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論》(北宋---徽宗南奔) 王夫之(清代)
王夫之先生的名作
卷一 太祖
卷二 太宗
卷三 真宗
卷四 仁宗
卷五 英宗
卷六 神宗
卷七 哲宗
卷八 徽宗
卷九 欽宗
卷十 高宗
卷十一 孝宗
卷十二 光宗
卷十三 寧宗
卷十四 理宗
卷十五 度宗
卷一 太祖
〖一〗
宋興,統一天下,民用寧,政用乂,文教用興,蓋於是而益以知天命矣。天曰難諶,匪徒人之不可狃也,天無可狃之故常也;命曰不易,匪徒人之不易承也,天之因化推移,斟酌而曲成以製命,人無可代其工,而相佑者特勤也。
帝王之受命,其上以德,商、周是已;其次以功,漢、唐是已。詩曰:“鑒觀四方,求民之莫。”德足以綏萬邦,功足以戡大亂,皆莫民者也。得莫民之主而授之,授之而民以莫,天之事畢矣。乃若宋,非鑒觀於下,見可授而授之者也。何也?趙氏起家什伍,兩世為裨將,與亂世相浮沉,姓字且不聞於人閑,況能以惠澤下流係邱民之企慕乎!其事柴氏也,西征河東,北拒契丹,未嚐有一矢之勳;滁關之捷,無當安危,酬以節鎮而已逾其分。以德之無積也如彼,而功之僅成也如此,微論漢、唐厎定之鴻烈,即以曹操之掃黃巾、誅董卓、出獻帝於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劉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誅桓玄、走死盧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乃乘如狂之亂卒控扶以起,弋獲大寶,終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嗚呼!天之所以曲佑下民,於無可付托之中,而行其權於受命之後,天自諶也,非人之所得而豫諶也,而天之命之也亦勞矣!
商、周之德,漢、唐之功,宜為天下君者,皆在未有天下之前,因而授之,而天之佑之也逸。宋無積累之仁,無撥亂之績,乃載考其臨禦之方,則固宜為天下君矣;而凡所降德於民以靖禍亂,一在既有天下之後。是則宋之君天下也,皆天所旦夕陟降於宋祖之心而啟迪之者也。故曰:命不易也。
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試而悍將服,無舊學之甘盤而文教興,染掠殺之餘風而寬仁布,是豈所望於兵權乍擁、(守一)[寸]長莫著之都點檢哉?啟之、牖之、鼓之、舞之,俾其耳目心思之牖,如披雲霧而見青霄者,孰為為之邪?非殷勤佑啟於形聲之表者,日勤上帝之提撕,而遽能然邪!佑之者,天也;承其佑者,人也。於天之佑,可以見天心;於人之承,可以知天德矣。
夫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終以一統天下,厎於大定,垂及百年,世稱盛治者,何也?唯其懼也。懼者,惻悱不容自寧之心,勃然而猝興,怵然而不昧,乃上天不測之神震動於幽隱,莫之喻而不可解者也。
然而人之能不忘此心者,其唯上哲乎!得之也順,居之也安,而懼不忘,乾龍之惕也;湯、文之所以履天祐人助之時,而懼以終始也。下此,則得之順矣,居之安矣,人樂推之而己可不疑,反身自考而信其無歉;於是晏然忘懼,而天不生於其心。乃宋祖則幸非其人矣。以親,則非李嗣源之為養子,石敬瑭之為愛婿也;以位,則非如石、劉、郭氏之秉鉞專征,據岩邑而統重兵也;以權,則非郭氏之篡,柴氏之嗣,內無讚成之謀,外無捍禦之勞,如嗣源、敬瑭、知遠、威之同起而佐其攘奪也。推而戴之者,不相事使之儔侶也;統而馭焉者,素不知名之兆民也;所與共理者,旦秦暮楚之宰輔也;所欲削平者,威望不加之敵國也。一旦岌岌然立於其上,而有不能終日之勢。權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遠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誅夷待勳舊;學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輕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懼以生慎,慎以生儉,儉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啟以來,百年囂陵噬搏之氣,寖衰寖微,以消釋於無形。盛矣哉!天之以可懼懼宋,而日夕迫動其不康之情者,“震驚百裏,不喪匕鬯”。帝之所出而天之所以首物者,此而巳矣。然則宋既受命之餘,天且若發童蒙,若啟甲坼,縈回於宋祖之心不自諶,而天豈易易哉!
雖然,彼亦有以勝之矣,無赫奕之功而能不自廢也,無積累之仁而能不自暴也;故承天之佑,戰戰栗栗,持誌於中而不自溢。則當世無商、周、漢、唐之主,而天可行其鄭重仁民之德以眷命之,其宜為天下之君也,抑必然矣。
〖二〗
韓通足為周之忠臣乎?吾不敢信也。袁紹、曹操之討董卓,劉裕之誅桓玄,使其不勝而身死,無容不許之以忠。吾恐許通以忠者,亦猶是而已矣。藉通躍馬而起,閉關而守,禁兵內附,都人協心,宋祖且為曹爽,而通為司馬懿,喧呼萬歲者,崇朝瓦解,於是眾望丕屬,幼君托命,魁柄在握,物莫與爭,(會)[貪]附青雲之眾,已望絕於衝人,黃袍猝加,欲辭不得,通於此時,能如周公之進誅管、蔡,退務明農,終始不渝以扶周社乎?則許之以忠而固不敢信也。
然則通之以死抗宋祖者,其挾爭心以逐柴氏之鹿乎?抑不敢誣也。何也?宋祖之起,非有移山徙海之勢,蘊崇已久而不可回。通與分掌禁兵,互相忘而不相忌。故一旦變起,奮臂以呼而莫之應。非若劉裕之於劉毅,蕭道成之於沈攸之,一彼一此,睨神器而爭先獲,各有徒眾,以待決於一朝者也。無其勢者無其誌,無其誌者不料其終,何得重誣之曰:通懷代周之謀而忌宋祖乎?
夫通之貿死以爭者,亦人之常情,而特不可為葸怯波流者道耳。與人同其事而旋相背,與人分相齒而忽相臨,懷非常之情而不相告,處不相下之勢而遽視之若無;有心者不能不憤,有氣者不能不盈。死等耳,亦惡能旦頡頏而夕北麵,舍孤弱而即豪強乎!故曰:貿死以爭,亦人之常情,而勿庸逆料其終也。
嗚呼!積亂之世,君非天授之主,國無永存之基,人不知忠,而忠豈易言哉?人之能免於無恒者,斯亦可矣。馮道、趙鳳、範質、陶穀之流,初所驅使者,已而並肩矣;繼所並肩者,已而俯首矣;終所俯首者,因以稽顙稱臣,駿奔鵠立,而洋洋自得矣;不知今昔之麵目,何以自相對也!則如通者,猶有生人之氣存焉,與之有恒也可矣,若遽許之曰周之忠臣也,則又何易易邪!
〖三〗
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三、不加農田之賦。嗚呼!若此三者,不謂之盛德也不能。德之盛者,求諸己而已。舍己而求諸人,名愈正,義愈伸,令愈繁,刑將愈起;如彼者,不謂之涼德也不能。求民之利而興之,求民之害而除之,取所謂善而督民從之,取所謂不善而禁民蹈之,皆求諸人也;駁儒之所務,申、韓之敝帚也。
夫善治者,己居厚而民勸矣,讒頑者無可逞矣;己居約而民裕矣,貪冒者不得黷矣。以忠厚養前代之子孫,以寬大養士人之正氣,以節製養百姓之生理,非求之彼也。捐其疑忌之私,忍其忿怒之發,戢其奢吝之情,皆求之心、求之身[也]。人之或利或病,或善或不善,聽其自取而不與爭,治德蘊於己,不期盛而積於無形,故曰不謂之盛德也不能。
求之己者,其道恒簡;求之人者,其道恒煩。煩者,政之所繇紊,刑之所繇密,而後世儒者恒挾此以為治術,不亦傷乎!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政刑煩而民之恥心蕩然,故曰不謂之涼德也不能。
文王之治岐者五,五者皆厚責之上而薄責之吏民者也。五者之外,有利焉,不汲汲以興;有害焉,不汲汲以除;有善焉,不汲汲督人之為之;有不善焉,不汲汲禁人之蹈之。故文王之仁,如天之覆下土,而不憂萬物之違逆。夫治國、亂國、平國,三時也。山國、土國、澤國,三地也。願民、頑民、庸民,三材也。積三三而九,等以差;其為利、為害、為善、為不善也,等以殊;而巧曆不能窮其數。為人上者必欲窮之,而先喪德於己矣。言之娓娓,皆道也;行之逐逐,皆法也;以是為王政,而俗之偷、吏之冒、民之死者益積。無他,求之人而已矣。
宋有求己之道三焉,軼漢、唐而幾於商、周,傳世百年,曆五帝而天下以安,太祖之心為之也。逮慶曆而議論始興,逮熙寧而法製始密,舍己以求人,而後太祖之德意漸以泯。得失之樞,治亂之紐,斯民生死之機,風俗淳澆之原,至簡也。知其簡,可以為天下王。儒之駁者,濫於申、韓,惡足以與於斯!
〖四〗
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張邦昌躬篡,而止於自裁;蔡京、賈似道陷國危亡,皆保首領於貶所。語曰:“周之士貴”,士自貴也。宋之初興,豈有自貴之士使太祖不得而賤者感其護惜之情乎?
夷考自唐僖、懿以後,迄於宋初,人士之以名誼自靖者,張道古、孟昭圖而止;其辭榮引去、自愛其身者,韓偓、司空圖而止;高蹈不出、終老岩穴者,鄭遨、陳摶而止。若夫辱人賤行之尤者,背公死黨,鬻販宗社,則崔胤、張浚、李磎、張文蔚倡之於前,而馮道、趙鳳、李昊、陶穀之流,視改麵易主為固然,以成其風尚。其他如和凝、馮延己、韓熙載之儔,沉酣倡俳之中,雖無巨慝,固宜以禽魚畜玩而無庸深惜者也。士之賤,於此而極。則因其賤而賤之,未為不愜也。惡其賤,而激之使貴,必有所懲而後知改,抑禦世之權也。然而太祖之於此,意念深矣。
昔者周衰,處士橫議,脅侯王,取寵利,而六國以亡。秦惡其囂,而坑儒師吏以重抑之。漢之末造,士相標榜,騺擊異己,以與上爭權,而漢以熸。曹孟德惡其競,而任崔琰、毛玠督責吏治以重抑之。然秦以賈怨於天下,二世而滅。孟德死,司馬氏不勝群情,務為寬縱,而裴、王之流,倡任誕以大反曹氏之為,而中夏淪沒。繇此觀之,因其賤而賤之,懲其不貴而矯之者,未有能勝者也。激之也甚,則怨結而禍深;抑之也未甚,則乍伏而終起。故古之王者聞其養士也,未聞其治士也。聰明才幹之所集,溢出而成乎非僻,扶進而導之以興,斯興矣。豈能舍此而求椎魯獷悍之醜夷,以與共天下哉!
其在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周王壽考,遐不作人”。飛者,不虞其颺擊也。躍者,不虞其縱壑也。涵泳於天淵之中,而相期以百年之效,豈周士之能自貴哉?文王貴之也。老氏之言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近道之言也。民不畏死,而自有畏者。並生並育於天地,獨以敗類累人主之矜全,雖甚冥頑,能弗內愧於心?況乎業已為士,聰明才幹不後於人,詩書之氣,耳已習聞,目已習見,安能一旦而棄若委土哉!
夫太祖,亦猶是武人之雄也。其為之讚理者,非有伊、傅之誌學,睥睨士氣之淫邪而不生傲慢,庶幾乎天之貯空霄以翔鳶,淵之涵止水以遊魚者矣。可不謂天啟其聰,與道合揆者乎!而宋之士大夫高過於漢、唐者,且倍蓰而無算,誠有以致之也。因其善而善之,因其不善而不善之,以治一家不足,而況天下乎?河決於東,遏而回之於西,未有能勝者也。以吏道名法虔矯天下士,而求快匹夫婞婞之情,惡足以測有德者之藏哉!
〖五〗
語有之曰:“得士者昌。”“得”雲者,非上(心)[必]自得之以為己(德)[得]也。下得士而貢之於上,固上之得也;下得士而自用之以效於國,亦上之得也。故人君之病,莫大乎與臣爭士。與臣爭士,而臣亦與君爭士;臣爭士,而士亦與士爭其類;天下之心乃離散而不可收。書曰:“受有億兆人,離心離德”。非徒與紂離也,人自相離,而紂愈為獨夫也。人主而下,有大臣,有師儒,有長吏,皆士之所自以成者也。人主之職,簡大臣而大臣忠,擇師儒而師儒正,選長吏而長吏賢。則天下之士在岩穴者,以長吏為所因;入學校者,以師儒為所因;升朝廷者,以大臣為所因。如網在綱,以群效於國。不背其大臣,而國是定;不背其師儒,而學術明;不背其長吏,而行誼修。悉率左右以燕天子,群相燕也。合天下賢智之心於一軌,而天子之於士無不得矣。和氣翔洽,充盈朝野,寖榮寖昌,昌莫盛焉。“得士者昌”,此之謂也。
大臣不以薦士為德,而士一失矣;師儒不以教士為恩,而士再失矣;長吏不以舉士為榮,而士蔑不失矣。乃為之語曰:“拜爵公門,受恩私室,非法也。”下泮渙而不相親,上專私而不能廣,億兆其人而億兆其心,心離而德離,鮮不亡矣。故人主之病,莫甚於與下爭士也。
自唐以來,進士皆為知舉門生,終其身為恩故;此非唐始然也,漢之孝廉,於所舉之公卿州將,皆生不敢與齒,而死服三年之喪,亦人情耳。持名法以繩人者,謂之曰不複知有人主。人主聞之,憤恚不平,曰:彼得士而我失之矣。繇是而猜妒刻核之邪說,師申、韓以束縛縉紳,解散士心,使相攜貳,趨邪徑,騰口說,以要人主。懷奸擅命之夫,自矜孤立,而搖蕩國是。大臣不自信,師儒不相親,長吏不能撫。於是乎綱斷紐絕,而獨夫之勢成。故曰:“不信乎朋友,弗獲乎上矣。”朋友不信,上亦惡得而獲之哉!少陵長,賤妨貴,疏閑親,不肖毀賢,胥曰:“吾知有天子而已。”豈知天子哉?知爵祿而已矣。
夫士之懷知己也,非徒其名利也;言可以伸,誌可以成,氣以類而相孚,業以摩而相益。易曰:“拔茅茹以其匯。”拔不以其匯,而獨莖之草,不足以葺大廈久矣。大臣,心腹也;師儒,耳目也;長吏,臂指也。以心應耳目之聰明,以耳目應臂指之動作,合而為一人之身,而眾用該焉。其互相離者,不仁者也。不仁者痿以死,如之何君臣爭士而靳為己得也!
