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論》(南宋) 王夫之 ----我批王夫之
我能夠找到的清代王夫之的作品,都貼上了,很不錯的。
他的觀點,基本是儒教信徒最經典的看法了。
有的很不錯,有的也是胡扯,比如,他批評宋高宗:
“高宗之畏女直也,竄身而不恥,屈膝而無慚”
王夫之想讓宋高宗怎麽辦?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讓南宋和金國死磕而滅亡麽?
最鄙視儒教的就是這種狗屁“氣節”,
宋朝滅亡的時候,宋朝那麽多儒教弟子怎麽不講氣節,一起殉國?
王夫之這麽有氣節,怎麽明朝滅亡了,他沒跳河?
儒教弟子對別人要求非常高,而自己基本很無恥的苟延殘喘。
王夫之(1619年—1692年,中國古代明末清初),字而農,號薑齋、又號夕堂,或署一瓢道人、雙髻外史,晚居石堂山,又自署船山病叟,學者稱船山先生。傑出的思想家、哲學家。與顧炎武、黃宗羲並稱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
曾經和管嗣裘在衡山參加抗清活動,兵敗後潛回廣東、廣西,最後在衡山石船山麓定居著述。
著有《周易外傳》、《黃書》、《尚書引義》、《永曆實錄》、《春秋世論》、《噩夢》、《讀通鑒論》、《宋論》等等。
王夫之的研究領域包括天文、曆法、數學、地學,專精於經、史、文學。批評程朱的唯心主義,總結古代唯物主義思想。後代研究王夫之思想的學術流派,被稱為船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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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欽宗
〖一〗
扶危定傾有道,於其危而扶之,不可得而安也;於其傾而定之,不可得而正也。傾危者,事勢之委也,末也;所以致傾危者,本也。循其所以危,反之而可以安;矯其所以傾,持之而可以正。故扶危定傾者,其道必出於此。雖然,本之與末,有發端而漸啟者,有切近而相因者。則正本之圖,有疏有親,有緩有急,必審其時而善持之。不然,則窮?其本而不足以救其末,無益也。發端而漸啟者,其始之弊,未至於此,相沿以變,而並失其舊,乃成乎切近相因之害;於此圖之,而已得傾危之本。若其始之所啟,雖害繇此以漸興,而時移勢易,無所複用其匡正,其本也,而固非其本矣。
今夫河之為患,遏之於末流,不得也。神禹為之疏之,循其本矣。然載始者,壺口也,而冀州平。?其橫流於中州者,則抑以厎柱以東,出山而溢於滎、漯者,為眾流之本。若其發源昆侖,在西極之表者,豈非河之大源哉?而於彼窮之,終不能已兗、豫之氾濫。故言治河者,未有欲窮之於其源者也。
靖康之禍,則王安石變法以進小人,實為其本。而蔡京之進,自以書畫玩好介童貫投徽宗之好,因躐大位,引群小導君於迷,而召外侮。其以紹述為名,奉安石為宗主,繪形館閣、配食孔廟者,皆假之以彈壓眾正,售其佞幸之私而已矣。夫安石之修申、商之術,以漁獵天下者,固期以利國而居功,非懷私而陷主於淫惑,此其不可誣者也。安石之誌,豈京之誌,京之政,抑豈安石之政哉?故當靖康之初,欲靖內以禦外,追其禍本,則蔡京、王黼、童貫、朱靦亂於朝,開釁於邊,允當之矣。李邦彥、白時中、李棁、唐恪之流,屍位政府,主張割地,罷入衛之兵,撤大河之防者,皆京、貫輩同氣相求、因緣以進者也。出身狹邪,共習嬉淫,誌苶氣枵,抱頭畏影,而蘄以苟安,豈複知有安石之所雲雲者?師京、貫之術,以處凶危,技盡於請和,以恣旦夕之佚樂而已。京、貫等雖漸伏其罪,而所匯引之宵人,方興未殄。則當日所用為國除奸者,唯昌言京、貫之為禍本,以斥其黨類,則國本正,而可進群賢以決扶危定傾之大計,唯此而可以為知本矣。骨已冷,黨已散,法已不行,事勢已不相謀之安石,其為得為失,徐俟之安平之後而追正之,未為晚也。舍當前腹心之蠱,究已往萌檗之生,龜山、崔鶠等從而和之,有似幸國之危以快其不平之積者。而政本之地叢立者皆疲茸淫蕩之纖人,顧弗問也。則彼且可挾安石以自旌曰:“吾固臨川氏之徒也。彈射我者,元祐之苗裔,求伸其屈者,非有憂國之忱者也。”熒主聽,結朋黨,固寵利,壞國事,惡能複禁哉?
楊國忠受戮於馬嵬,而唐再造,無庸究李林甫之奸也。辨學術,正人心,善風俗,定綱紀,前不能伸於建中靖國之初,而事已大敗,乃泄其久蘊之忿怒,所本者,非本矣。遼絕而不相及,泮渙而不相濟,何為者邪?迨及建炎之後,安石之說不待攻擊而自銷亡,亦足以知安石之不足攻,而非靖康之急務矣。竭忠盡力,直糾京、貫之黨,斥其和議之非,以爭存亡於廟算,言不溢而事不分,此之謂知本。
〖二〗
女直脅宋以割三鎮、割兩河,宋廷之臣,爭論不決,於其爭論而知宋之必亡也。抑以知宋亡而貽中國之禍於無已也。李邦彥、聶昌、唐恪之徒,固請割地以緩須臾之死者勿論已。徐處仁、吳敏以洎李伯紀、楊中立之堅持不割之策,義正矣。雖然,抑有能得女直之情,而自善其不割之計者乎?不得其情,雖為之計無補也,況乎其無能為保固三鎮、兩河之計也。
脅人以割地者,契丹之脅石晉也,秦人之脅三晉也,皆未能得而須其自割也。契丹脅石晉於求(緩)[援]之日,地猶王從珂之地,而兩非所有。秦人之脅三晉,三晉雖弱,抑嬰城固守,必覆軍殺將、曠日持久而後得之,故脅其割而後得不勞。而女直之勢異是。自敗盟南侵以來,馳突於無人之境,至一城則一城潰,一城潰則一路莫不潰矣。欲三鎮即可得三鎮,欲兩河即可得兩河,何為嘵嘵然競使命之唇舌,而莫能使其必從邪?嗚呼!當時議者盈廷,曾無一人焉察及於此,中國之無人久矣,禍乃延及無窮而不可遏矣。
遼之既滅,女直之誌已得,未嚐有全舉中國之成心也。宋人召之挑之,自撤其防以進之,於是而欲逞誌於宋,乃且無定情焉。而教之以脅地脅賂者,郭藥師也。藥師者,亦習乎契丹之所以加宋者,而欲效之女直,求地耳,求賂耳,求為之屈耳。是故終女直之世,止於此三者。而大河以南,國破君俘,城空千裏,且舉以授之張邦昌、劉豫而不欲自有,夫豈貪之有所止,而戢自焚之兵哉?永嘉以來,南北分而夷、夏各以江、淮為守,沿而習之,局定於此,誌亦僅存乎此也。汴京破而立張邦昌、劉豫者,修石晉之故事也。和議成而畫淮以守者,循拓拔氏之已跡也。蓋自苻堅潰敗以後,王猛之言,永為定鑒。故拓拔佛狸臨江而不敢渡。正統之名,天式臨之;天塹之設,地固限之;雖甚鴟張,罔有越誌。然則宋持其不敢擅有中夏之情,苟須地必待我之割之也,則固有以處此矣。不割三鎮,必有以守三鎮。不割兩河,必有以守兩河。欲守三鎮、兩河,必固守大河以為之根本。欲守大河,必備芻糧,繕城堡,集秦、隴、吳、蜀、三楚之力以衛京邑。此之不謀,但曰“祖宗之疆土,不可與人”。即不與之,不能禁其不取。空談無實,坐廢遷延,而三鎮、兩河不待割而非己有矣。輕騎馳突於汴京,而宗祧永喪矣。疆土任人之吐茹,而何割與不割之有哉?
然而女直之所欲者,且自三鎮而止。彼且曰:“天以中原授中原之主,吾不得而力爭。”故撻懶、兀術,人異其誌,金山之匹馬,且以得返為幸,完顏亮馬一南牧,而群下叛離以致之死。然則處當日之情形,勿問三鎮也,勿問兩河也,抑可弗問汴京之守與不守也。名號存,呼召集,親統六師以與相頡頏;充彼之欲,得河北而其願已畢,氣已折,力已疲,且安坐而飽飫以嬉遊,天下事尚可徐圖其大定。即令不克,亦豈授女直以意想不及之弋獲,而無所訖止乎?意想不及之獲,可以獲矣。立邦昌,而邦昌不能有;立劉豫,而劉豫不能有;大河以南人無主,而戴之以為君,則江、淮以南,何不可戴之以為君?蒙古氏乃以知天之無有定情,地之無有定域,而惟力是視,可有者無不可有矣。嗚呼!不測其不敢深求之情,弱者靡、強者囂,縱使氾瀾而流及於廣遠,天且無如人何,而萬古之綱維以裂。故曰中國之無人,非一晨一夕之故也。
謝安石之知及此矣,故以一旅抗百萬之眾而不懾。自立也有本,則持重以待之,而其鋒自折。氣矜取勝,茫然於彼己之情偽,徒為大言以聳眾聽,流俗驚為偉人,而不知其無當於有無之數也。是可為大哀也矣!
〖三〗
上與下交爭者,其國必傾。惟大臣能得之於上,而不使與下爭;惟君子能輯之於下,而不使與上爭。聽其爭而不能止者,具臣也。以身為爭之衡,而上下交因之以爭者,自居於有為有守,而實以貽上下之烖。衰亂之世,恒多有之,是人望之歸也,而有道者弗取焉。
凡爭之興,皆有名可據,有故可循。而上不見信,下不相從,乃相持而不相下。迨乎爭矣,則意短而言長,言順而氣烈。氣之已烈,得失、利害、存亡、生死皆所不謀,而憤興於不自已。故盤庚之誥曰:“而胥動以浮言。”言勿問是非,一浮而是者已非,有道者甚畏天下之有此,而豈其以身為之的乎?氣之浮也,必乘乎權,而後其動也無所複憚。上之權,以一人而爭天下,以其崇高也;下之權,以匹夫而爭天子,以其眾多也。權者,勢之所乘;發以氣,乘以勢,雖當乎理,而亦為亂倡。故曰“其國必傾”。漢、唐之季,其傾也皆然,而宋為甚。上之爭下也,斥之、詘之、竄之、禁之,乃至刊之於籍,勒之於石,以大聲疾呼而告天下。自熙寧以後,一邪一正,皆歸於此,而王安石、司馬光實以身受其衝。於是而下之爭起矣。登屋援樹,喧呼以爭命相之權者,其流風所鼓,乃至萬眾奔號,蹙君門而為李綱鳴其不平。上既違之,下乃憤之;下且競之,上愈疑之。交相持,而利害生死俱所不恤。
夫新法之病民,迫欲司馬之相以蠲除之者,猶情理之正也。然而朝廷之用舍,國政之興革,豈此喧呶一往之氣所可取必者哉?至若綱之得眾心者,惟請內禪,守京都,保市廛廬舍之鮮華,偷朝菌蟪蛄之宴樂。而他日者,括金帛,掠子女,百萬生齒流離於雨雪洊至之下,死者過半,則固不如早捐其總於貨賄之情,遠避凶危,以保妻子,尚可生生自庸也。而婦人稚子感綱之德,交(質)[讚]於室,以動蚩蚩之眾,攘臂而前,蔑君民之禮,踐蹂宮門,國其尚可以安存乎?
且夫司馬之不得行其誌者,正以此也。故哲宗親政之後,天子厚其疑忌,以為是率亂民而脅上以相己者,固已目無君上。則勒名黨碑之首,盡反元祐之為,以恣章惇、蔡京之奸,皆此致之。若綱,識雖不足,忠則有餘,闇主奸臣,固無得閑以相為仇忌;而一竄再竄,誌終不伸。迄高宗之世,可以白矣,而指為朋黨,以宋世不再舉之刑,施之陳東。無他,惟伏闕呼號者不逞,而與天子爭權,跡已逆而心終不可白矣。
溫公律己之嚴,非有所召致,而引兒童走卒以為羽翼,固已。即在綱也,危亡在目,殷憂在心,抑必不操券以致陳東,使率眾以頌己。其當眾情沸騰之下,固且無如之何,而不足為二公病。雖然,君子靜天下之人心以靖國者,固有道矣。盡忠以與君謀,其可讚以必行者,言不容長也。秉正以與僚友謀,其所引以自任者,旁無所待也。同乎我者受之,而得當以行,喜勿遽也。異乎我者聽之,裁之在我,怒勿形也。退而緘之於心,不以忼慨之容動眾,而使依己以為宗也。不用而奉身以退,不自暴白其心,而激人以歸怨於上也。失職之士,怨恣之民,達其憤,恤其隱,而勿引之以使盡其不平之鳴也。夫然,則謀定而人不知,功成而言不泄。忠不行,道不試,而微罪以去,恒有餘地以待君之悟,而無所激以成乎不可已之爭。則朝野兵民,各居靜以待命,雖有巨奸猾寇,亦弗能窺我之涯際,而閑宵小以起收其利。如其終不見信於天子,不勝於奸邪,則亦天也。吾之自靖自獻者無尤,則一死以報宗祊而無愧。而士民囂陵之戾氣,無自而開,則禍亦不永。君子之以靖共爾位,邀神聽之和平者,此而已矣。以此求之,豈徒綱哉?溫公固未之逮矣。
謝安石抗桓溫,卻苻堅,而民不知感。郭子儀戹於程元振,困於魚朝恩,而眾不為伸。種師道耄老無能,而褰帷呼躍。成敗之殊,其持之者異也。已亂者先已其爭,爭不甚者危不亟,存乎任國事者之有道也。子曰:“君子無所爭。”己且不爭,況使君與民挾己以為爭端乎?
〖四〗
曹操之雄猜也,徐庶以劉先主之故,終身不為一謀。操能殺荀彧,而不能殺庶,委順可為也。然猶曰庶未嚐觸操之忌也。司馬昭之很也,阮籍為草表,而以箕、潁之節期之。昭能殺稽康,而不能殺籍,隱默可為也。然猶曰微辭而未斥言之也。郅惲上書王莽,陳讖緯,諫其複漢室而歸臣服。莽弗能殺,而及見光武之興,婉曲可為也。然猶曰詭托符命以術製莽也。馬伸於張邦昌之僭立,上申狀以請複辟,至再至三而不已,邦昌懼而從之;弗畏於逆臣,弗懼於狡虜,弗憂於吳幵、莫儔之群小,誌至氣充,不知有死,而死亦終弗及焉。然則士苟有誌,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夷、齊扣馬之諫,奚必武王而後可施哉?
嗚呼!士不幸而生於危亡之世,君已俘,宗廟已墟,六宮盡辱,宗子無餘,舉國臣民寄死生於(他人)[異類]之手,而聽其嚼齧,奸宄施施且擁叛逆而為主,不死而何以自堪。乃自梅執禮、吳革、劉韐、李若水、張叔夜之外,非有可死之幾,死且無裨於名義。故張浚、趙鼎、胡寅唯匿形免汙以自全,無死地也。伸居台諫之職,欲求死地以致命,則唯有直責邦昌使奉康王之一說,可以自慰其夢魂而無疚憾。忤邦昌者,死地也。邦昌之從己而避位,非伸之所取必者也。豈有人方求為天子,而助逆者又進騎虎之說以怵之,可以筆舌力爭奪其尊富哉?故曰死地也。稍一遲回,而姑為隱忍矣。以死為心,以成敗委命,以綱常名義自任,而不求助於人,則亦何不可揭日月以行,而言猶嚅囁乎?
子曰:“邦無道,危行言孫。”無道者,君不明,而猶故國之君;俗不美,而猶中國之俗;非國破君辱逆臣竊位之謂也。言孫者,道不可亟明,則以微言待後;誌不可急白,則以謙讓自居;非談笑以道君父之危,緩頰而免亂賊之怒也。當伸之世,操伸之誌,以為伸之所得為,豈謂此哉?且伸之言,亦未嚐不孫也。其申狀於邦昌也,仍以台官上申宰相之禮;其進說也,仍期以定策立元輔之功。則以視段秀實之笏擊朱泚也,猶從容而不迫。非伸之氣苶於秀實也,彼已成乎不可挽之勢,而此則有可轉之機也。然使邦昌怙惡而不從,群奸交懟其異己,則伸亦與秀實同捐其肝腦。其危也,孫也;而其孫也,未嚐不危也。伸於是合乎剛柔之節矣。
夫人之於義也,豈患不知哉?患無其誌耳。抑徒患其誌之不存哉?患其氣之不充耳。邦昌之不可帝也,天子之不可聽女直立也,為宋之臣民不可戴邦昌為君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亦有其心矣。若有所覆而不得露,若有所掣而不得舒,若有所隔而不得吐,皆氣不勝也。故持其誌者,以氣配義,而誌乃伸。
卷十 高宗
〖一〗
光武跳身河北,僅有漁陽一旅,而平定天下者,收群盜之用也,故有銅馬帝之號焉。宗汝霖之守東京以抗女直,用此術也。考之史冊,光武所受群盜之降,幾二千萬。王莽之季,盜雖?起,亦不應如彼其多。蓋降而或複叛,歸於他盜,已而複降,至於三四,以有此數。不然,則建武之初,斥土未廣,何所得粟以飼此眾邪?宗汝霖所收王善等之眾二百餘萬,其聚而有此眾者,亦非盡剽悍貿死之壯夫也。徽宗之世,河北之盜已興。迨及靖康,女直破汴京而不有,張邦昌僭大號而不屍,高宗遠處淮左而不能令。郡邑無吏,吏無法。遊奕之虜騎,往來蹂踐,民莫能自保其命。豪強者聚眾砦處,而農人無可耕之土,市肆無可居之廛,則相率依之,而據太行之麓,以延旦夕之命。室無終歲之計。甕無宿舂之糧,鳥獸聚而飛蟲遊,勿問強弱,合而有此數也。聞汝霖受留守之命,依以自活,為之美名曰“忠義”以撫之,抑豈誠為忠義者哉?故汝霖之用之也,欲其急也。
光武之用群盜,唯知此也。故用之以轉戰,而不用之以固守。來者受之,去者不追,迨其有可歸農之日,則自散歸其田裏。是以天下既定,此千餘萬者,不知其何往。用之以轉戰,而不用之以固守者,乘其方新之氣也。來者受之,去者不追,可不重勞吾河內、宛、雒之民,竭貲力以養之也。汝霖之在當日,蓋東京尚有積粟,可支二百萬人一二歲之食,過此而固不能矣。是以汝霖自受命守京,迄於病卒者僅一年,而迫於有為,屢請高宗歸汴,以大舉渡河,知其乍用而可因糧於敵,不可久處而變生於內也。奸邪中沮,誌不遂而鬱邑以隕命。渡河之呼,豈徒慟大計之不成,抑且慮此二百餘萬人非一汴之所能留也。汝霖卒,而複散為盜,流入江、湘、閩、粵,轉掠數千裏,不待女直之至,而江南早已糜爛。非韓、嶽亟起而收之,宋必亡矣。
無食不可以有兵,無士不可以得食,不進不可以有土。(得)[待]食足而興兵者,處全盛之宇,捍一方之寇,如趙充國之策羌是也。不可以用烏合之眾,攖方張之虜,保已破之國,審矣。念吾之且必窮,知眾之不久聚,憂內之必生變,更無餘法以處此,唯速用其方新之氣而已。急用而捷,所殺者敵也。急進而不利,所殺者盜也。鼓之舞之,使無倒戈內向者,則存乎主帥之恩威。夫此二百餘萬之盜,固皆有山砦可為退處之穴;而收吾簡練之禁旅,進可為之援,退亦不恣其反噬。然此要非久留聚處,耗吾芻粟,擾吾農人,以生其狎侮之所能勝。是則汪、黃內蠱,高宗中餒,曠日遷延,遲回汴土,即令汝霖不沒,而事亦漸難矣。群盜之流入內地者,韓、嶽竭力以芟夷之,殲殺過半,弱者抑散而傭食於四方,然後收其僅存之可用者以為吾用。非盡此食葚之鴞,可帥之以所向無前也。故汝霖亦知獨力任此之不足也,亟請高宗返駕京闕以彈壓群桀,且可輦輸東南之粟帛,調發入援之兵卒,而為可繼之圖。若孤恃汝霖之誌義,而無劉裕匡複之(盛)[威]望以讋群雄,抑無郭子儀朔方之部曲以立根本,仰給不貲,徒貽怨玩,劉越石之困於段匹磾者,其前鑒也。上無君,內無相,始而盛者漸以衰,悲憤中來,坐視其敗,雖欲不悒悒以自隕天年,其可得乎?
故謂汝霖不死,憑恃此眾可席卷燕、雲者,非能知汝霖茹荼之苦心也。馭之必有其權,養之必有其具,然後此二百餘萬烏合之旅,可收其利而不逢其害。非光武之聰明神武,而欲馴擾不軌之徒,以與虎狼爭生死,豈易言哉!豈易言哉!
〖二〗
高宗之畏女直也,竄身而不恥,屈膝而無慚,直不可謂有生人之氣矣。乃考其言動,察其誌趣,固非周赧、晉惠之比也。何以如是其餒也?李綱之言,非不知信也;宗澤之忠,非不知任也;韓世忠、嶽飛之功,非不知賞也;吳敏、李棁、耿南仲、李邦彥主和以誤欽宗之罪,非不知貶也。而忘親釋怨,包羞喪節,乃至陳東、歐陽澈拂眾怒而駢誅於市,視李綱如仇仇,以釋女直之恨。是豈汪、黃二豎子之能取必於高宗哉?且高宗亦終見其奸而斥之矣。抑主張屈辱者,非但汪、黃也。張浚、趙鼎力主戰者,而首施兩端,前卻無定,抑不敢昌言和議之非。則自李綱、宗澤而外,能不以避寇求和為必不可者,一二冗散敢言之士而止。以時勢度之,於斯時也,誠有旦夕不保之勢,遲回葸畏,固有不足深責者焉。苟非漢光武之識量,足以屢敗而不撓,則外競者中必枵,況其不足以競者乎?高宗為質於虜廷,熏灼於剽悍凶疾之氣,俯身自顧,固非其敵。已而追帝者,濱海而至明州,追隆祐太後者,薄嶺而至皂口,去之不速,則相胥為俘而已。君不自保,臣不能保其君,震懾無聊,中人之恒也。亢言者惡足以振之哉?
