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肉圓
(2007-04-27 16:15:58)
下一個
永遠的肉圓
在我的記憶中,肉圓是和外婆分不開的。
很小的時候,在家裏,一隻煤球爐,一口鐵鍋,鍋裏有些油;外婆坐在爐子前,右手拿一隻調羹,從旁邊小桌上的大碗裏,舀出一團肉餡,倒在左手掌裏,然後又用調羹舀起,再倒下去;這麽來回幾次,最後送進油鍋裏炸熟。我雖然在一邊玩,那眼光卻時常瞟向油鍋,心裏癢癢的,因有饞蟲在爬。每到這個時候,外婆就會選兩個肉圓,特別炸的時間長一些,然後撈出來讓我品嚐。在那個每人每月僅有半斤豬肉配給的年代,這肉圓的好吃是沒得比的。一年當中,偶爾外婆也會做一次肉圓,但到底在那一天,是不能預知的。唯有年三十的晚上,那是必有肉圓的。因此,在我的潛意識裏,就有了過年是和吃肉圓連在一起的感覺。
後來,父親從公司分到了公房,我們從外婆那裏搬出來了;再後來,外婆的私房被拆遷,外婆也搬進了新公房。不管時光流到了那一年,也不管我們是住在什麽地方,年夜飯的餐桌上,肉圓總是有的。因為我母親也學會用外婆那獨特的方法做肉圓。偶爾那一次母親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做,外婆就一定會做好給我們送來。
我長大成人娶妻成家了,從公司也分到了公房。假如那一年的年夜飯是在家裏吃,餐桌上也一定是有肉圓的。外婆一定會做好,不是讓舅舅就是他老人家自己親自送來。我不忍心外婆那麽辛勞,常常勸她不要再做了,可她總是堅持並常常對我說:“這年夜飯一定要有肉圓,是要圖個一家人團團圓圓,來年的生活圓圓滿滿。”
其實,隨著年齡增長,我已逐漸領悟到,外婆做肉圓確實不是單純做一道菜,而是矢誌不渝地要體現她的一種精神,一種關於家庭的理念,一種對未來的期望。
在我成家以後,外婆已經七十多歲了,春夏秋冬時節變換,她老人家常常要來我家看看。寂靜的黃昏,當樓梯上傳來熟悉的一聲輕輕的咳嗽,我就知道,老人家來了。噓寒問暖,我依舊是她的小外孫。坐不了多一會兒,她便去廚房開始忙活。龍頭放水的聲音,刀切砧板的聲音,油鍋炸響的聲音;隨後,一盤一盤美味可口的小菜端上了餐桌。吃飯時,她總是多多的看我們吃,自己卻很少動筷子。因為,看著我們吃得津津有味,比她自己吃,是要更讓她開心的。然而,在無數個午後和深夜當我獨坐的時刻,老人家在廚房忙活時,薄薄的衣衫被汗水完全濕透整個貼在後背的背影,總要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也許,這已是永恒的背影了!
不知是從那一年開始,肉圓已經成為一個話題,一根紐帶。逢年過節,親友來訪,餐桌上,大家異口同聲讚譽外婆做的肉圓,外婆這時常會說兩句:“一個家庭要團結,長輩的要對小輩熱心愛護,小輩的要懂道理,求上進。我圖的就是家庭的團團圓圓,圓圓滿滿。”也許就是從那一年開始,外婆提高了肉圓產量,讓舅舅有時是我,一袋一袋把肉圓分送到親友家中。年三十的晚上,外婆時常述說的那種家人團結和睦,同心期待來年的融融氣氛,在我的感覺中,迷漫了一個又一個親友的家庭。
外婆八十五歲那年,我決定來美國。臨走前幾天,外婆又親手做了肉圓送來我家。一邊吃著外婆做的肉圓,我的心一邊在流淚:可恨我掉以輕心以致事業受挫,在外婆如此高齡時,不能留在她老人家身旁服侍照應,卻要遠走異國他鄉,如今這一別,何時才能再見外婆!而她老人家每每在我遭遇挫折時,從不對我責備,而是充滿信任,給我鼓勵。
初到美國,麵對陌生的土地和艱難的生活,思鄉之情日重。不太敢直接打電話給外婆,怕我自己忍不住泣淚,惹得外婆悲傷;便在打給母親的電話中,訊問外婆的情況,卻聽電話那頭的母親大聲說道:“外婆說:‘她等你!’”
猶如一陣驚雷從我頭頂上滾過,讓我的心受到莫大的震動。她等我!這三個字是何等的份量啊!八十五歲的老人,她對我的期待是如此的執著和堅定,在她的眼睛裏,何曾有一絲對死亡的恐懼!
於是,在來美後最艱難的時期,在我昨天剛拿工資,今天就囊中羞澀時,我依照外婆那獨特的方法,製作肉圓、餛飩等,到處推銷,賺到了雖然不多但可以補貼日常生活和給汽車加油的錢,度過了艱難的一月又一月。而在製作肉圓的過程中,我常常因為長時間的操刀斬切而手臂酸痛,由此才深切體會到外婆她老人家對我們的關愛之深,我適逢壯年尚且如此,八十多歲的外婆一刀一刀、一個一個地做出這些肉圓,該是何等的費心和辛勞!