太祖之欲得士也已迫,因下第舉人撾鼓言屈,引進士而試之殿廷,不許稱門生於私門。賴終宋之世不再舉耳。守此以為法,將與孤秦等。察察之明,悁悁之忿,呴呴之恩,以撫萬方,以育多士,豈有幸哉!豈有幸哉!
〖六〗
太祖數微行,或以不虞為戒,而曰:“有天命者,任自為之。”英雄欺人,為大言耳。其微行也,以己之幸獲,虞人之相效,察群情以思豫製,私利之褊衷,猜防之小智,宋德之所以衰也。野史載其乘輦以出,流矢忽中輦板,上見之,乃大言曰:“射死我,未便到汝。”流矢者,即其使人為之也。則微行之頃,左右密護之術,必已周矣。而諫者曰“萬一不虞”,徒貽之笑而已。
凡人主之好微行也有三,此其一也。其下,則狂蕩嬉遊,如劉子業諸君耳。其次,則苛察以為能,而或稱其念在國民,以伺官箴之汙潔、民生之苦樂、國事之廢舉者也。若此者,其求治彌亟,其近道彌似,其自信彌堅;而小則以亂,大則以亡。迄乎亂與亡而不悔其失,亦愚矣哉!何也?兩足之所至,兩目之所覘,兩耳之所聞,斤斤之明,詹詹之智,以與天下鬥捷,未有能勝者也。
且夫人主而微行,自以為密,而豈果能密邪?趾未離乎禁闈,期已泄於近幸;形一涉乎通逵,影已徹乎窮巷;此之伺彼也有涯,而彼之伺此也無朕。於是懷私挾佞者,飾慧為樸,行諂以戇,醜正而相許,黨奸而相獎,麵受其欺,背貽其笑,激怒沽恩,而國是不可複詰矣。即令其免乎此也,一事之得,不足以蓋小人;一行之疵,不足以貶君子;一人之恩怨,不足以定仁暴;一方之利病,不足以概海隅。而偶得之小民者,無稽弗詢,溢美溢惡,遂信為無心之詞,自矜其察微之睿,以定黜陟,以衡興革,以用刑賞,以權取與,而群臣莫敢爭焉。此尤不待奸人之詭道相要,而坐受其蠹。小之以亂,大之以亡,振古如斯,而自用者不察,良足悲已!
夫欲成天下之務,必詳其理;欲通天下之誌,必達其情。然而人主之所用其聰明者,固有方也。以求俊乂,塚宰公而側陋舉矣;以察官邪,憲臣廉而貪墨屏矣;以平獄訟,廷尉慎而誣罔消矣;以處危疑,相臣忠而國本固矣。故人主之所用智以辨臧否者,不出三數人,而天下皆服其容光之照。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鄉保。聽鄉保之情者,邑令也;聽邑令之治者,郡守也;聽郡守之政者,藩牧也。因是而達之廷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遺其小利,懲其大害,通其所窮,疏其所壅。於是而匹夫匹婦私語之情,天子垂旒纊而坐照之以無遺。天下之足,皆吾足也;天下之目,皆吾目也;天下之耳,皆吾耳也。能欺其獨知,而不能掩其眾著,明主之術,恃此而已矣。愚氓一往之情辭,不屑聽也。而況宵人之投隙以售奸者哉!
古之聖王,詢芻蕘、問工瞽、建鞀鼓、以達臣民之隱者,為己救過也,非以察人也。微行者反是,察愈密,聽愈惑,自貽敗亡而不悟。故曰良足悲已!故微行者有三,而皆君道之所惡。若宋祖者,即不微行,亦豈有攘臂相仍以奪其所奪於人者乎?則亦均之乎愚而已矣。
〖七〗
劉禪、孫皓之容於晉,非晉之厚也,誠有以致之也。劉先主以漢(主)[室]之裔,保蜀土,奉宗祧,任賢圖治,民用乂安,尚矣。孫文台奮身郡將,討董卓,複雒京,父子三世,退保吳、楚,民不受兵者百餘年。天之所佑,人之所懷,司馬氏弗能重違而絕其世,有不可絕者在也。禪雖闇,皓雖虐,非稱兵首難、爚亂天紀者;降為臣仆,足償其愆,而惡容殄滅乎?
李煜、孟昹、劉鋹以降王而享國封,受賓恪之禮,非其所應得者也,宋之厚也。跡其先世,無積累之功,無鞏固之守,存乎蓬艾之閑,偷以自王,不足以當白馬之淫威久矣。其降為皂隸,可無餘憾。而優渥之禮加乎其身,故曰:宋之厚也。
雖然,責蜀、粵、江左之亢僭爭衡,不夙奉正朔於汴、雒,而以俘虜之刑處之,則又不可。臣服者,必有所服也;歸命者,必有所歸也;有君而後有臣,猶有父而後有子也。唐亡以來,天下之無君久矣。朱溫,賊也;李存勖、石敬瑭,沙陀之部夷也;劉知遠、郭威,乘人之熸,乍踞其位,猶螢之耀於夜也。剖方州而稱帝,僅得其十之二三。特以汴、雒之墟為唐故宮之址,乘虛襲處,而無識者遂題之以正統。如是而欲雄桀足恃者納土稱臣,以戴為共主,天其許之而人其順之乎?故徐溫、孟知祥、劉岩之與朱、李、石、劉相為等夷,而非賊非夷,較猶愈焉。則其後嗣之守土不臣,勢窮而後納款,固君子所矜,而弗容苛責者也。
若夫因亂竊立,窮蹙而俘,宜膺王者之誅;則抑必首亂以劫奪,而非有再造之誌者耳。項羽雖負罪有十,而誅秦猶因義憤,故漢高封魯公以厚葬之,而不掩其功。王莽之亂,人心思漢,諸劉鵲起,而隗囂、公孫述、張步、董憲之流,俶擾天紀,以殃求莫之民。楊廣凶淫,民雖靡止,而竇建德、蕭銑,徐圓朗乘之以掠殺既困之民;劉武周、梁師都、薛仁杲倚戎狄以戕諸夏;王世充受隋寵命,狐媚而售其攘奪。凡此者,皆首禍於天下,無已亂之情而利於亂者也。故雖或降附,而?街之懸,邱民鹹快。其與蜀、粵、江南,不可同日而語矣。王者上溯天心,下軫民誌,操不爽之權衡以行誅賞,差等之殊,不容紊也。
徐溫佐楊行密以禦畢師鐸、秦宗權之毒,而江、淮安。江、淮之亂,非楊、徐始之也。劉岩坐擁百粵,閉關自擅,而不毒民以與吳、楚爭強。孟知祥即不據蜀疆,石、劉惴惴以偷立,契丹外逼,諸鎮內訌,救死不遑,固無能越劍閣以綏兩川也。則此三方者,未嚐得罪於天人,嗣子保其遺業,嬰城以守,眾潰而後降,苟非殘忍惎害以為心,亦惡能以竇建德、蕭銑之誅,違理而逞其淫刑乎!
天之所怒者,首亂者也;人之所怨者,強爭者也。仁有不可施,義有不可襲,必如宋祖之優處降王,而後可曰忠厚。
〖八〗
口給以禦人,不能折也。衡之以理,度之以勢,即其禦我者以相詰,而固無難折。夫口給者,豈其信為果然哉?懷不可言之隱,相誘以相劫,而有口給之才,以濟其邪說,於是坐受其窮。唯明主周知得失禍福之原,秉無私以照情偽之始終,則不待詰而其辯窮矣。曹翰獻取幽州之策,太祖謀之趙普。普曰:“翰取之,誰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普曰:“翰死,誰守之?”而帝之辯遂窮。是其為言也,如春冰之脃,不待鑿而自破,而胡為受普之禦也!
取之與守,其難易較然矣。勞佚饑飽之勢既殊,而攻者處可進可退之地,人無固誌,守則生死之爭也。能奪之於強夷之手,而畏其不保乎?因其城壘,用其人民,收其芻糧,則蟻附者不能爭我於散地。況幽州者,負西山,帶盧溝,遝嶂重崖以東迤於海,其視瀛、莫、河朔之曠野千裏,可恣[胡]騎(兵)之馳突者奚若?得幽州,則河朔之守撤;不得幽州,則趙、魏之野,莫非邊徼。能守趙、魏,而不能守幽州乎?憂曹翰死而無能守幽州者,則姑置之,徒不憂守趙、魏之無人,抑將盡取大河南北而授之契丹也與?翰死而不能更得翰,則幽州之取愈亟矣。所患者,幽州不易得耳。既已得之,而使翰經理守之之事,則雖不如翰者,倚其所繕之營堡,食其所儲之米粟,用其所備之甲兵,自可百年而屹然以山立。繇漢以來,踞燕山以?北(邊)[狄],豈人皆如翰,而短垣卒不可逾,又何憂翰之不再得哉?
慮之遠者,亦知其所可知而已。呂後問漢高以社稷之臣,至於一再,則曰:“非汝所知。”非獨呂後之不知,漢高亦不知也。所可知者,育材有素,掄選有方,委任之以誠,駕馭之以禮,則雖百年以後之幹城,皆早卜其勳名之不爽。何事於曹翰膂力方剛之日,而憂其難繼哉?逆料後之無良將,而靳複其故宇;抑將料子孫之無令人,而早舉中夏投之戎(敵)[狄],以免爭戰之勞與?
故普之說,口誠給也;以其矛,攻其盾,破之折之,不待踟躕,而春冰立泮。然而以太祖之明,終屈於其邪說也,則抑有故矣。謂誰能守者,非謂才不足以守也;謂翰死無能如翰者,非謂世無如翰之才者也。普於翰有重疑矣。而太祖曰:“無可疑也。”普則曰:“舍翰而誰可弗疑也?”幽燕者,士馬之淵藪也。天寶以來,範陽首亂,而平盧、魏博、成德相踵以叛。不懲其失,舉以授之亢衡強夷之武人,使拊河朔以瞰中原,則趙氏之宗祏危矣!嗚呼!此其不言之隱,局蹐喔嘶於閨闈,而甘於朒縮者也。不亦可為大哀者乎!
夫直北塞垣之地,阻兵而稱亂者,誠有之矣。漢則盧綰、陳豨、彭寵、盧芳;唐則始於安祿山,終於劉仁恭父子。然方躍以起,旋仆以滅,亡漢唐者,豈在是哉?且其擁兵自保,而北(邊)[狄]闌入之禍消,雖倔強不戢,猶為我吠犬以護門庭也。迨及朱溫屠魏博,李存勖滅劉守光,而後契丹之突騎長驅於河、汴,而莫之能遏。禦得其道,則雖有桀驁之夫而無難芟刈。即其不然,割據稱雄者,猶且離且合,自守其疆域,以為吾藩棘。此之不審,小不忍而寧擲之敵人,以自貽憑陵之禍。四顧懷疑,密謀而安於棄割,弗能告人曰吾之憂在此也,則口給之言,入乎耳而警於心;普曰:“翰未可信也,繼翰者愈可疑也”,則畫河自守,鞭易及而馬腹無憂耳。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
乃若普者,則又不僅是。以幕客之雄,膺元勳之寵,睥睨將士,奄處其上,而固無以服其心也。陳橋之起,石守信等屍之,而普弗與;下江南,收西川,平兩粵,曹彬、潘美等任之,而普弗與;則當時推誠戮力之功臣,皆睨普而憤其軋己,普固有不與並立之勢,而日思虧替之以自安。所深結主知以使倚為社稷臣者,豈計安天下以安趙氏哉?唯折抑武臣,使不得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故其受吳、越之金,而太祖曰:“彼以為天下事盡繇書生也。”則太祖亦窺見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製耳。
惟然,而太祖之任普也亦過矣。不仁者,不可與托國。則他日之惎害其子弟以固寵祿,亦何不可忍也!誠欲崇文治以消桀奡與!則若光武之進伏湛、卓茂,以敦樸純雅之風,抑幹戈之氣,自足以靖方夏而化強悍。若湛、茂等者,皆忠厚(之)[立]心,而無陰騺鉗伏之小知者也。故功臣退處,而世效其貞。當宋之初,豈無其人,而奚必此懷槧倚門、投身戎幕之策士乎?弗獲已,而竇儀、呂餘慶之猶在也,其愈於普也多矣。險詖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綱維。嗚呼!是可為天下萬世痛哭無已者也。
〖九〗
曹翰之策取幽州,勿慮其不可守也,正惟欲取之而不克。何以明其然也?兵者,非可乍用而勝者也,非可於小康之世,眾誌惰歸而能當大敵者也。宋承五代之餘,人厭幹戈,梟雄之氣衰矣。江南、蜀、粵之君臣,弄文墨,恣嬉遊,其甚者淫虐逞而人心解體,兵之所至,隨風而靡,宋於是乘之以有功。彼未嚐誓死以守,此未嚐喋血以爭,如項羽、公孫述、竇建德、薛舉之幾勝幾負而始克者也。乃天下已收其八九,而將卒之情胥泮渙矣。以此而驟與強夷相競,始易視之,中輕嚐之,卒且以一衄而形神交餒。故太宗之大舉北伐,驚潰披離而死傷過半。孰是曹翰之奮獨力以前,而可保堅城之遽下邪?