靖康之禍,與永嘉等,而勢則殊矣。懷、湣雖俘,晉元猶足以自立者:以外言之,晉惠之末,五胡爭起,亂雖已極,而爭起者非一,則互相禁製,而滅晉之情不果。女直則勢統於一,唯其誌之欲為而無所顧也。以內言之,江南之勢,荊、湘為其上遊,襄、漢為其右臂。晉則劉弘夙受方州之任,財賦兵戎聽其節製,而無所掣曳,顧、陸、周、賀諸大族,自孫氏以來,世係三吳之望,一歸琅玡,而眾誌交孚,王氏合族擁眾偕來以相扶掖。宋則雖有廣土,而無綏輯之人,數轉運使在官如寄,優遊偃息,民不與親,而無一兵之可集、一粟之可支。高宗盱衡四顧,一二議論之臣,相與周旋之外,奚恃而可謀一夕之安?瑣瑣一苗、劉之懷忿,遽奪其位而幽之蕭寺,劉光世、韓世忠翱翔江上,亦落拓而不效頭目之捍。自非命世之英,則孑然孤處,雖懷悲憤,抑且誰為續命之絲?假使晉元處此,其能臨江踞坐,弗憂係組之在目前哉?故高宗飄搖而無壯誌,諸臣高論而無特操,所必然矣。
於是而知國之一敗而不可支者,唯其孤也。有蕭何在關中,而漢高泗水之敗,得有所歸。有寇恂在河內,而鄧禹長安之敗,散而複合。崛起者且如是矣。若夫唐室屢覆,而朔方有可藉之元戎,江、淮有可通之財賦,儲之裕而任之人者勿猜,非一朝一夕之積矣。宋則奄有九土,北控狡夷,西禦叛寇,而州無綏撫之臣,郡無持衡之長,軍衛為罪人之梏,租庸歸內帑之藏。吏其土者,浮遊以需,秩滿而颺去。一旦故國傾頹,竄身無所,零丁江介,俯海澨以容身。陳東、歐陽澈慷慨而談,其能保九子僅存之一線,不隨二帝以囚死於燕山乎?傳曰:“周之東遷,晉、鄭焉依。”言其必有依也。詩曰:“池之竭矣,不雲自頻。”外已久枯,而中存之勺水一涸而無餘也。宋自置通判於諸州,以奪州鎮之權,大臣出而典郡者,非以逸老,則為左遷。富庶之江南,無人也;岩險之巴、蜀,無人也;?要之荊、襄,無人也;樞要之淮、徐,無人也。峨冠長佩,容與於天下,賢者建宮牆以論道,其次飾亭榭以冶遊,其下攘民財以自潤。天子且安之,曰:“是雖不肖,亦不至攘臂相仍,而希幹吾神器者也。”則求如晉元以庸懦之才,延宗社而免江、淮之民於左衽,不亦難乎?故以走為安,以求和為幸,亦未可遽責高宗於一旦也。
乃其後猶足以支者,則自張浚宣撫川、陝而奉便宜之詔始。宋乃西望而猶有可倚之形。且掣肘之防漸疏,則任事之心鹹振。張、韓、嶽、劉諸將競起,以蕩平群盜,收為部曲。宋乃於是而有兵。不縶其足者,不仆其身;不劉其枝者,不槁其本。故垂及秦檜椓削之餘,而逆亮臨江,高宗不為駭走,且下親征之詔。則使前此者,有威望之重臣鎮江、淮,以待高宗之至,亦未必氣沮神銷之至於如斯也。
首其謀者,唯恐天下之不弱;繼其後者,私幸靡散之無憂。國已蹙,寇已深,而屍位之臣,爭戰爭和,(戚)[穴]中相訟,無一人焉,懲諸路勤王之潰散,改覆轍以樹援於外。宋本不孤,而孤之者,猜疑之家法也。以天子而爭州郡之權,以全盛而成貧寡之勢,以垂危而不求輔車之援,稍自樹立,而秦檜又以是惑高宗矣。和議再成,依然一畢士安之策也。嶽飛誅死,韓世忠罷,繼起無人,閫帥聽短長於文吏,依然一趙普之心也。於是舉中原以授蒙古,猶掇之矣。豈真天驕之不可向邇哉?有可藉之屏藩,高宗猶足嗣唐肅之平安、史;無猜忌之家法,高宗猶足似唐德之任李晟。故壞千萬世中夏之大閑者,趙普也。以太祖之明,而浸潤之言,已沁入於肺腑。況後之豢養深宮,以眇躬蒞四海者乎?光武不師高帝之誅夷,上哲能之,非可期於中材以下也。
〖三〗
言有綱,道有宗;綱宗者,大正者也。故善言道者,言其宗而萬殊得;善言治者,言其綱而萬目張。循之而可以盡致,推之而可以知通,傳之天下後世而莫能擿其瑕璺。然而抑必有其立誠者,而後不僅以善言著也。且抑必聽言者之知循知推,而見之行事者確也。抑亦必其勢不迫,而可以徐引其緒;事不疑,而可以弗患其迷也。如是,則今日言之,今日行之,而效捷於影響。乃天下之尚言也,不如是以言者多矣。疏庸之士,剽竊正論,亦得相冒以自附於君子之言;宗不足以為萬殊之宗,綱不足以為萬目之綱,尋之不得其首,究之不得其尾,泛然而廣列之,若可以施行,而莫知其所措。天下有樂道之者,而要為鞶帨之華,亦奚用此喋喋者為哉?
高宗南渡,李伯紀之進言數矣。其言皆無可非也。顧其為綱宗者,報君父之仇也,複祖宗之宇也。又進而加詳焉,遠小人,親君子也;議巡幸,決戰守也;擇將帥,簡兵卒也;撫河北,鎮荊、襄也。如綱之言,循之推之,以建中興之業,允矣其無瑕璺矣。故天下後世無有得議其非者,而咎高宗之不用。雖然,以實求之,而奚足以當綱宗哉?足以立綱宗而非其誠,則綱宗者,虛設之綱宗,固無當也。
君父之痛,土宇之蹙,誠不容已者。然其容已與不容已,係乎嗣君之誌而已。有其誌,不待言也;無其誌,言無益也。有其誌而不知所以為之,弗示以方,固弗能獎也。故此二言者,人皆可言,人皆可信,而究止於空言也。進而加詳,則固願終其說以導之而出於迷塗,天下後世之所樂聽,或亦高宗之所欲聞乎!其雲親君子,遠小人,尚矣。苟非清狂不慧者,孰以為不然?乃君子小人,有定名而無定指者也。以小人為君子,而君子矣;以君子為小人,而小人矣。故諸葛出師表必目列其人以當之。今不直簡賢而求其進,斥奸而請其退,則奚以知汪伯彥、黃潛善之非君子,而趙鼎、胡寅之非小人邪?議巡幸,決戰守,急矣。而行伍之憑借,孰為幹城?強敵之爭趨,何從控禦?芻糧何庤以不匱?器仗何取以求精?豈天子匹馬以前,疲卒扶羸以進,遂足定百年之鼎,成三捷之功乎?擇將帥,簡兵卒,尤其要者。抑就蒞戎行而數奔者擇之邪?無亦求之偏裨,求之卒伍,求之草澤而擇之邪?天子自擇之邪?綱可代為之擇邪?天子自擇之,則亦非不有所任用矣。綱可代擇之,則胡不心維口誦於坐論之下,如趙普之為太祖謀者,而但虛懸一擇之之號,以聽人之詭遇乎?驚奔之餘,兵卒之不足久矣。集之必有其方;部之伍之,必有其製;教之練之,督之綏之,必有其將。河北之南來,閩海、楚、蜀之新募,必有其可使戰可使守之勢。合其散而使壹,振其弱而使強,必有其道。綱誠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則躬任之,默識之,日積月累,以幾於成,尤非大聲疾呼,懸一榜、下一令之所能勝也。則尤不可以空言效也。撫河北,鎮襄、鄧,誠形勢之不容緩矣。河北之待撫,豈徒號於上曰“吾不割也”,眾誌遂以成城乎?其吏民為朝廷守者,孰可任也?孰未可任,而急須別揀將帥以任之也?張所、傅亮固未足以勝任。即令任之,而所以安所、亮而使盡其力者何術也?襄、鄧之財賦兵戎,其可因仍者何若?其所補葺者何從?專任而無旁撓者何道?凡此,皆就事而謀之,因勢而圖之,非可一言而據為不拔之策。國政在握,成敗在於目睫,迫與天子謀之,進群策以酌之,固有密藏於夙夜而研幾於俄頃者,豈建鼓而亡子可追哉?乃綱但琅琅乎其言之矣。一言而氣已竭矣。則汪、黃之黨且笑之曰:是老生之常談,謂饑當食,而為無米之炊者也。惡足以拯吾君於危殆而措之安哉?於斯時也,二帝俘矣,兩宮陷矣,自河朔以向江、淮,數千裏城空野潰,飄搖徐、兗之郊,內顧而零丁孑處。綱以一身係九鼎之重,則宜以一言而析眾論之歸。猶且組練篇章,指未可遽行之規畫,以祈免乎瑕璺。夫豈賈、董際漢盛時,高論以立令名之日?則言之善者,不如其無言也。
夫宋之所以浸弱浸削至於亡者,始終一綱宗之言,坐銷歲月而已。繼綱而獻策者,楊中立、胡敬仲猶是也。後乎此而陳言者,劉共父、真西山猶是也。乃前乎此而倡之者,景祐以來,呂、範諸公以洎王介甫之邪僻,蘇子瞻之縱橫,無非是也。以擬諸道,皆提其宗;以考諸治,皆挈其綱;孰得指其瑕璺者?而求其言之即可行,行之即可效者,萬不得一焉。故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怍者,可正告於天下後世,而不違於綱宗之大正者也。叩其所以為之而不得,則難矣。夫言也,而僅以祈免於怍也與哉?陸敬輿以奏議輔德宗,而反奉天之駕,一議為一事而已,非建立綱宗、統萬殊萬目於數紙之中也。斯則誠為善言者乎!
〖四〗
屈身逆亂之廷,隱忍以圖存社稷,人臣之極致也,而抑視乎其所處矣。測其有可圖之幾,以待天下之變,姑且就之,兩處於有餘之地,以存其身與其祿位,而遽許之為行權以濟險;則名義之途寬,而忠孝之防裂,君子所必嚴為之辨者也。其所處者可以置吾身,身雖危,猶安也。安其身而動,動而利,可以出君父於險;動而不利,不喪其身之所守;則生死成敗,皆可以自靖,如是者尚矣。其次,則身非可安,而無可安之土,乃以身試不蠲,而思以濟其誌。誌之得,則可以大有為於天下;誌之不得,猶不以身為罪囮,而毀分義之防。故陳平、周勃俯仰於呂後之側,非徒誌在安劉也。惠帝崩,後宮之子,猶高帝之苗裔,可以為君者,依之以待呂氏之變,而伸其誅鋤,固未嚐一日辱其身於異姓也。王導之於蘇峻,王坦之、謝安之於桓溫,忍其熏灼,陽與相親,賊未篡,吾君尚在,弗容立異以激禍之成。峻誅、溫死,而其誌伸;峻不誅,溫不死,晉社已移,終弗能救,而後死之,未晚也。“蘇武節”之誚,不足以為之病矣。狄仁傑之仕於偽周也,廟已改,君已囚,無可仕矣。而仁傑當高宗之世,未與大臣之列,則舍武氏不仕,而更無可執國柄、進忠賢、以為興複之基。灼知其逆,而投身以入,不恤垢辱以與從逆之臣齒,非但一死之不惜,操心愈隱,懷貞愈烈,尤非夫人之所可托者也。審此,則呂好問、朱勝非無所逃其同逆之辜,不能為之掩覆矣。
好問自中丞遷少宰,參國政久矣。張邦昌受虜冊以篡大位,此何時也?馬伸等犯死以爭,而好問無言;趙鼎、胡寅潔身以逃,而好問不出。邦昌舞蹈以受冕旒,好問從容而充陪列。已知眾誌之不歸,乃問邦昌曰:“真欲立邪?否邪?”邦昌遽有“不敢當”之對。則亦探邦昌不決之情,而姑為變計。然則高宗不係人望於濟州,通國且戴邦昌以為主,好問受偽命之已久,又奚以自拔於逆廷哉?夫好問之心,固非若吳幵、莫儔之誇佐命也;亦非決誌不汙,如洪皓之誓死以不從劉豫也。權處於進可宋、退可邦昌之歧途,以因風而草偃;則募人通帛書於高宗,亦遊移兩全之巧,無往而不足以自容。及王賓擿發已窮,猶曰:“世被國恩,受賢者之責。”將誰欺邪?且使於邦昌無“真立”之問,於高宗無尺帛之書,宋遂終無如邦昌何哉?密奏不足為有無,嗣君非因其護戴,唯此七尺之軀,一汙而終不可浣。好問曰:“閉門潔身,實不為難。”潔身而身存之非難,潔身而身死之豈易乎?果其為段司農不辱之身,則又能閉門而全其軀命邪?以此質之,好問之論定矣?
若夫朱勝非者,尤不足齒於士類者也。苗、劉,二健卒耳。權藉不重,黨類不滋,逆謀不夙,所欲逞誌者,王淵、康履而止。浸淫及上,遂敢廢人主而幽之蕭寺。勝非躬秉大政,係百僚之望,使有不可奪之節,正色立朝,夫二賊者,詎敢爾哉?乃內禪之舉,勝非且屍陪列之長,為下改元之詔。德不重,才不贍,誌不固,賊之藐之也久,故其脅之也輕,而勝非之從也易。乃使其禍不懲,則宋之危也亦亟矣。夫二賊所挾持以逞者,其心可洞見也。女直臨江而思渡,江東之不保在旦夕矣。二賊豈有為宋守吳、會之心乎?始立嬰兒以待變,女直至,則弑高宗,執子旉以納降;女直不至,則徐攬眾權,要九錫而規篡。藉令三方之義師不星馳而至,賊勢已成,虜兵且進,勝非其能事從中起,梟賊首以複辟乎?如其能之,則他日之自辯曰:“偷生至此,欲圖今日之事。”固可解也。而悲憤始於張浚,成謀定於呂頤浩,奮勇決於韓世忠,勝非何與焉?其誌欲圖者,果何圖也?察所懷來,一馮道、範質之心而已。勝非之生,無豪毛之益也。如其死也,則以明夫苗、劉之為賊,而激忠義之人心以起,誠重於泰山矣。無靖康之禍,有所奉之君,名義自己而立衡,存亡即於己而取決。事易於邦昌挾女直之勢,而抑無好問通閑道之書。事定之餘,優遊以去,而貶竄不加焉,宋安得複有王章哉?
士所出身以事者,君也;所以事君者,身也。身之已辱,功且不足以蓋之,而況其不足以言功也。身之所履,因乎心之所安;心之所安,因乎時之所處。有以處身而心乃裕,有以處心而事乃貞。大白不緇,有其大白者存也。屈以求伸,有其必伸者在也。功名授之事外之人,節義存乎當局之正。好問死,不患擁戴康王之無將相;勝非死,不患革除明受之無義師。王蠋捐軀而齊複振,翟義夷族而漢複興。死且非徒死而無益也,然而非果於義者之所期也。立身則有本末矣,立朝則有風裁矣,立誌則有衾影矣。安能一日緩頰於亂賊之前,以觀望其情,而徐圖轉計哉?留餘地以待他日之辯,辯則辯矣,吾不知其啟口之際,何以自捫其心也!
〖五〗
兀術渡江而南,席卷吳、會,追高宗於四明,東迤海濱;其別將追隆祐太後,南至於虔州之皂口,西掠楚疆,陷嶽、潭,而武昌在其懷袖。當是時也,江南糜爛,宋無一城之可恃,韓、嶽浮寄於散地,而莫能自堅。此苻堅所幾幸而不得,拓拔佛狸所遷延而憚進者也。舉天下而全有之,奚待蒙古於他日哉?然而兀術急於渡河而歸,高宗且可畫淮而守,此可以知國家安危之機,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女直之不能久處江東也,若有所怵惕,而夢寢不安。非其欲之有所厭也,非其力之不足恃也;攻有餘而守不足者,無與故也。杜充之降,疑有與矣。而充不足以當有無之數,孑然自以其身降,而號令不能及眾;則女直之不能憑借以有江、淮,深知之矣。深入國境而能因而據之者,必有擁眾降附代為招集之人。故劉整、呂文煥降於蒙古,而後宋不能免於土崩。地非其地也,人非其人也,風土之剛柔,山川之險易,人心之向背,乍履其地而無以相知。安能孤軍懸處,設守令,索芻糧,以無憂其困?師行千裏而不見敵者,心必危;烏合以附而無任其安輯者,信之必不固。則兀術之方勝而懼,得地而不敢有,所必然矣。
夫宋之得此,於天下雖無片土之安,而將帥牧守相持以不為女直用,固有以致之也。其於士大夫也,亦幾失其心矣;然而誅夷不加也,鞭笞愈不敢施也。祖宗之家法定,奸邪雖逞,而天子不為之移,則奸邪亦知所禁而弗能播其凶德。其於武臣也,猜防之而不使展其勇略,是以弱也;然而有功而未嚐故挫抑之,有過而未嚐深求之,危困而未嚐割棄之,敗釁而未嚐按誅之。待之也既使有餘,而馭之也亦有其製。不使之擅部曲而聽其去來,不使之幸寇存以脅吾權寵。不縱之於先而操之於後,則怨不深;不操之已窮而縱之使傲,則情不悖。故武人猶思媚於君,而部曲不從逆以靡。天下之大勢,十已去其八九,而士心協,民誌定,軍情猶固;宋之所以立國百餘年如一日,而濱危不改其恒也。
至於史嵩之、賈似道起,盡毀祖宗之成法,理宗汶弱而莫能問,士心始離,民心始散。將帥擅兵,存亡自主,而上不與謀,然後望風瓦解。蒙古安驅以入,晏坐以撫,拾天下如一羽而無所疑。不然,劉、呂雖降,安能舉我所豢養之吏士直前相搏,而樂附狡夷如其父兄也哉?斬刈亟,則小人易激;鞭笞用,則君子亦離。部曲眾而封賞早,則去來自恣;孤旅危而應援絕,則反噬必深。上與下泮渙而不相知,敵乃坐收之,而反為吾腹心之患。宋之亂政,至蔡京當國、童貫臨戎而極矣。而凡數者之病猶未劇也。是以高宗跳身航海而終不亡也。
〖六〗
人之為言也,貿貿而思之,綿綿而弗絕,天可指,地可畫,聖人可唯其攀引,六經可唯其摭拾,而以成乎其說。違道之宜而以為德,大害於天下而以為利。探其所終,必不能如其言以行,而輒欲行之。時而有達情以體物、因勢以衡理者,主持於上,必不聽之以行。乃以號於天下曰:“吾說之不行,世衰道降,無英君哲相誌帝王之盛治者使然也。”於是而有傳於世,乃使殃民病國之邪臣,竊其說以文其惡,則民之憔悴,國之敗亡,舉繇乎此。要其徒以賊民而無能利國,則亦終莫能如其說以行也,祗為亂而已矣。
當建炎之三年,宋之不亡如縷,民命之死生,人心之向背,岌岌乎求苟安而不得矣。有林勳者,勒為成書,請行十一之稅。一夫限田五十畝,十六夫為井,井賦二兵一馬,絲麻之稅又出其外。書奏,徼一官以去。嗚呼!為勳幹祿之資,則得矣。其言之足以殺天下而亡人之國,亦慘矣!時亦知其不可而弗行,而言之娓娓,附古道以罔天下,或猶稱道之弗絕。垂至於賈似道,而立限以奪民田為公田,行經界以盡地力而增正賦,怨讟交起,宋社以墟,蓋亦自此啟之也。
古之言十一者,曰中正之賦。而孟子曰:“輕之者貉道也。”漢乃改之為三十而一。然則漢其貉乎?何以一人陶濟萬室之邑,曆千年而不憂其匱也?夫以天下而奉一人,禮際祿廩宮室車服之費,則已約矣,非百裏一邦,製度繁殷之比也。而不但此也,古者建國分土,民各輸於其都,自遠郊而外,道裏之遠者,即在王畿,亦五百裏而近。莫大諸侯,不過二百餘裏而已。而大夫之有采地者,即其都邑以出納。唯然,則名十一而實亦十一已耳。自漢合四海以貢天府,郡縣去天子之畿,有逾於五千裏者矣。其以輸塞下養兵衛民者,又過於是。逆流而漕,車輿驢馬任輦以行,其費不貲。使必盈十一以登太倉,三倍而不足以充。故合計民之所輸將,名三十而實且溢於十一矣。且欲立取民之製,求盈於十一,民之膏脂盡於此,而尚足以生乎?今使勳計其畝田,令輸十一於京、邊,勳其能之而無怨邪?抑徒為此不仁之言,以導君於貪暴邪?況乎古之十一者,有田有萊,有一易再易之差,則亦名十而實二十。漢之更製,乃以革李悝之虐,而通周製之窮,百王之大法也。其何容輕議哉?
至欲於一井四百五十畝之中,賦二兵一馬,以充戎行,不知勳之將以何為也。將以戰與?則驅願懦之農人,以與閔不畏死之盜賊、樂殺無厭之(外)夷[狄],貿軀命於喋血屠肝之地,一兵死而更責一兵,不殺盡農人而不止。無誅夷之峻法以督之,則聞金鼓而駭潰,國疾以亡。將以戍與?則荷戈而趨數千裏之絕塞,饑寒冰雪,僅存者其餘幾何?抑且重為征發,而南畝之餘以耕者,又幾何也?三代之兵,所戍者,百裏之疆埸也;所戰者,乍相怨而終相好之友邦也;所爭勝負者,車中之甲士也;追奔不窮日,俘馘不盡人。乃欲以行之後世流血成渠之天下,雖微仁人,亦不禁為之慟哭矣。若馬,則國有坰牧,而益以商賈之征,固未嚐責農人供戎車之用。勳欲更取盈焉,商鞅、李悝所不忍為而欲為之,亦可謂覆載不容之凶人矣!
夫勳固曰:“此先王之法也。”從而稱之者,亦曰:“此先王之製也。”建一先王以為號,而脅持天下之口,誠莫有能非之者。而度以先王之時,推以先王之心,其忍此乎?抑使勳自行之,而保民之不揭竿以起乎?且使行之於勳之田廬,而勳不棄產以逃乎?夫亦捫心而自問乎?
奉一古人殘缺之書,掠其跡以為言,而亂天下者,非徒勳也。莊周之言泰氏也,許行之言神農也,墨翟之言大禹也。乃至禦女燒丹之言黃帝也,篡國之大惡而言舜、禹也,犯闕之巨盜而言湯、武也,皆有古之可為稱說者也。古先聖王之仁育而義正者,精意存乎象外,微言善其變通,研諸慮,悅諸心,征之民而無怨於民,質之鬼神而無恫於鬼神,思之慎而言之訥,惡容此吮筆濡墨求充其幅者為哉?前乎勳而為王安石,亦周官也;後乎勳而為賈似道,亦經界也。安石急試其術而宋以亂,似道力行其法而宋亡。勳唯在建炎驚竄不遑之日,故人知其不可行而姑置之。陳亮猶曰:“考古驗今,無以加也。”嗚呼!安得此不仁之言而稱之也哉?
〖七〗
紹興諸大帥所用之兵,皆群盜之降者也。高宗渡江以後,弱甚矣。張浚、嶽飛受招討之命,韓、劉繼之。於是而範汝為、邵青、曹成、楊麽之眾皆降而充伍,乃以複振。走劉豫,敗女直,風聞驚竄之情,因以有定。蓋群盜者,耐寒暑,攖鋒鏑,習之而不驚;甲仗具,部隊分,仍之而無待;故足用也。不然,舉江南廂軍配囚脃弱之眾,惡足以當巨寇哉?
乃考之古今,用群盜者,大利大害之司也。受其歸者有權,收其用者有製。光武收銅馬而帝,曹操兼黃巾而強,唐昭用朱溫而亡,理宗撫李全而削。盜固未可輕用也。以弱而受強,則賓欺其主;以強而受強,則相角以機;以強而受弱,則威生其信。無故而來歸者,詐也。挫於彼而歸於此者,弗能為助者也。以名相服,而無其實者,乍合而終離也。故欲撫群盜者,必先之以剿;而群盜之欲降也,抑先戰勝而後從。雖已為我之部曲,猶以強弱與我爭主客之權。唐何挾以受朱溫?宋何恃以受李全?溫與全且睥睨我而倒持其製,翱翔自得,複將誰與禁之?唯紹興諸帥之知此也,風馳雨驟而急與之爭。一敗之,再敗之,無不可敗之盜,而後無不可受。群盜豈徒畏我哉?抑信其可恃為吾主,而可無釁折死亡之憂矣。此其受之之權也。
若夫所以用之者,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均為盜,而既為之長矣,固袖然自大,而以為我有此眾也。受命歸降,而又崇其秩以統其眾,則雖有居其上以控製之者,尊而不親,而不能固保其尊。其來也,因之而來;則其去也,因之而去。其順也,因之而順;則其逆也,因之而逆。天子且擁虛名,元戎徒為旒綴。夫且肉袒而市我於敵,夫且懷奸而代我以興,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報乎?故盜可用,而渠帥不可用也。
乃(竟)[尤]有固不可用者,即其戢誌無他,而必不可圖功。蓋其初起也,皆比閭之儔伍,無權藉以相事使,而群推一人以為長;此一人者,何以能折奡傲之眾使不離哉?固有工於為盜之術,而眾乃弭耳以聽。其為術也,非有規恢天下之略也;抑非智勇過人,而戰無不勝也。不以敗為憂,不以走為恥,不以旦此夕彼為疑。進之務有所鹵獲以飽眾,退之知不可敵,而急去以全其軍。得地而無固守之情,以善其規避;一戰而不求再戰,以節其勞疲;誌在偷以求全其部曲,而不期乎功之必成。於是徜徉不幸之地,憑恃山川之險,以免其人於屠戮之苦,而有旁掠之利。於是貿貿而起者,樂推奉而戴之為尊。夫如是,欲使之爭封疆於尺寸,貿身首以立功,未有能勝者也。敗亦走,勝亦走,無所不走者,無所不掠。甚則坐視國家之傾危,而乘之收利。或叛或篡,皆其習氣之無恒,熟用之而不恤者也。威不足以讋之,恩不足以懷之,非徒唐昭、宋理之無以馭之也;即光武亦奚能洗滌其頑詭,使媚己以共死生哉?故光武於赤眉之帥,誚以“鐵中錚錚”,唯待以不死;曹操收黃巾之眾,終不任以一將之功。而朱溫、李全仍擁部曲,屹為巨鎮,進則敗而退則逆,為盜魁者,習與性成,終不能悛也。
紹興諸帥用群盜而廢其長,張用、曹成、黃佐僅得生全,範汝為、楊麽皆從斬馘,李成、劉忠寧使之北降劉豫,而不加收錄。則根既拔者枝自靡,垢已滌者色以新。人皆吾人也,用唯吾用也,指臂相使之形成,以搏撠有餘力矣。宋之撫有江、淮,貽數世之安,在此也。蕩滌盡,則民力裕;戰勝頻,則士氣張;大憝誅,則叛逆警;部曲眾,則分應周;控製專,則進退決。故以走劉豫,挫兀術,而得誌於淮、汴。垂及異日,完顏亮猶不能以一葦杭江而逞,皆諸帥決於滅賊之功也。非高宗之誌變,秦檜之奸售,宋其興矣。
〖八〗
上有不能言之隱,下有不能變之習,賢者且奉之以為道之綱,奸人遂乘之以售其忮害之術。迨乎害之已著,且莫知弊之所自,而但曰:“知人其難!”故賢為奸惑,而庸主具臣勿論也。夫豈然哉?
