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豔婷被那人冷不丁這麽一叫,頓時驚得心慌,她呆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她慢慢轉過身去,麵對著眼前的他,仔細打量起來。
她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他,因她年輕時曾經閱人無數,自然而然養成了記人的能力,她對人臉和聲音有著超常的記憶力,多數客人,即使很多年以後,甚至人家早都忘記了她,她依然還會記得曾經見過他們。
但眼前這個人,她確信她不曾見過,雖然他的麵龐似曾相識,聲音也很熟悉,可是,為什麽他能一口喊出“蕭太太”,而不是“霓裳姑娘”?
“這位先生,您,認錯了人。”
“蕭太太”,那人沉默了片刻,然後尷尬地咧嘴笑了笑:“唐突了,在下,楊仲軒。”
“哦——?”,她拉著長腔,輕輕應了一聲。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有那麽一天她會與楊家的人麵對麵,而且是在這樣一種場合之下。
可這事來得突然,來得不是時候,來得讓她猝不及防。
她曾經在心裏把楊家上上下下的人詛咒過無數次,她恨他們的冷漠,恨他們的寡情,可是,當她此刻真地麵對楊家的人時,心裏卻一下子釋然了。也許是,心中有太多的怨恨,積累到了不堪重負時,肉體和思想反倒麻木了。
“楊先生,我們好像沒有什麽關係,對吧?”她淡淡地說,在盡量克製自己的情緒:不要衝動,輸了什麽,也不能先輸了理智。
楊仲軒優雅地笑笑:“蕭太太,上次錢莊的事情,隻是個誤會,我碰巧不在青島,吳先生自做主張,偏巧他又不認得您。”
“噢——,原來是個誤會啊”,她淡淡地回報他一笑,心裏也在笑,直笑得讓她自己透不過氣來:“沒什麽,我們之間不是還有比這更大的誤會麽?既然是誤會,那就無須去理會了。”
“嗯”,楊仲軒苦笑了一下,感覺這個女人真的是不簡單,與她打交道,不如直來直去,博她的同情更好些。
“蕭太太,在下知道你的艱難,兄長雖然不在了,可我們兄弟的情誼尚存。”
蕭豔婷心裏罵了一句:呸,你也配!
“噢?兄弟情誼麽,恕我愚鈍,您指的是‘兄弟如手足’,還是‘本是同根生’?”
“蕭太太,在下給您賠禮了”,楊仲軒沉默了片刻,小心問:“先父臨終留下遺言,希望能將永泰裏收歸楊家……,噢,在下願出雙倍的價錢,您拿著這錢,可以在別處另買一棟新樓,再不必像現在這樣辛苦。”
蕭豔婷靜靜地聽他說完:“既然楊先生不願違背令尊的遺願,說明楊先生尊崇孝道、品格高潔,這很好。隻是,同樣的是,我也不願意違背先夫的遺願,他臨終囑托我,替我們的兒子守住這永泰裏。楊先生,恕我直言,錢可以買到很多東西,可也不是樣樣都可以買得到。”
楊仲軒被她懟得感覺有點話不投機,就沒話找話,問:“令郎,他今年,該有十三、四了吧?”
“十五,癸亥年正月初六,亥時出生。”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噢,他今天來了麽?可不可以讓我見見?”
蕭太太冷笑了一聲:“他不肯來,說是不想做漢奸,瞧瞧,我這兒子倒是比我活得有骨氣,知廉恥。”
楊仲軒麵露尷尬之色,隨口附和道:“嗬嗬,真是個好孩子。”
蕭太太道:“聽先夫說起過,楊家人向來崇尚忠厚仁義,以誠信為本。愚婦不懂深奧的道理,可這個忠字麽,愚婦還是略知一、二的,它講的是忠心、忠義、忠實、忠貞,還有效忠。眼下倭寇入侵我國,楊先生身強力壯、正值英年,此時不去前線立功,為何卻在此處留連?我等粗鄙婦人,不知國恥,隻求苟活保命,您與我等鼠輩螻蟻看齊,難不成也是在忍辱負重?”
楊仲軒被她說得臉紅心躁、張口結舌,卻又不好發脾氣,正不知所措之際,蕭太太冷笑了一聲:“這點,我的連升倒是真地不像你們楊家的人”,她把“你們”二字說得重些,在他聽來格外刺耳。
楊仲軒被她羞辱得,直後悔自己的莽撞,不該與她相見。那蕭豔婷倒是不緊不慌地,問他:“楊先生,您剛才說,令尊遺願,要永泰裏歸到楊家?”
“噢?您這是答應了?”他的雙眼瞪起來,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
蕭太太沒有回答他,反問他:“剛才,噢,既然楊先生提及兄弟情誼,那我就再問一下,楊先生的侄兒,他到底該姓什麽?我若說他姓楊,隻怕你們不肯;他若是姓楊,令尊的在天之靈應該早就可以安息了,不是嗎?”
楊仲軒被她問得啞口無言,這在此時,場子那邊響起了奏樂聲,人群裏也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歡呼聲和掌聲,日本軍的隊伍大概是來了。
“蕭太太,後會有期”,他禮貌地告辭,轉身就走,加入到了歡迎日軍的隊伍中。
蕭豔婷的眼角汪出了淚水,她的心頭油然升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快感。她掏出帕子擦拭了一下淚水,又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緒,朝那邊望去,隻見仲軒的脊梁不再挺直,他手裏拿著的太陽旗垂在身後,從背影看,他隻是呆呆地站在人群的後排,向前看著。
日本人排著長長的隊伍,扛著槍、拉著炮,就這麽轟轟隆隆地進城來了。小孩子們的叫嚷聲戳得她心痛,胸口處剛剛才生出來一點點的快感立刻又被一團悶悶的濁氣給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