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少伯軒自小飽受家人的冷眼歧視,長成後,他除了大把揮霍楊家的錢財外,沒什麽能讓他覺得可以解恨消愁的。他耽溺青樓已久,加上他秉性風流,出手大方,歡場紅塵中倒也不乏愛慕他的歌妓舞女,可他每每逢場作戲,心如止水,無有微瀾。
可是,自從遇見霓裳後,二十歲的他怦然心動,初次嚐到了羅曼司的味道,感覺人生的苦旅雖然漆黑漫長,倒也不乏美麗誘人的風景點綴其間,就如那曲優美的《高山流水》一般,跌宕起伏而又迂回婉轉,入詩入畫,沒有塵世的喧囂浮躁,宛若他心無旁騖,靜坐在高山流水間,思緒如行雲般悠悠然自在逍遙。
結交霓裳已數月,這日,伯軒照舊在霓裳處廝混,他二人淺唱低吟,賦詩作畫,把杯小酌。數九寒天,窗外又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老樹枯枝上掛滿了銀白色的冰花,瓊枝玉葉,在晨光的照射下,仿佛一樹一樹的梨花綻放,煞是玲瓏可愛。
酒酣耳熱之時,霓裳撫琴彈奏了一曲《梅花三弄》。伯軒合其樂聲,吟誦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他的聲音渾厚淳美,仿佛帶著一種磁性,讓人陶醉不已。
霓裳尚未奏罷,兩行清淚順著雙腮滾下,她伏在琴上竟嚶嚶咽咽地哭泣起來。伯軒愣了一下,問:“姑娘,為了何事這般傷心?”
霓裳抬起頭來,望著他,泣聲道:“適才公子吟誦陸放翁的這首卜算子,不知為何,霓裳聽來內心淒然傷感。想那梅花是何等地高潔,孤立風雪之中,傲視酷寒嚴冬,可一旦落入塵土,便零落成泥,縱使芳香如故,還有誰人憐惜?霓裳想起這些來,不免歎氣落淚。”
伯軒知道,是這首詞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便過去坐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撫摸著她的手,勸道:“姑娘品格高尚,雖流落風塵,亦不失瀟瀟風骨、坦蕩氣節。這,豈是凡夫俗子所能見識得到的?”
他這一勸,不想霓裳卻愈發悲傷,索興撲他懷裏哭個痛快:“霓裳命如草芥螻蟻,尊嚴似微塵,被棄之於汙沼泥塘實不足惜,隻是,”
“那,又為何?”伯軒見她言語吞吐婉轉,便追問。
“唉——!”
霓裳垂淚啜泣,長歎一聲,道:“霓裳幼年便被喪盡天良的歹人從南方拐騙至此地,賣入勾欄(妓院),受盡非人磨難。想我自小脫離家庭懷抱,竟不知自己身出何家。父嚴母慈,手足深情,亦無有體會,如今,高堂想必已年邁體衰,駕鶴西去也未可知,而霓裳卻痛失女孝,故土難歸,親人不能見,剛才回想起來,我不免心酸難耐,倍感孤獨伶仃。”
一想起自己如明日黃花,紅顏終歸要老去,霓裳心裏更加難受:總不能在這煙花柳巷孤獨一生吧?