嚐讀胡氏春秋傳而有憾焉。是書也,著攘夷尊周之大義,入告高宗,出傳天下,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恥,起建炎之衰,誠當時之龜鑒矣。顧抑思之,夷不攘,則王不可得而尊。王之尊,非唯諾趨伏之能尊;夷之攘,非一身兩臂之可攘。師之武,臣之力,上所知,上所任者也。而胡氏之說經也,於公子翬之伐鄭,公子慶父之伐於餘邱,兩發“兵權不可假人”之說。不幸而翬與慶父終於弑逆,其說伸焉。而考古驗今,人君馭將之道,夫豈然哉?前之胤侯之於夏,方叔、召虎、南仲之於周;後之周亞夫、趙充國之於漢,郭子儀、李光弼之於唐;抑豈履霜弗戒,而必於“今將”也乎?“天下有道,征伐自天子出。”自出者,命自上行之謂也。故易曰:“在師中,王三錫命。”錫命者王,在師中者“長子”。在其中,任其事,而以疑忌置之三軍之外,恩不浹,威不伸,乍然使之,俄然奪之,為“弟子”而已。弟子者,卑而無權之謂也。將而無權,輿屍之凶,未有免焉者也。唯胡氏之言如此,故與秦檜賢奸迥異,而以誌合相獎。非知人之明不至也,其所執以為道者非也。
然此非胡氏專家之說也。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為藏身之固也,久矣。石守信、高懷德之解兵也,曹翰之不使取幽州也,王德用、狄青之屢蒙按劾也,皆畜菹醢之心,而不惜長城之壞。天子含為隱慮,文臣守為朝章。胡氏沿染餘風,沁入心腎,得一秦檜而喜其有同情焉。嗚呼!夫豈知疑在嶽、韓,而信在滔天之秦檜,其子弟欲為之蓋愆,徒觸怒以竄死,而終莫能挽哉?
檜之自虜歸也,自謂有兩言可以聳動天下。兩言者:以河北人歸女直,河南人歸劉豫也。是其為說,狂騃而必不可行。匪直資千秋之笑罵,高宗亦怒而榜其罪於朝堂。然而胡氏以管仲、荀彧期之,高宗終委國而聽之,雖不知人,寧至於是!夫檜所欲遣歸女直、劉豫者,非泛謂淪處江東之士民也。凡扈從南來分節建旄諸大帥,皆夾河南北之部曲,各有其軍。而高宗宿衛之旅,不能與較盈虛。高宗懲苗、劉之難,心惴惴焉。檜以為盡遣北歸,則枝弱者幹自強,而芒刺之憂以釋。蓋亦與胡氏春秋之旨相符。特其奸計未周,發言太驟,故高宗亦為之愕異。而韓、嶽之勳名尚淺,高宗亦在疑忌相參之際,故不即以為宜。而胡氏促膝密談,深相契合者,猶未可即喻之高宗也。
已而群盜平矣,諸帥之軍益振矣,屢挫女直之功日奏矣。三軍之歸向已深,萬姓之憑依已審,士大夫之歌詠已喧,河北之企望已至,高宗之忌之也始甚。檜抑術愈工,誌愈慘,以為驅之北而不可者,無如殺之罷之,權乃盡削而事易成。故和議不成,則嶽飛之獄不可起,韓世忠之兵不可奪,劉光世、張俊不戢翼而效媚以自全。高宗之為計也,以解兵權而急於和;而檜之為計也,則以欲堅和議而必解諸將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在廷之臣,且以為子翬、慶父之禍可永杜於百年。嗚呼!亦孰知檜之別有肺腸,睥睨宗社,使不死,烏可製哉?
〖九〗
高宗決策選太祖後立以為嗣,道之公也,義之正也,保固宗祧之大計也。而其議發於上虞丞婁寅亮。疏賤小臣,言出而天子之位定,大臣無與者,宋之無人久矣!寅亮之言,定一代之綱常,協千秋之公論,誠偉矣哉!顧其為人,前此無學術之表見,後此無德業之傳聞,固非議定於誠,以天下為己任者也。高宗於此,猶在盛年,度以恒情,必逢惡怒。越位危言,曾不憂及罪罟,夫寅亮何以任此而無疑哉?蓋高宗之畜此誌久矣,其告範宗尹者明矣。故溢傳於外,寅亮與聞而深信之,以為先發夫人之所未發者,功可必,名可成,有榮而無辱也。是謀也,宗尹聞之,中外傳之,寅亮處下位而深知之。在位大臣充耳結舌,曾無有能讚一言者,故曰宋無人也。
夫宗尹誠不足道矣。張德遠新平內難,任授分陝,趙惟重係屬本支,尊參坐論;君有誌而不能知,君有美而不能成,君有宗社生民之令圖而不能決。所謂“焉用彼相”者,責奚辭哉?故高宗之任二相也不專,謀和與戰也不定,以其無憂國之忱也。乃使自虜來歸之秦檜,一旦躐級其上,而執誅賞之大權,誠有以致之者,而不足深怪也。
治末者先自本,治外者先自內。匡君之失者,必獎其善。欲行其誌者,必有以大服君民上下之心。當其時,雪二帝之恥,複祖宗之地,正夷夏之防,誠切圖矣,而抑猶其末也。闡太祖之幽,蓋太宗之愆,立義自己,以感天人之丕應,付畀得人,以垂統緒於靈長者,本也。故張子房當草昧之初,而亟垂家法;李長源當擾亂之世,而決定嫌疑。然後天子知有憂國如家之忠愛,而在旁之浸潤不入;宵人知我有讚定大策之元功,而甌臾之流丸自止。自宮中以迄四海,鹹知國家之祚胤方新。而謀自我成,道惟君建,則傾心壹誌以待我之敷施。身居百僚之長,日與密勿之謀,曾此弗圖,而借手望輕誌末之小臣,進而與天子商天位之簡畀,是猶足推誠委國,爭存亡勝敗於強敵者乎?
張德遠之不及此,猶有說也。皇子旉之速斃,有物議焉,不敢稱立嗣於高宗之前,有所避也。趙惟重何為者,而亦懵然弗問耶?高宗之世,將不乏人,而相為虛設久矣。其賢者,皆矜氣近名,一往而無淵停嶽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幾信幾疑,而不見其可恃。故汪、黃、秦、湯術雖陋,誌雖邪,而猶傾心吐意,以違眾直行,敢於自任,無遲回濡待之情。是以去此取彼,而從之若崩。藉令得韓、範以為肺腑之臣,則引社稷之存亡於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謀皆夙,夫豈奸回之能遽奪哉?濟濟盈廷,而不能為寅亮之言,其為上所輕而斥之竄之,不伸其誌,非其自處者之自致乎?
〖十〗
自宋以來,州縣之庭立戒石銘,蜀孟曰?永之詞也。黃庭堅書之,高宗命刻石焉。讀者僉曰:“勵有司之廉隅,恤生民之疾苦,仁者之言也。”嗚呼!儒術不明,申、韓雜進,夷人道之大經,蔑君子之風操,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使懷利以相接而交怨一方者,皆此言也。孟曰?永僭偽亡國之主,無擇而言之,可矣。君天下者,人心風化之宗也,而可揭此以正告天下乎?
夫謂吏之虐取於民者,皆其膏脂,謂夫因公而科斂者也,峻罰其鍰金者也,納賄而鬻獄者也,市賈而無值者也。若夫俸祿之頒,惟王所詔,吏不自取也。先王所製,例非特創也。小人耕而以其有餘養君子,君子治而受其食以勤民事。取之有經,班之有等,民不怨於輸將,上不勤於督責。天尊地卑,而其義定;典敘禮秩,而其分明。若曰是民之膏脂也,則天子受萬方之貢賦,愈不忍言矣。率此言也,必天下之無吏而後可也。抑將必天下之無君,而後無不可矣。是之謂夷人道之大經也。
君子之道,以無傷於物者自旌其誌,苟非人所樂與者,一介不取,弗待於人之靳之也。如其所受之祿,斥言之曰此民之膏脂矣,惡有君子而食人之膏脂者乎?上既酬而升之,揖而進之,寄之以民社,而謂之曰:“吾取民之膏脂以奉汝。”辱人賤行,至於此極,欲望其戒飭自矜,以全素履,其將能乎?是以謂毀君子之風操也。
易動而難靜者,民之氣也。得利為恩,失利則怨者,民之情也。故先王懼其懷私挾怨之習不可滌除,而政之所揚抑,言之所勸戒,務有以養之,而使泳遊於雍和敬遜之休風,以複其忠順之天彝。故合之於飲烝,觀之於鄉射,逸之於大蠟,勞之於工作,敘之以禮,裁之以義,遠之於利,禁之於爭,俾怨讟不生,而民誌允定。今乃揭而示之曰:“凡吏之受祿於國者,皆爾小民之膏脂也。”於是乍得其歡心,而疾視其長上。其情一啟,其氣一奔,則將視父母之食於其子者,亦其子之膏脂;趨利棄義,互相怨怒,而人道夷於禽獸矣。先王以君子長者之道期天下,而人猶自棄,則克己自責,以動之於不言之化。今置其土木、狗馬、聲色、宴遊之糜民財者,曾不自省;而以升鬥之頒,指為朘削,倡其民以囂陵詬誶之口實,使賊其天良,是之謂導臣民以喪其忠厚和平之性也。
迪君子以仁民者,教之有術也;進賢士以綏民者,選之有方也;飾吏治以勿虐民者,馭之有法也。仁不能教,義不能擇,法不能整,乃假禍福以恐喝之曰:“上天難欺。”無可如何,而恃鬼神之幽鑒。惟孟曰?永以不道之身,禦交亂之眾,故不得已而姑為詛咒,為人君者而焉事此乎?
王者之道,無不敬而已。敬天,而念天之所鑒者,惟予一人而已,非群工庶尹之得分其責也。敬民,而念民有秉彝之性,不以懷利事其長上,務獎之以坦然於好義也。敬臣,而念吾之率民以養賢者,禮必其至,物必其備,辭必其順,而與共盡天職勤民事也。天子敬臣民,臣民相胥以敬天子,而吏敬其民以不侮,民敬其吏以不囂。無不敬者無不和,則雖有墨吏,猶恥譏非;雖有頑民,猶安井牧。畏清議也,甚於鬼神;賤貨財也,甚於鞭撻。以寬大之心,出忠厚之語,平萬族之情,定上下之紀,夫豈卞急刻峭之夫所得與也?君子出其言不善而千裏違之,詛怨之言,何為在父母斯民者之庭哉?
〖一一〗
盡南宋之力,充嶽侯之誌,益之以韓、劉錡、二吳,可以複汴京、收陝右乎?曰,可也。由是而渡河以進,得則複石晉所割之地,驅女直於塞外;不得,亦據三關,東有滄瀛,西有太原,仍北宋之故宇乎?曰,不能也。凡得失之數,度之於彼,必察其情;度之於此,必審其勢;非但其力之強弱也。情有所必爭,力雖弱,未可奪也,強者勿論已;勢有所不便,力雖強,未可恃也,弱者勿論已。
以河南、陝右言之:女直之初起也,積怨於契丹而求泄,既勝以還,亦思奪其所有之燕、雲而止。及得燕而俯視河朔,得雲而下窺汾、晉,皆伸臂而可收也,遂有吞並關南之誌。乃起海上,卷朔漠,南掩燕南,直數千裏,鬥絕而難於遙製,故乘虛襲取三河、兩鎮,而所欲已厭矣。汴、雒、關、陝,宋不能守,勢可坐擁神皋,而去之若驚,不欲自有,以授之叛臣,則中原之土非其必爭之地,明矣。朱仙一敗,卷甲思奔,非但其力之不足也,情不屬也。而宋自收群盜以後,諸帥憤盈,東西夾進,東清淮、泗,略梁、宋,有席卷之機;西扼秦、鳳,指長安,有建瓴之勢;嶽侯從中而銳進,交相輔而不慮其孤,走兀術,收京闕,畫河以守新複之疆,沛然無不足者,故可必也。
以河北、燕南言之:女直自敗盟而後,力未能得,而脅割於眾,以其為燕之外護也,以其為芻糧金帛之所取給也,以其士馬之可撫有而彌強也。郭藥師一啟戎心,而女直垂涎以歆其利,久矣為必爭之地矣。軍雖屢折,而宿將未凋,餘威尚振。使宋渡河而北,則悉率海上之梟,決死以相枝拒,河阻其歸,敵摧其進,求軍之不覆沒者,十不得一也。宋之諸將,位相亞,權相埒,力相等,功亦相次。嶽侯以少年崛起而不任為元戎者,以張俊之故為主將,從中而沮之也。韓、劉、二吳,抑豈折節而安受其指麾?則雁行以進,麋駭而奔,功不任受,咎亦無歸。故五國合從之師釁於函關,山東討卓之兵阻於兗、豫,九節度北伐之軍潰於河南,其不如劉裕孤軍直進,擒姚泓、俘慕容超者,合離定於內,而成敗券於外,未有爽焉者也。乃欲合我不戢,攖彼必爭,當百戰之驕虜,扼其吭而勿憂其反噬乎?若此,則雖高宗無疑畏之私,秦檜無腹心之蠹,張俊、劉光世無從旁之撓,且將憂為吳明徹淮北之續,退且河南之不保;而遙指黃龍,期飲策勳之爵,亦徒有此言,而必不能幾幸者也。
是故易言鬼方之伐,憂其難為繼也;春秋許陘亭之次,謂其可以止也。自趙普沮曹翰之策,而燕、雲不可問矣。自徽宗激郭藥師之叛,而河北不可問矣。任諸帥閫外之權,斥奸人乞和之說,棄其所不爭,攻其所不可禦,東收徐、兗,西收關、隴,以環拱汴、雒而固存之;支之百年,以待興王之起,不使完顏氏歸死於蔡州,以導蒙古之毒流四海,猶有冀也。然抑止此而已矣。如曰因朱仙之捷,乘勝渡河,複漢、唐之區宇,不數年而九有廓清,見彈而求鴞炙,不亦誕乎!
〖一二〗
相臣而立武功,周公而後,吾未見其人也。帥臣而求令譽,吾未知吉甫之果能稱焉否也?帥臣之得令譽也有三:嚴軍令以禁掠奪,為軟語以慰編氓,則民之譽歸之;修謙讓以謹交際,習文詞以相酬和,則士之譽歸之;與廷議而持公論,屏奸邪以交君子,則公卿百僚之譽歸之。嶽侯之死,天下後世胥為扼腕,而稱道之弗絕者,良繇是也。唯然,而君子惜之,惜其處功名之際,進無以效成勞於國,而退不自保其身。遇秦檜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檜之奸而抑難乎其免矣。
易曰:“安其身而後動,定其交而後求。”謂名之不可亟居,功之不可乍獲也。況帥臣者,統大眾,持大權,立大功,任君父安危存亡之大計,則求以安身而定上下之交,尤非易易矣。身不安則誌不寧,交不定則權不重。誌不寧,權不重,則力不足以宣,而撓之者起。撓之者起,則欲忘身以救君父之危,而不能畢遂其事;非但身試不測之淵而逢其沉溺也。君非大有為之君,則才不足以相勝;不足以相勝,則恒疑其不足以相統。當世材勇之眾歸其握,曆數戰不折之威,又為敵憚;則天下且忘臨其上者之有天子,而唯震於其名,其勢既如此矣。而在廷在野,又以恤民下士之大美競相推詡。猶不審,而修儒者之容,以藝文抒其悲壯。於是浮華之士,聞聲而附,詩歌詠歎,洋溢中外,流風所被,裏巷亦競起而播為歌謠,且為庸主宵人之所側目矣。乃君之有得失也,人之有賢奸也,廟算之有進止也,廷臣無匡救之力,引己為援,己複以身任之;主忌益深,奸人之媢疾益亟,如是而能使身安以效於國者,未之有也。
故漢之功臣,發縱指示,一聽之蕭、張,絳、灌無文,不與隨、陸爭春華之美。郭子儀身任安危,知李泌、崔祐甫之賢,而不與納交以結君子之好;知元載、魚朝恩之惡,而不相攻訐以觸奸佞之機。李光弼改紀其軍政,而不競其長;仆固懷恩固屬其部曲,而甘與為伍。乃以廢斥之餘,一旦躍起,而卒拯吐蕃之難。以是動,而動罔不利也;以是求,而求無不得也。嶽侯誠有身任天下之誌,以奠趙氏之宗祊,而胡不講於此耶?
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其來已夙矣。高宗之見廢於苗、劉而益疑,其情易見矣。張浚之褊而無定,情已見乎辭矣。張俊、劉光世之以故帥先達不能相下,其隙已成矣。秦檜之險,不可以言語爭、名義折,其勢已堅矣。而且明張紀律,柔聲下氣,以來牛酒之歡迎;而且綴采敷文,網羅文士,以與張九成等相為浹洽;而且內與諫臣迭相揚詡,以辨和議之非;而且崖岸自矜,標剛正之目,以與奸臣成不相下之勢;而且譏評張俊,曆詆群將,以折張浚之辨。合宰執、台諫、館閣、守令之美,而皆引之於身,以受群言之讚頌。軍歸之,民歸之,遊士、墨客、清流、名宿莫不歸之。其定交盛矣,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其立身卓矣,而不知其身之已危。如是而欲全其社稷之身以衛社稷也,庸可得乎?
嗚呼!得失成敗之樞,屈伸之閑而已。屈於此者伸於彼,無兩得之數,亦無不反之勢也。故文武異用,而後協於一。當屈而屈者,於伸而伸,非迫求而皆得也。故進退無恒,而後善其用。嶽侯受禍之時,身猶未老。使其弢光斂采,力謝眾美之名;知難勇退,不爭旦夕之功;秦檜之死,固可待也。完顏亮之背盟,猶可及也。高宗君臣,固將舉社稷以唯吾是聽,則壯誌伸矣。韓、劉錡、二吳不懲風波之獄,而畜其餘威以待,承女直內亂以躡歸師,大河以南,無難席卷。即不能犁庭掃穴以靖中原,亦何至日敝月削,以迄於亡哉?故君子深惜嶽侯失安身定交之道,而尤致恨於譽嶽侯者之適以殺嶽侯也。悠悠之歌誦,毒於謗訩,可畏矣夫!知畏之,則所以弭之者,亦必有其道矣。
〖一三〗
嶽鵬舉郾城之捷,太行義社,兩河豪傑,衛、相、晉、汾,皆期日興兵以會北討,秦檜矯詔班師,而事不成。然則檜不中沮,率此競起之眾,可以長驅河朔乎?曰:所可望者,鵬舉屢勝之兵,及劉錡、韓世忠、二吳之相為掎角耳。若所謂豪傑義社者,固無能為也。奚以明其然邪?義兵之興,始於翟義,嗣其後者為徐敬業,其誌可嘉,而其成敗固可睹矣。故定大略、戡大難、摧大敵、成大功者,無所恃於此焉。
夫恃人者,無之而可恃也,久矣。所恃者強於己乎?則是己固弱也。己弱而恃人,盻盻然(目)[日]有所望,而其誌不堅。弱者為主,強者為賓,敵且攻其弱而主潰;強者失主,而駭散以失其強,莫能救己也。所恃者弱於己乎?則弱固不可恃也。己不弱而猶資弱以自輔,弱者不能勝敵,敵一當之而靡,則勢且先挫,而三軍之氣為之餒;敵人之氣,以勝而益為之增;己雖強,氣不勝而必傾矣。定大略、戡大難、摧大敵、成大功者,力足以相格,智足以相乘,氣足以相震,一與一相當,有死無生,有前無卻,上不恃天時,下不恃地利,而後可以決勝於白刃之下,複奚恃而可哉?
況乎義兵者,尤其不足恃者也。義軍之興也,痛故國之淪亡,悲衣冠之滅裂,念生民之塗炭,惻怛發中而不惜九族之肝腦者,數人而已。有聞義之名,而羨之以起者焉;有希功之成,而幾幸其得者焉。其次,則有好動之民,喜於有事,而踸踔以興者焉。其次,則有徼幸掠獲,而乘之以規利者焉。又其次,則有弱不能自主,為眾所迫,不能自已者焉。又其次,則佃客廝養,聽命於主伯,弗能自免焉。其名曰萬,而實不得半也。即其實有萬,而可戰者,不得千也。可戰者千,而能不大勝則前、小挫則卻者,不得百也。無軍令以整齊之,則遊奕無恒;無芻糧以饋給之,則掠奪不禁。遊奕無恒,則敵來而不覺;掠奪不禁,則民怨而反戈。故以王莽、武氏之易誅,而翟、徐旋起而旋仆,況女直之駤戾馳突而不易當者乎?梁興渡河率之,而有垣曲、沁水之捷者,非其果足以勝也。義軍之號,皆稱“嶽氏”,梁興往而為之聲援,女直不辨其非真,而為之震動。垣曲、沁水之守,抑河北初降之餘燼,非海上鷙擊之雄也,是以往而得誌。浸令一試再試,情形盡見,女直且出銳師以搗之,則糜爛無餘,所必然矣。一方既熸,而勃然以興者,皆苶然以返;屢前屢挫,則吾三軍之氣,亦沮喪而失所憑依。當日之未至於此也,班師故也。今試設身而審女直與宋彼己之情形,其坌湧而前,翻飛而散,不炯然在心目之閑乎?義社恃大軍以成,故鵬舉一班師,而數十萬人不知何往。大軍恃義社以進止,則義社一敗釁,而大軍不足以孤存。兩相恃則兩相失,女直以專壹之兵,直前而無待,左披右靡,又惡足以當之?
夫用眾不如用獨久矣。故謝安石力卻桓衝入援之兵而勝,苻堅兼帥鮮卑、氐、羌、河西之眾而亡。揭竿以為幟,揮鋤以為兵,野食鶉棲以為屯聚,此群羊距虎之形也,而安可恃也?宗汝霖之用群盜,猶之可也。已為盜,則不畏死者也。因為盜,則自我洗滌之,其不任為兵者可汰也。為盜而有渠帥,則固可使就吾束伍也。去家為盜,則無身家之累,不以敗為憂。故諸帥收之於江南,而藉其用。若義社,則既以義為名矣,汰之不忍其無歸,帥之不能以行法。進退唯其意,而我不任為之主,則馭之也難矣。馭之且難,而況可恃之乎?宋之將亡也,江、湘、閩、廣之閑,起者眾矣,而終不救碙門之禍。文信國無可恃而後恃之,不得已之極思,非有可恃者之所宜恃也。
〖一四〗
勢無所藉,幾無所乘,一念猝興,圖度天下,而期必於為天子者,自古迄今,未之或有。帝王之興也,無心幹祿,而天命自歸,先儒之言詳矣,非虛加之也。帝堯之世,嶽牧盈廷,九男非皆敗類,耕稼陶漁者,而謂帝將禪我乎?武王養晦,年已耄矣,使大命未就而崩,非不壽也,衝人方弱,保國不遑,而況及天下?然且俟之十三年,而後秉鉞以麾,假之年而讚其精魄,天也,非武王之可必也。故聖王無取天下之心,而乘時以禦,因之而已。聖人且不可必,而況下此者乎?
