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蕭豔婷收拾停當,自己穿暖和了,也給櫥嫚包裹嚴實,正準備出門,見連升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知他在鬧情緒,可又不願屈尊去討好他,便小聲支派櫥嫚過去喊他:“嫚兒,去,喊你哥起床。”
櫥嫚應了一聲,過去“咣咣”砸門:“哥,太陽照著後腚了,大懶蟲,快起來吧,快點兒啊,再不起來我可就拿杠子來起門兒了哦。”
連升被她嚷得心煩,衝著門口喊:“煩死了,連個覺都睡不安生!”說完,蒙頭鑽被窩裏躲著去了。
櫥嫚還在敲門、叫嚷,說些在蕭太太看來粘乎乎、膩歪歪的話,蕭豔婷心裏忽然有點莫名的不快,就過去,拉著櫥嫚的手:“咱走。”
櫥嫚被蕭太太拉著走,她回頭衝著連升的門又嚷:“哥,我們走了啊,今早娘買的餜子、甜沫,放鍋台上了,放涼了不好吃,你早點兒起來啊。”
蕭太太領著一眾婆娘拖泥帶水地行走,頭天落在地上的雪,白天已經化了不少,可到了夜間,雪水就又在地麵上結成了薄薄的一層冰,凍得結實的煤渣、土路還好走些,走在柏油路麵上卻得格外小心。
南屋嬸子小腳,跟不上大腳的婆娘們,她還有慢性氣管炎,走一步得喘三喘。幾個帶小孩兒的婆娘,吆三喝四地前後招呼自己的娃們,孩子們則甚是開心自在,歡笑著、打鬧著,倒也給婆娘們多少減輕了點行路的疲憊和枯燥感。
他們抄小路、走近道,從國立山東大學的後門經過,翻過山坡又下到坡底,用了半個多時辰才走到。及至到了匯泉的跑馬場,蕭豔婷才發現,稀稀拉拉地已經有些人在等候了。跑馬場的外圍豎著一些標語牌,上書“皇軍萬歲”,“熱烈歡迎大日本皇軍”等鮮豔的標語,十幾麵大大的日本國旗整齊地排開來,被冬日的寒風刮得呼呼直響,荒涼的場地裏,那些個鮮紅的“太陽”格外刺眼。
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一場降雪之後,氣溫低得讓人拿不出手來。有人把本該拿手裏的日本國小旗夾在胳肢窩下,也有人把旗子幹脆插在了棉袍的前襟對縫處,自己卻把手抄在袖籠裏暖和。而孩子們則拿著旗子,相互追趕嬉鬧著,使勁兒搖晃著,仿佛那是一件新奇的玩意兒,婆娘們貪心,反正是不花錢的東西,便多拿了些旗子、彩帶塞給自家的娃娃當耍物,她們樂得看著娃們高興。
幾個貌似有學問的人在仔細研究一張貼在牆麵上的“大日本軍青島入城司令布告”,個個神色嚴肅,他們交頭接耳地在議論些什麽,有人頻頻點頭,也有人一言不發。還有一幫濃妝豔抹、身著華麗衣服的姑娘們,三三兩兩地在高聲笑鬧著,旁若無人。
“菲兒,你這件袍子好像是新置的吧?我咋沒見你穿過涅?瞧瞧,這做工、這繡工,還有這光亮的緞子麵兒,江南的錦緞吧?嘖嘖,扣子還是瑪瑙的呢。”
“哼,什麽新置的哦,別提了,我都仨月沒添新衣了,還是去年的箱底兒貨。那個姓王的老煙鬼,去年正月裏就說,要給我弄件帶白狐毛領的大氅,可到現在還沒影兒呢,人也不知死哪兒去了,下回我若再見了那個老不死的,非連本帶利地給掘回來不可。噢,還是姐的那位裴大爺大方,出手就是一件寶貝,下回給我瞅瞅你那枝鳳釵,都是自家姐妹,何苦掖著寶貝不給人看?!咦,你今兒怎麽沒戴啊?我見來了不少有財勢的人,沒準兒咱姐兒倆好命,也能攀上個有錢的主呢。”
“我可沒那指望,老死在裏麵算了,姐妹們都是一窩的皮狐子,誰也不用嫌誰臊,省得出去遭人輕賤、招人埋汰。”
“瞧瞧,姐你才二十五啊,怎麽就說起這些灰心喪氣的話來?人家杏姐都二十八了,不是還尋了個好人家麽?”
“哼,那算什麽好人家?!老東西都棺材板兒的歲數了,若是我,寧肯跟著個下地耕田的做大,也絕不會給個土財主做小,還是第五房呢。”
“嗬嗬,姐,嫉妒人家了不是?”
“去你的,要說嫉妒,誰能趕過你這爛心爛肺的小蹄子?人家裴大爺送我根破頭釵你都見眼裏去了,好好,趕明兒我拿給你算了,免得成天被你惦記。”
“真的?!謝謝姐,謝謝我的親姐哦。”
“少來了,你個小騷狐狸精。我可跟你先說下了,下回裴大爺來了,你若再敢過來取鬧,可休怪我使手段,不顧姐妹情麵。”
“親姐哦,瞧您說得,我那不是嫉妒您貌美如花,還有個裴大爺那樣的貴客疼愛麽?”
“呸!我一口啐死你個哄死人不用償命的小狐狸精!”
蕭太太聽著身後這倆年輕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這些似曾熟悉的話語,戳得她心窩隱隱作痛,怕櫥嫚聽心裏去,她便拉著她的手,想找個僻靜一點的地方躲躲。沒想到,一轉臉卻見到了那個讓她今生都害怕、都不想見到的女人。
那女人顯然也發現了她,老遠吆喝著就趕了過來,拉著她的手,忙不迭地熱絡。
“啊喲喲來,我看看,這不是霓裳姑娘麽?你可想死媽媽了。姑娘,近來可安好?怎麽也不過來看看媽媽呢?”說著,她掏出手帕來,抹著眼角,怪她道:“你個沒良心的東西,發達了,就忘了媽媽,我有心去看你,又怕你多心。”
鴇兒的嗓音又尖又亮,她的話語字字句句戳著蕭豔婷的心窩。蕭太太偷眼瞧見永泰裏的婆娘們好像都在看著自己,她心頭一抽,臉頰泛紅,趕緊放開櫥嫚,拉著鴇母到個僻靜的地方,小聲央她道:“媽媽,一言難盡啊。霓裳怎敢忘記媽媽的辛苦撫育?您的恩情容我日後圖報,隻是,我今日帶著許多院裏的婆娘出來,不方便說話。”
鴇母歪頭瞧了一眼自己手下那幫花枝招展的姑娘,再看看剛才霓裳旁邊的那些粗鄙的婆娘們,心裏頓時就明白了,小聲道:“姑娘啊,世道不好,你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