雖然,抑豈無以處此哉?漢高帝嚐困於白登矣,至武帝而幕南可無王庭;唐高祖嚐稱臣於突厥矣,至太宗而單騎可使卻走。夫漢與唐,未嚐不偃戈息馬以靖天下也;未嚐不製功臣使蹲伏而不敢窺天位也;特不如趙普者惴惴畏人之有功,而折抑解散之,以偷安富貴。則遲之又久,而後起者藉焉,何憂天下之無英傑以供驅使哉?句踐,一隅之君耳,生聚之,教訓之,卒以沼吳。惟長頸鳥喙之難與共功,而範蠡去,文種誅,以終滅於楚。一得一失之幾,決於君相之疑信,非繇天下之強弱,其(當)[亦]審矣。
以普忮害之小慧,而宋奉之為家法,上下師師,壹於猜忌。狄青、王德用且如芒刺之在背,惟恐不除焉。故秦檜相,而叩馬之書生知嶽侯之不足畏。則趙普相,而曹翰之策不足以成功,必也。翰之以取幽州自任也,翰固未之思也。
〖十〗
記曰:“禮從其朔。”朔者,事之始也;從之者,不敢以後起之嗜欲狎鬼神也。又曰:“禮,時為大。”時者,情之順也;大之者,不忍於嗜欲之已開,而為鬼神禁之也。是故燔黍而有敦黍,捭豚而有燔肉,玄酒而有三酒,太羹而有和羹。不廢其朔,質也,而將其敬,不從其情,則文也;不違其時,文也,而致其愛,不蘄乎美,則質也。兼敦而互成,仁人孝子之以事鬼神者乃盡之。
祭用籩、豆,周製也;夏殷以上,固有不可盡考者矣。不可考者,無自而仿為之,則以古之所可考者為朔。祭之用籩、豆、鉶、俎、敦、彝,仿周製而備其器,所以從朔而將其敬,非謂必是而後為鬼神之所歆也。尊其祖而不敢褻,文治也,而質為之詘矣。太祖欲撤之,而用當時之器,過矣。過則自不能晏然於其心,而必為之怵惕,故未幾而複用之。然而其始之欲用當時之器,以順情而致養,亦未甚拂乎道也。歉然不愜,而用祖考之所常禦;怵然中變,而存古人之所敬陳;皆心也。非資聞見以仿古,徇流俗以從時也。愛不忍忘,而敬不敢弛;質不忍靳,而文不敢替;故兩存之。於其必兩存者,可以察仁孝之動以天者矣。
雖然,其未研諸慮而精其義也。古者天子諸侯之事其先,歲有祫,時有享,月有薦。薦者,自天子達於庶人,而祭以等降。祭以文昭敬,位未尊而敬不得伸;薦以質盡愛,苟其親者而愛皆可致。夫祭必有屍,有屍而有獻斯有酢,有酢斯有酬,有酬斯有繹,周洽彌綸,極乎文而不欲其相瀆。故尊罍設,玄酒陳,血膋燔,牲升首,太羹具,振古如斯。而籩、豆、鉶、俎、敦、彝,皆法古以重用其文,而後尊之也至;尊之也至,而後敬無不伸。若夫薦,則有不必其然者矣。薦非不敬,而主乎愛;主乎愛,則順乎其時,而以利得其情。古之薦者,所陳之器、所獻之味無考焉。意者唯其時而不必於古與!其器,習用而安之;其味,數嚐而甘之;仁人孝子弗忍絕也,則於薦設之焉可矣。且夫籩、豆、俎、鉶,亦非隆古之器矣;和羹、燔炙,亦非隆古之食矣;古今相酌,而古不廢今,於祭且然,而況薦乎?漢、唐以下,所謂祭者皆薦也,未有舍今以從古者也。唯不敢不以從朔之心,留十一於千百,則籩豆相仍,用誌追崇之盛。而古器與今器雜陳,古味與今味互進,酌其不相拂者,各以其候而遞用之,極致其敬愛,必有當也。而太祖未之講耳,卒然而撤之,卒然而複之,義不精而典禮不定,過矣。然而其易之之情、複之之心,則固誠有於中憬然而不容抑者存也。有王者起,推此心以求合精於義,而質文交盡,存乎其人焉。非可以意之偶發而廢興之也。
〖一一〗
省官以清吏治,增俸以責官廉,開寶之製,可謂善矣。雖然,有說。語雲:“為官擇人,不為人建官。”此核名實、求速效之說也,非所以獎人材、厚風俗、勸進天下於君子之道也。郡縣之天下,其為州者數百,為縣者千餘。久者六載,速者三載,士人之任長吏者,視此而已。他則委瑣之簿、尉,雜流兼進者也。以千餘縣歲進一人,十年而溢於萬,將何以置此萬人邪?且夫歲進一人之不足以盡天下之才也,必矣。古之建國也,其子、男之國,提封之壤,抵今縣之一二鄉耳。而一卿、三大夫、九上士、二十七中士、八十一下士,食祿於國,為君子而殊於野人者且如此。進而公、侯,又進而天子之廷,凡其受田祿而世登流品者,不可以紀。故其詩雲:“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以文王之德,且非是而無以寧也。育人材以體天成物,而天下以靖。故易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誌。”民誌於民而安於利,士誌於士而安於義,勿抑其長,勿汙其秀,乃以長養善氣,禮樂興,風俗美,三代之所以敦厚弘雅,迎天地之清淑者;豈在循名責實、苟求速效之閑哉?
士之有誌,猶農之有力也。農以力為賢,力即不勤,而非無其力;士以誌為尚,誌即不果,而非無其誌。士之知有善,猶工賈之知有利也。工賈或感於善,而既已知利,必挾希望之情;士或惑於利,而既已知善,必忌不肖之名。為人上者,因天之材,循人之性,利導之者順,屈抑之者逆。學而得祿者,分之宜也;菀而必伸者,人之同情也。今使為士者限於登進之途,雖受一命,抑使遷延坷坎,白首而無除授之實,則士且為困窮之淵藪。則誌之未果者,求為農而力不任,且疾趨工賈,以不恤舊德之淪亡。其黠者,弄唇舌,舞文墨,炫淫巧,導訟訐,以搖蕩天下,而為生民之大蠹。然後從而禁之,亂且自此而興矣。是故先王建國,星羅棋布,而觀之於射,進之於飲,一鄉一遂,皆有賓興之典,試於司馬而授之以事,豈其人之果賢於後世哉?所以誘掖而玉之成者,其道得也。
夫論者但以吏多而擾民為憂耳。吏之能擾民者,賦稅也,獄訟也,工役也。雖衰世之政,三者之外無事焉。抑考周官六典,任此以督民者,十不二三;而興學校、典禮樂、治賓旅、蒞祀事、候災祥、庀器服者,事各一司,司各數吏,鹹以上讚邦治、下修邦事,勸相之以馴雅之業,而使向於文明。固不能以其喜怒濫施於卑賤,貪叨獵取於貧民弱族也。則吏雖繁,而治固不棼;又何十羊九牧,橫加鞭撻之足憂哉?任之以其道也,興之以其賢也,馭之以其禮也,黜之陟之以其行也。而賦稅、獄訟、工役之屬,無冗員,無兼任,擇其人而任之以專。則吏治之清,豈猶有慮;而必芟之夷之,若芒刺在體之必不能容邪?乃若無道之世,吝於俸而裁官以擅利,舉天下之大,不能養千百有司。而金蝕於府,帛腐於笥,粟朽於窌,以多藏而厚亡。天所不佑,人所必仇,豈徒不足以君天下哉?君子所弗屑論已。
〖一二〗
軍興,芻糧、糗糒、器仗、舟車、馬牛、扉屨、帟幕、械具,日敝日增,重以椎牛釃酒賞功酬謀之費,不可殫極,未有儲畜未充而能興事以圖功者也。於是而先儲其盈以待事,謀國者所務詳也。雖然,歲積月累,希一旦而用,則徒以受財之累,而事卒不成。太祖立封椿庫,積用度之餘,曰:“將以圖取燕、雲。”誌終不遂,而數傳之後,反授中國於北(敵)[狄],則事卒不成之驗也。積財既廣,既啟真宗驕侈之心以奉鬼神;抑使神宗君臣效之,以箕斂天下,而召怨以致敗亡;則財之累也。
財可以養士,而士非待餘財以養也。謝玄用北府兵以收淮北,劉宋資之以興;郭子儀用朔方兵以挫祿山,肅宗資之以振。豈有素積以貿死士哉?非但拔起之英,徒手號召,百戰而得天下也。蓋兵者,用其一旦之氣也,用其相習而不駭為非常之情也,用其進而利、坐而不足以享之勢也。恃財積而求士以養之,在上者,奮怒之情已奄久而不相為繼;在下者,農安於畝,工安於肆,商安於旅;強智之士,亦既清心趨於儒素之為;在伍者,既久以虛名食薄糈,而苦於役;應募者,又皆市井慵惰之夫,無所歸而寄命以糊口。國家畜積豐盈,人思獵得,片言之合,一技之長,飾智勇以前,而坐邀溫飽,目睨朝廷,如委棄之餘食,唯所舐齕,而誰憂其匱?一日之功未奏,則一日之坐食有名,稍不給而潰敗相尋以起,夫安所得士而養之哉?錙銖斂之,日崩月坼以盡之,以是圖功,貽敗而已矣。
且夫深智沉勇決於有為者,非可望於中材以下之子孫也。吾之積之,將以有為也,而後之人不能知吾之所為,而但守吾之所積,以為祖德。其席豐而奢汰者勿論矣;馴謹之主,以守藏為成憲,塵封苔蔽,數無可稽,猶責填入者無已。奸人乘之,竊歸私室,而不見其虛。變亂猝生,猶將死護其藏,曾不敢損其有餘以救禍。迨其亡,徒贈寇仇,未有能藉一錢之用,以收人心而拯危敗者。財之累,於斯酷矣!豈非教積者之作法於涼哉?
天下之財,自足以應天下之用,緩不見其有餘,迫不見其不足。此有故存焉:財盈,則人之望之也賒;財詘,則人之諒之也定。見有餘者,常畏其盡;見不足者,自別為圖。利在我,則我有所戀,而敵有所貪;利不在我,則求利於敵,而敵無所覬。向令宋祖乘立國之初,兵狃於戰而幸於獲,能捐疑忌,委腹心於虎臣,以致死於契丹,燕、雲可圖也。不此之務,而竊竊然積金帛於帑,散戰士於郊,曰:“吾以待財之充盈,而後求猛士,以收百年已冷之疆土”,不亦迷乎!翁嫗之智,畜金帛以與子,而使訟於鄰,為達者笑。柰何創業垂統思大有為者,而是之學也!
〖一三〗
宋初定開寶通禮,書佚不傳。大抵自唐開元禮而上至於周禮,皆有所損益矣。婦服舅姑斬衰三年,則乾德三年從大理寺尹拙等奏也。本生父母得受封贈,則淳化四年允李昉之請,贈其所生父超太子太師、母謝氏太夫人始;而真宗天禧元年,遂令所後父母亡、得封本生父母,遂為定製也。斯二者,皆變古製,而得失可考焉。
禮有不可變者,有可變者。不可變者,先王亦既斟酌情理,知後之無異於今,而創為萬世法;變之者非大倫之正也。可變者,在先王之世,尊尊親親,各異其道,一王創製,義通於一,必如是而後可行;時已變,則道隨而易,守而不變,則於情理未之協也。
人之大倫五,唯君臣、父子、夫婦極恩義之至而服斬,兄弟則止於期矣,朋友則心喪而止矣,其他皆君臣、父子、夫婦之推也。舅姑雖尊,繇夫婦而推,非倫之正也。婦人不貳斬,既嫁從夫者,陰陽合而地在天中,均之於一體,而其哀創也深。夫死從子,其義雖同,而庶子不為其長子斬,庶子之妻亦如之,則非適長之不斬,不視從夫而重,雖夫歿無異,一姓之中,無二斬也。是則伉夫於父,而妻道盡矣。推而之於舅姑,不容不降也。異姓合,而有賓主之道焉。故婦初執笲以見舅姑,拜而舅姑答之。生答其拜,歿而服期,君子不以尊臨人而廢禮,所以昭人倫之辨也。
今之夫婦,猶古之夫婦也。則自唐以上,至於成周,道立於不易,情止於自靖,而奚容變焉?若尹拙之言曰:“夫居苫塊,婦被羅綺,夫婦齊體,哀樂宜同。”其言陋矣。哀樂者,發乎情,依乎性者也。人各自致,而奚以同於夫哉?婦之於夫,其視子之於父也奚若?父斬子期,亦雲哀樂異致非父子之道乎?子之居喪也,非見母不入於內,則婦之得見於夫者無幾。雖不衰麻,自有質素,祭不行,而無饋籩亞獻盛飾之服,苟為禮法之家,亦何至被羅綺以與衰麻相閑乎?婦有父母之喪,夫不舉樂於其側,緣情居約,哀者哀,而哀已節者固不以樂亂之,亦無俟強與(固)[同]哀,而為不及情之貳斬矣。自宋失之,而相沿迄今,以瀆典禮,此不可變者,變而失其正也。
若夫為人後者,以所後之父母為父母,而不得厚其私親,周禮也;非周之盡一天下萬世於不可變者也。夫周則有厚道矣。天子諸侯則有世守,卿大夫則有世祿,仰承天職、上事宗廟者,相承也。抑有百世之宗,五世之宗,以合族而(勖)[飭]家政。故嗣國嗣位之適子與其宗子而未有子,則必豫擇其昭穆之等親且賢者以建為嗣。大位奸窺,危病邪伺,不豫則爭亂繇此而作。漢之桓、靈,唐之武、宣,聽廢置於婦寺之手,其炯鑒已。立後以承統,而道壹於所尊,不得以親閑之,示所重也。後世自天子而外,貴賤無恒,奮身自致,廟祧不立,宗子不尊。所謂為人後者,以私愛置,以利賴幹,未嚐見貴遊之子出後於寒門,素封之支承嗣於窶室。又況鄫滅於莒、賈篡於韓之瀆倫敗化者,相仍以亂。則“謂他人父”,“謂他人母”,割其天性之恩,以希非望之獲,何有於尊親?而執古以律今,使推恩靳於罔極,不亦悖乎?
若李昉者,吾不知其何以出後於人,而致青雲、依白日,極人世之通顯。或懷呴呴之惠,忘覆載之恩,曾不念位晉三公之身為誰氏之身也,其忍也乎哉!非以世祿而受榮名,非以宗祧故而為養子,前之失也,補過未晚也。且夫古非盡人而有為之後者也,故禮有無後之祭焉。苟非宗子與有世祿,廟祀不因己而存亡,從子可資以繼祖,則子之有無,天也;人不可以其偽(於)[幹]天而強為駢拇枝指者也。僭立後者非法,覬覦以忘親為人後者非人,古所不敢不忍者也,奚容假古禮以薄於所生也哉?今之後,非古之後也。李昉之請,天禧之製,變之正也。
是故因亦一道也,革亦一道也。其通也,時也;萬古不易者,時之貞也。其塞也,時也;古今殊異者,時之順也。考三王,俟百世,精義以中權,存乎道而已矣。
〖一四〗
將欲公天下而不私其子乎?則亦惟己之無私,而他非所謀也。將欲立長君、托賢者、以保其國祚乎?則亦惟己之知所授,而固不能為後之更授何人者謀也。故堯以天下授舜,不謀舜之授禹也;舜以天下授禹,不謀禹之授啟也。授禹,而與賢之德不衰;授啟,而與子之法永定。舜、禹自因其時、行其誌,而上協帝心,下順民誌,堯、舜豈能豫必之哉?
吳壽夢為四世之謀,而僚死於光;宋穆公為三世之謀,而與夷死於馮。雜公私以行其意欲,及亂之生,慝作於骨肉而不可止。宋太祖懲柴氏之托神器於衝人而傳之太宗,可也。乃欲使再傳廷美,三傳德昭,卒使相戕,而大倫滅裂,豈不愚乎!我以授之太宗,我所知也。太宗之授廷美,廷美之授德昭,非我所能知也。臣民之不輸心於太宗之子,而奉廷美、德昭,非我所能知也。堯、舜不能必之於舜、禹,而己欲恃趙普之一人,以必之於再傳之後乎?
變不可知者,天之數也;各有所懷而不可以強者,人之情也。以人而取必於天,以一人而取必於無定之臣民,則天人無權,而惟己之意欲;聖人之不為此也,所以奉天而順人也。且使太宗而能舍其子以傳之弟與從子也,不待吾之鄭重也。如其不能,則骨已朽,言已寒,與聞顧命之趙普且笑我為誤,而況拜爵銜恩於太宗之廷者乎?以己意期人,雖公而私;觀之不達,雖智而愚;乃以不保其子弟,不亦悲乎!
〖一五〗
三代以下稱治者三:文、景之治,再傳而止;貞觀之治,及子而亂;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凶危,登民於衽席,迨熙寧而後,法以斁,民以不康。繇此言之,宋其裕矣。夫非其子孫之克紹、多士之讚襄也。即其子孫之令,抑家法為之檠括;即其多士之忠,抑其政教為之薰陶也。嗚呼!自漢光武以外,爰求令德,非宋太祖其誰為迥出者乎?