一介之士,策名於當時者,或為偏裨,或為文吏,目之所規,心之所成,雖拓落而不可涯量,而其大概可知也。生死屈伸,榮辱貴賤,且乘於不測之數。誌所至者,望之而不能必至;誌所未至者,姑試之而漸進焉,非其所期也。使方小得誌之日,遽踸踔以躍起,曰:“吾將奄有方國,南麵以馭四海之英尤,使俯首而稱臣妾。”非狂人其孰念及此?藉其有此,必蹶然一起而疾就誅夷。故以知亂臣賊子之成乎篡奪者,亦初無此固獲之情也。曹操之自言,“死而題征西將軍之墓”,豈盡欺人哉?橋玄未嚐期以天子,而操感其知己,則出身仕漢之初,無窺奪劉宗之誌,明矣。知此,則人主之馭臣,防其所不必防,而不防其所防者,非明於豫防之道者也。
秦檜專政之暮年,大起刑獄,將盡殺張、趙、胡、洪諸公,逮及宗室。當斯時也,諸公竄處遐方,不得複進一議,論和議之非,於檜無忤也。和已成,諸將之兵已解,檜總百揆,膺世祿,其所欲者無不遂也。檜死,而高宗忽釋趙汾,召還遷客,則檜之深惎諸公,非必逢君也。檜之誅逐異己,不欲憖留一人者,豈僅快一時之忿忮哉?遍置其黨於要津,而不使宋有一親臣之可倚,骨鯁已空,發蒙振落者疾起而收之,檜之厚植其勢者,勢無不成也。高宗之年已耄矣,普安拔自疏遠,未正嫡嗣之名;一旦宮車晏駕,檜猶不死,則將拔非所立之衝幼暫立之,旋起奪之;外有女直以為援引,內有群奸以為佐命,趙氏宗祊,且在其心目之中,易於掇芥。檜之誌,豈待吹求而始見哉?
乃當靖康之年,始立台端,與馬伸等共請女直立趙後,未嚐念及此也。及其自虜來歸,受撻懶旨,力主和議,亦祗求和成而居功受賞已也。即至逢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師,解諸將之兵,獨立百僚之上,猶未能遽取必於邪逆之成也。已而諸賢竄矣,嶽侯死矣,韓世忠謝事閑居,劉錡、二吳斂手聽命,張俊總領諸軍之願不遂,而亦廢處矣。所欲為者,無不可為;所不可致者,無不致也。周回四顧,知天下之無能如己何,高宗亦惴惴然不知所以馭己;然後睥睨神器,而以誅逐先試其凶威。勢之所激,鼠將變虎,亦奚待操心已久而後成乎大惡哉?故易曰:“履霜,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馴致者,初非所至而漸以成乎至也。
嗚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鑒陳橋之已事,懲五代之前車,有功者必抑,有權者必奪;即至高宗,微弱已極,猶畏其臣之強盛,橫加鋟削。乃檜以文墨起家,孤身遠至,自可信其無他。而罅從中決,成巨浸以滔天,成乎蕭衍、楊堅之勢。高宗藏刃韡中,思與爭死,而莫能自振,固非前此所能逆睹。則欲辨霜冰於早,亦奚辨而可哉?
夫霜非冰也,而陰森慘冽之氣,一夕流空,則愴然怵栗之情,自感人之誌氣,欲辨之,亦何難辨之有乎?不可辨者,誌也;所可辨者,人也。誌,無定者也。誌於正者,勢溢而誌或以淫;誌於邪者,力窮而誌因以詘。人,有定者也。賢者之誌雖已移,而必有所憚不敢為;奸人之誌雖未萌,而必有所恃以操其利。故察之於始,檜非有操、懿之心,勿容苛論也。考之於其所行,不難為石敬瑭、劉豫之為者,豈有察之而不易知者乎?
其被囚而北也,與何樐、孫傅、司馬樸同係,而獨不見殺;其羈於女直也,與洪皓、朱弁同留,而不與同拘;其脫身以返也,保有其妻孥,而盡室以安歸;則其狎凶狠之驕虜,使帖然聽己之徜徉者,可畏也。張浚、趙鼎、李綱、胡寅皆高宗患難之君臣,屢退屢進,而莫能相舍;朝野兵民眾望所歸,而共倚其成;檜一得誌,而屏息竄逐,莫敢與爭者,可畏也。嶽侯所收群盜,力戰中原,將士樂為之死,而削之、斥之、囚之、殺之,曾莫有敢為之鳴控者,可畏也。韓世忠撫數萬之眾,脫高宗於幽縶,上得君心,下孚群望;而獨於檜不能一詞相拒,俯首解兵,苟以自全者,可畏也。張俊位望最隆,與檜合謀,夷嶽氏之族,思得其兵,而檜轉盼相違,奪兵去位,曾不能以夙約責檜,而帖耳伏從,尤可畏也。挾此數可畏之才,欲為則為之,為之甫成而又進為之;力甚鷙,機甚巧,其銳往而無定情也甚狡,其執持?要而操以必得也甚堅;則不必久懷篡奪之心,乘乎可篡而篡焉,複何所戢而中止乎?
主和議者,前有汪、黃,後有湯、史,而人敢與爭者,有可爭之勢也。君不固信者,無可信之術也。故旋用旋黜,而終不勝公論之歸。檜獨盡鉗天下之口,盡反數十年之為,狡夷且入其牢籠,六軍皆安其解散,爪牙角距,豈一旦之能快搏噬哉?當其時,覿其麵目,觀其設施,聞其言說,苟有庸心於鑒微知著者,奚問其誌哉?即其人而知之有餘矣。堅冰者,非霜誌也,勢也。或馴致之,或不終致之,存乎辨之者爾。弗庸猜防也,弗庸禁製也,尤弗進而問其心也,固已辨矣。胡康侯之為檜欺也,據目前之誌,忘馴致之變,宜其惑已。
〖一五〗
以勢震人者,其傾必速;震之而不震者,其守必堅。其閑必有非望之禍,與之相乘;非望之福,與之相就。非一幸而一不幸也,理之所必有,勢之所必致也。楚虔之於幹溪,夫差之於黃池,苻堅之於淝水,完顏之於瓜步,傾之速也,有合符焉。其恃威以震人者均,故其速傾均也。是以羊祜得西陵而固守,高熲聞陳喪而班師,拓拔佛狸臨江而不渡,周世宗得淮南而許和。誠知夫極盛於外者,中且枵而難必起,自固其本,而後可徐圖於後也。知此,則人震己以不可禦之勢,而凝立以待其自斃者,固必有道矣。
德不足以綏,義不足以正,名無可執,釁無可乘,竭己之威力以加於人,是浮動之氣也。氣者,一浮而無乎不動者也;合數十萬人而動其浮氣,則一夫蹶起,而九軍之情皆蕩。況乎不恤其內之已空,而淫於外,授人以餘地,使無憚以生其心,有不可坐而待其斃者乎?且其極乎盛以相震者,數十萬人也。其士卒,則強與弱之相閑也;其將領,則忠與奸之相雜也。拊循不能周,而怨起於內也;遷延以相待,而進無所決也。功成而無所專歸,則欲進而情已漫也;奔北而無能盡詰,則雖退而罪可避也。部分進而不相知聞,則無望其相援也。簇進而壅於道路,則名眾而實亦寡也。交相倚而恃人,則自固之謀必(速)[疏]也。本以相震,而非以生死相貿,則不受其震而必自沮喪也。如是,則以我孤立之軍,敵彼雲集之旅,製在我而不在彼,明矣。故謝安談笑而待捷書,虞允文乍至而決進戰,非幸也,實有其可以相禦之理也。
然則晉、鄭銳起而向楚虔,當無楚矣;趙鞅蹶興而薄夫差,當無吳矣。然而不能者,為其所震而不知其不足震也。若夫公子比之入,句踐之興,慕容垂之叛,完顏雍之篡,豈可幾幸其必然哉?而一往之氣,不恤其歸;必得之情,不防其失;則不可幾幸者,固可期也。是故居整以禦散,用獨以製眾,散者必潰,眾者必離。處靜以待動,奮弱以抗強,動者必折,強者必摧。無他,虛與實之分,禍與福之紐也。君子觀於此,而知所以自求,知所以應天下矣。見可憂者非憂也,見可懼者非懼也。所憂者無可憂之形,所懼者無可懼之跡也。姤之危也,始於羸豕;剝之孤也,終以得廬。守其大常,以禦其至變,貞勝者,勝之以貞而已。
〖一六〗
榮悴之際,難言之已。貧賤者,悴且益難勝也;崇高者,榮愈不能割也。故代謝之悲,天子與匹夫均,而加甚焉。太宗冊立愛子,猶不懌,曰:“人心遽屬太子,置我何地?”高宗之於孝宗,未有毛裹之恩也。乃年方盛,而(且)[早]育之宮中;天下粗定,而亟建為塚嗣;精力未衰,而遽授以內禪。迨其退養德壽,歲時歡宴,如周密所記者,和氣翔洽,溢於色笑,翛然無累,忘其固有天下之榮,得不謂高人一等乎?
人之於得失也,甚於生死。一介之士,身首可捐,而不能忘情於百金之產。苟能夷然澹定以處得失,而無悁忮之心,是必其有定力者也。則以起任天下之艱危,眷懷君父之隱痛,複何所顧惜,而不可遂誌孤行以立大節?物固莫禦也。然而高宗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稱臣於驕虜,而無愧怍之色;虐殺功臣,遂其猜妨,而無不忍之心;倚任奸人,盡逐患難之親臣,而無寬假之度。孱弱以偷一隅之安,幸存以享湖山之樂。惉滯殘疆,恥辱不恤,如此其甚者,求一念超出於利害而不可得。繇此言之,恬淡於名利之途者,其未足以與於道,不僅尋丈之閑也。
人之欲有所為者,其誌持之已盈,其氣張之已甚,操必得之情,則必假乎權勢而不能自釋。人之欲有所止者,其誌甫萌而即自疑,其氣方動而遽求靜,恒留餘地以藏身,則必惜其精力而不能自堅。二者之患,皆本原於居心之量;而或逾其度,或阻其幾,不能據中道以自成。要以遠於道之所宜而墮其大業,皆誌氣之一張一弛者為之也。夫苟弛其誌氣以求安於分量之所可勝,則於立功立名之事,固將視為願外之圖,而不欲與天人爭其貞勝。故嚴光、周黨、林逋、魏野之流,使出而任天下之重,非徒其無以濟天下也,吾恐其於忠孝之誼,且有所推委而不能自靖者多也。誠一弛而不欲固張,則且重抑其情而祈以自保,末流之弊,將有不可勝言者矣。
己與物往來之衝,有相為前卻之幾焉。己進而加乎物,則物且退縮而聽其所禦;禦之者,有得有失,而皆不能不受其禦也。己退而忘乎物,則物且環至而反以相臨;臨己者,有順有逆,而要不能勝其臨也。夫苟不勝其臨矣,力不可以相禦與?則柔巽卑屈以暫求免於害者,無所複(容)[吝]。力可以相禦與?則畏之甚,疑之甚,忍於忮害以希自全。故莊生之沉溺於逍遙也,乃至以天下為羿之彀中,而無一名義之可恃,以逃乎鋒鏑。不獲已而有機可乘,有威可假,則淫刑以逞,如鋒芒刺於衾簟,以求一夕之安。惟高宗之如是矣。故於其力不可禦者,稱臣可也,受冊可也,割地可也,輸幣可也。於其力可禦者,可逐則逐之已耳,可殺則殺之已耳。迨及得孝宗而授之,如脫桎梏而遊於閬風之圃,不知有天子之尊,不知有宗社之重,不知有辱人賤行之可恥,不知有不共戴天之不可忘。蕭然自遂,拊髀雀躍於無何有之鄉,以是為愉快而已矣。
三代以下,人君之能享壽考者,莫高宗若也。其誌逸,其氣柔,其嗜欲淺,而富貴之戕生者無所耽溺,此抑其恬淡知足之自貽也。然而積漸以糜天下之生氣,舉皇帝王霸憖留之宇宙而授之異族,自此始矣。故曰:“無欲然後可以語王道。”知其說者,非王道之僅以無欲得也。退而不多取之利欲者,進而必極其道義之力。自非聖人,則乘權處勢以免天下於凶危者,尚矣。是豈徒人主為然哉?雞鳴不起,無所孳孳,進不為舜,退不為蹠,行吟坐嘯,以求無所染。迨其勢之已窮,則將濫入於蹠之徒而不自戢,所必然矣。竄李綱,斬陳東,殺嶽飛,死李光、趙鼎於瘴鄉,其為蹠之徒也,奚辭?君子鑒之,尚無以恬然自矜潔己哉!
卷十一 孝宗
〖一〗
漢之於匈奴也,高帝圍,呂後嫚,掠殺吏民,烽火通於甘泉,文帝顧若忘之,而姑與款之。垂及於景帝,休養數十年,人心固,士馬充,武帝承之,乃始舉有餘之力,拔將於寒微,任其方新之氣,以絕幕窮追,而匈奴破敗以遁。東晉之勢,弱不能支,祖逖死,桓溫敗,廷議不及中原者數十年。謝安端默凝立,聲色不顯,密任謝玄練北府之兵,而苻堅百萬之師披靡以潰。劉裕承之,俘姚泓,斬慕容超,拓拔、赫連無能與競。使孝宗而知此,亦何至苻離一敗,萎敝而不複振,以迄於宋之亡哉?
孝宗初立,銳誌以圖興複,怨不可旦夕忘,時不可遷延失,誠哉其不容緩已。顧當其時,宋所憑借為折衝者奚恃哉?摧折之餘,凋零已盡,唯張德遠之孤存耳。孝宗專寄腹心於德遠,固舍此而無適與謀也。然而德遠之克勝其任,未可輕許矣。其為人也,誌大而量不弘,氣勝而用不密。量不弘,用不密,則天下交拂其誌,而氣以盛而易虧。故自秦檜擅權以來,唯盛氣以爭得失,而不早自圖惟:虜盟已敗、檜奸已露之餘,事權一旦歸我,而何以操必勝之術?兵孰老而孰壯?將孰賢而孰奸?芻糧何取而不窮?馬仗何從而給用?呼而即應者,何以得吏士之心?合而不乖者,何以成同舟之濟?謀之不夙,則臨事四顧而彷徨;信之不堅,則付托因人而即授。乃自其一竄再竄、顛倒於奸邪之手,君情不獲,群望不歸,觀望者徙倚而諒其誌之難成,媢嫉者側目而幸其功之不就。當其飄搖遠徙,禍切焚身,避影銷聲,於當世無周爰之谘訪;雖曰老臣,而拔起遷謫之中,猶新進也。一旦勃興,與天子訂謀於內,遂欲奮迅以希莫大之功,率一往之情,無可繼之略,豈秉麾建旆,大聲疾呼,張複仇仇、驅匪類之義聲,遂足以抗百戰不摧之驕虜哉?一敗而終不複興,固其所必然者也。
夫孝宗而果為大有為之君,德遠而果能立再造之功也,則處此固有道矣。完顏亮南犯而自殪矣,完顏雍新撫其眾而不遑遠圖,未有尋盟索賂之使,渡淮而南。則固可急修內治,擇帥簡兵,繕備積儲,而從容以求必勝之術也。湯思退可逐而未逐;尹穡、王之望可竄而未竄;史浩可戒之以正,而聽其浮沉;虞允文、陳康伯可引與同心,而未遑信任;朱元晦、劉共父可使秉國成,而尚淹冗散。如其進賢遠奸,成畫一之朝章,則國是定,而無伏莽之宵人乘小挫而進其邪說。於是而廟議輯矣,人心翕矣,猶無事遽爾張皇迫於求獲也。楊存中、吳璘雖老,猶可就訪所托之偏裨;張、韓、劉、嶽部曲雖凋,猶可求慣戰之材勇。將未得人,草澤不無英尤之士;兵雖已弛,淮、襄、川、陝自多技擊之材。罷湖山之遊幸,以鼓舞人心;嚴漁侵之奸欺,以廣儲芻粟。繕淮、泗、襄、漢之城堡,進可戰而退可憑;簡西南溪峒之蠻兵,氣用新而力用壯。經營密定於深宮,威信無猜於閫外,竭十年生聚教訓之勞,收積漸觀釁乘時之效。然後絕其信使,責以駾奔。彼且懷忿而起不戢之兵,我固堅立以待狂興之躓。如是以圖之,燕、雲即未可期,而東收汴、雒,西掃秦、川,可八九得矣。此之弗慮,猝起德遠於摧抑之餘,積不平之誌氣,視舉朝如醉夢,而己獨醒;卻眾議以憤興,而激其妒忌。孝宗企足而望澄清,德遠攘臂而爭旦夕。孤遣一軍,逍遙而進,橫擊率然之腰,姑試拚蜂之螫。李顯忠萬裏初歸,眾無與親;邵宏淵百戰未經,懷私求試;則苻離之潰,虜不躡跡而相乘,猶其幸也。
蕭思話一潰,而劉宋日削;吳明徹一奔,而陳氏族亡;契丹之送死於女直,女直之輿屍於蒙古,皆是也。宋之不亡,其能幾乎?人言和而我言戰,義足以相勝,名足以相壓。而強敵窺見其無成謀,則氣益振;異己者坐待其無成績,而互相搖;天下亦共望其有成功,而終不可得。史浩曰:“一失之後,恐陛下不得複望中原。”未必非深識之言也。孝宗在位二十七年,德遠雖沒,未嚐不可有嗣以圖功者,惜哉其一仆而終不能興矣。情愈迫者,從事愈舒;誌愈專者,谘謀愈廣;名愈正者,愈盡其實;斷愈堅者,愈周其慮。大有為之君相,務此而已矣。
〖二〗
孝宗奉養德壽宮,極愛敬之忱,俾高宗安老以終壽考,三代以下,帝王事其親者之所未有,為人後者為之子,道無以尚矣。夷考嗣立以後,多曆年所,大典數行,徒於所生父母未聞有加崇之舉。奉大義,尊正統,抑私恩,矯定陶、濮邸之失,其可為後世法乎?
夫議道以垂大法、正大經者,固未可一概論也。禮曰:“為人後者,為所生父母服期。”統之曰所生父母,則於所後者之族屬,雖功緦以降,迄於服絕之遠支而皆期也。名之曰父母,則尊之曰皇、曰帝,立廟以閑所後者之祖考,固不可也。而竟沒其父母之實,夷之所疏遠之族人,抑不可也。光武之於南頓,無所加尊,而不失其親親之報,情伸而義無不正,奚不可哉?然而禮以義起,而求遂其心之所安,非一概之論可執也。則孝宗於此,未可以英宗之例例之矣。其於秀王偁無追崇之典,可無遺憾也。
王圭之諫英宗曰:“陛下富有四海,傳之子孫,誰所貽而忍忘之?”鄙哉!其為小人之言也。仁宗以崇高富貴貽之己,而為父母;濮王無崇高富貴貽之己,而即非父母;然則利之所在,父母歸之,而人理絕矣。而孝宗則異是。太祖之得天下雖幸也,而平西蜀,定兩粵,下江南,距北狄,偃戈息民,布寬政,興文治,以垂統於後,固將夷漢、唐而上之。其曰傳長君以靖篡奪,法雖未善,而為計亦長。乃德昭不能保其軀命,其子以團練使降為疏屬,是宋未亡;而太祖之亡久矣。幽明交恫者於茲六世,為其子孫者,弗能興起,而聊長其子孫,是亦不容已於仁孝之心也。然則自秀王偁以上至於德昭,含不敢言之恤,以徯後之興者,九原當無異心。高宗嗣子雖夭,徽宗八子雖絕,而自真宗以下,族屬不乏賢者。乃創義以興複之,而歸神器於德昭之裔。是高宗者,非徒允為孝宗之父,實為太祖之雲孫者也。秀王悅服,而願以子孫為其子孫,情之至,即理之公矣。孝宗壹盡其忱,以致孝於高宗,即以追孝於太祖,則無所推崇於秀王也,庸何傷?
知此者,然後可以通天下之變,斟酌典禮而無所遺憾於人心。不然,執一概之說,堅持一理以與天下爭,則有隙以授邪說之歧,而為所屈服。故張璁、桂萼相反相激而極乎泛濫。故曰“唯忠信可以行禮”。謂盡己以精義,循物而無違其分也。研諸慮,悅諸心,準諸道,稱諸時,化而裁之存乎變;而及其得也,終合於古人之尺度,而無銖絫之差。夫古人之尺度,固非執一概之說所可取合也,久矣。
今且有說於此:藩王之子,入為天子之嗣,迨及踐阼,王猶未薨,若僅高官大爵,稱為伯叔,則天子之製臣諸父,將使三朝拜表,北麵稱臣,如鹹丘蒙之說,而豈人子之所忍為乎?故執一概之說,未有不窮者也。誠使有此,而當國大臣,早為之慮,所不容事至周章而群起以爭得失矣。則唯有一道焉,可以少安,而講之不容不豫也。以先皇之遺詔,冊王之次子嗣爵,以守侯度,而迎王入養於宮中,謝老安居,無所與聞,以終其壽[考],其薨也,葬以王,祭以天子,天子廢絕期之製,而行期服於宮中,以是為恩義兩全之大略,變而能通,心得而道可無違,其庶幾乎!雖然,準諸大義,順乎人子之心,猶未可以此為不易之經也。自非若孝宗之上纘太祖者,有父在,固不當貪大寶而出繼天子也。
〖三〗
人才之摧抑已極,則天下無才;流及於百年之餘,非逢變革,未有能興者也。故邪臣之惡,莫大於設刑網以摧士氣,國乃漸積以亡。迨其後,摧折者之骨已朽矣,毛擊鉗網之風亦漸不行矣,後起者出而任當世之事,宜可盡出其才,建扶危定傾之休烈;而熏灼之氣挫其初誌,逼側之形囿其見聞,則誌淫者情為之靡,而懷貞者德亦已孤。情靡者相沿而濫,德孤者別立一不可辱之崖宇,退處以保其貞;於是而先正光昭俊偉之遺風,終不可複。如是者,其弊有三,要以無裨於國者均也。
其下,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皆見夫世之不可抗誌以相攖也,而求一深淵之區宇,以利其遊泳。正與邪迭相往複,無定勢矣。而正勝邪,小人之蒙譴也淺;邪勝正,君子之受禍也深。則趨彼避此,以徼所行之利,雖有才可試,亦樂用之於詭隨,而奚有於國事之平陂?
其次,其誌亦懷貞而不欲托足於邪途矣。以為士自有安身利用之術,進不貽君子之譏,退不逢小人之怒,可以處閑散,可以試州郡,可以履台端,可以位宰執。不導淫以蠱上,不生事以疲民,不排擊以害忠良,不氣矜以激水火。無必進之情,而進之也不辭;無必退之心,而退之也不吝。故當世習與相安,而獲吉人之譽。如是,則才有所不盡效,而抑不求助於才以自輔。其究也,浸染以成風尚而不可問矣,始以容容,終以靡靡矣。
又其上,則固允矣為秉正之君子矣。觀其所誌與其所為,天下之所想望,後世之所推崇,伊、傅之德業,舍此而不能與焉。故一時有誌之士,樂就之以立風軌。然而終不能者,則惟德之孤也。天下無能與其德者,而德孤矣;視天下無能與其德者,因舉天下置之德外,而德愈孤矣。其好善也篤,而立善之塗已隘;其惡惡也嚴,而摘惡於隱已苛。以義正名,名正而忘求其實;以言衛道,言長而益啟其爭。以視先正含弘廣大之道,默以持之如淵涵,慎以斷之如嶽立,操扶陽抑陰之權,密用而奸邪自斂;受智名勇功之集,挹取而左右皆宜;其意似不欲然也,而考其所成,則固不能然也。欲托以伊、周耆定之元功而未逮,即以潔韓琦、李沆定國是、濟危疑之大猷,而亦有所未遑及此者。使當休明之世,無奸邪之餘威以激其堅忍,無詭隨之積習以觸其惡怒,無異端之競起以勞其瑣辯,無庸懦之波流以待其氣矜,則道以相挾而盛,業以相讚而成,其所就者豈但此哉?故摧抑人才者,雖不受其摧抑,而終為摧抑,害乃彌亙百年而不息。故曰邪臣之惡,莫有大於此者也。
宋自王安石倡舜殛四凶之說以動神宗。及執大政,廣設祠祿,用排異己,其黨因之搏擊無已。迄於蔡京秉國,勒石題名,錮及子孫,而天下之士,有可用者,無不入於罪罟。延及靖康,女直長驅以入,二帝就俘,呼號出郭。而宋齊愈、洪芻之流,非無才慧,亦有時名,或談笑而書逆臣之名,或挾虜以亂宮嬪之列。於是時也,雖有憤恥自強之主,亦無如此痿痹不仁者之充塞何矣!高宗越在江表,士氣未複,秦檜複起而重摧之,趙、張、胡、李幾不保其死,群情震懾,靡所適從,奸慝相沿,取天下之士氣抑之割之者且將百年矣。士生而聞其聲,長而見其形,泛泛者如彼以相搖蕩也,岌岌者如此以相驚歎也,則求其擴心振氣以夐出而規天下於方寸,庸詎能乎?