霓裳的一番話讓伯軒聯想起自己的身世來,他亦唏噓不已:“在下雖知父母宗親所在,卻亦無有感受到家庭之溫暖,血親之溫情慈愛,與姑娘實無半分區別。家母早早過世,留下我一人,自幼飽受大娘冷言冷語虐待,家父也視我為無物,時常拳腳相加。如今,我已成人,不想再看他們的冷眼,受他們的約束。我雖日日買醉,夜夜尋歡,內心深處卻極其孤獨寂寞,無所依靠。唉,我幼年失母慈,少年無父愛,如今依然若喪家之犬。”
兩個淪落紅塵、浮世受磨難的人,不免惺惺相惜,纏綿繾綣,發誓此生要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然而,楊老爺翰文聽說長子伯軒要為妓女霓裳贖身並娶之為妻後,不禁勃然大怒,使盡一切辦法橫加阻攔,怎奈,伯軒鐵了心要與霓裳共度餘生,根本就拿楊老爺的話語當耳旁風。
而大娘黃氏聽說後,非但不怒反倒有些暗喜,她極力慫恿楊老爺允了這事:“老爺啊,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伯軒什麽脾性,咱自個兒的兒子自己清楚,我這醜話自己家裏說不怕,就算他活到老,也不見得能改了脾性,如此下去,不但祖宗基業會被他糟踏殆盡,就連楊家的名望也會毀在他的手裏啊,再說了,我觀伯軒,必是被那妓女勾去了魂魄,此番不達目的他必定不肯罷休。你想啊,青樓女子哪個不是惦著巴上個好人家從良?伯軒這次是鐵定了心思,他生來就執拗,少時便不服管教,如今更是不把家長尊嚴放在眼裏。咱不如就由了他的性子,隨他自立門戶去,他已成人,以後是好是歹全憑他自己了,就是二奶奶泉下有知,亦不會怪罪於你我。”
黃氏眼見伯軒揮霍無度,奢糜浪費,恣意拋撒祖宗辛苦置下的家業,她痛惜不已,一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仲軒和叔軒,難免心存私心,便趁機進言,欲要說服老爺,趁早將伯軒掃地出門,省得日後大家受他拖累。
楊老爺仰天長歎一聲:“唉——!家門不幸啊,祖宗的臉都被他給丟盡了。”說到傷心處,不禁老淚縱橫:“真是造孽啊,我怎麽就養了這麽個不肖兒子!”
楊老爺被黃氏說得心思有點鬆動,可還是不死心,因他深知,這個敗家子,除去會吟幾首詩外,身無一技之長,又是紈絝膏粱之輩,隻怕日後揮霍完了財產,流落市井無以為生,下場淒慘。雖說此子不爭氣,可畢竟也還是楊家的骨血啊,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他是不願做此等狠心之事的,隻要伯軒不惹出大亂子來,就算養他、養他子孫一輩子,也還是養得起的。可是,若他想娶娼門妓女 入楊家門,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情,楊家世代誠厚仁義,讓婊子做媳婦,豈不辱沒了祖宗?豈有此理?!
可是,楊伯軒卻認了死理兒,三番五次回家鬧騰,定要娶這霓裳為妻,且信誓旦旦,今生隻娶此女為妻,寧死也不改此衷。
楊老爺怒火中燒,加上黃氏在旁邊又點了幾把陰火,他一怒之下,便將伯軒趕出家門,因念及父子之情分,還是將永泰裏分與了伯軒。他心裏有盤算:永泰裏的租金歲入足夠養活這小子一輩子了,就算給他幾爿紅火的鋪子,他不會經營,日後也免不了賠個精光,還不如讓他依賴租金,旱澇保收,日子有保障。
伯軒與霓裳如願以償,才子佳人,琴瑟和諧,表麵上倒也令人羨慕。而伯軒也一改往日風流秉性,與霓裳踏踏實實地過上了盡管平淡卻富足安樂的小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楊伯軒暴病身亡,留下孤兒寡母苦守歲月。而楊老爺翰文驚聞長子青年早逝,加上辛苦攢下的家財落入外人之手,不禁痛悔交加,不久竟也一病不起。因無處發泄憂傷憤懣之情,他便遷怒於蕭豔婷,認定是她不改婊子本性,誘惑伯軒貪戀床第之歡,以至令他精竭元枯而亡。於是,楊老爺留下遺言,讓兩個兒子無論如何也要將永泰裏奪回來。
時光流轉如梭,轉眼間,楊翰文的兩個嫡子已長大成人,二爺仲軒、三爺叔軒秉承父親的事業,在青島港的生意場上風光無限,如魚得水,遊刃有餘,楊家今非昔比,如今不但投資商業、錢莊,亦有興辦實業的實力和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