憤終於爆發出口:“可它們也讓我們今生今世、永遠永遠都成不了真正的一家人!”

連升在嘶吼、在發泄,愛與恨、思念與幻滅化作淚水恣意流淌。櫥嫚低垂下了眼簾,依舊淡然,她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態度讓連升感到詫異,甚至讓他感到了心悸,他內心惶恐,輕輕問她:“妹,告訴哥,這些年你到底都經曆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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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程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onaRawson' 的評論 : 打算跳出舒適區,寫個天馬行空的,不知道我行不行。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這部完了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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