故孝宗立,奮誌有為,而四顧以求人,遠邪佞,隆恩禮,慎選而篤信之,乃其所得者,大概可睹矣。陳康伯、葉顒、陳俊卿、虞允文,皆不可謂非一時之選也。內不失身,上不誤國,興可興之利而民亦不傷,辨可辨之奸而主亦不惑。會君之不迷,幸敵之不競,而國以小康。至若周必大、王十朋、範成大、楊萬裏之流,亦錚錚表見,則抑文雅雍容,足以緣飾治平而止。潔之往代,其於王茂弘、謝安石、李長源、陸敬輿匡濟之弘才,固莫窺其津涘。即以視郗鑒之方嚴,謝弘微之雅量,崔祐甫之清執,杜黃裳之通識,亦未可與相項背也。下此,則葉適、辛棄疾之以才自命,有虛願而無定情,愈不足言矣。
推而上之,朱元晦、張敬夫、劉共父三君子者,豈非曠代不易見之大賢哉?乃懲奸邪之已淫,故崖宇必崇,而器使之途或隘;鑒風波之無定,故潔身念切,而任重之誌不堅。正報仇複宇之名,時固本自強之道,亦規恢之所及,而言論之徒長,其洗心藏密之神武,若有不敢輕試者焉。嗚呼!能不為亂世所熒,而獨立不悶;然且終為亂世之餘風所窘,而體道未弘。德之孤,宋之積漸以亂德者孤之也。不得不孤,而終不能不自孤其德,則天下更奚望焉?即使孝宗三熏三沐,進三君子於百僚之上,亦不敢必其定命之訏謨,廓清九有也。藉其摧抑之不深也,則豈但三君子之足任大猷哉?凡當日之能奉身事主而寡過者,皆已豫求尊俎折衝之大用,以蘄免斯民於左衽。惟染以熏心之厲,因其憩玩之謀,日削月衰,坐待萬古之中原淪於異族。追厥禍本,王安石妒才自用之惡,均於率獸食人;非但變法亂紀,虐當世之生民已也。
詩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如鳶之戾於天也,魚之躍於淵也,各自得也。壽考作人,延及遐遠。故周之衰也,魯、衛多君子之器,齊有天下之才,乃以維中夏,攘四夷,延文、武之澤於不墜。世胄之子,不染患失之風;崛起之英,不抱孤危之恤。沉潛而能剛克,不荏苒以忘憂;強毅而能弘通,不孤清以違眾。言可昌,而不表暴於外以(淺)[泄]其藏;節可亢,而不過於絕物以廢其用,後世可無傳書,天地且從其誌氣。作人者之用大矣!不知出此,而持申、商之法,以解散天下之心而挫其氣。囂然曰“天下無才也”,然後天下果不能有才也。斯可為痛哭者也!
〖四〗
乾道元年,和議再成,宋與女直無兵革之爭者四十年。論者謂二主皆以仁恕宅心,而天下鹹被其澤。嗚呼!此偷安之士,難與慮始之民,樂懷利以罷三軍,而不恤無窮之禍。流俗之言一倡,而天下交和,夫孰能聽之哉?宋之決於和,非孝宗之心也。孝宗嗣立以來,宴寢不忘者興複之舉,豈忍以割地終之。完顏雍雄心雖戢,然抑豈有厭足之欲,顧江左而不垂涎者。故和者皆其所不得已,而姑以息民為名。貿貿者從而信之,交起而譽之,不亦愚乎?宋與女直,相枕而亡,其幾兆於此矣。
宋自秦檜持權,摧折忠勇,其僅免於死亡者,循牆而走,不敢有所激揚,以徯國家他日幹城之用。諸帥老死,而充將領者,皆循文法、避指摘之庸材。其士卒,則甲斷矛撓,逍遙坐食,抱子以嬉,視荷戈守壘之勞,如湯火之不可赴。其士大夫,則口雖競而心疲,心雖憤而氣苶;不肖者耽一日之娛嬉,賢者惜生平之進止;苟求無過,即自矜君子之徒,談及封疆,且視為前生之夢。如是,則孝宗雖踸踔以興,疾呼心亟,固無如此充耳無聞者何也!故苻離小釁,本無大損於國威,而生事勞民之怨謗已喧囂而起。及其稍正敵禮,略減歲幣,下即以此獻諛,上亦不容不以自安;無可柰何,而委之於命,而一仆不能再起,奄奄衰息,無複生人之氣矣。
女直之初起也,以海上之孤軍,跳梁而不可禦,駸駸而有中夏者,恃其力之強也。以力立國者,興衰視乎其力。至完顏亮之時,梟雄之將,敢死之兵,或老或死,而存者僅矣。逆亮又以猜忌之威,虔劉其部曲,牽率以南犯者,皆疲弱離心之下駟也。故采石問渡,虞允文以不教之兵折之而有餘。完顏雍雖為眾所推,實篡弑也。乘機委順,徇眾誌以藏身,而幸保其富貴;夫豈能秉鉞一麾,操生死以製人,使冒白刃以馳蕩乎天下者?眾胥曰:逆亮之毒我,而藉爾以圖安也。雍亦曰:吾亦懲亮之佳兵而安爾也。遑問江左乎?且以海濱穴處之眾,浮寄於中華,衣錦含甘,笙歌燕婉,蕩其犢雛之心。雍方四顧彷徨,無可托以騁雄心而窺江海。則延首以待王之望之來,與宋共謀姑息,無可柰何之情,猶之宋也。講敵國之禮,得四州之地,為幸多矣,而抑又何求!
是則宋之為宋,一女直也;女直之為女直,一宋也。相效以趨於銷鑠,何賢乎?而豈果有不忍斯民之情,使脫幹戈以安衽席乎?君為之名曰:“吾以息民也。”下之貢諛者僉曰:“息民者,大君之仁也。”貿貿之民,偷旦夕之安,爭效其順曰:“吾君與當國者之能息我也。”汝欲息,而有不汝息者旁起而窺之。一息之餘,波流日靡,大不可息之禍,亙百餘年而不息,自其所必致者,奚待禍之已烈而始知哉?乃害已烈,而論者猶不知其兆先於此矣,則甚矣古今之積惑,不可瘳也。故曰:“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安而忘戰,其危可必;況在危而以忘戰為安乎?
女直則去其故穴,盡部落以棲苴於客土,耽鹵獲之樂,解驕悍之氣,據廣斥之中原,無江、淮之米粟,其危也如彼。宋則冀、代之士馬不存,河山之險阻已失,撫文弱之江東,居海陬之絕地,其危也又如此。危之不懲,亡將何恃?係之苞桑,猶恐不固,而係之春華浮豔之卉草,奚待有識而後為之寒心邪?以既衰之女直,而宋且無如之何,則強於女直者,愈可知矣。以積弱之宋,而女直無如之何,則苟非女直,固將能如之何也。女直一傾,而宋隨以潰,奇渥溫氏談笑而睥睨之,俟其羽翮之成而已。羽翮成而複能以旦夕延哉?
使宋能深入以伐女直,則威伸於北方,而踵起者亦有懼心。宋不能大逞誌於女直,而女直之兵不解,則女直日習於戰,而不自弛其備。即使女直能窺宋而犯江、淮,宋亦知警而謀自壯之略,尚不至蒙古之師一臨,而疾入於海以亡。故兀術之南侵亟,而嶽、韓、劉、吳之軍日增其壯。迫之者,激之成也。拓拔氏通好於齊、梁,宴坐雒陽,緣飾文雅,而六鎮寇起,元氏之族以赤。驕之者,陷之溺也。乍然一息,而國既危,民且終不保其生。此有通識者之洞觀,非流俗之所得與知也。
卷十二 光宗
〖一〗
孝宗急傳位於其子,何為者也?春秋方盛,國步未康,廷無心膂之臣,子有愚蒙之質,而遽以天下委之,誠不知其何為者也。以謂高宗崩,哀慕切,欲執三年之喪,謝絕庶政,日奉幾筵,曾是以為孝,非其飾辭,則愚甚矣。古之宅憂於諒陰者,總百官以聽塚宰,六官之常職無與聞耳。至於宗社安危,生民生死,大臣進退之大政,則天子固居大位,操大權,而不敢以先君之付畀委之人,而孤致其哭踴。且所聽之宰,抑必綽有餘裕於負荷之親臣。夫豈不欲專致其哀哉?盡道以盡孝,初不相為妨也。況乎高宗之恩,均於生我者,唯其以天下授己也。則所以慰高宗於冥漠者,亦唯以社稷有主,為精爽之所憑依。則孝宗之視天下也,如視高宗,亦殫心竭力以奠安天下,而以報高宗者至矣。若夫幾筵之侍,必躬必親,則但不息心以燕處,不分誌於聲色,罷昏祭之吉禮,停慶賞之覃恩,正自有餘日餘力以伸饋奠。奚必塞耳閉目,一不與物相接,而後可終喪紀哉?故以為哀之至而不能複居天位者,吾未之能信也。
夫身未耄倦,而遽傳位於子,以自處於一人之上,於古未之前聞,始之者趙主父,繼之拓拔弘而已矣。斯皆蔑禮敗度,以褻大位者也。若高宗之內禪也,則又有說:己未有嗣,而孝宗以久廢之宗支,七世之疏屬,拔之於幼衝,膺元良之休命。高宗年垂六十,內禪時五十有七。為三代以後人君之所希有,國無可顧命之宗臣,一旦危病至而奸邪乘之,不容不早防其變。且於時女直寒盟,兵爭複起,衰年益餒,抑無以支不固之封疆。知孝宗之可與有為也,用其方新之氣,以振久弛之人情,則及身之存,授以神器,亦道之權而不失其中也。自非然者,天子者既至尊而無尚矣,積累而上之,又有人焉,以俯而相臨;則天位不尊,而事權相錯,持兩端者得起而售其奸矣。亦唯孝宗之猶堪負荷也,故高宗得優遊於琴書花鳥之側,而國事一無所問。則兩宮之歡,無有從中閑之。非此,而理亂安危不能盡釋諸懷抱,小有箴砭,遂授宵人以離閑之隙。基累者必傾,棟隆者且撓,大耋之嗟,焚如之咎,必不能保其終矣。又況光宗者,愚頑之聲音笑貌,千載而下,猶可想見其情形,抑非有楊廣之奸,可矯飾以欺其君父,則其不可以高宗之付己者付光宗,灼然易見。而何造次之頃,遽委神器於浮沉邪?
與子之法,定於適長,誠大常之經矣。然而漢武舍燕王旦而立昭帝,光武舍東海王強而立明帝,卒以允臧。則變而能通,未為失也。晉武帝拒衛瓘之諫以立惠帝,賈氏之惡以宣;唐太宗徇長孫之請以立高宗,武氏之禍以烈。則守而不變,未為得也。夫光宗之視晉惠,差辨菽麥耳,其於唐高,猶在層累之下也。孝宗即守成憲,而不以意廢置乎?則輔以正人,導以正學,懲其宵小,飭其宮闈,迨及彌留之際,簡德望之大臣,受顧命而總百揆;即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內蠱,無難施竄殛之刑;光宗雖闇,亦何至滅絕天彝,貽宗社以阽危之勢哉?教之無方也,輔之無人也,俟之不待其時也,昏懦之習不察也,悍妻之煽無聞也。俄而使參國政矣,俄而使即大位矣。己已處於貴而無位、高而無民之地,乃惡李氏而有廢之之語,嚅囁於閑宮,以激其悖逆,豈非教不肖者以冥行乎?菀結而不永其天年,亦自貽之矣。
高宗經營密勿者數十年,裁之以道,審之以宜,舉以授之於己;己乃無所圖維,急遽以授不肖之子,而坐視其敗;孝宗之於孝也,抑末矣。汶汶無擇,與其在位之用人行政,殊不相肖。繇今思之,誠不測其何心?意者嗣位之初,銳意有為,而功墮不就,故不欲居此位也已久;特以高宗在,而不容釋,甫在苫次,迫欲脫屣,憤恥之餘,激為鹵莽。誠然,則亦悁悁悻悻,非君子之度矣。在位二十七年,民心未失,國是未亂,自可保遺緒以俟後人之興。功不自我成,而能得守所付畀者,即其功也。亦何用此卞躁為也!
〖二〗
朱子知潭州,請行經界法,有詔從之。其為法也,均平詳審,宜可以行之天下而皆準,而卒不能行。至賈似道乃竊其說以病民,宋繇是亡,而法終沮廢。然則言之善者,非行之善,固如斯乎!蓋嚐探其原而論之,天下之理,思而可得也;思而不得,學焉而愈可得也。而有非思與學之所能得者,則治地之政是已。
今試取一法而思之,無形而可使有形,無跡而可使有跡,張之使大,研之使密,委曲經營,即若有可繪可刊之圖,了然於心目,如是者自信以為至矣。乃更端思之,又有一成型者,亦未嚐不至也。則執其一以概見於施行,其不盡然者必多;而執其信諸心者堅,人固弗能辨也。故思者,利與害之交集也,故曰“殆”也。無已,其學乎!所學者,古之人屢言之矣。古人之所言者,亦既有行之者矣。然而言者非行也。古人之行,非我之行也;我之行,非天下之所行也。五味無定適,五色無定文,五音無定和。律呂在,而師曠之調,師延之靡也。規矩在,而公輸之巧,拙工之撓也。古之人教我以極深研幾之學,而我淺嚐而躁用之,舉天下萬民之情,皆以名相籠而驅入其中,故曰“罔”也。
所以然者,何也?天下之思而可得、學而可知者,理也;思而不能得、學而不能知者,物也。今夫[物]名(利)則有涯矣,數則有量矣。乃若其實,則皆有類焉,類之中又有類焉,博而極之,盡巧曆之終身而不能悉舉。大木之葉,其數億萬,求一相肖而無毫發之差者無有也,而名惡足以限之?必有變焉,變之餘又有變焉,流而覽之,一日夜之閑,而不如其故。晴雨之候,二端而止,擬一必然而無意外之差者無有也,而數惡足以期之?夫物則各有情矣。情者,實也。故曰:“先王以人情為田。”人情者,非一人之思所能皆慮,非古人之可刻畫今人而使不出於其域者也。乃極其所思,守其所學,以為天下之不越乎此,求其推行而準焉,不亦難乎!
今夫經界,何為者邪?以為清口分之相侵越者乎?則民自有其經界矣,而奚待於上?先世之所遺,鄉鄰之所識,方耕而各有其埒,方獲而各計其獲,歲歲相承,而惡乎亂?若其積漸匿侵,自不能理,鄉鄰不能詰;則以南北殊方、乍來相蒞之文吏,唯辭是聽,睹此山川相繆之廣甸,亦惡能以一日之聰明,折群疑於不言之塊土乎?徒益其爭,而獄訟日繁,智者不為也。
以為辨賦役之相詭射者乎?詭射者,人也,非地也。民即甚奸,不能沒其地而使之無形。而地之有等,等之以三,等之以九,亦至粗之率耳。實則十百其等而不可殫。今且畫地以責賦,豪民自可詭於界之有經,而圖其逸;貧民乃以困於所經之界,而莫避其勞。如之何執一推排之法而可使均邪?故均者,有不均也。以不均均,而民更無所愬矣。
以為自此而可限民之田,使豪強之無兼並乎?此尤割肥人之肉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而肥者斃矣。兼並者,非豪民之能鉗束貧民而強奪之也。賦重而無等,役煩而無藝,有司之威,不可向邇,吏胥之奸,不可致詰。於是均一賦也,豪民輸之而輕,弱民輸之而重;均一役也,豪民應之而易,弱民應之而難。於是豪民無所畏於多有田,而利有餘;弱民苦於僅有之田,而害不能去。有司之鞭笞,吏胥之挫辱,迫於焚溺,自樂輸其田於豪民,而若代為之受病;雖有經界,不能域之也。夫豈必陻其溝洫,夷其隧埒,而後畸有所歸哉?誠使減賦而輕之,節役而逸之,禁長吏之淫刑,懲猾胥裏蠹之恫喝,則貧富代謝之不常,而無苦於有田之民。則兼並者無可乘以恣其無厭之欲,人可有田,而田自均矣。若其不然,恃一旦之峻法,奪彼與此而不恤其安,疲懦之民,且匿走空山而不願受。無已,則假立疆畛,而兼並者自若,徒資姍笑而已。若夫後世為經界之說者,則以搜剔民之隱田而盡賦之,於是逐畝推求,而無尺寸之土不隸於縣官。嗚呼!是豈仁人君子所忍言乎?
三代之製,有田有萊,萊者非果萊也。有一易,有再易,易者非果易也。留其有餘以勸勤者,使竭力以耕,盡地利而無憂賦稅耳。今彼此相推,而情形盡見,塊泥(珠)[株]粟,無能脫也,夫是之謂箕斂也,奚辭哉?夫田為奸隱不入賦額者,誠有之矣。婢妾臼灶之奸,不足為富人病也,況仁君之撫四海者乎?抑有地本磽確,而勤民以有餘之力,強加水耕火耨之功,幸歲之穰而薄收者;亦有溪江洲渚,乍湧為邱,危岸穹崖,將傾未圮,目前之鱗次相仍,他日之沈坍不保者;亦有昔屬一家,今分異主,割留橫亙於山隈水曲而不可分疆埸者;若此之類,難以更仆而數。必欲執一畫定之溝封,使一步之土必有所歸,以悉索而征及毫末,李悝之盡地力,用此術也。為君子儒,以仁義讚人君之德政,其忍之乎?是則經界之弊,必流為賈似道之殃民。仁邪?暴邪?問之天下,問之萬世,必有審此者矣。
夫原本周官,因仍孟子,不可謂非學也。規畫形勢,備盡委曲,不可謂未思也。乃抑思商、周之天下,其於今者何如哉?侯國之境土,提封止於萬井;王畿之鄉遂,采邑分授公卿。長民之吏,自酂鄙之師至於鄉大夫,皆百裏以內耳目相習土著之士。為利為病,周知無餘,因仍故址,小有補葺而已定。今則四海一王,九州殊壤,窮山紓曲,廣野浩漫。天子無巡省之行,司農總無涯之計,郡邑之長,遷徙無恒。乃欲懸一式以驅民必從,賢智者力必不任,昏暴者幸以圖成。在天,則南北寒燠之異候;在地,則肥瘠高下之異質;在百穀,則疏數稚壯之異種;在疆界,則陂陀欹整之異形;在人民,則強弱勤惰之異質;在民情,則願樸詭譎之異情。此之所謂利者,於彼為病;此之所欲革者,彼之所因。固有見為甚利,而民視之如荼棘;見為甚害,而民安之如衽席。學不可知也,思不可得也。言之娓娓,行之汲汲,執之愈堅,所傷愈大。以是為仁,其蔽也愚,而害且無窮,久矣!
故善治地者,因其地而治之。一鄉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邑;一邑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州;一州之善政,不可以行之四海。約略其凡,無所大損於民,而天下固已大均矣。均之者,非齊之也。設政以驅之齊,民固不齊矣。則必刑以繼之,而後可齊也。政有成型,而刑必濫,申、商之所以為天下賊,唯此而已矣。若夫匹夫以錙銖之利,設詐以逃唯正之供,則唯王者必世後仁之餘,自輸忱以獻,豈元後父母所宜與爭論也哉?以君子競小人之智,以王章察聚斂之謀,以雞鳴夢覺所虛揣之情形,以閉戶讀書所乍窺之經史,束四海兆民而入於圖繢之中。言之誠是也,行則非所敢也。雖然,亡慮也。言此者,未有能行之者也。
〖三〗
君拒諫以宣欲,臣嫉賢而獻諛,其於正諫之士,名之曰“沽名”。夫亦念名之所自生乎?名者,義之所顯也,天下後世公是公非之衡也。有名可沽,則名在諫者矣。自處於不可名之慝,而以名授諫者,使可沽焉,其為無道之尤也,奚辭?故沽名者,使人君知有名而不可幹者也。君非無名,而沽者無可沽矣。
雖然,人臣以此事君,而國又奚賴哉?君有巨慝,大臣任之;大臣不能言,而後諫臣任之;諫臣不能言,而後群工下至士民,皆可奮起而言之。若夫群然競起,合大小臣民言之恐後,則首其議者,蓋亦誠出於不容已。而相踵相附,未問從違,喧爭不已,則其閑以沽名故喋喋相仍者,十有八九矣。於是而激庸主奸臣以不相下,言者且競以削斥為榮,空國以去,置宗社於奸邪之掌,徒自獎曰:吾忠而獲罪之正人也。則沽名之咎又奚逭邪?且夫君之過,不至於戕天彝,絕人望,猶可浣濯於他日,則相激不下,失猶小也。若夫天倫之敘斁,人禽之界,存於一線,一陷於惡,而終無可逸;是豈可雷同相競,使處於無可解免之地者哉?
子之事其親也,仁之發也,即義之恒也。然豈以為義在當孝而始孝乎?其不孝者,固非謂宜於不孝而孝非義也。故稱說孝道於孝子之前者,皆無當於孝子之心;稱說孝道於不孝之前者,亦無能動不孝之心。無他,可言者,義之當然,而惻怛內動,絪縕不解之忱,固非言之所能及。其或利欲熒之,婦人宵小閑之,奪其心以背其初誌,皆藏於隱微,非可以言言者也。故舜之孝也至矣,蔑以尚矣。而其以人倫授契教民者,曰“敬敷五教,在寬”。上不可以法繩其下,優而遊之,乘罅而導之,去其熒之閑之者,以使自顯其初心。則知悔者,若吾訓以漸啟仁愛之天懷;怙惡者,抑不相激以成人倫之大變。寬之用,大矣哉!而能以此導人主以全恩,李長源而外,難其人矣。長源始用之肅宗,繼用之德宗,皆以父處子者也。涕泗長言,密移其情於坐論而不泄,獨任其調停之責,而不待助於群言。其轉移人主之積(怨)[忿],猶掇輕羽也。乃至於肅宗事父之逆,獨結舌而不言,夫豈忘其為巨慝而吝於規正哉?力不與張良娣、李輔國爭,則言且不聽,而激成乎不測之釁;則弗如姑與含容,猶使不孝者有所惜,而消不軌之心。長源之誌苦矣,而唐亦苟安矣。
嗚呼!人君之忍絕其心,公為不孝以對天下而無怍者,唯光宗獨耳。豈光宗者,曠古彌今、人貌禽心之無偶者乎?於是而留正之咎,不能逃矣。叩閽牽衣,百僚庶士之喧爭,無與弭之,而委大臣之責以倒授之。乃使寧宗之立不正,韓侂胄之奸得逞,毒流士類,禍貽邊疆,其害豈淺鮮哉?蓋哄然群起而爭者,皆有名心,非能以推己之孝成盡己之忠者也。正之所自處者,諫不從則去而已。去者,名之所歸也。君益彰其不孝之名,而己得潔身之名以去。天理民彝,爭存亡於一閑,而心膂大臣,忍以覆載不容之名歸之君父乎?若以去言,則光宗之不足相與為荃宰,灼然易見者也。知不可相,而不去之於早;其去也,又且行且止,反覆於郊關,以搖眾誌;舉動之輕,適足資奸邪之笑,久矣。
夫光宗之惡,非若劉劭之凶威不可向邇者也,悍婦宵人,噂遝而成否塞。正為大臣,上被孝宗之知遇,內有兩宮太後之倚任,誠能忘生死以衛社稷,而救人倫之斁絕,夫不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家法乎?楊舜卿、陳源抑非有李輔國、魚朝恩擁兵怙黨之威,得兩宮片紙,竄逐在須臾之閑爾。而正不能。如其不能,則留身密語,涕泣以道之,從容以引之,諱其大惡於外,而俾有可自新之路,李氏雖悍,而光宗易位,不能從中以起,則固未嚐不可銜勒使馴者。而正又不能。如其不能,則姑已。唐肅之逆,猜嫌之甚,南內一遷,幾有主父之危,而朝廷不為驚擾,國方亂而不害其固存。當是時也,強敵無壓境之危,宗室無窺覦之釁,大臣無逼篡之謀,草澤無弄兵之變,靜正之朝野,自可蒙安於無事。正乃無故周章,舍大臣之職,分其責於百僚,招引新進喜言之士,下逮太學高談之子,一鳴百和,呼天籲地,以與昏主妒後爭口舌之短長。不勝,則相率而奔,如烈火之焚身,須臾不緩,此何為者哉?昏悖之主固將曰:“吾不孝之名,大臣已加我矣,群臣已加我矣,海內士民莫不加我矣,無可謝於後世矣!即以身試危機,就兩宮而見幽廢,人且曰非吾之能事吾親也;舉國之人,以大義束我,而使修寢門之節、倚廬之文也。惡不可浣,而惡用浣為?彼分崩而去者,自少味而反,奚所恤而不任吾之高臥哉?”於斯時也,張皇失據者,若有大禍之在旦夕,而不知其固無妨也。疑愈深,人心愈震,而後易位之策突起,以詫再造之功。揆其所繇,非正使然而孰使然乎?