民之恃上以休養者,慈也、儉也、簡也;三者於道貴矣,而刻意以為之者,其美不終。非其道力之不堅,而不足以終也;其操心之始無根,而聊資以用,懷來之不淑,不能久掩也。文、景之修此三者無餘力矣。乃其慈也,畜刑殺於心而姑忍之;其儉也,誌存厚實而勤用之;其簡也,以相天下之動而徐製其後也。老氏之術,所持天下之柄者在此,而天人不受其欺。故王道至漢而闕,學術之不貞者為之也。唐太宗之慈與儉,非有異心也,而無固誌。故不為已甚之行以售其中懷之秘,與道近矣;然而事因跡襲,言異衷藏,蒙恩者幸承其惠,偏枯者仍罹其傷。若於簡,則非其所前聞矣。繁為口說,而辨給奪人;多其設施,而吏民滋擾。夫惟挾恢張喜事之情,則慈窮而忿起,儉困而驕生,惡能凝靜以與人休息乎?是三君者,有老氏處錞之術以亙於中,既機深而事必詭;有霸者假仁之美以著於外,抑德薄而道必窮。及身不僨,猶其才足以(待)[持]之,不能複望之後嗣,固其宜矣。
宋祖則二者之患亡矣,起行閑,陟大位,儒術尚淺,異學不亂其心。怵於天命之不恒,感於民勞之已極,其所為厚柴氏、禮降王、行賑貸、禁淫刑、增俸祿、尚儒素者,一監於[夷狄盜賊]毒民侮士之習,行其心之所不安,漸損漸除,而蘇其喘息。抑未嚐汲汲然求利以興、求病以去,貿愚氓之愉快於一朝,以不恤其久遠。無機也,無襲也,視力之可行者,從容利導,而不屍自堯自舜之名,以矜其美,而刻責於人。故察其言,無唐太宗之喋喋於仁義也;考其事,無文、景之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也;而天下絲紛之情,優遊而就緒;瓦解之勢,漸次以即安。無他,其有善也,皆因心者也。惟心之緒,引之而愈長;惟心之忱,出之而不妄;是以垂及百年,而餘芳未歇。無他,心之所居者本無紛歧,而行之自簡也。簡以行慈,則慈不為沽恩之惠;簡以行儉,則儉不為貪吝之(謀)[媒]。無所師,故小疵不損其大醇;無所仿,故達情而不求詳於文具。子曰:“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或以文、景當之者,非也;老氏之支流,非君子之所願見也。太祖其庶幾矣!
雖然,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於所厚,則慈亦非慈;侈者必奪於人,則儉亦非儉。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吳、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葉之榮皆浮榮矣。宋祖受太後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趙普密譖之言,且不忍著聞,而亟滅其跡。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孫之禍福,斫其惻怛之心;而不為之製,廓然委之於天人,以順母而愛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漢、唐之主所安忍懷慚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無憂。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葉向榮矣。不忍於人之死,則慈;不忍於物之殄,則儉;不忍於吏民之勞,則簡。斯其慈儉以簡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雖粗而不精,略而不詳,要與操術而詭於道、務名而遠於誠者,所繇來遠矣。仁民者,親之推也;愛物者,民之推也。君子善推以廣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於心。一人之澤,施及百年,弗待後嗣之相踵以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後,太祖其迥出矣。
卷二 太宗
〖一〗
錢氏之歸宋,與竇融之歸漢,仿佛略同。宋之待之也,視光武之待融,固相若也,而宋加厚矣。融之初起,與光武比肩事主,從更始以謀複漢室,非有乘時徼幸之心也。更始既敗,獨保西陲,而見推為盟主,亦聊以固圉而待漢之再興。其既得通光武也,絕隗囂而助攻囂之師,囂亡,隴土歸漢,融無私焉。則奉版圖以入朝,因而禮之,寵以上公,錫以茅土,適足以相酬,而未有溢也。而錢氏異矣。乘唐亂以起於草澤,心固董昌之心也;要唐命以擅有東土,情亦楊行密之情也。徒以西有強吳與爭而恐不敵,故假拜表以彈壓眾心,何嚐有共主在其意中哉!唐亡而朱溫篡,則又北麵事賊,假溫之力以掣吳之右臂:自王自霸,鯨食山海,而富無與匹。及宋之興,雖曰奉朔,亦聊以事朱、李、石、劉者事宋,觀望其興衰而無固誌。宋之攻江南也,名為助宋,而投閑抵巇,坐收常州為己有。僭偽向盡,乃始執玉以入庭;戀國主之尊,猶不自釋也。太宗踵立,中原大定,始卷土以來歸。宋之得之,豈錢氏之能授宋也哉?若然,則宋之加厚於錢氏也,不已過乎!
夫置人之情偽,以審己之得失,則予奪正;潔己之愉怫,以諒人之從違,則恩怨平。斯二者,君子之道也,而宋其庶矣。錢氏雖僻處一隅,非宋敵也;而以視江南、粵、蜀,亦足以頡頏,而未見其詘。主無荒淫之愆,下無離叛之慝,畫疆自守,奡岸有餘;使不量力而閉關以謝宋,則必勤師遠出,爭戰經時而後下之。使然,則白骨橫野,流離載道,吳、越之死者積,而中國亦已疲矣。且夫錢俶者,非崛起卒伍,自我得而自我失者也。仰事其先,則宗廟之血食久矣;俯臨其下,受祿而立庭眾矣。一旦削南麵之尊,就班聯之次,委故宮於茂草,撤祖廟之榱桷,夫豈不有痛心於此者?則遲回依戀,不忍遽束手而降附,人各有情,誰能即決於俄頃。不得已而始率宗族子孫以思媚於一王,因以保先王?留之赤子,俾安於隴畝,而無暴骨之傷;則不忍苛責以顯比之不夙也,道宜然也。而宋能折節以勤恩禮,力修長者之行,固非驕倨自大者所能知,久矣。有可責而弗責也,可弗厚而必厚矣。故曰君子之道,而宋其庶矣。休養兩浙之全力,以為高宗立國之基,夫誠有以貽之也。
〖二〗
不仁之人,不可以托國。悟而弗終托之,則禍以訖;不悟而深信,雖悟而終托之,亂必自此而興。明察有餘,而弗悟者不鮮,固有甚難知者在也。有人於此,與之謀而當,與之決而斷,與之言而能不泄,察之於危疑之際而能不移;若此者,予之以仁而不得,斥之以不仁而亦不得,故難知也。雖然,自有(不)[弗]難知者在矣。處人父子、兄弟、夫婦之間,而投巇承旨以勸之相忮相戕者,則雖甚利於我而情不可測。蓋未有仁未絕於心,而忍教人以忮害其天倫者也。持此以為券,而仁不仁之判,若水與火之不相容,故弗難知也。
張子房、李長源之智也,求之於忠謹而幾失之。而於漢高帝、唐肅宗、德宗父子猜嫌之下,若痛楚之在肺肝,曲為引譬,深為護持,以全其天性之恩。則求之於忠謹而不得者,求之於仁而仁亦至矣。乃漢、唐之主弗托以國也,使懷憂疑以去。若夫舉宗祊民社委之以身後長久之圖,則往往任之不仁者而不疑;於是而楊素、徐世績、趙普之奸售焉。此三人者,謀焉而當,決焉而斷,與之言而不泄,處危疑而不移者也。而其殘忍以陷我於戕賊,則獨任之而不恤。嗚呼!天下豈有勸人殺其妻子兄弟而可托以社稷者乎?
楊玄感之反,非玄感之狂也,素之誌也。素不死,楊廣在其目中,而隋之鹿素得之矣。徐敬業之起兵,非義師也,世績之殺王後立武氏,欲以武氏亂唐而奪其蹊田之牛也。敬業之力不足以勝武氏耳。世績不死,縱武氏而後操之,中宗之愚,且為司馬德宗,而唐移於徐氏矣。夫趙普,亦猶是也。所與太祖誓而藏之金匱者,曰立長君、防僭奪也。廷美、德昭死矣,太宗一旦不保而普存,藐爾之孤,生死於普之股掌。然則所雲防僭奪者,特以太祖死,德昭雖弱,而太宗以英姿居叔父之尊,己慝必不可伸;姑授太宗以俟其身後之衝人,而操縱唯己。故曰:普之情,一素於楊廣、世績於武氏之情。非苛摘之也。
試取普之終始而衡之,其於子房、長源也奚若?而於素、世績,其異者又幾何也?導人以戕殺其天倫者為何等事,而敢於人主之前,無憚於心,無疑於口;非至不仁者,誰敢為之而誰忍為之乎?太宗覺之矣。酬賞雖隆,而終寄腹心於崛起之李昉、呂端,罷普以使死於牖下,故宗社以安。太祖未悟也,發吳、越之甕金,受雷德驤之麵愬,亦既備察其奸;猶且曰:此忠我者,仁足以托。惡知其睨德昭而推刃之心早伏於譖毀太宗不聽之日邪?雖然,無難知也。凡普之進謀於太祖者,皆以鉗網太祖之故舊元勳而斂權於己也。不仁之不可掩,已久矣。
〖三〗觀於趙普、盧多遜進退之際,可以知普之終始矣。
普在河陽上表自訴曰:“外人謂臣輕議皇弟,臣實預聞皇太後顧命,豈有閑然?”太祖得表,手封而藏之宮中。夫所謂輕議者,議於太祖之前也。議與不議,太祖自知,普何庸表訴?苟無影跡,太祖抑可宣諸中外,奚必密緘以俟他日?然則欲蓋彌章之心見矣。傳弟者,非太祖之本誌,受太後之命而不敢違耳。迨及暮年,太宗威望隆而羽翼成,太祖且患其逼,而知德昭之不保。普探誌以獻謀,其事甚秘,盧多遜窺見以擿發之。太祖不忍於弟,以遵母誌,弗獲已而出普於河陽,交相覆蔽,以消他日之釁隙。則普當太祖時以毀秦王者毀太宗,其術一也。
太宗受其麵欺,信藏表之言以為戴己。曾不念立廷美者,亦太後之顧命也,普豈獨不預聞?而導太宗以置之死,又何心邪?普之言曰:“太祖已經一誤。”普之情見矣。普於太祖非淺也,知其誤而何弗勸之改圖?則當日陳不誤之謀於太祖而不見聽,小人雖譎,不期而自發其隱,惡能掩哉?太宗亦漸知之矣,崇以虛榮,而不委之以機要;故宋琪以兩全為普幸,普亦殆矣!特其脅顧命以臨太宗,而又曲成其賊害,則心知多遜前此之譖,非普所本無,而弗能施以鈇锧也。
杜後之命非正也;盧多遜守太後之命,始之欲全太宗於太祖之世,繼之欲全秦王於太宗之世,則非不正也。太後之命雖不正,而疑妒一生,戈矛必起;天倫為重,大位為輕,愛子之私,不敵奉母之誌;多遜之視普,其立心遠矣。
夫普則誠所謂鄙夫者耳。子曰:“苟患失之,無所不至。”患失而無不可為者,(誠)[識]之所及,誌之所執,習之所安,性之所成,以是為利用安身之至要,而天下之道無出於此。切切然患之,若疾疢之加於身而不能自已。是故苟其所結之友,即以患失為待友之信,則友匿之。苟其所奉之君,即以患失為事君之忠,而君寵之。為友患失,而阿附朋黨,傾危善類,以為友固其榮利。為君患失,而密謀行險,戕害天倫,以為君遂其邪心。夫推其所患以與君友同患,君與友固且懷之以沒世;惡知迷以導迷,既陷於大惡而不能自拔;且患之之情既切,則進而患得者無涯;楊素、徐世績之陰謀,不訖於子孫之援戈以起而不已,皆鄙夫之所必至者乎!
唐亡以後,鄙夫以成奸之習氣,熏灼天下而不可浣。普以幕客之雄,沉溺尤至,而機械愈深,雖見疑於英察之主,而終受王封,與馮道等。向非太(祖)[宗]亟進儒臣以蕩滌其痼疾,宋且與五季同其速亡。周世宗之英斷,豈出太宗下哉?然一傳而遽斬者,鄙夫充位為之也。故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不可與友以事君,則君不可使之事己,所固然矣。
〖四〗
不教之兵,可使戰乎?曰:“不可。”日教其兵,可使戰乎?曰:“固不可也。”世所謂教戰者:張其旗幟,奏其鉦鼓,喧其呼噪,進之、止之,回之、旋之,擊之、刺之,避之、就之;而無一生一死、相薄相逼之情形,警其耳目,震其心神。則教之者,戲之也。日教之者,日戲之也。教之精者,精於戲者也。勍敵在前,目熒魄蕩,而盡忘之矣。即不忘之,而抑無所用之。是故日教其兵者,不可使戰也。
雖然,抑豈可使不教之兵以戰哉?夫教戰之道無他,以戰教之而已矣。古之教戰也,教之於四時之田。禽,如其敵也;獲禽,如其殺敵也;驅逆,如其挑戰也;獲而獻禽,如其計功以受賞也。趨利而唯恐失,洞中貫腦而唯恐斃之不速,眾爭追逐而唯恐其後於人,操必殺之心而如不兩立。以此而教,行乎戰之事矣。然而古之用兵者,鄰國友邦之爭,怒盡而止,非夷狄盜賊之致死於我而不可與之俱生,以禽視敵,而足以戰矣。夫人與人同類,則不容視其死如戮禽而不動其心。敵與我爭命,則不如人可殺禽,而禽不能製人之死命。以此為教,施之後世,猶之乎其有戲之心;但習其馳射進止之節,而不能鼓臨事之勇,於戰固未有當也。況舍此而言教戰,黷武也;黷之以戲而已矣。
夫營壘有製,部隊有法,開合有勢,伏見有機,為將者務知之,而氣不屬焉,則嫻習以熟,而生死成敗之介乎前,且心目交熒而盡失其素。況乎三軍之士,鼓之左而左,鼓之右而右,唯將是聽,而惡用知兵法之宜然哉!所恃以可生可死而不可敗者,氣而已矣。氣者,非可教而使振者也。是故教戰者,唯數試之戰,而後氣以不駭而昌。日習之,日教之,狎而玩之,則其敗愈速。是故不得百戰之士而用之,則莫若用其新。昔者漢之擊匈奴也,其去高帝之時未及百年,凡與高帝百戰以定天下者雖已略盡,而子孫以功世徹侯,皆以兵為世業,習非不夙,而酎金之令,削奪無餘。武帝所遣度絕幕、斬名王、橫馳塞北者,衛青、霍去病、李廣、程不識、蘇建、公孫敖之流,皆拔起寒微,目未睹孫、吳之書,耳未聞金鼓之節,乃以用其方新之氣,而威行乎朔漠。其材官健兒以及數十萬之眾,天子未聞親臨大閱,將吏未暇日教止齊,令頒於臨戎之日,馳突於危險之地,即此以教之而已足於用。故教戰者,舍以戰教,而教不如其無教,教者,戲而已矣。
雖然,抑有說焉。有數戰而不可使戰者,屢試之弱敵,幸而克捷,遂欲用之於勍敵也;則宋之用曹彬、潘美以爭幽州是已。此數將者,皆為宋削平割據以統一天下者也,然而其效可睹矣。劉鋹之虐也,孟曰?永之荒也,李煜之靡也,狃於乍安,而盡弛其備,兵一臨之,而如春冰之頓釋;河東差可自固,而太祖頓於堅城之下,太宗複親禦六軍,躬冒矢石,而僅克之;則諸將之能,概可知已。幸人之弱,成其平國之功,整行長驅,臥鼓偃旗,而敵已潰;未嚐有飛矢流於目睫,白刃接於肘腋,凶危不測之憂也。方且以仁厚清廉、雍容退讓、釋天子之猜疑,消相臣之傾妒,迨雍熙之世而益老矣。畏以勳名見忌,而思保富貴於暮年之情益篤矣。乃使貿首於積強之契丹,岐溝之死傷過半;豈旌麾不耀雲日,部伍不綴星辰,以致敵之薄人於無法哉?怙其勝小敵者以敵大敵,突騎一衝,為生平所未見,而所習者不與之相應,不熸何待焉。張齊賢曰:“擇卒不如擇將。”諸將之不足以一戰也,夫人而知之矣。
夫宋豈無果毅跅??也之材,大可分閫而小堪奮擊者乎?疑忌深而士不敢以才自見,恂恂秩秩,苟免彈射之風氣已成,舍此一二宿將而固無人矣。岐溝一蹶,終宋不振,吾未知其教之與否,藉其教之,亦士戲於伍,將戲於幕,主戲於國,相率以嬉而已。嗚呼!斯其所以為弱宋也歟!
