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嫂帶著箱嫚回了青島。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得不察言觀色、謹慎小心,身子雖在鄉下,她心卻好像掛在中間——兩邊都牽著扯著,又好像兩邊都夠不著。
離開了這麽久,城裏的生活表麵上看起來還是那個老樣子,但街上的氣氛真的是兩樣了,蕭條肅殺得讓人大白天裏也會莫名地害怕,一些政府要害部門以及大的日建工廠、醫院等,門口都有了持槍的日本兵把守,打這些地方路過時,所有國人見了鬼子兵都得要給他們立正鞠躬,還得是日本式的、腦袋彎到褲襠處的深鞠躬,若有那有眼無珠、不恭敬日本兵的,就一定會被抓進炮樓裏毒打一頓的,那懲罰還有個明堂,叫作“支鍋”,這新鮮詞兒既形象也貼切,說白了,就是讓人用手腳落地撐起身子,若是堅持不住伏下身體,便會遭受日本兵的毒打,若不想被“支鍋”,那就得給鬼子兵鞠躬,或者繞著走。
生活上的窘迫艱難自不用說,而最讓人惶惶的還是人心、世風的變化,世道不好,人人自危,城裏的茶館、酒肆、戲院等一些公共場所,到處都打出“隻談風月,莫談國事”的標語字條,商家本分做生意糊口已是不易了,好好的都唯恐被牽連上,哪個還敢招搖於市、惹事生非?有權的在忙錢,有錢的想保命,有知的被馭用,有識的在沉默,沒錢的隻想著如何苟命,不要命的則在前線抗日救亡。國民政府一夜間突然不見了,民國的正規軍也銷聲匿跡了,市裏的維持會、偽警察署、警備隊替而代之,一夜之間又全都成了日本人的傀儡,而這些偽的人也好,隊伍、衙門也好,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禍害起百姓來一點也不手軟,日本鬼子可以理直氣壯甚至不需要理由地隨意殺人、隨處放火,二鬼子因是後娘養的兒子不受待見,他們獻媚日本主子、糟蹋起百姓來比著日本鬼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故此,他們更遭當地人的憤恨。
適逢亂世,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最苦不堪言的是官匪一家親,升鬥小民無財無勢,哪裏可以置身於其外?元福嫂就算是逃到了鄉下,那裏又豈是世外桃源?日本人來了,鄉下便成了他們的後備糧倉,苛捐雜稅名目繁多,抓壯丁、派勞役,有錢的還可以雇人抵役,窮人就隻能出力賣命了,況且,日本鬼子找個借口就下鄉掃蕩,鄉下人的日子一點也不比城裏人的好過。
一路辛苦,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可一踏進永泰裏的大門洞,元福嫂眼前隨即一暗,照耀在她心頭的陽光也跟著黯淡了下來。
奇怪,曆盡艱險困苦總算又回來了,好歹這裏也是自己的個窩,還有撂下了半年、她急切想見到的櫥嫚,可元福嫂的心頭沒有如釋重負、劫後餘生的感覺,卻滋滋溜溜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惴惴感,曾經十分熟悉的生活環境於她似乎變得有點陌生了。打眼掃過去,大概是失於維護,永泰裏已經現出些破敗衰舊的樣子來了,梁棟欄檻上的朱漆油彩有些已經斑剝褪色,像是一個紅顏已逝的婦人,濃妝豔抹已被灰塵蒙住,究竟蓋不住蒼老的容顏了。腳下的台階,幾條青石板歪歪斜斜地橫著,其上道道細紋鑿痕大部分已被磨得平整油亮,讓人踩在上麵不得不格外地小心。隻有院子當中那株白玉蘭還在堆雪砌玉般地開著花兒,幽幽的清香撲鼻而來,掩蓋了些許空氣中令人不愉快的酸臭腐敗氣味。
正當午時,院子裏卻是冷冷清清的,隻有幾個孩童蹲在地上,好像是在玩泥巴。
元福嫂在自家門口找個角落把手裏的包袱放下,便急不可待地領著箱嫚“噔噔”上樓去了蕭太太家,在她見到櫥嫚的第一眼時,心頭一顫,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嫚兒長高了,模樣兒也愈發俊秀了。
櫥嫚見到嬸娘時也先是微微一怔,她隨即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砰地一下關上門,用背緊緊地抵著門,傷心地嗚嗚哭起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裏積攢下的委屈在一瞬間爆發出來。
箱嫚過去敲門,喊她:“姐,開門兒,開開門呐,咱娘回來了,我想你,咱回家去。”任她把門拍得山響,櫥嫚就是不肯出來相見。
箱嫚還在喊話,元福嫂心裏愧得難受,嘴唇不停地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她垂頭一個勁兒地抹淚兒。
蕭豔婷看在眼裏,過來細聲柔氣地安慰她道:“櫥嫚兒是個好孩子,她在我這裏很乖,你放心,我這就去勸勸她,這孩子懂事得很。”
閨女都認生了。元福嫂心裏更是酸澀難受,她淚眼婆娑地看著蕭豔婷,囁嚅著:“蕭太太,我”,腿一軟,就要給她跪下。
蕭豔婷連忙伸手攙起她來:“平安回來了就好,隻要人都好好的,就不用發愁以後的日子。”
元福嫂點頭應著,心裏萬千話語全都噎在喉頭說不出來。蕭豔婷又道:“你先回家歇息歇息,回頭我就帶著櫥嫚兒下樓去,啊?”
“唉——”,元福嫂衝著那屋門歎了一聲,又跟蕭太太客氣了一番,這才拉著箱嫚的手,欲要出門去,那扇門忽然“吱扭”響了一下,櫥嫚站在門口,怯怯的:“嬸娘,我跟你回家。”
她娘兒仨剛跨出門,連升急了:“母親,妹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您可不可以留下她?”
與之朝夕相處了半年,蕭豔婷自是極喜歡這個聰明伶俐、漂亮乖巧的養女的,可是,因著那個桃花仙子的讖言,她既擔心兒子命裏犯著桃花煞減損陽壽,可又實在不放心這倆小人兒,正值青春年少,朝日耳鬢廝磨保不齊整出點什麽事兒來,豈不是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蕭太太冷冷地問:“就這麽想讓她回來?”
“母親,難道咱家還差這一副碗筷,連個妹妹都養不起?”
蕭豔婷歎了口氣:“唉,養得起,那也得受得起哦,不行,她有娘的。”
連升更急了:“妹不是也喊您娘嗎?”
“娘也分親的、後的呢,隔著層肚皮,不連血連脈的,不行,說什麽也不行!”
連升見母親心意已決,無論如何也說動不了她,情急之下便轉身回屋拿來那把桃花斬:“母親,這個,還是您自個兒留著吧。”
蕭豔婷像是一下子被人掐住了命門死穴,不由得怒火中燒,她衝著連升就是一陣電閃雷鳴,頓時失了斯文。
“你個沒良心的白眼兒狼、窩裏橫,隻會欺負你老娘。姓楊的你個死鬼,給我出來!看看你生的好兒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如今翅膀硬了,心野了,眼裏容不下我了。”
蕭太太呼天搶地鬧騰了好一陣子總算摁下了連升,讓他將那把桃花斬又重新放回到了他自己的枕下。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蕭豔婷被兒子拿捏得沒轍,隻好又去跟元福嫂軟磨硬泡,好歹說動她,又把櫥嫚領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