人而與人爭名,名得而實已虧矣;大臣而與君爭名,名在己而害在國矣。況君子而與至不肖之人爭名,爭其所不待爭,而徒啟其爭,為愈陋乎?一諫一去,又惡足以增益留正君子之名哉?故以正為宗社計,非也;宗社尚未有危,危之者,正之倡眾以去國也。以正為大倫計,尤非也;光宗之不孝,光宗自致之,正莫能救之,寧宗之不孝,背父以立,則正實使之然也。且使盈廷呼號奔散之後,光宗懼而就苫次以執喪,其於不孝之名,十不能減其一二,不孝之實,百不能救其毫末。正乃引以自居曰:“此吾帥眾以爭之力也。”則謂之曰“沽名”,亦非求全之毀矣。
奚以知大臣之能盡其道哉?不倚諫臣以興雷同之議,則體國之誠至矣。奚以知諫臣之能盡其職哉?不引群臣士庶以興沸騰之口,則直道之行伸矣。若留正諸人者,任氣以趨名,氣盈而易竭;有權而不執,有幾而不審;進退無恒,而召物之輕;生死累懷,而不任其害。宜乎其為庸主、悍後、奄人所目笑,而不恤其去留者也。
卷十三 寧宗
〖一〗
趙忠定不行定策之賞,致韓侂胄、趙彥逾之怨,竄死湖、湘,國乃危亂。或謂金日磾不受擁立之封,丙吉不言護養之勞,此君子之高致,不宜以望小人,薄酬以厭二豎之欲,國庶以靖。嗚呼!是豈足以知忠定之心哉?忠定之言曰:“身為貴戚之卿,侂胄為椒房之戚,宣勞於國,不宜膺賞。”此其可以言言者也。乃若中心內蘊,有必不可以策功賞者,則不可以言言者也。
光宗雖雲內禪,其實廢也。寧宗背其生父,正其不孝之罪;而急奪其位,且以扶立者為有大勳勞而報之,天理民彝,其尚有毫發之存焉者乎?寧宗以是感侂胄而重任之,加以不貲之榮寵。人知光宗之不孝,而不知寧宗之不孝,尤倍於光宗。忠定其忍以此自待,忍以此待其君乎?寧宗之立,忠定處於不得已之勢,無可曲全,而行非常之事。揆其所自,非事勢之必然,留正為之耳。於斯時也,廷臣空國而逃,太學卷堂而噪,都人失誌而驚。乃亦何嚐至此哉?光宗絕父子之恩,誠不足以為人君,而以視唐玄武之戈,南宮之錮,猶為末減。以害言之,唐且無宗社之憂,而況於宋。方其時,外戚無呂、武之謀,支庶無七國、八王之釁;李氏雖逆,而無外援;楊舜卿、陳源雖奸,而無兵柄。徒以舉國張皇,遂若有不能終日之勢,迫忠定以計出於此,而忠定之心滋戚矣。
所冀者,寧宗而有人之心邪?婉順以事父母,而消其嫌隙;抱愧以臨臣民,而勤於補過;塗飾以蓋君父之愆,隆恩以報孝宗之德。則寧宗可無疚於天人,忠定亦自安其夙夜。此之不務,施施然佩扳己者以為德,獎廢父者以為功,若奪拱璧於盜賊之手,而勒其勳勞於旗常以告天下。則忠定之生,不如其竄死,宋室之安,不如其瀕危矣。何也?無君有君,而父子之倫必不可滅也。桀無道而湯代以興,猶曰慚德。父為桀,子為湯,為之臣者,居割正之功以徼榮利,是可無慚,則其違禽獸奚遠哉!褚淵、沈約之所不敢為,而為君子者忍之邪?夫忠定不欲以禽獸自處,不敢以禽獸處君,且不忍以禽獸處同事之勞人,厚之至也。顧不能以此言告人者,一出諸口,而寧宗即無以自容也。故曰心滋戚矣。
然則忠定之為相者,何也?曰:相非賞功之官也。忠定既決策造非常之舉,扶危救弊,唯其任而不可辭也。光宗無釋位之心,李後有驕橫之力,嗣主童昏,奸回充塞,弗獲已而引大任於躬,生死之不謀而又何多讓焉!舍忠定而他求,為耆舊者則留正爾。時艱則逃之江上,事定則複立廷端,其不足以規正宮闈、讋服群小也,久矣。正而可任也,亦何至倒行逆施以致有今日哉?其複起也,聊以備員而已矣。然則其朱子乎!忠定則已急引而晉之,與共圖宗社矣。資序未及而進以漸,其常也,賢者之所可受也。拔之於儔伍,躋之於上位,唯英主之獨斷,非大臣之自我而專之,抑賢者所必不受也。升居館閣,以俟嗣己而興,則亦唯己既相,而後誌可伸也。利有所不徼,害有所不恤,嫌有所不避,怨有所不辭,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何足以議忠定哉!
〖二〗
小人蠱君以害善類,所患無辭,而為之名曰“朋黨”,則以鉗網天下而有餘。漢、唐以降,人亡邦瘁,皆此之繇也。而宋之季世,則尤有異焉,更名之曰“道學”。道學者,非惡聲也。揭以為名,不足以為罪。乃知其不類之甚,而又為之名曰“偽學”。言偽者,非其本心也。其同類之相語以相誚者,固曰道學,不言偽也。以道學為名而殺士,劉德秀、京鏜、何澹、胡紘等成之,韓侂胄屍之,而實不自此始也。高宗之世,已有請禁程氏學者。迨及孝宗,謝廓然以程氏與王安石並論,請禁以其說取士。自是而後,浸淫以及於侂胄,乃加以削奪竄殛之法。蓋數十年蘊隆必泄之毒,非德秀等突起而遽能然也。
夫人各有心,不相為謀。諸君子無傷於物,而舉國之狂狺如此。波流所屆,乃至近世,江陵踵其戾氣,奄黨襲其炎威也,又如此。察其所以蠱惑天下而售其惡者,非強辨有力者莫能也。則為之倡者誰邪?揆厥所繇,而蘇軾兄弟之惡,惡於向魋久矣。
君子之學,其為道也,律己雖嚴,不無利用安身之益;蒞物雖正,自有和平溫厚之休。小人之傾妒,亦但求異於國事之從違,而無與於退居之誦說。亦何至標以為名,惑君臣朝野而共相排擯哉?蓋君子之以正人心、端風尚,有所必不為者。淫聲冶色之必遠也,苞苴賄賂之必拒也,劇飲狂歌之必絕也,詼諧調笑之必不屑也,六博投瓊、流連晝夜之必不容也,緇黃遊客、嬉談麵諛之必不受也。凡此者,皆不肖者所耽,而求以自恣者也。徒以一廁士流,而名義相束,君子又從而飭之,苟逾其閑,則進不能獲令譽於當官,退抑不能以先生長者自居於士類。狂心思逞,不敢自遂,引領而望曰:誰能解我之桎梏,以兩得於顯名厚實之通軌哉?而軾兄弟乘此以興矣。
自其父洵以小有才而遊丹鉛之壘,弋韓愈之章程,即曰吾韓愈也;竊孟子之枝葉,即曰吾孟子也。軾兄弟益之以氾記之博,飾之以巧慧之才,浮遊於六藝,沉湎於異端,倡為之說曰:“率吾性,即道也;任吾情,即性也。”引秦觀、李廌無行之少年為之羽翼,雜浮屠黃冠近似之卮言為之談助;左妖童,右遊妓,猖狂於花月之下。而測大易之旨,掠論語之膚,以性命之影跡,治道之偏端,文其耽酒嗜色、佚遊宴樂之私。軒然曰:“此君子之直道而行者也。彼言法言、服法服、行法行者,皆偽也。”偽之名自此而生矣。於是苟簡卑陋之士,以為是釋我之縛而遊於浩蕩之宇者。欲以之遂,而理即以之得;利以之享,而名即以之成;唯人之意欲,而出可為賢臣,處可為師儒,人皆仲尼,而世皆樂利。則褰裳以從,若將不及,一呼百集,群起以(敵)[攻]君子如仇仇,斥道學如盜賊,無所憚而不為矣。
故謝廓然之倡之也,以程氏與安石並論,則其所推戴者可知矣。視伊川如安石者,軾也。廓然曰:“士當信道自守,以六經為學,以孔、孟為師。”夫軾亦竊六經而倚孔、孟為藏身之窟。乃以進狹邪之狎客為入室之英,逞北裏之淫詞為傳心之典;曰“此誠也,非是則偽也”。抑為鉤距之深文,謔浪之飛語,搖闇君以逞其戈矛,流濫之極,數百年而不息。軾兄弟之惡,夫豈在共、歡下哉?姑不念其狐媚以誘天下後世之悅己者,乃至裁巾割肉,東坡巾,東坡肉。爭庖人縫人之長,辱人賤行之至此極乎!眉山之學不熄,君子之道不伸,禍訖於人倫,敗貽於家國,禁講說,毀書院,不旋踵而中國淪亡,人胥相食。嗚呼!誰與衛道而除邪慝,火其書以救僅存之人紀者?不然,亦將安所屆哉!
〖三〗
孝宗升祔,趙丞相議祧僖、宣二祖,毀其廟,朱子力爭以為非。繇此觀之,朱子之講祭法也,不用漢儒之說,刻畫周製,禁後王之損益,多矣。
漢儒之言周製,周固未盡然也。說周製者曰:“天子七廟,太祖一也,文、武二世室,三也,自禰至高祖,四世而已。遞祔遞祧,高祖以上,則撤榱桷更新之。”抑考周公定禮之日,武王已升祔矣,上至太王,四世已訖。而雲“上祀先公,自組紺以上至於公劉”。則與“壇墠無禱乃止、去墠為鬼”之說,顯相背戾。故六經之文不言毀廟,周公之遺典,孔、孟之追述,未有異也。言毀廟者,漢儒始之。鄭玄、王肅互相競諍,或七或九,或雲藏之祖廟,或雲瘞之階閑。洵使其然,後王尚可損益;況其不然,何為安忍哉?
古之有天下而事其先者,必推其所自出,立太祖之廟,非漫然也。古之天子,自諸侯而陟。其上世以元德顯功,既啟土受封而有社稷之事矣。則或守侯服,或膺大位,屈伸之閑,其為君一也。有天下而非驟享其榮,失天下而不終絕其食。則自太祖以後,世守其祀,綿延不絕,情以相引而升,理以相沿而格。而閑其中,斷其續,則四世之祖上承太祖,(所)亦遼闊而不相為紹。亙塞陵躐,精氣不聯,其所以事太祖者,亦蒼茫恍忽而不信之以心矣。若曰“繼世之君,雖承大位,而德不足以享無涯之位”,則子孫之事其先,唯所評隲,而生我之德,不足以當一獻之恩,固非人心之所忍自信也。況乎近者非無失德,遠者或有累仁,固未可芟夷先世之休光,置若行路矣。且其言曰:“壇墠有禱則祭,無禱則止。”禱而能庇佑及我者,必其精爽之在希微,固有存焉者也。精爽未亡,待有禱而後諂之,山川土木之神且將厭惡,而況一本相嗣,子孫之於先祖乎?
又其說曰:“誠之所至,祭乃可通。五世以上,生不相及,情不相慕,雖仁人孝子居崇高之位,度其精意不能昭格,無事以虛文為致孝。”此抑非也。情文之互相生起也,久矣。情生文者文為輕,文生情者文為重。思慕篤而祭行焉,情生文者也;思慕易忘,而因昭格之頃,感其洞洞屬屬之心,以思成而不忍斁,文生情者也。故禘所自出之帝,祖其始封之君,思慕不逮,而洋洋如在者,百世如旦夕焉。祭之為用大矣!而惡可以情所不逮,遂棄其文邪?且夫繼世之君,非必有聿追之忱矣。中材之主,知有禰而不知有祖;其在下愚,則方在殯而情已暌。其抑將並虞祔之祭,問其情之奚若而後行乎?天子之祀,靡所不通,名山大川百神之享,身未履其域,心未諳其實,遙聞以耳,因循以舊,柴、禜、沈、狸,未嚐廢也。奚徒其祖而以遠不相知澹忘若非有也?
三代以降,與子法立,親親之道,尚於尊賢,上以事其先祖,下以傳其子孫,仁至而義行焉,一也。自身以下,傳之子,傳之孫,傳之曾玄以放,神器攸歸,無所限止。徒於其祖,遠而斥之壇墠,橫於四世以上、太祖以下、為之割絕。何其愛子孫者無已,而敬祖考者易窮?度及此,能勿慘怛於中乎?嗚呼!一代之興,傳至五世七世,祚運已將衰矣,百年內外,且有滅亡之憂。一旦天不佑而人不歸,宗廟鞠為茂草,子孫夷乎輿皂,陌紙杯漿,無複有過陵園而酒涕者。乃此國步尚康之日,惜錙銖之牲帛,憚一日之駿奔,倡為以義裁恩之說,登屋椓削,棄主土壤,不待仁人孝子而可為寒心者矣!
漢儒之叢喙以爭,言祧言毀,奉一若信若疑之周製,割人心不忍背之恩,固君子所撫心推類而惡聞其說者也。漢高之祀,止於太上皇,或其先世之弗傳也;光武之親廟,止於四世,以其承漢之大宗也;抑叔孫通、曹褒保殘守陋,不即人心,而以天下儉其親也。惡足以為萬世法哉?四世以上,相承而紹統者,為祖禰之所自出,則親無與尚矣;保世滋大,以君萬邦,則尊無與尚矣。親至而不可諼,尊至而不可詘,曾不得與井蒞之神、貓虎之鬼??、曆百世而享一朝之報乎?稽之聖訓,未有明文,周道親親,其不然也必矣。
天子有禘,諸侯有祫,大夫士有饋食,庶人有薦,降殺因乎其分,而積累弗絕者,因乎其情。則後世無毀廟,而同堂異室,以儉而可久;順人情,合天理,聖人複起,當無以易也。朱子之欲複斯世於三代,言之詳矣。獨於祧廟之說,因時而立義,誠見其不忍祧也。則後之言禮者,又胡忍以喋喋辯言,導人主以薄恩邪?
〖四〗
韓侂胄立“偽學”之禁,以空善類,其必不兩立者,留、趙二相,其次則朱子也。蔡季通隱處論學,未嚐持清議以譏朝政,未嚐作詞章以斥權奸,其於侂胄遠矣。乃朱子雖罷,猶得優遊林泉,為學者師。而季通獨嬰重罰,竄死遐方,且為之罪名,“偽”不足以盡之,而斥之曰“妖”。夫真與偽,難誣者心,而可倒者言也。真者偽其所偽,偽者偽其所真,相報以相誣,而名亦可立。今所講者日用彝倫之事,而題之曰“妖”,雖佞人之口給,其能無據而恣其狂詞哉?蓋季通亦有以取之,而朱子於此,亦不能無惑矣。
侂胄之深怨朱子者,以爭殯宮故也。當是時,侂胄勤勞方著,惡跡未彰,即欲防其奸而斥遠之,亦無可施其憲典。唯殯宮一議,足以傾動宮府,置諸不赦之罪。王孝先以加諸丁謂而俯首以死海濱者,此而已矣。今朱子之言曰:“不為宗社血食久遠之計。”侂胄之奪魄寒心,與朱子不並立之勢成矣。朱子既以此為侂胄罪,而抑請廣詢術人以求吉地。其所欲詢者誰也?蔡神與以葬師為世業,季通傳其家學,而參之理數以精其說,推崇邵氏,以與濂、雒相抗;是季通者,儒之淫於小道,而為術人之領袖者也。殯宮之吉否,朱子未能知之,而季通自謂知之;朱子即知,而亦以季通之術知之。然則其雲術人者,蓋有季通之徒,挾術思售,而季通隱主其取舍也。禮曰:“假於時日卜筮以惑民者殺。”則挾指天畫地之說,以撓仁人孝子之心者,謂之曰“妖”,亦奚不可哉?此季通所以授小人以名,而使戕士類,誠有以致之。故早自知其不免於禍,誠哉其不可免也。
嗚呼!學君子之學,使小人得加以惡名而不能辭,修遁世無悶之德,而情移於吉凶,覆以與凶相觸而危其身。處亂世之末流,正學衰,邪說逞,流俗之好尚易以移人。苟欲立於無過之地,履坦道以守貞者,可褻其身心以殉遊食者之言,而自罹於咎哉?
夫道之與術,其大辨嚴矣。道者,得失之衡也;術者,禍福之測也。理者,道之所守也;數者,術之所窺也。大易即數以窮理,而得失審;小術托理以起數,而禍福淫。審於得失者,喻義之君子;淫於禍福者,喻利之小人。故葬也者,藏也。仁人孝子不忍暴其親之形體而藏之也,知慎此而已矣。而喻利之小人,舍死者之安危,就生人之利害,則彝倫斁而天理滅矣。今有人焉,役其父母之手足,飾其父母之色笑,以取富貴,則鮮不以為禽獸矣。身已死,骨已寒,乃欲持此以求當於茫茫之士而希福焉,則是利其死以徼非望之獲,為君子者,何忍出於此邪?
且夫以禍福言,而其說之妄,亦易知矣。自古有天下而祚永者,莫周若也。諸侯世其國,大夫士世其祿,傳家之永者,亦莫周若也。考之於禮,有墓大夫以司國君之墓,有墓人以司卿大夫之墓。正始祖之兆域於上,而後世以昭穆序葬於東西,非有擇於形勢也。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逾月。春秋:“雨,不克葬,日昃而葬。”非有擇於時日也。而血食之長,子孫之庶,後世莫能及焉。豈徒後世之士,能以福澤被其屍而施及子孫乎?祈天永命者,德也;保世滋大者,業也。內政修,外侮禦,而宗社必安;君不漁色,後不妒忌,而子孫必眾。推以及乎士庶,厚以傳家,勤以修業,則福澤自遠。舍此不務,而以所生之骨骼,求大塊之榮施,仁者所不容,尤智者所不齒也。
小人之欲售其術也,必詭於道以惑君子。故為葬師之言者,亦竊理與氣之跡似以藻帨之,而君子坐受其罔。乃亂道者,道之所必窮。故京房之諫邪佞,非不正也,而為幸臣所困;郭璞之折篡逆,非不義也,而為權奸所殺。妄言天者,天所不覆;妄言地者,地所不載;侮陰陽者,陰陽之災必及之。房與璞之窮,自窮之也。充其說以浸淫於後世,於是而有委之野而不葬,以罹水火之災者矣;於是有已葬複遷,割析之,焚烈之,以極乎慘毒者矣。導天下以梟獍之惡,而以獲罪於天、卒隕其世者,接踵相繼。夫君子方欲辟異端以閑先聖之道,柰之何屍瑣陋之術,曾不足以望異端之後塵者,公言於朝廷,姑試之君父也!以季通之好學深思也,於以望道也近矣。而其誌亂,其學淫,卒以危其身於桎梏。為君子者,不以一眚喪其大德,可弗慎哉!可弗慎哉!
〖五〗言期於相勝而已邪?則言之非難也。是之勝非,直之勝曲,正之勝邪,操常勝之勢,揆之義而義存,建以為名而名正,何患乎其不勝哉?故言之也,無所複屈。其或時不能用,覆以得禍,而言傳於天下,天下感之,言傳於後世,後世誦之,其殆貞勝者乎?貞勝則無患其不勝矣。雖然,勝者,勝彼者也。彼非而勝之,則勝者是矣;彼曲而勝之,則勝者直矣;彼邪而勝之,則勝者正矣。是勝者僅以勝彼也,非貞勝也。且夫立兩說而衡其得失,有定者也。就一事而計其初終,有恒者也。然而固無定而無恒也。特以庸主佞臣之所陷溺,而其為失也,天下交起而憎惡之;已而又有不然者,天下又起而易其所憎惡。故一事之兩端,皆可執之以相勝。然則所以勝者之果為定論乎?
定論者,勝此而不倚於彼者也。定論者,隨時處中而自求之道皆得也。斯則貞勝者也。故言者以此而扶天下之危而定其傾,皆確乎其有不拔之守;推而行之,皆有不匱之業;不僅以勝彼者取天下後世之感誦,而言皆物也,故曰“君子之言有物”也。物也者,實也。言吾之是,非以折彼之非;言吾之直,非以辨彼之曲;言吾之正,非以爭彼之邪。故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唯其有定,故隨時以告,而猶皆以致遠,斯以為謨之訏者也。
宋自南渡以後,所爭者和與戰耳。當秦檜之世,言戰者以雪仇複宇為大義,則以勝檜之邪也有餘。當韓侂胄之世,言和守者,以固本保邦為本計,則以勝侂胄之邪也有餘。於是而為君子者,不遺餘力而言之,以是而忤權奸,獲罪罟;而其理之居勝者,煌煌奕奕,莫有能掩之者矣。乃誠如其言,絀秦檜而授之以兵柄,其遂能雪仇複宇邪?抑否也?斥侂胄而授之以國政,其果能固本保邦邪?抑否也?奚以知其未之逮也?其言也,至於勝檜與侂胄而止,而既勝之後,茫然未有勝之之實也。執檜之說,則可以勝侂胄矣,檜未嚐不以固本保邦求當於君也。執侂胄之說,則可以勝檜矣,侂胄未嚐不以雪仇複宇昌言於眾也。反檜而得侂胄,反侂胄而又得史彌遠。持之皆有故,號之皆有名,而按以其實,則皆義之所不許,名之所不稱。故檜死,和議不終,苻離之師,先侂胄而沮敗。侂胄誅,兵已罷,宋日以坐敝而訖於亡。無他,操議者但目擊當國者之非,遽欲思反。而退求諸己,所以扶危定傾之實政、足以勝彼而大服其心、使無伺我之無成以反相嗤笑者,一無有也。不世之功,豈空言相勝之可坐致乎?侂胄倡北伐之謀,而嶽飛之恤典行,秦檜之惡諡定;彌遠修講好之說,而趙汝愚之孤忠顯,道學之嚴禁弛;是宜足以大快人心者,而人心益其危懼。徒相勝者,一泄而無餘,天下亦何恃此清議哉?
嗚呼!宋自仁宗以後,相勝之習愈趨而下,因以相傾,皆言者之氣矜為之也。始以君子而求勝乎小人,繼以小人而還傾君子,繼以君子之徒自起相勝,繼以小人之還自相勝而相傾。至於小人之遞起相傾,則竊名義以大相反戾,而宗社生民皆其所不恤。乃其所竊之名義,固即前之君子所執以勝小人者也。
言何容易哉?言而不自省於心,為己之所有餘,則是之與非,曲之與直,正之與邪,其相去也不遠。何也?義在外,則皆襲取以助氣之長者也。故君子知為之難而言之必訒。豈懸一義以為標準,使天下後世爭誦之,遂足以扶三綱、經百世、無所疚於天人乎?熟慮之於退思,進斷之於密勿,舍之而固有所藏,用之而實有所行。持至是之術,充至直之用,盡至正之經。有弗言也,言之斯可行之。經之緯之,斡之旋之,道備於己,功如其誌。則奸邪之異己者不能攻,相傾者不能竊,斯以為貞勝也矣。
〖六〗
唐之中葉,禍亂屢作,而武、宣之世,猶自振起,禦外侮,修內政,有可興之幾焉。宋則南渡以後,孝宗欲有為而不克,嗣是日羸日艸??,以抵於亡。非其主之狂惑如唐僖、懿比也,唯其當國大臣擅執魁柄者,以奸相傾而還以相嗣,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躡跡以相剝,繇辨及膚,而未嚐有一思效於國者閑之也。然而抑有辨焉。春秋之法,原情定罪以為差等,同一惡而罪殊,同一罪而法殊。欒書、荀偃不與公子歸生均服汙瀦之刑。齊之滅紀,晉之滅虞,不與衛毀滅邢等膺滅同姓之誅。知此,然後可以服小人之心,而元惡無所分咎。抑君子以馭小人,處置有方,足以弭其惡而或收其用。衡有定而權可移,權不可移,則衡弗能為準也。夫然,則取史彌遠而等之三凶,未可也。且取韓、賈二豎而等之秦檜,抑未可也。
秦檜者,其機深,其力鷙,其情不可測,其願欲日進而無所訖止。故以俘虜之餘,而駕耆舊元臣之上,以一人之力,而折朝野眾論之公,唯所誅艾。藉其有子可授,而天假以年,江左之提封,非宋有也。此大憝元凶,不可以是非概論者也。韓侂胄、賈似道狹邪之小人耳。托宮闈之寵,乘閑以竊權,心計所營,不出於納賄、漁色、驕蹇、嬉遊之中。上不知有國之瀕危,下不知有身之不保。其挑釁開邊、重斂虐民者,皆非其本誌,獻諛之夫為之從臾,以分徼幸之榮利,彼亦惛焉罔覺,姑且以之為戲。則抑楊國忠、王黼之儔,而固不如檜之陰慘也。然以之而亡人之國有餘矣。
夫彌遠則固有不然者。其一,擅置君之柄,以私怨黜濟王竑而立理宗,非寧宗意也。然寧宗亦有以致之,而竑亦自有以取之也。仁宗之立英宗也,與韓魏公密謀之,韓公且不敢誦言其名,以須仁宗之獨斷。高宗之立孝宗也,以秦檜之挾權罔上,而不能與聞其事。寧宗則一任之彌遠,而己無所可否,虛懸儲位以聽彌遠之遊移。彌遠懷變易之心,然且密屬餘天錫、鄭清之以徐察其德性;非若王莽、梁冀貪立童昏,以為竊國地,固欲遠己之害,而不忘措國之安。等為支庶,而理宗之靜,固賢於竑之躁也。是可原也。其一,函侂胄之首以媚女直,損國威而弛邊防也。然誅止侂胄,而不及將領,密謀預備,固未忘北顧之憂。非若秦檜之陷殺人宗族,而盡解諸帥之兵,大壞軍政,粉飾治平,延及孝宗而終莫能振也。其一,進李知孝、梁成大於台省以攻真、魏。而二公之進,彌遠固推轂焉。及濟邸難行,二公執清議以置彌遠於無可自全之地,而激以反噬,禍福生死決於轉移之頃,自非內省不疚者,未有不決裂以逞,而非堅持一意與君子為難,無故而空人之國者也。故彌遠者,自利之私與利國之情,交縈於衷,而利國者不如其自利,是以成乎其為小人。平情以品隲之,其猶在呂夷簡、夏竦之閑。以主昏而得逞,故惡甚於呂、夏;乃以視彼三凶者,不猶愈乎?