〖五〗
數變之言,誌士恥言之,英主惡聞之。其尚口而無所擇也,已賤者也;(且)[其]詭隨而無定操也,不令者也;其反激以相顛倒也,懷奸者也。張齊賢不失為伉直之臣,太宗非聽熒之主,宜其免焉。乃當瓦橋戰後,議者欲速取幽、燕,齊賢力陳其不可。越六年,齊賢與王顯同任樞密,而曹彬、潘美等大舉北伐,取岐溝之牧。帝謂齊賢曰:“卿等視朕今後作如此事否?”而齊賢愧咎不遑,則岐溝之役,齊賢實讚成之,何前後之相盭戾邪?齊賢不以反覆為恥,太宗不以反覆加誅,夫豈其憒憒之至斯哉?乃取齊賢前日之言而覆理之,則齊賢之誌,未嚐須臾忘幽、燕者也。
其雲“擇卒不如擇將,任力不如任人”。擇將而任之,豈徒以守內地而為偷安之計邪?而太宗卒不能庸。其於將也無所擇;醇謹自持之曹彬已耳,朒縮不前之潘美已耳,因仍而委之,無所擇也。其於人也不欲任;曹彬之謙謹而不居功,以避權也;潘美之陷楊業而不肯救,以避功也。將避權而與士卒不親;將避功而敗可無咎,勝乃自危;貿士卒之死以自全,而無有不敗者矣。雖有都部署之名,而知上之任之也無固誌,弗獲已而姑試焉,齊賢亦知其不可而姑聽焉。於是而齊賢久蘊之情,不容不降誌以相從矣。
夫齊賢既知其不可,而不以去就爭之,何也?嗚呼!舍此,而宋之事無可為矣。契丹之得十六州也,得其地,得其人矣。得其地,則繕城郭,列堡戍,修岩險,知宋有欲爭之情,益儆而日趨於鞏固。得其人,則愈久而其心愈不回也。當石晉割地之初,朔北之士民,必有恥左衽以悲思者。至岐溝敗績之歲,凡五十年,故老之存者,百不得一。仕者食其祿,耕者習其事,浮靡之夫,且狎其嗜好而與之俱流。過此無收複之望,則其人且視中夏為絕域,衣冠為桎梏,禮樂為贅疣,而力為夷爭其勝。且唯恐一朝內附,不能與關南之吏民爭榮辱,則智者為謀,勇者為戰,而終無可複之期矣。故有誌之士,急爭其時,猶恐其已暮,何忍更言姑俟哉!
且夫誌於有為者,敗固其所不諱也。漢高之夷項羽,武帝之攘匈奴,光武之破赤眉,郭子儀之平安、史,皆屢敗之餘,氣不為苶,而懲其所失,卒收戡定之功。彬、美既釁而後,齊賢有代州之捷,尹繼倫有徐河之勝;將非無可擇,人非無可任,耶律隆緒屢勝之驕兵非無可挫。用兵者,勝亦不可恃也,敗亦不可沮也。讚成北伐,何足以為齊賢病哉!而奚庸諫止焉?
唯是太宗悔非所悔,宋琪、王禹偁相獎以成乎怯懦,齊賢於是亦無如此虛枵之君與大臣何;徒有孤出以當一麵,少寄其磊砢之壯誌而已。故知齊賢之始終以收複為心,而非遊移數變無有定情者也。太宗亦深知其有憂國之忱,特不自勝其疑忌消沮之私,豈聽熒乎?繇其言,察其情,君子是以重為齊賢悲也。
〖六〗
太宗修冊府元龜、太平禦覽諸書至數千卷,命江南、西蜀諸降臣分纂述之任。論者曰:太宗疑其懷故國、蓄異誌,而姑以是縻之,錄其長,柔其誌,銷其歲月,以終老於柔翰而無他。嗚呼!忮人之善而為之辭以擿之,以細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
楊業,太原之降將也,父子握兵,死士為用,威震於契丹;謗書迭至,且任以邊圉而亡猜。張洎、徐鉉、句中正之流,浮華一夫,自詡不為之用,縱之壑而不足以遊,夫人而知之矣。李煜降而不能有他,曹彬諒之,而任其歸邸。已灰之燼,不可複炊,二三弄穎之士,固不屑為之重防也。張洎之視諸人,智計較為敏給,亦任之政柄,與參坐論,其餘可知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寵之文士也。
乃其所以必授纂修之事於諸降臣者有故。自唐亂以來,朱溫凶戾,殄殺清流,杜荀鶴一受其接納,而震栗幾死。陷其域中者,人以文藻風流為大戒,豈複有撩猛虎而矜雅步者乎?李存勖、石敬瑭皆沙陀之孽,劉知遠、郭威一執帚之傭也。獷悍相沿,弓刀互競,王章以毛錐司榷算,且不免噪啄於群梟。六籍百家,不待焚坑,而中原無?遺矣。抑且契丹內蹂,千裏為墟,救死不遑,誰暇閔遺文之廢墜?周世宗稍欲拂拭而張之,而故老已凋,新知不啟。王樸、竇儀起自燕、趙,簡質有餘,而講習不夙,隔幕望日,固北方學士之恒也。唯彼江東、西蜀者,保國數十年,畫疆自守,兵革不興,水涘山椒,縢緘無損;故人士得以其從容之歲月,咀文苑之英華。則欲求博雅之儒,以采群言之勝,舍此二方之士,無有能任之者。太宗可謂善取材矣。
光武之興道藝也,雅樂儀文,得之公孫述也。拓拔氏之飾文教也,傳經定製,得之河西也。四戰之地,不足以留文治,則偏方晏處者存焉。蒙古決裂天維,而兩浙、三吳,文章盛於晚季;劉、宋、章、陶藉之以開一代之治,非姚樞、許衡之得有傳人也。繇此言之,士生禮崩樂圮之世,而處僻遠之鄉,珍重遺文以須求舊之代,不於其身,必於其徒,非有爽也。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下者,殆所謂自棄者與!道勝者,道行而誌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奚必任三事、位徹侯,而後足以榮與?漢興,功臣名多湮沒,而申培、伏勝遺澤施於萬年。然則以纂述為束縛英才之徽纆者,細人之陋也。以沮喪君子而有餘疚已。
〖七〗
人之可信者,不貪不可居之名;言之可信者,不傳不可為之事。微生之直,仲子之廉,君子察其不諶。室遠之詩,漂杵之書,君子辨其不實。人惡其飾言飾行以亂德也,言惡其溢美溢惡以亂道也。君子之以敦實行、傳信史、正人心、厚風俗者,誠而已矣。
江州陳兢九世同居,而太宗歲賜以粟,蓋聞唐張公藝之風,而上下相蒙以矜治化也。九世同居,天下亦多有之矣。其宅地廣,其田牧便,其習業同,未可遽為孝慈友愛,人皆順以和也。公藝之告高宗也,曰“忍”。夫忍,必有不可忍者矣。則父子之誶語,婦姑之勃溪,兄弟之交愈,以至於斁倫傷化者皆有之。公藝悉忍而弗較,以消其獄訟仇殺之大惡而已。使其皆孝慈友愛以無尤也,則何忍之有邪?故公藝之言,猶不敢增飾虛美以惑人,為可信也。傳陳兢之家者曰:“長幼七百口,人無閑言”,已溢美而非其實矣。又曰:“有犬百餘,共一牢食,一犬不至,群犬不食。”其誕至此,而兢敢居之為美,人且傳之為異,史且載之為真,率天下以偽,君子之所惡夫亂德之言者,非此言哉?
人而至於百,則合食之頃,一有不至,非按而數之,且不及察矣。犬而至百,坌湧而前,一犬不至,即智如神禹,未有能一覽而知者,奚況犬乎?計其家七百口之無閑言,為誇誕之說,亦如此而已矣。
堯、舜之有朱、均,文王之有鮮、度,天不能私其美於聖人之家。子之賢不肖,天也。天之化,未有能齊者也;何獨於陳氏之家,使皆醇謹以若於長者之訓耶?而曰:“自陳崇以至於兢,教之有方,飭之有道,家訓立而人皆勸。”則堯之於子,既自以則天之德立範於上;而又使事舜於畎畝,以薰陶其氣質;陳氏之德十百於堯,其教也十百於舜,庶乎可矣。不然,慧者、愚者、強者、柔者、靜者,躁者、鹹使整齊專壹,而無朱、均、鮮、度之梗化於中,陳氏何德以堪此?取堯、舜猶病之美,誇鄉原非刺之無,兢之偽,史之誣,豈待辨而明哉?
且以陳氏之族如彼其善矣,又何賜粟以後,九世之餘,寂寂無足紀數;而七百口敦仁崇讓之子弟,曾無一人能樹立於宋世哉?當唐末以後之喪亂,江州為吳、楚交爭之衝。陳氏所居,僻遠於兵火,因相保以全其家,分數差明,而無訟獄仇殺之釁。陳氏遂栩栩然以自矜,有司乃栩栩然以誇異,太宗且栩栩然以飾為時雍之化,相率為偽,而犬亦被以榮名。史氏傳其不足信者,而世信之;妄人售,而為父兄者恤虛名以瀆倫紀;君子所以為世道憂也。
夫君子之齊家,以化及天下也。不為不可成,不居不可久,責備賢者而善養不才,立異以使之同,昭辨以使之壹,賢者易以篤其恩,不肖無以增其慝。是以命士而上,父子異宮,不欲其相黷也;五世而降,功緦以絕,不欲其強飾也;立庭之訓,止於詩禮;夜飲之戒,嚴於朝廷;三十授田,而田廬分處;八口以外,而饑寒自贍;無相雜也,則無相競也。使九世可以同居,族以睦而分以明,則先王胡不立此以為製,而文昭武穆,必使有國有家各賜族以使自為紀哉?化不可驟,情不可強,天不可必,人不可不豫為之防。故偽行偽言不宣,上以誠教,下以誠應。同人之道,類族辨物,而於宗則吝;家人之義,嘻嘻失節,而威如以孚。垂世立教,仁之至、義之盡矣。俶詭之行,矜誇之說,熒惑(之)[天]下,飾大美以鬻名利,天性受誣而人紀以亡,讀史者又何豔焉!
〖八〗
三代而下,遂其至性,貞其大節,過而不失其中,幽光內韞,垂五(十)[百]餘年,人無得而稱者,其楚王元佐乎!
元佐,太宗之元子也。太宗遂其傳子之誌,則天下者,元佐之天下也。杜後之命曰:太祖傳二弟,而旋授德昭。即令太宗恤遺命,全秦王而授之位,秦王立,其猶從母命也,德昭雖死,而惟吉存;使其不然,則秦王且私授其子,此吳光與僚先後得國之勢也。元佐其猶夷昧、餘祭之子,位不得而及焉,必矣。太宗挾傳子之私,忌秦王而致之死,豈憂己位之不固哉?為元佐計,欲坐收而奄有之爾。故曰:如太宗之誌,天下者元佐之天下也。於是而元佐憬然發其天性之惻悱,以質鬼神,以對天下,必欲曲全叔父,以免君父於不仁。憤太宗之不聽也,激烈佯狂,縱火焚宮,示不可以君天下。進則有九五之尊,退則膺庶人之罰,萬一父怒不測而死及之,亦且甘之如飴。嗚呼!是豈三代以下教衰俗圮之得再見者哉?廢為庶人,而元佐之心得矣。得其心者,得其仁也。是伯夷、泰伯之所以弁髦人爵,寢處天彝,而保此心以複於禮者也。
東海王強之安於廢,父不欲畀以天下也。宋王成器之屈於玄宗,弟有社稷之元功,己不得而居其上也。父誌存焉,人心歸焉,不敢與爭,而僅以自保其王爵,議者猶且獎之。元佐以逸獲之天下,脫屣而求愜其孤心,豈彼所能企及哉?乃廷無公論之臣,史無闡幽之筆,且以建儲稱寇準之忠,擁戴詫呂端之節,實錄所紀,又為燕不得與及李後、王繼恩謀立之說,曲毀其至德。故司馬氏曰:“伯夷雖賢,得孔子而名益著。”世無君子,信流俗傾妒之口,掩潛德而曲誣之,後世之史,不如其無史也,多矣。
太宗怒,欲安置之於均州,百官諫而止者,知其誌之正而理之伸也。真宗立,複楚王之封,加天策將軍之號,待以殊禮者,知其棄萬乘以全至性,而李後之謀,必其所不就也。太宗愧之,真宗安之,而不能動廷臣國史之心;流俗之迷而不覺,有如是夫或曰:泰伯不欲有天下,逃之句吳,而元佐終受王封,何也?曰:周未有天下,而句吳為殷之蠻服;古有公子去國而為羈之禮,則有餘地以聽泰伯之徜徉。宋則一統六寓,而元佐奚適焉?若其終受王封也,藉令秦王立,惟吉繼,而太宗既君天下,致(年)[平]康,則其元子固當為王;王者,元佐之應得也。不為天子而德已至,奚婞婞然致怒天倫,效陳仲子之為哉!
