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香樓的鴇兒近來有些不開心,城裏的官紳富商很多都逃去了內地,留下來的又有幾個還有一份嫖娼狎妓的閑情雅致?商店關門的關門,停業的停業,市民們爭先恐後紛紛逃離城區,不得不留下的也是人人自危、眾情惶惶,就連大白天,馬路上冷落得也隻有些腳步匆匆的過客。無貴客光顧,添香樓前門窗上掛著的那盞“氣死風”,一連好多天晚上都沒有因客滿而被摘下,幽暗的燈光,透過半透明的紅色桐油紙,在寒風裏搖曳著,燈肚上那兩個金色的“添香”格外刺眼,讓鴇母連看它們一眼的心情都沒有。
要在往常,添香樓門前車水馬龍,何等熱鬧,姑娘們迎送往來的歡聲笑語,整個大街都跟著喜氣洋洋的,一年365天,天天如此,還沒等到黑透了天,各樂戶就都客滿了,而當她支派龜奴將那盞“氣死風”取下時,心裏最是得意。眼下,門廊和廳堂都冷冷清清得沒個人聲,而一眾姑娘們樂得悠閑,三三兩兩地紮堆兒吃零嘴、嘮閑嗑,連梳妝打扮的心思都沒有了,倒是省下了胭脂粉兒錢。
一幫沒心沒肺的蠢東西!
鴇母在心裏罵,看著姑娘們這般開心的樣子她心裏就堵得慌。
這日傍晚,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天氣寒冷得讓人伸不出手來,鴇母見又無事可做,不免心情愁悶,便早早地歪在榻上,“咕嚕咕嚕”地吸食起水煙來。負責打掃廳堂的小童忽然進來報:“媽媽,陳科長來了。”
鴇母的眼睛幽地一亮,趕緊放下手裏的煙袋,瞪眼斥他:“還不快請!”那小童剛要轉身退下,鴇母卻起身,叫住他:“慢著,我自己去。”
“啊喲喲,稀客呀稀客哦,真的是陳科長呢,我說這天上怎麽晴朗朗的,竟憑白無故地飄起了雪花來,原來是貴客駕臨哦。陳科長啊,您可有日子沒來了啊,想都想死我了,剛才小童來告我,我還責備他認錯了人呢,真是的,我該打,真該打,陳科長,快,快進屋去暖和暖和。”
“處長,嗬嗬嗬嗬。”他大步邁進屋。
“啊喲喲,陳處長,恭喜高升,賀喜高升噢。”
鴇母畢恭畢敬緊隨其後,忙不迭地跟他套近乎,見他肩上落上了些雪花,便踮起腳來,伸手幫他撣了撣,又道:“哎喲嗬,您這是走道來的啊,大冷的天兒,怎麽不叫輛洋車?你這是打算心疼死我啊。”
陳至魁麵無表情:“噢,我著急趕過來,一時沒尋著車,好在也不遠,就跑一趟吧,權當是我活動活動筋骨了。”
“那是,那是,活動活動好。”
鴇母引著陳至魁去了正廳,吩咐了那小童端來茶水、點心,兩人坐下來說話。
陳至魁靠著椅子背,翹起二郎腿抖著,又端起杯來呷了口熱茶,感覺身子暖和了許多,問她:“媽媽,近來可安好?”
想起添香樓的衰落淒涼來,鴇母難免心酸,嗔道:“啊喲,您有了山珍海味,還理鹹菜啊?不是我在這裏當麵兒數叨您,說說看,您都多久沒親來我這兒喲,啊?”
“媽媽責怪的是,隻是,當官不自在啊,您若有事差遣,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知道知道,有您這份心意,我就知足了。”
鴇母從衣襟處掏出手帕來,拭了幾下眼角,然後,她把眉眼兒擠弄得不老實,道:“陳處長,我讓姑娘們都過來跟您行個禮兒,您隨意挑撿,還有哈爾濱來的姑娘呢,長得高挑豐滿又會體貼人。”
陳處長忙擺手:“不了不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點小小的事情要勞煩媽媽。”
“噢?要跑腿兒、打雜伍的,您盡管支派。”鴇母一愣,臉上的驚異藏不住,心裏在敲小鼓:別是來募捐攤派的吧,生意本就不好做。
“那等粗劣活計,在下可不敢勞動媽媽您哦。”陳至魁客氣了一番,這才仔細道出原委來。
“是這麽回事兒,青島治安維持會今早剛剛成立,趙琪趙先生德高望重,被推舉擔當首任會長之職,這個維持會可不是虛設,握有實權,友軍方麵極其重視,特派日本海軍特務部的部長柴田大佐任顧問。我與趙會長關係密切,友情匪淺,他透露給我些絕密消息,後天,呃,也就是臘月十八,友軍大部隊要舉行入城儀式,趙會長的意思是,能不能發動一些有覺悟的市民,夾道歡迎友軍。商會那邊我已通知下去了,李秘書正在落實人頭,估計拉個百、八十人的隊伍不成問題。我後來又琢磨了一下,若能動員些婦孺加入進來,氣氛豈不更好?你們花界婦女,個個風姿綽約,無論從容貌上,還是學識見識上,一般的婦女哪兒能比得上?媽媽在花界人緣極好,號召力非同尋常,再有一幫如花似玉的姑娘們助陣,這個歡迎儀式定會錦上添花。”
鴇母一聽就放了心,笑得滿臉的皺紋兒都擠成了包子褶:“啊唷,這事兒,應該的應該的,尤其是陳處長吩咐下來的,我等定當努力爭先,自無二話。”
陳至魁又道:“日本國的國旗我已派人準備去了,回頭我讓秘書給送過來一些,隻是,這慰問袋尚無有著落,媽媽您還得操心費力啊。”
“慰問袋?”
“噢,那是日本國的民俗,民眾將日用品或食品、慰問信等,裝在一個一尺見方的布袋子裏,贈送給出征的士兵,以示慰勞和鼓勵。你們可以把慰問袋裏裝些煙、酒、點心、毛巾、胰子(肥皂)什麽的,到時塞給友軍官兵即可。”
鴇母臉上的包子褶鬆弛開來,眉頭卻蹙了起來:“那,得準備多少啊?近來店鋪開張的少,恐一時難以湊齊。”想到又得多花一筆錢,她不免心疼。
“多少不限,越多越好。你可以組織其它妓院的媽媽一起來做嘛,隻要告訴她們,這是在下組織的行動即可,旁的也勿需多說,她們若是明白人兒,自會踴躍參與。”
鴇母拍手道:“嗨,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陳處長有情有義,一向對我的姑娘們關照得緊,旁人哪個不是看在眼裏、嫉妒在心裏?”
陳至魁起身告辭:“天不早了,我還要趕去鼓動另一家。”
“陳處長勞苦”,鴇母起身,顛兒顛兒地跟後邊送他,順勢塞他手裏兩塊大洋,“這是點車馬費,不成敬意。”又招呼那等在門外聽候使喚的仆童:“快去,給陳處長叫輛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