君子之道,以人治人者也。如其人以治之,則誅賞之法允;如其人治之而受治,則駕馭之道得。不然,任一往之情,見天下無不可殺之小人,反激而成鼎沸之朝廷,此漢、唐以來亂亡之階也。而奚足尚哉?故使明主秉鑒於上,大臣持正以讚之,而酌罪以明刑,則唯秦檜者,當其履霜而早謹堅冰之戒。自虜來歸,巧行反閑,其膺上刑,不宜在宋齊愈之下。蓋其陰鷙之才,抑之而彼自伸,遠之而彼自近。嚴以製之,而不敵其懷蠆之毒;柔以化之,而適入其網阱之中;則非服上刑,莫之能戢。若侂胄、似道,則世固不乏其人矣。不(投)[授]以權,則亦與薑特立、張說均為佞幸,弗能為天下戎首也。若彌遠,則檠之使正,導之使順,損其威福,錄其勤勞,邪心不侈,而尺效可收;固弗待於迸逐,而惡不及於宗社。馭之之術,存乎其人而已矣。
秦檜擅,而趙鼎、張浚不能遏;侂胄專,而趙汝愚、留正不能勝;似道橫,而通國弗能詰;君子之窮也。當彌遠之世,君子未窮,而自趨於窮,亦可惜也夫!亦可惜也夫!
卷十四 理宗
〖一〗
濟王竑之死,真、魏二公力訟其冤,責史彌遠之妄殺,匡理宗以全恩,以正彝倫,以扶風化,韙哉其言之也!弗得而訾之矣。雖然,言之善者,善以其時也,二公之言此也,不已晚乎?
潘壬誅,湖州平,濟王之於此也危甚。彌遠積恨而益之以懼,理宗隱憂而厚用其疑。夫誠欲全竑以敦厚道,固當乘其未即殺竑之時,迪天良以詔理宗,明大義以告彌遠,擇善地、簡守令以護竑,而俾遠於奸人,則竑全而理宗免殘忍之愆。如其不聽,引身而退,無可如何而聊以自靖,君子之道,如斯而已。竑既殺矣,複其王封,厚其祭葬,立嗣以世奉其祀,皆名也。塗飾之以掩前慝,非果能小補於彝倫也。而竑之受誣既白,則彌遠擅殺宗親之罪不可逭。彌遠之罪不赦,則必追論其廢立之惡,以為潘壬昭雪。追論廢立之非,則理宗不可無所受命,聽彌遠之扳己,而遂為天下君。引其端者,必竟其緒,以此而望之庸主與不令之臣,其將能乎?
夫潘壬之起,其禍亦酷矣。使李全如壬之約,舉兵內向,則與何進之召董卓也奚殊?宋之宗社,不一旦而糜爛也,幾何哉?天下方岌岌焉,而我咎既往以起風波。言則善矣,抑將何以保其終也?夫以竑先之以避匿,繼之以入告而討壬,謂其無心爭立而終可無他者,非也。李嗣源為亂兵劫以同反,嗣源跳出,會師以討反者,亦未嚐遽與同謀,不思自拔。而其後竟如之何也?竑之始,亦與壬有勿傷太後及官家之約矣。李全不至,哄然起者皆太湖漁人,知事不成,而後改圖入告,以勢為從違,非以義為逆順。竑可弗殺,而豈必其不可殺乎?
若夫廢立之故,寧宗汶汶而委之彌遠,當其時亦未有昌言為竑定策者。且竑之不足以為人子,即不足以為人君,西山亦既知之矣。均之為宗支也,以族屬言,則更有親焉者;以長幼言,則更有長焉者。知其不可,而更易之於未冊立之前,非奪適亂宗,道法之不可易者也。均可繼,而擇之也唯其人。理宗無君人之才,而猶有君人之度。竑以庶支入嗣,拒西山之諫,而以口舌筆鋒睨彌遠而欲致之死,其為躁人也奚辭?躁人而能不喪其匕鬯者,未之前聞。孝宗之銳誌恢複,為皇子時,非無其誌。秦檜乘權,而緘默以處;嶽飛入見,交相信愛,抑視其死而不爭。乃至李林甫之奸,迫脅肅宗,憂生不保,形容槁悴,妃孕而欲墮之;然不敢斥林甫之奸,以恤投鼠之器。為人子者,道固然也。梁昭明小有同異,而懷鬱以死;戾太子致恨江充,而身膺國刑。竑曾不察,而忿戾形於聲色,且以未受誓命之國儲,延眄宮車之晏駕,以逞誌於君父之大臣,見廢固其宜也。潘壬,亂人耳。名曰義舉,何義哉?匹夫不逞,挾賊興戎,竑弗能遠,則其死也,較之子糾,尤為自取。其視涪陵廢錮,背約幽冥,推刃同氣者,不愈逕庭乎?君子於此,姑置之可也。彌遠病國之奸,欲為國而斥遠之也,不患無名。乃挾此為名,伸竑以抑彌遠,則彌遠無所逃其死,理宗亦不可居人上。己論伸而國惡彰。將孔子為司寇,掌國刑,亦必追季氏逐君之惡,俾定公不安其位,而後變魯以至道哉?言不可以無擇,情不可以不平。奉一義以赫赫炎炎,而致人於無可容之地,豈非君子之過與?
〖二〗
自史彌遠矯韓侂胄之奸,解道學之禁,褒崇儒先,而請諡、請贈、請封、請錄子孫、請授山長,有請必得,迄於蒙古渡江,旦夕垂亡之日而不輟,儒者之榮也。嗚呼!以此為榮,而教衰行薄,使後世以儒為膻,而儒為天下賤,胥此啟之也。夫君子之道異於異端者,非徒以其言,以其行也。非徒以其行,以其心也。心異端之所欲,行異端之所尚,以表章儒者之言,而冀以動天下之利於為儒,則欲天下之弗賤之也,不可得已。
古之治教統於一,君師皆天子之事也。天子建極以為立教之本,而分授於司徒、師保、司成,皆設官以任教,非因其能教而寵之以官。人習於善,士習於學,學成而習於教,各盡其職分之所當為,無假於寵,而抑豈人爵之所能寵哉?周衰教弛,而孔子不用於天下,乃以其道與學者修明之,不得已而行天子之事,以紹帝王之統。故上不待命於宗周,下不假權於魯、衛。其沒也,哀公以下大夫之禮誄之曰尼父而無諡,子思自列於士而無世官。非七十子之不能請,而哀公缺於尊賢也。君子之道,行則以治邦國,不行則以教子弟。以治邦國,則受天位而治天職;以教子弟,則盡人道以正人倫。其尤重者,莫大於義利之分。受天位者,利之所歸,而實義之所允,極乎崇高而非有所讓。盡人道者,義之所慎,而必利之所遠,世雖我貴,而必有所不居。崇廉恥,謹取舍,導天下以遠於榮利,俾人知雖在衡茅,而分天降下民寵綏以善之重任,斯孔子所以德逾堯、舜而允配乎天也。孔子沒,七十子之徒,學散而教淫,於是有異端者興,若田駢、惠施之流,道不足以勝天下之賢智,乃假借時君之推尚,以誘人之師己。故齊王欲以萬鍾養弟子,而孟子斥為壟斷之賤夫,退而著書以開來學。其視世主之尊禮,如塵垢之在體,而浣濯之唯恐不夙。存義利之大閑,而後不辱君子之道,嚴哉!舜、蹠之分,其不容相涉久矣。
老子之學,流而為神仙,其說妖,其術鄙,非得勢不行也。故文成、五利之於漢,寇謙之之於拓拔氏,趙歸真、柳泌之於唐,王老誌、林靈素之於宋,錫以師號,加以官爵,沒而祀之,而後天下之趨黃冠也如騖。浮屠之學,流入中國,其說纖,其術悖,非得勢不行也。故佛圖澄之於石虎,鳩摩羅什之於苻堅,寶誌之於梁,智顗之於隋,乃至禪學興而五宗世繼,擅名山之利者,必倚詔命,錫以金紫,寵以師號,沒而賜以塔廟,加以美諡,而後天下之趨緇流也如騖。柰之何為君子儒者,一出登朝,急陳其所師者推為教主,請於衰世之庸君奸相,徼一命以為輝光,與緇黃爭美利,而得不謂之辱人賤行乎?
夫君子之道,弘傳奕世,非徒以跡美而名高也。使後起之君相,知之真,行之力,學其所學,以飭正其身;行其所行,以治平其天下;則曠百世以相承,而君子之誌得矣。如其不能,而徒尚以名,則雖同堂而處,百拜以求,登之於公輔,而視之無異於褐夫;祿之以萬鍾,而視之無殊於草芥。則身沒以後,片語之褒,一官之命,以莛叩鍾,漠乎其不相應也。為之徒者,弗能推此誌以尊其師。而營營汲汲,伏伺於輦轂,奔走於權門,迨其得之,乃以驕語於儔伍。身辱者,自取之也;辱其所師以辱道,不已甚乎!
夫為此者之誌,大可見矣。誌之未壹也,業之未崇也,大義弗能服躬也,微言弗能得意也。委瑣因仍以相授受者,非浸淫於異教,則自比於蒙師。所恃以自旌於裏塾,曰吾理學之正傳,推所淵源,而天子尊之矣,天下其何弗吾尚也?非是,則豐屋之下,三歲而不覿一人,其為儒也亦鮮味矣。耀枯木之餘焰,續白日之光輝,故朱子沒而嗣其傳者無一人也,是可為長太息者也!理宗之為理也末矣。則朱門之儒為山長者,愈不足道矣。宜其借光於史彌遠、賈似道之灶煬也。
〖三〗
會女直以滅契丹,會蒙古以滅女直,旋以自滅,若合符券。懸明鑒於眉睫而不能知,理宗君臣之愚不可瘳,通古今天下未有不笑之者也。雖然,設身以處之,理宗之應此也亦難矣。
會女直以滅契丹,非女直之為之也。女直無藉援於宋之情,亦無遽思吞宋之誌。童貫聽趙良嗣閑道以往約,而後啟不戢之戎心。使宋閉關以固守,則女直不能測宋之短長以思淩奪。且宋之於契丹也,無君父之仇,則援而存之以為外蔽,亦一策也。不此之慮,而自挑之,其咎無可委也。會蒙古以滅女直,則宋未有往迎之心,而王楫自來,其勢殊矣。蒙古之蹂女直也,聞之則震,當之則靡,左馳右突,無不逞之願欲。其將渡河而殄絕之,豈待宋之夾攻而後可取必?然且閑道命使,求之於宋者,其誌可知矣。女直已歸其股掌,而涎垂及宋,殆以是探其情實,使遲回於為欣為拒之兩途,而自呈其善敗。故曰宋之應此亦難矣。
藉不許其約而拒之與?則必有拒之之辭矣。有其辭,抑必有其踐之之實矣。拒之而不以其理,則辭先詘;如其辭之不詘,而無以踐之,則為挑釁之媒,而固艸??然不敢盡其辭。
將應之曰:“金,吾與國也,世與通好,盟不可寒。今窮而南依於我,固不忍乘其危而規以為利。”如是以為辭,而我詘矣。君父囚死於彼,宗社傾覆於彼,陵寢發掘於彼,而以迫脅要盟之約為信,抑將誰欺?明恃女直為外護,以緩須臾之禍,而陽托不忍乘危以誇誌義;怯懦之情不可掩,而使其謀我之誌益堅,則辭先詘,而勢亦隨之以詘矣。惟其不可,故史嵩之亦無可如何,寧蹈童貫敗亡之軌而不容已於夾攻之約。昏庸之臣主,勢所不能自免也。
誠欲拒之而善其辭,必將應之曰:“金,吾世仇也,往者我有不令之臣,聽其詐誘,資之兵力以滅遼,謂舉燕、雲以歸我;遼命既剿,猝起敗盟,乘我不備而傾我宗社,吾之不與共戴天久矣。徒以挫折之後,國本未固,姑許之和,以息吾民而用之。今者生聚於數十年之餘,正思悉率師武臣力以灑前恥,而天假於彼,驅之渡河,使送死於汴、蔡。今河北之地,彼且漸收之以入版圖,河南為吾陵寢之土,我固將起而收之,俘守緒而獻之祖廟。定河北者,在彼有餘力而可不須我也;河南者,固在我運籌之中,而抑可不重煩於彼。吾視吾力以進,各以所得為疆域;待之金孽盡殄,封畛相聯,然後遣使修好,講睦鄰之盛事。今方各有中原之事,未遑將幣,信使之來,欽挹嘉問,敬聞命矣。”如是以答之,則我義既伸,彼奸亦擿。辭不詘矣,而實不足以踐之,狡焉思逞之猾虜,豈可以虛聲讋服者哉?誌不定,膽不充,固呐焉不能出諸口也。
雖然,宋於此時,誠欲踐此言,抑豈無可恃之(甚)[具]哉?童貫之夾攻契丹也,與劉延慶輩茸闒之將,率坐食之軍,小入則小敗,大入則大潰,殘遼且競起而笑之。禍已成,勢已傾,所仰望以支危亡者,又種師道之衰老無能者也。及理宗之世而勢屢變矣,嶽、韓、劉、吳之威,挫於秦檜,而成閔、邵弘淵、王權、張子蓋習於選懦,故韓侂胄蹶起而旋仆。乃(至)[自]侂胄之樂進武人而重獎之也,於是而虔矯之才亦為之磨厲。孟宗政、趙方、孟珙、餘玠、彭大雅之流起,而兵猶足為兵,將猶足為將,戰猶有以戰,守猶有以守,勝猶非其徼幸,敗猶足以自持。左支右拒於淮、襄、楚、蜀之閑,不但以半割殘金,而且以抗衡蒙古。垂至於將亡之際,而西川之爭,旋陷旋複,襄、樊之守,愈困愈堅。呂文煥、劉整反麵倒戈,而馳突無前,率先阿術、伯顏以進。如使君非至闇,相匪甚奸,則盡東南之力,以撲滅分崩之女真而收汴、雒,固其可奏之功。以視昔之聞聲而栗、望影而奔者,強弱之相差亦遠矣。誠奉直詞以答蒙古,奚患言之不踐,徒資敵笑乎?
君國者,理宗也;秉成者,史嵩之也;繼之者,賈似道也。通蒙古亦亡,拒蒙古亦亡,無往而不亡,則雖欲善為辭以應之,而固無可應。不得已而姑許之,明懸一童貫、王黼之昭鑒,為異日敗亡之符券,而有所不能避,固其必然矣。通而計之,酌時勢而度之,固有可不亡之道。而要非徒拒蒙古會師之約,可以空言為宋救也。空言者,氣矜而不以實者也。
〖四〗
嚐論之曰:浮屠氏以生死為大事。生死者,一屈一伸之數,天之化,人無得而與焉,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而可矣,惡足以當大事哉?君子之大事,在仕與隱。仕隱者,君子之生死也。方仕而隱,伸而必屈也,而唯己自屈,物不能屈焉。方隱而仕,伸其所屈也,而唯己自伸,物不能伸焉。有可以仕,有不可不仕;有可以隱,有不可不隱。持之以大貞而存其義,酌之以時宜而知其幾。生以之生,死以之死,生不虛而死不妄。不輕以身試天下,不輕以天下試其身。終身守之,俄頃決之,皆存乎一心。故曰仕隱者,君子之生死也。
君子之道,仕者其義也,隱者其常也,知仕則知隱矣。故君子之仕,其道非一,而要皆以可於心者為可於道,則一也。天下待以定,民待以安,君待以正,道誠在己,時不可違,此其不可不仕者也。魯兩生之德,不足以勝之,而高自驕語,無謂也。其次,則天下已治安矣,出而無以大異於出也,而君以誠求,賢以匯升,治以讚襄而益盛,則義在必仕而時順之,雖可以隱弗隱也。周黨、嚴光、魏野、林逋之欲自逸者,非也。其次,則治與亂介,而國是未定;賢與奸雜,而流品未清;君子急將伯之呼,小人深側目之妒,可弗仕也。而自牖之約可納,同聲之應不鮮,誌誠貞而憂患誠不能以中輟,則出入於風波之中,而猶可不為之葸退,固誌士之自命者然也。其下,則君昏而不察,相奸而不容,懷悲憤以湣顛隮,忤權臣而爭邪正,於是斥之、罷之、竄之、逐之,乃至誣以罪罟,羅以朋黨,而伏屍於都市,此誠不可仕矣。而業已在位,無可避之鈇鉞,則逢、比之遺烈,未嚐不可追,而勿為挾全軀保妻子之謀,以引身佚處。仕與死相因,死不可畏,仕亦不可為之中沮矣。
嗚呼!小人之殺君子,君子弗避焉者,假以君之威靈,誣以國之刑典,既分義之不可逃;而其死也,昭昭然揭日月以正告於天下,則奚必死之愈於生哉?凡小人之賊賢以亂國者,類出於此。唯理宗之世,史嵩之當國,其殺人獨異於是。忌之也愈甚,而仇之也愈隱。議論弗爭也,祿位弗奪也,酬酢如相忘也,宴笑如相好也,投酖於杯酒盂羹之中,倉卒以死,而片語不能自伸。天子莫能測其械,盈廷莫能訟其冤。若此者,猶與之共立於朝以相抵啎,是抱蝮以寢而采堇以茹也。則誠所謂岩牆者矣。焉有君子而隕其生於杯酒盂羹者乎?需遲顧眄,不勇退於崇朝,不亦惑乎?
不可死,則不可仕。不可仕而不謀隱,可不死而不貴生,死有輕於鴻毛,徐元傑、劉漢弼、杜範當之矣。乃於時環顧在廷,無有引身而去者,則當時之人才亦大可見矣,尚望其能扶人之社稷之亡而致之存哉?嗚呼!不可仕而猶可隱,以視進不可仕、退不可隱者,又奚若邪?嵩之殺士之日,去宋之亡猶三十餘年,則知命貴生以不自辱,固有餘地以置此身。若嵩之者,不與爭權而毒亦釋矣。過此而愈難矣。謝皋羽、龔聖予、鄭憶翁、汪水雲諸子者,仕既無君,隱亦無土,欲求一曲之水,一卷之山,散發行吟,與中原遺黎較晴雨、采橡梠而不可得,然後君子之道果窮。如之何可隱不隱,而以死殉簪紱也哉!
〖五〗
不仁者不可與言,不可與言而言,失言。不仁之尤,冒不孝之惡,為清議所攻,猶多其口說以相拒,惡至斯而極矣。如是,而可執名義以與之爭得失哉?屍大臣之位,徼起複之命,以招言者之攻擊,自史嵩之始,而李賢、張居正、楊嗣昌仍之。徐元傑抗論以強抑之而死於毒,至不仁者為蛇蠍以螫人,無足怪也。然則羅彝正、鄒爾瞻、黃幼元之昌言名義,娓娓而不窮,不已贅乎!夫子之斥宰予也,曰:“女安,則為之。”弗與爭也。但言安,而其天良之剿絕,不可複容於覆載。君子一字而烈於鈇鉞,自此以外,無足與不仁者辨矣。
先王之使人子終喪而後從政,豈以禁製之哉?以仁人孝子之道相期,深湣而慰安之,意良厚也。以為子之所致於親者已窮矣,但此三年之內,可薄效其哭踴奠送之忱,創钜痛深,有毀瘠滅性之憂,不忍複以國事相勞而重困之也。是上之所以待之者,方舉而登之君子之堂;而顧自滅裂之以陷於禽獸之阱,則惻隱之心亡,而羞惡之心亦絕矣。夫至於羞惡之心絕,則莠言自口,誰捫其舌,而立身揚名、移孝作忠之說,皆唯其口給以與人相齧蹄,複何所忌,而尚可與之正言乎?
且夫庸主之徇其邪心,而必欲逆眾論以起複之也,豈果謂此一人者不可旦夕不立於廷哉?藉其觸嚴寒、犯炎暑、五日不汗以死,而社稷遂無所托邪?蓋不仁者之得此於庸主,亦非易易也。或側媚宮闈以傾主誌,或結交宦寺以窺主心,或援引邪朋以稱其才,或簧鼓吏民以頌其功。當父母尚存之日,早億其且死,而為不可去之情形,脅上以禍福,留未了之殘局,待己以始終。汶汶者遂入其囮而堅信之,曰:是誠不可使旦夕去我者也。夫然,則其為此也亦勞矣。而起複在位之日,靦顏以居百僚之上,氣必有所沮,事必有所掣,終不能昂首伸眉,若前此之得誌而驕。
夫終喪之日短,而仕進之日長,亦何吝此三年之姑退,以需異日之複興。然而決忍於禽獸之為,亦有繇已。持大權,居大位,與聞國之大計,而進退綽然,可因時以任己誌者,唯君子能也。否則居心以坦,製行以恪,無險陂刻核之政,可寡過以免於彈射者也。旦進之而夕可退矣,夕退之而旦又可進矣。任事數十年,而決去一朝,可矣;投閑已久,而複起一朝,可矣。若夫不仁者,褊妒以妨賢,其積怨者深也;飾奸以罔上,其匿情者多也;擅權以遠眾,其欲相代以興者夥也。所恃以鉗盈廷之口、掩不軌之情者,唯魁柄在握,日得與宮廷相接納,而欲指摘之者不得其要領耳。非無同惡之淫朋,而兩奸相匿者,必隱而相傾。則一離乎其位,大則禍亟隨之,小亦不能以更進。故史嵩之一退,而徐元傑果大反其所為。不得已而以酖毒殺正士,以自全也。不然,嵩之誤國之辜,其不為丁謂、章惇之竄死也幾何哉?
知小人之情出於此,則知其滅絕天彝之繇,實為國家之大蠹。直揭其所以求容之隱,勿但以求君子者責之於仁孝,奸無所容,而惡亦戢矣。賓賓然取仁人孝子孺慕之哀,天經地義人禽同異之理,與之相折,使得逞違心之邪說,蒙麵以相詰,複惡從而禁之?斬蛇者,不責其大之吞小也,防其毒也;驅梟者,不責其子之食母也,惡其妖也。為毒為妖,足以當一死矣。是故諸君子之以仁孝攻史、李、張、楊也,褻道而失言,不如其已之也。
〖六〗
刑具之有木棓、竹根、箍頭、拶指、絞踝、立枷、匣床諸酷具,被之者求死不得,自唐武氏後,無用此以毒民者。宋之末年,有司始複用之。流及於今,法司郡邑下至丞尉,皆以逞其暴怒,而血肉橫飛,不但北寺緹帥為然也。嗚呼!宋以此故,腥聞於上天,亟剿其命,不得已授赤子於異(姓)[類],而冀使息虐,亦慘矣哉!宋之先世以寬仁立國,故其得天下也不正,而保世滋大,受天之祐,不期後之酷烈至此也!揆其所繇,自光宗以後,君皆昏痿,委國於權奸;吏以賄升,恣行其汙暴。雖理宗製“疾痛猶己”之刑箴,降“延及無辜”之禁令,而不為之式遏。祖宗矜恤之至意,炳於日星,數小人殄滅之而有餘。小人之害亦烈矣!