乃於是而見宋之無人也。德昭之死,廷美之竄,大亂之道,太宗之巨慝也。立其廷者,以剛直稱,則竇偁、姚坦;以昌言稱,則田錫、張齊賢;以方正稱,則李昉、呂端;皆所謂賢臣也。而俯首結舌,聽其安忍戕性以行私,無敢一念開國之先皇者。僅一盧多遜衛太宗於前,護秦王於後,無忘金匱之言;而趙普之邪說一張,附致深文以竄死。昏霾掩日月之光,僅露孤光於元佐,有心者自知擇焉。奚必孔子,而後可致伯夷於青雲,存乎人心之不死者而已矣。
〖九〗
太宗謂秦王曰:“人君當淡然無欲,勿使嗜好形見於外。”殆乎知道者之言也夫!且夫人之有所嗜好而不能自已者,吾不知其何以然也。耳目口體於天下之物,相得而各有合,欲之所自興,亦天也。匪徒小人之所依,抑君子之所不能去也。然而相得者,期於得而止;其合也,既合而固可無求。匪徒崇高富貴者之易於屬猒,抑貧窶之子可致而致焉者也。
故夫人之所嗜,亦大略可睹矣。居海國者,不嗜麕麋;處山國者,不嗜鰒蛤。未聞其名,則固不慕也;未盡其致,則固不耽也。然則世之有所嗜好而沉迷不反者,皆著見於外而物得乘之以相惑耳。繇是而銷日糜月,濫喜狂怒,廢事喪德,戕天物,耗財用,導慆淫,邇宵小,抵於敗國亡家而不悟。豈果其嗜好之不可遏哉?群然取一物而貴之,則貴矣;群然取一物而安之,則安矣。有所貴而忘其賤,有所安而忘其本不足以安:時過事已,而不知當日之酷好者何心。若是者,吾又惡知其何以然哉?
衛懿公之於鶴也,唐玄宗之於羯鼓也,宋徽宗之於花石也,達者視之,皆無殊於瓦缶之與塊土凡蟲也,而與之相守以不離。求其故而不得,設身而代為之思,蓋觸目喜新,偶動於中而著見於外,窺之者曲以相成,習聞數見,浮言胥動,隨以流而不可止耳。口之欲止於味,而山珍海錯者,非以味也,以其名也。體之欲止於適,而衣珠玉者,非以適也,以其名也。一夫偶以奇而炫之,無識者相因而和之,精而益求其精,備而益求其備;乃至胡椒之八百斛,楊梅仁之十石,不知何所當於嗜欲,而必汲汲以求者如此。嗚呼!以口還口,而味亦靳矣;以目還目,而色亦靳矣;以耳還耳,而聲亦靳矣;以體還體,而衣被器用遊觀之所需者亦靳矣。過此,則皆流俗浮遊之言轉相傳述,溢於其分。而勞形、怵神、殃民、殄物,役役以奔走,至死而不釋。嗚呼!是其愚也,吾且惡知其何以然哉?
故君子之無欲,不爽於理者,無他,耳目口體止於其分,不示人以殊異之情,則人言之遝至,稗官之妄述,導諛者之將順,鬻技者之蠱惑,舉不以易吾耳目口體之素。然則淡然無欲者,非無欲也;欲止於其所欲,而不以流俗之欲為欲也。
夫流俗之欲而蕩其心,夫人之所不能免也。奚以治之?其惟有以鎮之乎!太宗曰“朕無他好,惟喜讀書”,所以鎮之也。鎮之者,息其紛紜,抑其競躁,專凝其視聽而不遷;古今成敗得失之故,迭至而相警,以域其聰明;其神閑,其氣肅,其幾不可已,其得不能忘。如是,而流俗之相熒者,不待拒而自不相親。以是而形見於外,天下之飾美以進者,相獎以道藝。其人非必賢,其所習者抑不詭於正矣;其學非必醇,其所尚者固不損於物矣。因而精之,因而備之,而道存焉。故太宗之擇術善矣。宋儒先以格物窮理為身、心、意、知之所自正,亦此道焉耳。
雖然,但言讀書,而猶有所患。所患者,以流俗之情臨簡編,而簡編之為流俗用者不鮮也。故蕭繹、楊廣、陳叔寶、李煜以此而益長其慆淫。豈徒人主然哉?凡為學者皆不可不戒也。夫苟以流俗之心而讀書,則讀書亦嗜好而已。其銷日糜月廢事喪德也,無以愈。如是者其淫有三,不知戒而蹈之者眾,故不可不戒也。物求其名,形求其似,誇新競麗,耽僻摘險,以侈其博,如是者謂之色淫。師鯫儒之章程,殉小生之矩步,析音韻以求工,設機局以相應,曳聲引氣,意短言長,如是者謂之聲淫。讀可喜之言而如中酒,讀可怒之事而如操戈,嬉笑以諧心,怒罵以快意,逞其氣以擊節於豪宕之篇,弛其誌以適情於閑逸之語,心與俱流,情將日蕩,如是者謂之誌淫。此三淫者,非所讀之書能病之也。風、雅兼貞淫之什,春秋有逆亂之書;遠流俗,審是非,寧靜以鎮耳目之浮明,則道貞於一。軒輶之語,裏巷之謠,無不可益也。非是而涉獵六籍,且有導人以迷者;況史冊有繁言,百家有瑣說乎?班固之核也,蔡邕之典也,段成式、陸佃之博也,蘇軾、曾鞏之辨也,以是而獵榮名,弋物望,又奚異於爛羊之關內侯、圍棋之宣城守、宣淫之控鶴監乎?無他,以讀書為嗜好,則適以導人於欲也?惟無欲而後可以讀書。故曰:太宗之言,殆知道者之言也。
〖十〗
論治者僉言久任,為州縣長吏言之耳。夫豈徒牧民者之使習而安哉!州縣之吏去天子遠,賢不肖易以相欺;久任得人,則民安其治;久任失人,則民之欲去之也,不能以旦夕待,而壅於上聞。故久牧民之任,得失之數,猶相半也。至於大臣,而久任決矣。
國家之政,見為利而亟興之,則奸因以售;見為害而亟除之,則眾競於囂。故大臣之道,徐以相事會之宜,靜以需眾誌之定,恒若有所俟而不遽,乃以熟嚐其條理,而建不可拔之基。誌有所憤,不敢怒張也;學有所得,不敢姑試也。受政之初,人望未歸;得君之始,上情未獲;則抑養以衝和,(待)[持]以審固,泊乎若無所營,淵乎若不可測,而後斟酌飽滿,以為社稷生民謝無疆之恤。期月三年之神化,固未可為大賢以下幾幸也。乃秉政未久,而已離乎位矣。欲行者未之能行,欲已者未之能已,授之他人,而局又為之一變。勿論其君子小人之迭進,而荑稗竊嘉穀之膏雨也。均為小人,而遞相傾者,機械後起而益深;均為君子,而所學異者,議論相雜而不調。以兩不相謀之善敗,共圖一事之始終,條緒判於咫尋,而得失差以千裏。求如曹參之繼蕭何,守畫一之法以善初終者,百不得一也。且惟蕭何之相漢,與高帝相為終始,緒已成,而後洞然於參之心目,無所容其異同。向令何任未久而參代,亦惡能成其所未就以奏治定之功!況其本異以相攻,彼抑而此揚者乎!
夫爰立作相者,非驟起衡茅、初登仕版者也;抑非久曆外任、不接風采者也。既異乎守令之遼闊而不深知,則可不可決之於早,既任之而固可勿疑;奚待曆事已還,而始謀其進退。故善用大臣者,必使久於其任,而後國是以不迷,君心以不眩。
宋自雍熙以後,為平章、為參知、為密院、總百揆掌六師者,乍登乍降,如拙棋之置子,顛倒而屢遷。夷考其人,若宋琪、李昉、李穆、張齊賢、李至、王沔、陳恕、張士遜、寇準、呂端、柴禹錫、蘇易簡、向敏中、張洎、李昌齡者,雖其閑不乏僥幸之士,而可盡所長以圖治安者,亦多有之。十餘年閑,進之退之,席不暇暖,而複搖蕩其且前且卻之心,誌未伸,行未果,謀未定,而位已離矣。則求國有定命之訏謨,人有適從之法守,其可得與?以此立法,子孫奉為成憲,人士視為故事。其容容者,既以傳舍視黃扉,浮沉於一日之榮寵;欲有為者,亦操不能久待之心,誌氣憤盈,乘時以求勝。乃至一陟一遷,舉朝視為黜陟之期,天子為改紀元之號;緒日以紛,論日以起,嚚訟盈廷,而國隨以斃。垂法不臧,非旦夕之故矣。
夫宋之所以生受其敝者,無他,忌大臣之持權,而顛倒在握,行不測之威福,以圖固天位耳。自趙普之謀行於武人,而人主之猜心一動,則文弱之士亦供其忌玩。故非徒王德用、狄青之小有成勞,而防之若敵國也。且以寇準起家文墨,始列侍從,而狂人一呼萬歲,議者交彈,天子震動。曾不念準非操、懿之奸,抑亦無其權藉;而張皇怵惕,若履虎之咥人,其愚亦可嗤也。其自取孤危,尤可哀也。至若蔡京、秦檜、賈似道之誤國以淪亡,則又一受其蠱,惑以終身,屹峙若山,莫能搖其一指。立法愈密,奸佞之術愈巧。太宗顛倒其大臣之權術,又奚能取必於闇主?徒以掣體國之才臣,使不能畢效其所長。嗚呼!是不可為永鑒也歟!
〖一一〗
自唐漁陽之亂,藩鎮擅士自殖,迄於割據而天下裂。有數郡之土者,即自帝自王,建蟻封之國。養兵將,修械具,僭儀衛,侈宮室,立百官,益以驕奢,其用不貲。戶口農田之箕斂,史不詳其虐取者奚若,概可知其溪壑之難填矣。然而固不給也。於是而海國之鹽,山國之茶,皆官榷賣;又不足,則榷酒、稅農器之令,察及毫毛。迨宋之初,未能除也,皆仍僭偽之陋也。
然就此數者論之,唯農器之稅,為虐已甚。稅興而價必湧貴,貧民不贍,則器不利而土荒,民之貧,日以酷矣。榷酒者,官吏降為當壚之傭保,辱人賤行之尤也。而抑有可通之理焉。唯海之有鹽,山之有茶,農人不得而有也,貧民不得而擅其利也,棄耒耜以營牢盆,舍原隰而趨岡阜,富民大賈操利柄以製耕夫之仰給,而軍國之盈虛杳不與之相與;則逐末者日益富,力田者日益貧,匪獨不均,抑國計民生之交蹙矣。故古者漆林之稅,二十而五,車乘牛馬,稅之於商,先王之以敦本裕民,而持輕重之衡以低昂淳黠者,道莫隆焉。則斯二者多取之,以寬農田之稅,仁之術,義之正也。雖偏方之主,立為程法,其跡若苛;而有王者起,又惡得而廢焉?
若夫酒,則尤有道存焉。古之為酒者,以療疾,以養老,以將敬於賓祭。而過飲之禁,自禹以來,垂戒亟焉。天子所不敢耽,聖人所不敢旨,則愚賤貧寒之子,不敢恣其所欲,素封紈袴之豪,不得聽其所嗜。故周官有萍氏之譏,惡人之易得而飲也。商賈貿販之不可缺也,民非是無以通有無而贍生理,雖過徼民利,而民亦待命焉。若夫酒,則藉其無之,而民生自遂;且能永無之,而民氣尤醇。乃其流既久,而不可以乍絕,則重稅之,而酤者不得利焉。稅重價增,而貧者不得飲焉。豈非厚民生正風俗者之所大快哉?然則稅之已重,而不為民病者,莫酒若也。榷酒雖辱,而稅酒則正,又何疑乎?百家之市無懸簾,則日暮無狺爭之狂子;三時之暇無巷飲,則長夏無稱貸之窮民;又何病焉!淳化五年,罷官賣而使輸課,折衷之允得者也。新法行而官賣複行,乃至以歌舞誘人之沉湎,惡足以體太宗之至意乎?
稅不一,而莫先於酒,其次茶也,又其次鹽也。三者之輕重,準諸道而可得其平。唯農器之稅,至景德六年而後罷,太宗於此疏矣。
〖一二〗
古有雲:“受降如受敵。”非但行陳之閑,詐降以誘我而覆我也。果於降而無以馭之,示以瑕而使乘,激其怨而使憤,益其驕而使玩,其禍皆深於受敵。受敵而不競,一敗而止,屢敗而猶足以振,患在外也。受降而無以馭之,則患在內而無以解。梁之於侯景,身斃國傾,朱異受之也。唐之於河北,兵連禍結,仆固懷恩受之也。或激之,或驕之,禍一發而不知所以防。而不僅此也,無以激之,而無以綏之,猶激也;無以驕之,而無以服之,猶驕也。則宋之於李繼捧是已。
李氏自唐以來,世有銀、夏,阻於一方;無可歸之主;衣被器具之需,仰給於中國者不贍,翹首以望內集者,固其情也。及是,河東之下三年矣。僅隔一水而即宋疆。僭偽削平,風聲遠訖,卷土而來,披襟而受之,易易也。而正未易也。銀、夏之在西陲,士馬精強,風俗獷戾,十九同於外夷,固非錢氏蹙處海濱、文弱不振之比也。則受之也,豈得以受錢氏者受之乎?太上之受遠人也以德,其次以恩,其次以略,又其次以威。唯德與威,非一旦之積也。宋之德而既涼矣!其恩,則呴呴之仁,不足以撫驕子;其威,則瓦橋關之圍,莫州之敗,岐溝之釁,天子親將,傾國大舉,而死傷過半,亟議寢兵;李氏入而深測之矣。三者無得而待焉,則受之之略,不容不審也。
繼捧既移鎮彰德,而四州易帥矣。帥之者,誰使而可邪?使能擇虎臣以鎮撫,鼓厲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斷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邊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圖功名;繼遷雖逃,無能闌入而搖蕩之,四州安矣。乃豈無可遣之帥?而托非其人。非無可遣也,夙將如曹彬,而弭德超得行其離閑;血戰如楊業,而潘美等得謗以叛離;固不欲付馬肥士勇鹽池沃壤於矯矯之臣也。夫既不能爾矣,則繼捧雖奉版以請吏,而以恩懷之,使仍擁定難之節,無失其世守;薄收其貢稅,漸設其僉判,以待其定而後易製之;且勿使遷居內地,窺我設施,以相玩而啟戎心,不猶愈乎?且夫欲降者,繼捧與其二三僚幕而已。其從之以入者,倔強之心,未嚐一日而去於其懷。故繼遷之走,旋起收之而樂為之用。還繼捧於故鎮,則部落民庶既得內附之利,而無吏治之擾。繼遷無以蠱眾心,而囂張漸革,無難折棰而收之矣。
是策也,唯乘其初附而銷萌於未亂,則得也。迨繼遷複振之後,守臣殲,疆土失,趙普乃用之以縱繼捧而使歸,則中國已在其目中,徒以長寇而示弱。則繼捧北附於契丹,繼遷且偽降以緩敵;卒至帝製自雄,虔劉西土,掣中國以納賂於北(敵)[狄],而日就亡削。謀之不臧,禍亦烈矣。乃當日者,處堂之君相,栩栩然曰:“天下已定,百年割據之遠人懷音歸我,披襟以受之,無難也。”不已妄乎?
