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源一早就醒來了,準確地說,他後半夜根本就沒睡。
昨天、昨夜所發生的事情像過電影一般,在他的腦海裏反複上演,他越是想忘記,偏偏越是忘不掉。像是刻在了他的眼角膜上一般,無論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那些情景像總在他的眼底浮現,趕之不盡,揮之不去。
天堂怎樣?地獄又能怎樣?他感覺自己在短短的一天裏,走過了一生那麽長的路,他上過天堂,也墜入過地獄,冰與火、生與死,低穀與巔峰,他似乎都經曆過了,風雨過後短暫的彩虹,遍地狼藉已讓他波瀾不驚。
他默默地告別這個家,這個讓他滿心牽掛的、小小的世外桃源,他給嫚留下一封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剛蒙蒙亮,櫥嫚起床給達源做早飯,卻意外發現他已經走了,她拿起桌上那封信,一邊讀,一邊淚流滿麵。
“嫚,親愛的,
我心懷忐忑給你寫下這封信,心裏有許多話,卻不知該怎樣開啟。想起那日我與你相遇,一晃經年,你的嫣然一笑竟成了我今生的永恒,不管生活怎樣艱難,可一想起你那寒春暖風般的如花笑靨,我便覺得上蒼待我還是公平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吾心甚慰。
嫚,我本來是要跟你再次道歉的,可是,剛剛我改了主意,我要感謝你,謝你讓我的人生完整了。我們雖然沒有肌膚之親,但我們的魂靈是緊密相連的,我這漂泊之身,總算有了精神的歸依,人生之路有你相伴,夫複何求?
我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你,我有多愛你,我也從來不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我對答案早已了然於心,然而麵對你,我卻說不出口。愛,不光是感情的付出,還有責任和義務,嫚,原諒我,我目前身不由己,無法盡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卻置身事外,愛莫能助,我心慚愧。
嫚,如果我對你的愛太沉重,讓你感到了負擔,非我本意,我願意退卻,隻是遠遠地望著你,祝福你,你幸福便是我的心安。
愛你,達源”
櫥嫚讀罷心痛不已,伏在桌上抽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蓮兒輕輕拍她的肩膀:“媽媽,你怎麽了?”
櫥嫚趕緊抹去了淚水,問:“蓮兒,怎麽起這麽早?腳還疼嗎?”
蓮兒搖了搖頭,又問:“媽媽,你為什麽哭?是跟爸爸吵架了嗎?”
櫥嫚望著蓮兒,道:“爸爸回鄉下去了,媽媽有點不舍得他走,蓮兒想爸爸嗎?”
蓮兒點點頭,又問:“別人家的爸爸媽媽都是睡一起,為什麽你總是跟我睡?你們是不是不好了?你們會離婚嗎?”
櫥嫚苦笑了一下,道:“蓮兒放心,我們不會離婚的,因為爸爸睡覺打呼嚕,我才跟你睡的呀。”
蓮兒怯生生地問:“媽媽,爸爸是反革命嗎?”
櫥嫚心頭一驚,忙問:“蓮兒,何出此言?”
蓮兒道:“前天我們去爬山,玩擊鼓傳花的時候,誰拿到了花要上去講話,說出你最愛的人,我說的是爸爸,可是,蘇浩然說:爸爸是右派,右派就是反革命。”
櫥嫚想象著當時的場景,達源在場他一定是聽到了的,當著眾人的麵被人揭短,還是在他視之等同於生命一樣重要的政治誠信方麵,他不但要麵對眾目睽睽、三人市虎,還要麵對蓮兒,來自他最寵愛的女兒的質疑,他該有多心碎……他破例喝了那麽多酒,想尋求一點溫暖,然而我卻無情地拒絕了他,這麽多年了,他隱忍克製,一個青春旺盛的男人,在最美好的年華,無怨無悔地愛著,卻得不到他心愛之人的溫存,他該有多無助、多傷心絕望啊。
櫥嫚設身處地,越想越替他難過,不禁淚如雨下,她道:“蓮兒,爸爸是我知道的最忠於黨的人,他怎麽會是反革命呢?不管別人怎麽說,爸爸不是反革命,他永遠都不是!”
蓮兒將信將疑:“那他怎麽還不回來?蘇浩然還說:隻有右派才勞改,勞改的都是右派。”
“爸爸是下鄉勞動,不是勞改,他去的那個地方很遠……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很快”,櫥嫚將蓮兒摟在懷裏,安慰著她,也安慰著自己,她有個不祥的預感:達源怕是不會很快回來的。
想著他工作勤勉努力,待人誠實善良,卻遭受無妄之災,如今身在異鄉,形單影隻、生活艱困,不但每日要辛苦勞作,精神上還要承受壓力……她不禁又是一陣心酸、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