雖然,端本清源,以究其害之所自興,則不但自小人始也。大臣之不法,小臣之不廉,若唐之有韋保衡、路岩,宋先世之有蔡京、秦檜,惡豈減於史、賈哉?而有司不為之加暴。故知淫刑之害,不但自小人始也。
異端之言治,與王者之道相背戾者,黃、老也,申、韓也。黃、老之弊,掊禮樂,擊刑政,解紐決防,以與天下相委隨,使其民宕佚而不得遊於仁義之圃。然而師之為政者,唯漢文、景,而天下亦以小康。其尤弊者,晉人反曹魏之苛核,蕩盡廉隅,以召永嘉之禍。乃王導、謝安不懲其弊而仍之以寬,卒以定江左二百餘年五姓之祚,雖有苻堅、拓拔宏之強,莫之能毀。蓋亦庶幾有勝殘去殺之風焉。
若申、韓,則其賊仁義也烈矣。師之者,嬴政也,曹操也,武曌也,楊堅也,其亡也忽焉。畫一天下而齊之以威,民不畏死,以死威之,而民之不畏也益滋。則惟慘毒生心,樂人之痛徹心脾,而自矜其能也。以君子慎修畏咎之道責小人,小人固不能喻;以小人愚惰頑惡之禁禁君子,君子亦所不防。以閨房醉飽之愆,督人於名義,而終陷於汙;以博弈嬉遊之失,束人於昏夜,而重困其情。於是薄懲之而不知戒也,則怒激於心,忿然曰:“此驕悍之民,恃其罪之不至於死,而必不我從;則必使之慘徹肌膚,求死不得,而後吾法可行焉。”其為說亦近似乎治人之術也。而宋之為君子者,以其律己之嚴,責愚賤之不若,隱中其邪。顧且曰:“先王之敕法明刑,以正風俗、起教化者,必是而後不與黃、老之解散綱維者等。”於是有狡悍不輸情實之奸民,屢懲不知悛改之罷民,觸其憤懣,而以酷吏虐民之刑具施之;痛苦亦其所宜也,瘐死亦其自取也,乃更渙然釋其悁疾之心,曰:“吾有以矯惡俗而(沮)[正]之矣。”
夫惟為君子者,不以刑為不得已之事而利用之,則虐風乘之以扇,而酷吏益以此市威福而導天下以樂禍之情。懦民見豪民之罹此,則快矣;愚民見黠民之罹此,則快矣;貧民見富民之罹此,則快矣;無藉之民,見自矜之民罹此,則抑快矣。民愚而相胥以快也,乃反栩栩然自慰曰:“吾之所為,大快人心也。”嗚呼!人與人為倫,而幸彼之裂肌肉、折筋骨以為快,導天下以趨於殘忍,快之快之,而快人者行將自及,抑且有所當悲閔而快焉者,浸淫及於父子兄弟[之]不知。為政者,期於紓一時愚賤之忿疾而使之快,其率天下以賊仁也,不已甚乎!毒具已陳,亂法不禁,則且使貪墨者用之以責苞苴,懷毒者用之以報睚眥;則且使飲食之人用之以責廚傳,淫酗之夫用之以逞酒狂。避道不遑,而屍陳於市廛;雞犬不收,而血流於婦稚。為君子者,雖欲挽之而莫能,孰知其自己先之哉?
帝王之不得已而用刑也,惡之大者,罪極於死,不使之求死而不得也。其次,流之也有地,釋之也有時。其次,杖之笞之也有數,荊竹之長短大小也有度。所以養君子之怒,使有所止而不過,意甚深也。無所止,而怒雖以理,抑且以覆蔽其惻隱之心,而傷天地之和。審是,則黃、老之不尚刑者,愈於申、韓遠矣。夫君子之惡惡已甚,而啟淫刑之具,豈自以為申、韓哉?而一怒之不止,或且為申、韓之所不為。故甚為宋之君子惜,而尤為宋以後之愚民悲也。虔劉已亟,更投命於異類,有王者起,其尚念之哉!
〖七〗
世降道衰,有士氣之說焉。誰為倡之?相率以趨而不知戒。於天下無裨也,於風俗無善也,反激以啟禍於士,或死或辱,而辱且甚於死。故以士氣鳴者,士之荑稗也,嘉穀以荒矣。夫士,有誌、有行、有守,修此三者,而士道立焉。以誌帥氣,則氣正;以氣動誌,則誌驕;以行舒氣,則氣達;以氣鼓行,則行躁;以守植氣,則氣剛;以氣為守,則守窒。養氣者,不守其約,而亟以加物,是助長也。激天下之禍,導風俗之澆,而還以自罹於死辱;斯其為氣也,習氣而已矣。
且夫氣者,人各有之,具於當體之中,以聽心之所使,而不相為貸。不相為貸者,己之氣,不以人之動之而增;人之氣,亦非己氣之溢出以相鼓動而可伸者也。所謂士氣者,合眾人之氣以為氣。嗚呼!豈有合眾氣以為氣而得其理者哉?今使合老少、羸壯、饑飽、勞佚之數十百人,以哄然與人相搏,其不為敵所撓敗者鮮矣。故氣者,用獨者也。使士也以天下為誌,以道義為行,以輕生死、忘貧賤為守;於以憂君父之危,傷彝倫之斁,恤生民之苦,憤忠賢之黜,而上犯其君、下觸權奸之大臣以求直;則一與一相當,捐頂踵以爭得失,雖起草茅(於)[幹]九閽,越其畔矣,而氣固盈也。乃憂其獨之不足以勝,貸於眾以襲義而矜其(君)[群],是先餒也。於己不足,而資哄然之氣以興,夫豈有九死不回之義哉?以為名高,以為勢盛,惟名與勢,初無定在,而強有力者得乘權以居勝地。於是死與辱及其身,而益彼之惡,以為天下害,斯豈足為士氣之浩然者乎?
宋之多有此也,不審者以為士氣之昌也,不知其氣之已枵也。當李伯紀之見廢,而學宮之士哄然一起矣;逮史嵩之之複起,哄然再起矣;徐元傑、劉漢弼以毒死,而蔡德潤等哄然三起矣;丁大全之逐董槐,而陳宜中等哄然四起矣。凡其所言,皆憂國疾讒、飭彝倫、正風化者也。理以禦氣,而氣固可伸;乃以理禦氣,而氣配理,亦從乎人之獨心而已。己正而邪者屈,己直而枉者伏。乃凡此群競而起者,揣其誌,果皆憂國如家,足以勝諸奸之誣上行私者乎?稽其行,果皆孝於而親,信於而友,足以勝諸奸之汙辱風化者乎?度其守,果皆可貧可賤,可窮可死,而一介必嚴,足以勝諸奸之貪叨無厭者乎?倡之者,或庶幾焉。而聞風而起,見影而馳,如騖如奔,逐行隨隊者之不可保,十且八九也。諸奸且目笑而視之,如飛鳥之集林;庸主亦厭聽之,如群蛙之喧夜。則弋獲國士之名,自詡清流之黨,浸令任之,固不足以拯阽危之禍,國家亦何賴有此士哉?政之不綱也,君之不德也,奸之不戢而禍至之無日也,無能拯救。而徒大聲以號之,怨詛下逮於編氓,穢跡彰聞於強敵,群情搖動,而墮其親上死長之情。則國勢之衰,風俗之薄,實自此貽之矣。輯輯翻翻,遊談之習勝,物極必反,烖必逮身。迨至蒙古入杭,群驅北徙,瘃足墮指,啼饑僦食於原野;曾無一人焉,捐此蟪蛄之生,就孔子之堂,擇幹淨土以為死所。則向之浮氣坌興、山搖川決者,今安往邪?
先王之造士也,賓之於飲,序之於射,節之以禮,和之以樂。其尊之也,乞之而後言;其觀之也,旅而後語。分之於黨塾、州序,以靜其誌;升之於司馬,而即試以功。其以立國體也,即以敦士行也。馴其氣而使安也,即以專其氣而使昌也。使之求諸己而無待於物也,即以公諸天下而允協於眾也。故雖有亂世暴君、奸人逆黨,而不能加以非道之刑戮。戰國之士氣張,而來嬴政之坑;東漢之士氣競,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氣囂,而召蒙古之辱。誠以先王之育士者待士,士亦誠以先王之育士者自育,豈至此哉?詩雲:“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各安於其所,而作人之化成。魚亂於下,鳥亂於上,則網罟興焉。氣機之發,無中止之勢,何輕言氣哉!
〖八〗
恃險,亡道也;棄險,尤必亡之道也。恃險而亡,非險使之亡也。任非其人,行非其政,民怨而非其民,兵窳而非其兵,積金粟而糜之,非其金粟,險無與守,均於無險,恃險之亡,亦棄險亡之也。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是故守國者,不可以不知險。知險者,明乎險與非險之數,非一山之岝崿,一水之波濤,足以為險也。有可據之險,而居高積厚,以下應乎廣衍之神皋,如手足處末而衛其頭目,夫是之謂真險。善攻者期於爭此,善守者亦守此而已矣。
江東自孫氏以來,東晉、南宋因之以立國者皆百餘年。長淮、大江為其障蔽,“天塹”之號,繇此而興。而以實求之,險固不在是也。曹魏臨濡須而退,石勒至壽春而返,苻堅渡淝水而奔,拓拔飲江水而止,周世宗破滁陽而罷,完顏亮窺采石而潰,則既已全有長淮而分江之險。乃至兀術直搗建康,立馬金山,東陷四明,南馳豫章,終以寢不安席,遽求北走。蓋一葦之可杭,無重關之足?,江東之險,不在此悠悠之帶水明矣。
險不在此,則其立國而不可拔者,固有在也。昭烈有漢中,而曹仁乃卻;劉弘鎮襄、漢,而琅邪乃興;桓溫縛李勢,而氐、羌不敢內犯;張浚督荊、襄,二吳爭秦、鞏,而女直息其南窺。其亡也:秦滅巴蜀,而捍關破,鄢郢舉,走楚於吳,而楚以熸;魏滅蜀漢,迫西陵,王浚因以興師東指,而孫氏以亡;宇文氏滅蕭紀,下蕭巋,而隋人南渡之師長驅無忌;宋俘孟昶,下高季興,而南唐之滅易於摧枯。以是驗之,江東之險在楚,楚之險在江與漢之上流。恃大江者非所恃,棄上流者棄其所依。得失之樞,未有爽焉者也。
蓋吳、越,委也;江、漢之上流,源也。以攻者言,從源而輸於委,順也;不得其源而求諸委,逆也。應援之相踵,芻糧之相濟,甲仗車牛之相輔,順以及之,而軍無中匱之憂。順而下攻,易也;逆而上退,難也。知進之易於攻,而退之難於卻,則人有致死之心。此橫江而渡者之無成功,而憑高以下者之得勝算也。以守者言,擊其頭而手足應,製其手足而頭不能援。江與漢之上流,芻糧之所給也,材勇之所生也。故吳、越雖已糜爛,而巴、蜀、湘、粵,可阻險以爭衡;上遊已就沉淪,則吳、會、越、閩,先魂奪而坐斃。蘇峻據石頭,而陶侃、溫嶠率江、湘之義旅,掩取之如籠鳥;侯景陷台城,而王僧辯、陳霸先以脃弱之粵人,網舉之如遊鰷。險在千裏之外,而機應於桴鼓之捷,古今轍跡,無有不同焉者。
然則宋當理宗之世,豈其必亡哉?棄險以自亡,而賈似道之罪,不可勝誅。非但其納款(拖雷)[忽必烈]而背之以召寇也。以賄賂望閫帥,以柔媚掌兵權,以伉直為仇仇,以愛憎為刑賞;於是餘玠死而川蜀之危不支,劉整叛而川蜀之亡以必,呂文煥之援絕而陽邏之渡不可複遏。迨及臨安已破,江南瓦解,揚州之守猶巋然而存。江、淮之塹,不足以固江東,勢所不趨,非存亡之紐明矣。故知險者,知天下之大險也,非一山一水在眉睫之閑,見為可恃,以使人驕玩者也。以南為守,而失漢中、巴、蜀,以孤江、湘;以北為守,而失朔方、雲中,以危河朔。北倚南之資糧,而徐、泗無銜尾之運;南恃北之捍蔽,而相、魏無屯練之兵;雖英主不能以撫中夏,況中材而際運會之屯者乎?故險者,非可恃也,尤非可棄也;此千秋之永鑒也。
卷十五 度宗
〖一〗
宋迨理宗之末造,其亡必矣。然使嗣立之主,憤恥自強,固結眾誌,即如劉繼元之乘城堅守,屢攻而不下,猶有待也。抑不能然,跳身而出,收潰散之卒,勉以忠義,如苻登之誓死以搏姚萇,身雖死,國雖亡,猶足為中原存生人之氣。而偷一日之安富,懷擁立之私恩,委國以授之權奸,至於降席稽顙,恬不知怍,而後趙氏之宗祊瓦解灰飛,莫之能挽。嗚呼!跡其為君,蓋周赧、晉惠之流,得死牖閑,猶為幸矣。
晉惠之立也,議者猶咎武帝之托非其人。以分則適,以年則長,嗣國之常經在焉,苟非通識,莫能易也。而度宗異是。理宗無子,謀立之於吳潛,潛曰:“臣無彌遠之才,忠王無陛下之福。”夫豈言之無擇而鹵戇若斯哉?度宗之不任為君而足以亡宋者,臣民具知之矣。出自庶支,名位未正,非有不可廢者存也。選於太祖之裔孫,豈無愈者,而必此是與;則理宗晚多內寵,宦寺內熒,奸臣外擁,度宗以柔選無骨,貌似仁孝,宵小以此惑上,幸其得立,而居門生天子之功也。故吳潛以為不可者,正似道之所深可。一立乎位,而屈膝無慚,江萬裏莫能掖止,果以遂小人之願欲,其所以得立者可知已。河山虛擲,廟社邱墟,豈似道之所置諸懷抱者乎?則甚矣理宗之愚以召亡也。
夫選賢以建元良,謀之大臣,以致慎也。而決之於獨斷者,大臣不敢屍焉。故與聞定策以相翼戴,雖優以恩禮,而必不可懷之以為私恩。非是,則權柄下移,而禍必中於家國。故昭子不賞豎牛,而叔孫太去安。漢文之於周勃,漢宣之於霍光,雖曰寡恩,亦宰製綱維之大義,不可徇矣。天子者,極乎尊而無上者也。有提之攜之以致之上者,則德可市,功可居,而更臨其上。故小人樂以其身任廢立之大權,而貪立菲才,以唯己之誌欲。亂之所繇生,莫可救藥,必然之券也。
且夫拔起而登天位,遺大投艱於眇躬,亦甚難矣。況在強寇壓境之日,其難尤倍。錦衣玉食處堂之嬉,亦奚足為惠而懷之?即令膺祚以及子孫,抑亦宗廟之靈,先君之義,天下臣民之所推戴,豈讚我[以]立者之可鬻販以為厚德哉?自寧宗委廢立於彌遠,而理宗感之以為恩;彌遠以享厚利,奸人垂涎而思效之,無足怪者。吳潛曰“臣無彌遠之才”。非無其才也,無其市天位以擅大權之奸謀也。夫彌遠避禍之情,深於邀福。雖懷私以廢濟王,猶知密訪理宗之器識以冀得人。故理宗雖闇,早歲之設施,猶有可觀者。其隙既開,其流愈下,似道乃利建此行屍坐肉之童昏,匍伏以聽己;於是而一絲九鼎之殘疆,唯其所棄擲,而莫敢誰何。要其禍之所自生,則寧宗始之,理宗成之,非旦夕之(效)[故]也。夫以韓魏公之公忠,而兩朝定策,引退不遑,豈可望之史、賈之流者乎?孝宗嗣而婁寅亮、張燾之賞不行。小人懷惠,而天下隨傾,亦烈矣!故王圭之言曰:“陛下有富貴傳子孫,皆先帝之恩。”君子甚惡其言。以有天下享崇高之奉,而感之以為恩,此鄉裏小生得一舉而感舉主者,尊之為師,戴之如父,寒乞之情也。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恭宗 端宗 祥興帝
〖一〗
文信國之言曰:“父母病,知不可起,無不下藥之理。”悲哉!身履其時,為其事,同其無成,而後知其言之切也。今夫父母之病,當其未篤,則無妄之藥,不敢輕試;無所補而或有所傷,寧勿藥也。故春秋傳曰:“於許世子止,見孝子之至。”言孝子之情,不敢不慎也。迨及革矣,望其愈而終不可愈,冀其生而不可得生。於斯時也,苟有以療之者,不以藥之珍而患貧也,不以炮製之難而憚勞也,不以迂而罔濟而忽之也,不以緩而弗及而輟之也,不以前之屢試無功而中沮也,不以後之追悔太過而懷疑也。其求之也,瞿瞿乎其若貪也;其營之也,惘惘乎其若愚也。夫豈不知有命自天之不可強哉?欲已之,而心不我許,抑竭力殫心以為其所能為而已矣。然而或為之謀者,留雞刲豕,以媚山巢妖狐之神而乞命,則孝子弗為。其弗為也,非有所吝也,不敢以辱吾親,不忍以辱吾親也。
夫忠臣於君國之危亡,致命以與天爭興廢,亦如是焉而已。當德祐時,蒙古兵壓臨安,亡在旦夕,求所以存宋者終無術矣。誠不忍國亡而無能為救,則嬰城死守,君臣畢命以殉社稷,可也。奉君出走,收餘燼以借一,不勝,則委骨於原隰,可也。死不我值,求先君之遺裔,聯草澤之英雄,有一日之生,盡一日之瘁,則信國他日者亦屢用之矣。乃倉卒之下,聽女主乞活之謀,銜稱臣納貢之命,徼封豕長蛇之恩,以為屬國於江介。愛君而非所以愛,存國而固不可存,信國之忠,洵忠而過矣。
曾元請及旦以易簣,而曾子斥之曰:“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姑息雲者,姑貸須臾之安,以求活鮒於沾濡,婦寺之忠孝也。以堂堂十五葉中國之天子,匍伏丐尺土於他族,生不如死,存不如亡,久矣。信國自處以君子,而以細人之道愛其君乎?且夫為降附稱臣之說,其愚甚矣。即令蒙古之許之與!蕭巋臣於宇文,以保一州,而旋以滅亡;錢俶臣於宋,以免征伐,而終於納土。朝菌之晦朔,奚有於國祚之短長?況乎徐鉉之辨言,徒供姍笑;徽、欽之歸命,祗取俘囚。已入虎吻,而猶祝其勿吞,詞愈哀,誌愈辱,其亡愈可傷矣!信國之為此也,搖惑於婦人之柔靡,震動於通國之狂迷,欲以曲遂其成仁取義之心,而擇之不精,執之不固,故曰忠而過也。
或曰:句踐之請命於吳也,自請為臣,妻請為妾,而卒以沼吳。信國之誌,其在斯乎!而奚為不可?
曰:巽以行權者,惟其理也;屈而能伸者,惟其勢也。吳之與越,以爵土言,皆諸侯也;以五服言,皆蠻夷也;以先世言,一為泰伯之裔,一為大禹之胄也。春秋之世,友邦相伐,力不敵而請降者多矣。受其降者,不得而臣之,已而複與於會盟,仍友邦也。上有守府之天子,其以強大相役屬,同是冠帶之倫,而義可以相服者也。故句踐即不沼吳,而終不為吳之臣妾。宋之於蒙古,豈其比哉?宋之亡,亡於屈而已。澶淵一屈矣,東京再屈矣,秦檜請和而三屈矣。至於此,而屈至於無可屈。以哀鳴望瓦全,弗救於亡,而徒為萬世羞。時異而勢異,勢異而理亦異。句踐之所為,非宋所得假以掩其恥也。故楊後之命可以不受,而後信國之忠,純白而無疵。擇義以行仁,去其姑息者而得矣。
〖二〗
漢、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則舉黃帝、堯、舜以來道法相傳之天下而亡之也。是豈徒徽、欽以降之多敗德,蔡、秦、賈、史之挾奸私,遂至於斯哉?其所繇來者漸矣。
古之言治者,曰“覿文匿武”。匿雲者,非其銷之之謂也,藏之也固,用之也密,不待覿而自成其用之謂也。故書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競之不大,棟折榱崩,欲支之也難矣!其競之也,非必若漢武、隋煬窮兵遠塞而以自疲也。一室之棟,一二而已,欂、櫨、榱、桷,相倚以安,而不任競之力。故用之專者,物莫能勝;守之壹者,寇莫能侵。率萬人以相搏,而其相敵也,一與一相當,而群無所用。自遼海以西,迄於夏、朔;自賀蘭以南,垂於洮、岷;其外之逐水草、工騎射、好戰樂殺、以睥睨中土者,地猶是地,人猶是族,自古迄今,豈有異哉?
三代之治,千有餘歲,天子不以為憂,其製之之道,無所考矣。自春秋以及戰國,中國自相爭戰,而燕、趙獨以二國之力,控製北陲。秦人外應關東,而以餘力獨捍西圉,東不貸力於齊,南不藉援於韓、魏。江、淮以南,則尤耳不聞朔漠之有(天)驕[虜]也。及秦滅燕、代,並六合,率天下之力以防胡,而匈奴始大。漢竭力以禦之,而終莫之能抑。至於靈、獻之世,中國複分,而劉虞、公孫瓚、袁紹,不聞有北塞之憂。曹操起而撫之,鮮卑、匈奴皆內徙焉。蜀、吳不相聞也。晉兼三國,而五胡競起。垂及於唐,突厥、奚、契丹相仍內擾。及安、史之亂,河北叛臣各據數州之土以抗天子,而薊、雲之烽燧不聞者百年。繇此言之,合天下以求競而不競,控數州以匿武,而競莫加焉。則中國所以衛此覿文之區者,大略可知矣。
東漢之強,不敵西漢,而無北顧之憂者,有黎陽之屯在也。天寶以後,內亂方興,不敵開元以前,而無山後之警者,有魏博之牙兵在也。外重漁陽、上郡、雲中之守,而黎陽承其後;外建盧龍、定難、振武之節,而魏博輔其威。以其地任其人,以其人守其地。金粟自贍也,士馬自簡也,險隘自固也,甲仗自營也。無巡邊之大使以督其簿責,無遙製之廷臣以掣其進止,雖寡而眾矣,雖弱而強矣。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四裔之邊臣各自守,而不待天子之守之也。牽帥海內以守非所自守之地,則漫不關情而自怠;奔走遠人以戰非所習戰之方,則其力先竭而必頹。然而庸主具臣之謀,固必出於此者,事已迫,則不容不疲中國以爭;難未形,則唯恐將帥之倚兵而侵上也。
嗚呼!宋之所以裂天維、傾地紀、亂人群、貽無窮之禍者,此而已矣。其得天下也不正,而厚疑攘臂之仍;其製天下也無權,而深懷尾大之忌。前之以趙普之佞,逢其君猜妒之私;繼之以畢士安之庸,徇愚氓姑息之逸。於是關南、河北數千裏闃其無人。迨及勍敵介馬而馳,乃驅南方不教之兵,震驚海內,而與相枝距。未戰而耳目先迷於向往,一潰而奔保其鄉曲。無可匿也,斯亦無能競也。而自軒轅迄夏後以力挽天綱者,糜散於百年之內。嗚呼!天不可問,誰為為之而令至此極乎?向令宋當削平僭偽之日,宿重兵於河北,擇人以任之,君釋其猜嫌,眾寬其指摘,臨三關以扼契丹;即不能席卷燕、雲,而契丹已亡,女直不能內蹂。亦何至棄中州為完顏歸死之穴,而召蒙古以臨淮、泗哉?
人本自競,無待吾之競之也,不挫之而亦足以競矣。均此同生並育於聲名文物之地,以相為主輔,而視若芒刺之在背。威之弗能也,信之弗固也,宰之弗法也。棄其人,曠其土,以榱支宇,而棟之折也已久。孰令宋之失道若斯其愚邪?天地之氣,五百餘年而必複。周亡而天下一,宋興而割據絕。後有起者,鑒於斯以立國,庶有待乎!平其情,公其誌,立其義以奠其維。斯則繼軒轅、大禹而允為天地之肖子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