無其德,不建其威;恃其恩,不知其略;有隕自天之福,非其人不克承也。是故東漢之絕西域,宣德之靳交趾,誠有戒心焉。保天下以無虞者,唯不可動以小利而思其永,斯以得懷遠招攜之道,固非宋之所能勝任也。
〖一三〗
為君子儒者,亟於言治,而師申、商之說,束縛斯民而困苦之,乃自詫曰:“此先王經理天下大公至正之道也。”漢、唐皆有之,而宋為甚。陳靖請簡擇京東西荒地及逃民產籍;募民耕作,度田均稅,遂授京西勸農使;陳恕等知其不可行,奏罷之,而黜靖知陳州。論者猶惜靖說之不行,為恕等咎。嗚呼!非申、商之徒以生事殃民為治術者,孰忍以靖之言為必可行乎?聖王不作,而橫議興,取詩、書、周禮之文,斷章以飾申、商之刻核,為君子儒者汨沒不悟,哀我人斯,死於口給,亦慘矣哉!
今姑勿論其言,且問其人。靖,太常博士也。非經國之大臣,無田賦之官守,出位以陳利害者何心?及授以陳州之民社,則屍位以終,於民無循良之績,於國無匡濟之能,斯其人概可知矣。故夫天下無事而出位以陳利國便民之說者,其人皆概可知也。必其欲持當國大臣之長短,思以勝之,而進其黨者也;不則其有所忮忌於故家大族而傾之也;不則以己之貧,嫉人之富,思假公以奪人者也;不則迎君與大臣之意旨,希得當以要寵利者也。即不然,抑偶睹一鄉一邑之敝,動其褊衷,不知天下之不盡然,而思概為改作者也。如是者,覽其章奏,若有愛民憂國之忱;進而與之言,不無指天畫地之略;及授以政,則麵牆而一無能為。是其為浮薄僥幸之匹夫也,逆風而聞其膻,而皮相者樂與之親。書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誠畏之也。
乃若其言,則苟實求諸事理而其奸立見。唯夫國敝君貪,大臣無老成之識,於是而其言乃售。今取靖言而按之,所謂荒地者,非荒地也;所謂逃民產籍者,非逃民也。自汴、晉交兵,迄於契丹之打草穀,京東、西之凋殘劇矣。張全義、成汭之僅為拊循,周世宗以來之乍獲休息,乃有生還之遊子,僑寓之羈人,越陌度阡,薄耕以幸利,而聊為棲息。當陳靖陳言之日,宋有天下三十二年耳。兵火之餘,版籍錯亂,荒萊與熟地,固無可稽;逃亡與歸鄉,抑無可據。則荒者或耕,逃者或複,幸有脫漏以慰鴻雁之哀鳴,百年大定以還,自可度地度人,以使服賦率。靖固知其非荒非逃,而假為募民之說,俾寸土一民,詞窮而盡斂之。是役一興,奸民之訐發,酷吏之追償,無所底止,民生蹙而國本戕。非陳恕等力持以息其毒,人之死於靖言者,不知幾何矣。唐之為此者,宇文融也,而唐以亂。宋之季世為此者,賈似道也,而宋以亡。托井地之製於周官,假經界之說於孟子,師李悝之故智而文之曰利民,襲王莽之狂愚而自矜其複古,賊臣之賊也。而為君子儒者,曾以其說之不行為惆悵乎?
夫三代之製,見於典籍者,既已略矣,若其畫地域民,而俾任土作貢者,則有以也。古之人民,去茹毛飲血者未遠也,聖人教之以耕,而民皆擇地而治,唯力是營;其耕其蕪,任其去就,田無定主,而國無恒賦。且九州之土,析為萬國,迨周並省,猶千有八百諸侯,自擅其土以取其民,輕重法殊,民不堪命。故三代之王者,不容不畫井分疆,定取民之則,使不得損益焉。民不自為經界,而上代為之。非此,則擇肥壤,棄瘠原,爭亂且日以興,蕪萊且日以廣。故屈天子之尊,下為編氓作主伯之計,誠有不得已也,夫豈以限萬世而使必服其征哉!乃其所謂再易者,非必再易也;一易者,非必一易也;其萊田,非必萊也;存其名,不核其實,勤者不禁其廣耕,而田賦(正)[止]如其素。故自上農以至下農,其獲五等。豈百畝之所獲,勤惰如是其差乎?萊地之耕否使然耳。
及漢以後,天下統於一王,上無分土逾額之征,下有世業相因之土,民自有其經界,而無煩上之區分。至於兵火之餘,脫鋒刃而務災畬者,或弱民有田而不敢自列於戶,或丁壯有力而不但自墾其田。夫亦患田之不辟而民之不勤,百姓不足而國亦貧耳。無與限之,弗勞募也。名為募而實為綜察,以與歸飛之雁爭稻粱,不已慘乎!
夫如靖者流,妒匹夫匹婦之偷得一飽,而為富有四海之天子益錙銖升鬥之利。孟子曰:“辟草萊、任土地者,次於上刑。”非若此儔,其孰膺明王之鈇鉞邪?不勸而自勸者,農也;勸農者,厲農者也。頭會箕斂,而文之曰“勸”。夫申、商亦何嚐不曰“吾以利民”哉!而儒者誣先王易簡之德,以申、商之纖密當之,晉陳靖以與周公齒。道之不明,莫斯為甚矣。
卷三 真宗
〖一〗
鹹平四年,詔賜九經於聚徒講誦之所,與州縣學校等,此書院之始也。嗣是而孫明複、胡安定起,師道立,學者興,以成乎周、程、張、朱之盛。及韓侂胄立偽學之名,延及張居正、魏忠賢,率以此附致儒者於罪罟之中,毀其聚講之所,陷其受學之人,鉗網修士,如防盜賊。彼亦非無挾以為之辭也。固將曰:“天子作君師,以助上帝綏四方者也。亦既立太學於京師,設儒學於郡邑,建師長,餼生徒,長吏課之,貢舉登之,而道術鹹出於一。天子之導士以興賢者,修舉詳備,而惡用草茅之士,私立門庭以亢君師,而擅屍其職,使支離之異學,雌黃之遊士,熒天下之耳目而蕩其心。”為此說者,聽其言,恣其辯,不核其心,不揆諸道,則亦娓娓乎其有所執而不可破也。然而非妨賢病國,祖申、商以虔劉天下者,未有以此為謀國之術者也。
孔子之教於洙、泗,衰周之世也。上無學而教在下,故時君不能製焉。而孔子以為無嫌。彼將曰:“今非周綱解紐之代,不得屍上天木鐸之權也。”嗚呼!佞人之口給,不可勝窮,而要豈其然哉?
三代之隆,學統於上,故其詩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然而聲教所訖,亦有涯矣,吳、越自習文身,杞、莒淪於夷禮,王者亦無如之何也。若太學建於王都,而圻內為方千裏,庠序設於邦國,而百裏儉於提封;則春弦夏誦,禮射雅歌,遠不違親,而道無歧出;故人易集於橋門,士樂趨於鼓篋。迨及季世,上之勸之也不勤,而下有專師之函丈矣。況乎後世之天下,幅員萬裏,文治益敷,士之秀者,不可以殫計,既非一太學之所能容。違子舍,涉關河,抑立程限以製其來去,則士之能就學於成均者,蓋亦難矣。若夫州縣之學,司於守令,朝廷不能多得彬雅之儒與治郡邑,而課吏之典,又以賦役獄訟為黜陟之衡,雖有修業之堂,釋菜之禮,而跡襲誠亡,名存實去,士且以先聖之宮牆,為幹祿之捷徑。課之也愈嚴,則遇之也益詭;升之也愈眾,則冒之也愈多。天人性命,總屬雕蟲,月露風雲,祗供遊戲。有誌之士,其不屑以此為學也,將何學而可哉?惡得不倚賴鴻儒,代天子而任勞來匡直之任哉?
君子於此,以道自任,而不嫌於屍作師之權者,誠無愧也。道不可隱而明之,人不可棄而受之,非若方外之士,據山林以傲王侯也;非若異端之師,亢政教以叛君父也。所造者,一王之小子;所德者,一王之成人。申忠孝之義,勸士而使之親上;立義利之防,域士而使之靖民。分天子萬幾之勞,襄長吏教思之倦;以視掄文之典,不足以獎行,貢舉之製,不足以養恬,其有裨於治化者遠矣。
當四海一王之世,雖堯、舜複起,不能育山陬海澨之人材而使為君子。則假退處之先覺,以廣教思,固其所屍祝而求者也。為君子者,又何愧焉?教行化美,不居可紀之功,造士成材,初無邀榮之誌。身先作範,以遠於飾文行幹爵祿之惡習,相與悠然於富貴不淫、貧賤不詘之中。將使揣摩功利之俗學,愧悔而思附於青雲。較彼掄才司訓之職官,以詩書懸利達之標,導人弋獲者,其於聖王淑世之大用,得失相差,不已遠乎?
然則以書院為可毀,不得與琳宮梵宇之莊嚴而並峙;以講學為必禁,不得與丹灶刹竿之幻術而偕行;非妒賢病國之小人,誰忍為此戕賊仁義之峻法哉?宋分教於下,而道以大明,自真宗昉;視梁何胤鍾山之教加隆焉,其功偉矣。考古今之時,推鄒、魯之始,達聖王之誌,立後代之經,以摧佞舌,憂世者之責也,可弗詳與?
〖二〗
漢武帝之告匈奴曰:“南越王頭已縣闕下,單於能戰,可來”,而匈奴遠遁。是道也,齊桓公用之,逾卑耳,伐山戎,為燕辟地,然後南次陘亭,而楚人服罪。故曰:“不戰而屈人之兵。”非不戰也,戰功成於彼,而威自伸於此也。中國之自尋兵也,則夷狄必乘之以訌。非徒晉之八王爭而劉、石起,即漢、唐之始,漢夷秦、項而冒頓益驕,唐平僭偽而突厥方騁。何也?鬥不出於其穴,知其力之已疲也。若夫胥為夷狄矣,強弱之情勢雖遼絕而不相知,抑以其意揣而類推之。謂獷戾馳突無製之勇,風飄雨驟而不可禦者,彼猶我也。中國能以其長,破其阻,殲其眾,得其君長,郡縣其部落,則我亦猶彼,而何弗惴惴焉?誌曰:“先人有奪人之心。”非奪之於方戰之謂也。奪之於未戰之前,不戰而屈,即戰而已先餒,其衄敗可八九得矣。
李繼遷死,德明嗣立,曹瑋上言:“國危子弱,願假精兵擒德明送闕下,複河西為郡縣。”此一時也,固宋室興替之大機;而庸主具臣畏葸偷安,猥雲德致,拒瑋之謀,降詔招撫。悲夫!宋之自折入於(西北)[犬羊],為千古憾,雖有虎臣,其將如之何哉!瑋之為將,非徒言無勇,徒勇無謀,稽其後效,概可睹矣。世為勳臣,宋抑待以肺腑,睥睨孤豚,遊其幾俎。誠假以精兵,推心授鉞,四州鬥絕一隅,孺子植根未固,功之夙成在瑋心目閑,亦在天下後世心目閑也。德明知其不敵,且斂手歸朝,而聽我之建置西陲,以掣契丹之右臂;百年逋寇,平以一朝,威震賀蘭而聲馳朔漠。固將曰:今之中國,非昔之中國也。耶律隆緒其敢輕舉以向澶州脅盟要賂乎?
善用兵者,欲其攻瑕也,而又不欲攻其已瑕者也。舍瑕而攻堅,則挫於堅,而瑕者亦玩。怯於堅而攻其已瑕,則勝之不足為武,而堅者諒其無能。夫唯處於瑕不瑕之閑,而乘瑕以破其堅,則足以震勍寇之心,而製之以氣。李繼遷之強狡,固契丹之所憚也。而暴死之頃,弱子撫不輯之眾,人心離而無為之效死,以為堅而有瑕可攻,以為瑕而人知其堅,不知其瑕。則功一就,而震疊迄於遐荒,其必然之勢矣。
且不但此也。宋之所以召侮於契丹者,氣先苶也。昔之收巴蜀、入兩粵、下江南,皆以眾淩寡,乘其瓦解而坐獲之。一試之白草荒原、控騎鳴鏑之地,邊聲一起,而氣已先奪。夫河西亦塞外矣,引置之凶危之地,而捷報以可就之功,則將視朔漠之驕子,亦猶是可走可馘之虜,氣已先增十倍;而又得李氏數世之積,以使趨利而爭進。且以士為吾士,人為吾人,士馬為吾士馬,使若瑋者撫而用之,渡一葦以向雲中,則幽、燕在其股掌,南取甘、涼,內撤延、環之守,關中固而汴、雒得西麵之屏藩。何至澶州之警一聞,盈廷項縮,遽欲走金陵,走巴、蜀,為他日海門竄死之嚆矢哉?
瑋謀不行,德明之詔命一頒,而契丹大舉之師逾年即至,其應如響,而宋窮矣。況德明不翦,延及元昊,蕞爾小醜,亢為敵國,兵衄將死,趣奉金繒,禍迄於亡而不已。一機之失,追救末繇。嗚呼!謀國如斯,孰謂宋有人邪?周瑩、王繼英之屍位中樞,不足責也。張齊賢、李沆之咎,又奚辭哉?沆之言曰:“少有憂勤,足為警戒。”此士燮內寧外患之邪說也。沆者,宋一代柱石之臣也,而何是之述焉?
〖三〗
凡上書陳利病,以要主聽,希行之者,其情不一,其不足聽則均也。其一,大奸挾傾妒之心,己不言以避指摘,而募事外之人,訐時政之失,以影射執政,激天子以廢置,掣任事者之肘而使去,因以得遂大奸之所懷。其一,懷私之士,或欲啟旁門以幸進,或欲破成法以牟利,其所欲者小,其言之也大,而借相類之理以成一致之言,雜引先王之正訓,詭附於道,而不授人以攻擊。其一,小有才而見詘,其牙慧筆鋒,以正不足,以妄有餘,非為炎炎娓娓之談,不足以表異,徼幸其言之庸,而身因以顯。此三者,皆懷慝之奸,訹君相以從己,而行其脅持者也。
非此,則又有聞君之求言也亟,相之好士也甚,踸踔而興,本無定慮,搜索故紙,旁問塗人,以成其說;叩其中懷,亦未嚐信為可行,而姑試言之,以耀人之耳目。非此,則又有始出田野,薄遊都邑,受一命而登仕籍,見進言者之聳動當時,而不安於緘默,晨揣夕摩,索一二事以為立說之資,而掇拾迂遠之陳言以充幅;亦且栩栩然曰:“吾亦為社稷計靈長,為生民拯水火者也”,以自炫而已矣。
非此,則抑有誦一先生之言,益以六經之緒說,附以曆代之因革,時已異而守其故株,道已殊而尋其蠹跡;從不知國之所恃賴,民之所便安,而但任其聞見之私,以爭得失;而田賦、兵戎、刑名、官守,泥其所不通,以病國毒民而不恤。非此,則有身之所受,一事之甘苦,目之所睹,一邑之利病,感激於衡茅,而求伸於言路。其言失也,亦果有失也。其言得也,亦果有得也。而得以一方者,失於天下;得以一時者,失於百年。小利易以生愚氓之喜,隱憂實以怵君子之心。若此者,心可信也,理可持也,而如其聽之,則元氣以傷,大法以圮,弊且無窮。而況挾前數者之心以誣上行私,而播惡下士者乎?故上書陳利害者,無一言之足聽者也。
李文靖自言曰:“居位無補,唯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可以報國。”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此可以當之矣。道者安民以定國,至正之經也。秉道以宅心而識乃弘,識唯其弘而誌以定,誌定而斷以成,斷成而氣以靜,氣靜而量乃可函受天下而不迫。天下皆函受於識量之中,無不可受也,而終不為之搖也。大矣哉!一人之識,四海之藏,非有道者,孰能不驚於所創聞而生其疑慮哉?