有一天,聽洛杉磯的中文電台,主持人小管和倪百嘉開了一個話題,講的是每個人心中最大的心願。後來開放電話請聽眾來談。一段時間以來,我的潛意識裏正在滋長一種不祥的預感,即對外婆的生命之樹會否倒下的擔憂。於是,我撥通了電台的電話,告訴主持人,我最大的心願是:在我回到故鄉時,還能看到外婆那慈祥的麵容!我並告訴主持人,外婆是我人生至今最欽佩的人,也是對我的人生影響最深的人。我來美國時,外婆八十五歲,那年她對我說:她等我!而現在四年過去了,我真擔心外婆的身體。小管說:你先寄一張照片給外婆,然後,明年你一定要回去給你外婆做九十歲生日,到那時,可能的話,我們給你做個越洋連線。打完電話,不知怎麽的,我特別高興,好象事情就將是這樣發展了,明年,我將回去給外婆做壽——
然而,兩個星期後,父親在電話裏告訴我:外婆住進醫院了!
我想回去!但根據實際的情況,短時間內我根本回不了故鄉。身不由己和對外婆的掛念讓我痛苦萬分。夜裏,我獨坐客廳,遙望窗外的夜空,曆曆往事清晰浮現——
寒冷的冬夜,我咳嗽不止,老人家半夜起來,為我煮了銀耳湯,喝完後我安然入夢。
新婚不久,為了讀完最後一年大學,(我是邊工作邊讀書的)也讓因籌辦婚事而過於勞累的妻子調養一下身體,小兩口決定晚個一年多再要小孩,可我的母親不能理解,她希望我們“早生兒子早得福”。我們心中很不好受。春節到外婆家拜年,沒想到外婆給我們的第一句話就是:“身體健康、學習進步!”
那是國家也是人民生活最困難的時期,寒風刺骨的冬日,一個遠房親戚出差路過我家,外婆精心煮製的一碗湯麵,溫暖了他幾十年的記憶。
而外婆給於領養的兒子那遠遠勝過生母的關愛,更贏得了多少人的欽佩!
熱淚灑向曆曆往事,悲傷令我跪地。我在心中呼喚天父,祈求上帝:請用你大能的手,庇佑這棵蒼老的樹,讓她度過這一場風暴吧!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中午,我又撥通了父親的電話,然而,父親的聲音變了:“就在你前天的電話掛斷後一小時,外婆走了。今天下午兩點,舉行追悼會。”
熱血,傾刻在我周身洶湧,窗外的陽光仿佛也在舞動。淚眼模糊中,我衝到寫字桌前,拿出紙和筆——
二點正,我撥通了弟弟的手機,聽到了萬裏之外追悼會場上的哀樂,我大聲的喊道:
“外婆:你不是說等我的嗎?你怎麽就不等了呢!”——
“我在這邊常常做肉圓,一做肉圓就想到你,想到你老人家對家人、對親友,特別是對我們晚輩到老不變的熱心。也許我什麽人的話都會忘記,但你常說的那句‘鍋不熱,餅不靠’,我早就刻在心底,永遠不會忘記!而且,我已經早早地把這句話告訴了女兒,並年複一年給她講解關於心裏要充滿愛、關於首先要熱情待人,別人才會親近你等等有關這句話的涵義。可我又怎麽能夠講得完呢!你用八十九年曲折漫長的一生來詮釋這一句話,我如今要解釋,怎麽不要反反又複複、一次再一次、一年又一年呢!”
外婆就這樣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從悲痛中走出來。常常有些恍恍惚惚:有時,樓梯上輕輕的腳步聲,會讓我產生錯覺;有時,樹影在廚房間搖曳,又讓我仿佛看見外婆衣衫濕透的背影。而當我想到將來有一天在我回到故鄉時,無論是在社區花園還是在推開外婆的房門後,我將再也看不到外婆慈祥的麵容時,我的心裏又充滿了痛苦和悔恨!
轉眼,春節的腳步又近了。年三十,我休了假,在家做肉圓。蔥薑馬蹄蛋清肉糜,細細切出綿綿的回憶,慢慢和進深深地懷念;又想起外婆走後的這一年,家中發生的事情——
女兒進了高中,無意間感情遭受挫折,隨後出現了一係列的問題,令我們困擾、擔憂又費盡心血;而女兒的反叛心理、倔強的個性以及一些行為一而再的突破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在我們信心動搖耐心將失時,是外婆在冥冥之中提醒我:要有信心,要有耐心。而我又不得不信服,外婆她老人家一生中經曆有多少與此相似的事情,那一次不是她老人家最終成為贏家!我們的信心和耐心也終於幫助女兒跨過了她人生路上的第一個坎坷,重新回到自覺而又愉快的學習和生活的軌道。
回顧往事,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外婆她老人家沒有離開我,總在我人生旅程迷茫的時刻,感覺她的引領,得到她的啟迪。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她總在我的記憶中,她的精神、她的慈祥以及她對生活永不動搖的熱愛,始終都陪伴著我。
當窗外亮起了萬家燈火,我們一家人圍著餐桌,我用調羹把肉圓舀進妻子和女兒的碗裏,忍不住又講起外婆和肉圓的故事。不是嗎,家庭和睦、父母如何為孩子做出愛的榜樣以及孩子應該給父母榮耀,乃是我們年年歲歲永恒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