夫天下有其大同,而抑有其各異,非可以一說竟也久矣。其大同者,好生而惡死也,好利而惡害也,好逸而惡勞也。各守其大經,不能無死者,而生者眾矣;不能無害者,而利者長矣;不能無勞者,而逸者達矣。天有異時,地有異利,人有異才,物有異用。前之作者,曆千祀,通九州,而各效其所宜;天下雖亂,終亦莫能越也。此之所謂傷者,彼之所自全;此之所謂善者,彼之所自敗。雖仁如舜,智如禹,不能不有所缺陷以留人之指摘。識足以及此矣,則創製聽之前王,修舉聽之百執,斟酌聽之長吏,從違聽之編氓,而天下各就其紀。故陳言者之至乎吾前,知其所自起,知其所自淫;知其善而不足以為善,知其果善而不能出吾之圜中。蟬噪而知其為夏,蛩吟而知其為秋,時至則鳴,氣衰則息,安能舉宗社生民以隨之震動?而士自修其素業,民自安其先疇,兵自衛其職守,賢者之誌不紛,不肖之奸不售。容光普照,萬物自獻其妍媸,識之所周,道以之定。故曰:“天下之動,貞於一者也。”文靖之及此,迥出於姚元之、陸敬輿、司馬君實之表,遠矣。
前乎此者丙吉,後乎此者劉健,殆庶幾焉。其他雖有煌炫之績,皆道之所不許也。以安社稷不足,而況大人之正物者乎?有姚元之,則有張說;有陸敬輿,則有盧杞;有司馬君實,則有王安石;好言而莠言興,好聽而訟言競。唯文靖當國之下,匪徒梅詢、曾致堯之屏息也;王欽若列侍從而不敢售其奸;張齊賢、寇準之伉直而消其激烈;所以護國家之元氣者至矣。文靖沒,宋乃多故,筆舌爭雄,而郊原之婦子,不能寧處於枲園瓜圃之下矣。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者,不易攀也;景者,無有歧也;道之所以覆冒萬物而為之宗也。豈易及哉!豈易及哉!
〖四〗
澶州之役,寇平仲折陳堯叟、王欽若避寇之策,力勸真宗渡河決戰,而日與楊大年飲博歌呼於帳中。故王欽若之譖之曰:“準以陛下為孤注”,其言亦非無因之誣也。王從珂自將以禦契丹於懷州,大敗以歸而自焚;石重貴自將以追契丹於相州,諸將爭叛而見俘於虜;皆孤注也。而真宗之渡河類之。且契丹之兵勢方張,而飲謔自如,曾無戒懼,則其保天子之南歸,而一兵不損,寸土不失,似有天幸焉,非孤注者之快於一擲乎?則欽若之譖,宜其行矣。
嗚呼!盈宋之庭,錚錚自命者充於班序,曾無一人能知準之所恃,而驚魂喪魄,始撓其謀,終妒其功,高瓊、楊億以外,皆巾幗耳。後之論者曰:“準以靜鎮之也。”生死存亡決於俄頃,天子臨不測之淵,而徒以靜鎮處之乎?則論者亦馮拯、王欽若之流匹,特見事成而不容已於讚美,豈知準者哉?無所見而徒矜靜鎮,則景延廣十萬橫磨之驕語,且以速敗,而效之者誤人家國,必此言矣。
夫靜鎮者,必有所以鎮而後能靜也。謝安圍棋賭墅,而挫苻堅於淝水,非但恃謝玄北府之兵也。慕容垂、朱序、張天錫之撐持實久矣。夫平仲所恃者奚在哉?按事之始終,以察勢之虛實,則洞若觀火矣。愚者自不察耳。
觀其形勢,固非小有所得而遽弭耳以退也。乃增卅萬之賂,遂無一矢之加,曆之數十年,而無南牧之馬。豈蕭撻覽之偶中流矢,曹利用之口給辯言,遂足戢其戎心哉?兵甫一動,而議和之使先至,利用甫歸,而議和之使複來,則其且前且卻、徜徉無鬥誌者,概可知也。契丹之滅王從珂也,石敬瑭為之內主;其滅石重貴也,杜威、趙延壽為之內主,契丹不能無內應而殘中國,其來舊矣。此內之可恃者也。
且今之契丹,非昔之契丹矣。隆緒席十六州之安,而內淫於華俗;國人得誌於衣錦食粱,而共習於恬嬉。至是而習戰之將如休哥輩者,亦已骨朽。其入寇也,聞李繼遷以蕞爾之小醜,陷朔方,脅朝廷,而羈縻弗絕;及其身死子弱,國如浮梗,而尚無能致討,且不惜錦綺以餌之使安。宋之君臣,可以虛聲恐喝而坐致其金繒,姑以是脅之,而無俟於戰也。則挾一索賂之心以來,能如其願而固將引去,虜主之情,將士之誌,三軍之氣,胥此焉耳矣。故其攻也不力,其戰也不怒,關南之(士)[士],亦可得則得,不得則已之本情;兵一動而使頻來,和之也易,而攻之也抑無難。平仲知之深,持之定,特兵謀尚密,不欲昌言於眾以啟嘵嘵之辯論耳。使乘其不欲戰之情而亟攻之,因其利我之和而反製之,寧我薄人,必勝之道也。平仲曰:“可保百年無事。”非虛語也。此外之可恃者也。
可恃之情形,如彼其昭著,六軍之士,歡呼震野,皆已灼見無疑。唯欽若、堯叟、馮拯之流,聞邊情而不警於耳,閱奏報而不留於目;挾雕蟲之技,傲將吏而不使盡言;修鵠立之容,迨退食而安於醉夢;羽書洊至,驚於迅雷;金鼓乍聞,茫如黑霧;則明白顯易之機,在指掌之閑,而莫之能喻。已而虜兵忽退,和議無猜,且不知當日之何以得此於契丹。則其雲孤注者,雖傾妒之口,抑心所未喻,而億其必然也。
故體國之大臣,臨邊疆之多故,有密用焉,而後可以靜鎮。密者縝也,非徒其藏而不泄也。得將吏之心,而熟審其奏報;儲偵諜之使,而曲證其初終;詳於往事,而知成敗之繇;察其合離,而知強弱之數。故蹲伏匿於遐荒,而防其馳突;飛鏑交於左右,而視若虻蠓;無須臾之去於心者,無俄頃之眩於目。其密也,斯以暇也;其暇也,斯以奮起而無所惴也。謝安石之稱詩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命定於夙而時以告,猷斯遠矣。夫豈易言靜鎮哉!
〖五〗
王旦受美珠之賜,而俯仰以從真宗之偽妄,以為熒於貨而喪其守,非知旦者,不足以服旦也。人主欲有所為,而厚賄其臣以求遂,則事必無中止之勢,不得,則必不能安於其位。及身之退,而小人益肆,國益危。旦居元輔之位,係國之安危,而王欽若、丁謂、陳彭年之徒,側目其去,以執宋之魁柄。則其遲回隱忍而導諛者,固有不得已於斯者矣。
真宗之夙有侈心也,李文靖知之久矣。澶州和議甫成,而畢士安散兵歸農,罷方鎮,招流亡,飾治平之象,弛不虞之防,啟其驕心,勸之誇誕,非徒欽若輩之導以恬嬉也。欽若曰:“唯封禪可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言誠誕矣。然而契丹愚昧,惑於禨祥,以戢其戎心者抑數十年。則旦知其不可,而固有不能遏抑者也。欽若、謂之奸,旦知之矣。陳彭年上文字,旦瞑目不視矣。欽若之相,旦沮之十年矣。奉“天書”而悒怏,死且自愧,激而欲披緇矣。然而終不能已於順非從欲之惡者,於此而知大臣之不易於任也。
使旦而為孫奭,則亦可以“天豈有書”對也。使旦而為周起,則亦可以“毋恃告成”諫也。即使旦已處外而為張詠,亦可以乞斬丁謂爭也。且使旦仍參政而為王曾,猶可以辭會靈宮使自異也。今既委國而任之我,外有狡虜,內有群奸,大柄在握,君心未厭,可以安上靖邦、息民弭患。而憤起一朝,重違上旨,虛位以快小人之速進,為國計者,亦難言之。故曰大臣不易任也。
雖然,旦之處此也,自有道焉。旦皆失之,則彷徨而出於苟且之塗,弗能自拔,其必然矣。澶州受盟納賄之恥,微欽若言,君與大臣豈能無愧於心?恬然以為幸者,畢士安葸畏之流耳。旦既受心膂之托,所用雪恥而建威者,豈患無術哉?任曹瑋於西陲,乘李德明之弱而削平之,以斷契丹之右臂,而使讋於威,可決策行也。兵初解而猶可挑,戍初撤而猶可置,擇將帥以練士馬,慎守令以實岩邑,生聚教訓,舉天下之全力以固河北而臨幽、燕,可漸次興也。能然,則有以啟真宗憤恥自強之心,作朝氣以圖桑榆之效,無用假鬼神以雪前羞,而欽若不能逞其邪矣。
如其才不逮,則其初膺爰立之命,不可不慎也。旦之登庸,以寇準之罷相也。欽若不能與同朝,則旦亦不可與欽若並用。乃欽若告旦以祥瑞之說,旦無以處之,而欽若早料其宜無不可。則旦自信以能持欽若,而早已為欽若所持。夫其為欽若持,而料其不能為異者,何也?相位故也。使旦於命相之日,力爭寇準之去,而不肯代其位,則欽若之奸不摧而自折,真宗之惑不辨而自釋,亦奚至孤立群奸之上,上下交脅以阿從哉?進退之際,道之枉直存焉,旦於此一失,而欲挽之於終,難矣!既乏匡濟之洪猷,以伸國威而定主誌;抑不審正邪之消長,以慎始進而遠佞人;雖有扶抑之微權,而不容不詘。要而言之,視相已重,而不知其重不在位,而在所以立乎其位者也。
宋之盛也,其大臣之表見者,風采煥然,施於後世,繁有人矣;而責以大臣之道,鹹有歉焉。非其是非之不明也,非其效忠之不摯也,非其學術之不正也,非其操行之不潔也,而恒若有一物焉,係於心而不能舍。故小人起從而蠱之,巳從而玩之,終從而製之;人主亦陽敬禮而陰菲薄之。無他,名位而巳矣。夫君子樂則行,方行而憂,憂即違也;憂則違,方違而樂,樂又可行也。內審諸己,而道足以居,才足以勝,然後任之也無所辭。外度諸人,而賢以匯升,奸以夙退,然後受之也無所讓。以此求之張齊賢、寇準、王曾、文彥博、富弼、杜衍諸賢,能超然高出於升沈興廢之閑者,皆有憾也。而旦適遇真宗眷注之深,則望愈隆,權愈重,所欲為者甚殷,所可為者甚賾;於是而濡輪曳尾以求濟,而不遂其天懷,以抱愧於蓋棺,皆此為之矣。
嗚呼!世教之衰,以成乎習俗之陋也。童而習之,期其至而不能必得,天子而下,宰相而已。植根於肺腑,盤結而不可鋤。旦之幼也,其父祐植三槐於庭,固已以是為人生之止境,而更何望焉。後世之人材所繇與古異也,不亦宜乎!
〖六〗
宋初,吏治疏,守令優閑。宰執罷政出典州郡者,唯向敏中勤於吏事。寇準、張齊賢非無綜核之才也,而倜儻任情,日事遊宴;故韓琦出守鄉郡,以“晝錦”名其堂;是以剖符為休老之地,而不以民瘼國計課其幹理也。且非徒大臣之出鎮為然矣。遺事所紀者,西川遊宴之盛,殆無虛月,率吏民以嬉,而太守有“遨頭”之號。其他建亭台,邀賓客,攜屬吏以登臨玩賞,車騎絡繹,歌吹喧闐,見於詩歌者不一。計其供張尊俎之費,取給於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獄訟征徭,且無暇以修職守;導吏民以相習於逸豫,不憂風俗之日偷,宜其為治道之木?蟲也滋甚。然而曆五朝、百餘年閑,民以恬愉,法以畫一,士大夫廉隅以修,萑葦草澤無揭竿之起。迄乎熙寧以後,亟求治而督責之令行,然後海內騷然,盜夷交起。繇此思之,人君撫有四海,通天下之誌以使各得者,非一切刑名之說所可勝任,審矣。
子曰:“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張弛之用,敬與簡之並行不悖者也。故言治者之大病,莫甚於以申、韓之慘核,竄入於聖王居敬之道。而不知其病天下也,如揠苗而求其長也。
夫(儉勤與敬)[儉與勤,於敬為近],治道之美者也。恃二者以恣行其誌,而無以持其一往之意氣,則胥為天下賊。儉之過也則吝,吝則動於利以不知厭足而必貪。勤之亟也必煩,煩則責於人以速如己誌而必暴。儉勤者,美行也;貪暴者,大惡也;而獘之流也,相乘以生。夫申、韓亦豈以貪暴為法哉?用其一往之意氣,以極乎儉與勤之數,而不知節耳。若夫敬者,持於主心之謂也。於其弛,不敢不張以作天下之氣。於其張,不敢不弛以養天下之力。謹握其樞機,而重用天下,不敢以己情之弛而弛天下也,不敢以己氣之張而張天下也。故敬在主心,而天下鹹食其和。
夫天有肅,則必有溫矣;夫物有華,而後有實矣。上不敢違天之化,下不敢傷物之理,則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固非外儒術而內申、韓者之所能與也。以己之所能為,而責人為之,且以己之所不欲為強忍為之,而以責人;於是抑將以己之所固不能為,而徒責人以必為。如是者,其心恣肆,而持一敬之名,以鞭笞天下之不敬,則疾入於申、韓而為天下賊也,甚矣!
夫先王之以凝命守邦而綏天下也,其道協於張弛之宜,固非後世之所能及。而得其意以通古今之變,則去道也猶近。此宋初之治,所以天下安之而禍亂不作者也。
三代之治,其詳不可聞矣。觀於聘、燕之禮,其用財也,如此其費而不吝;飲、射、烝、蠟之製,其遊民也,如此其裕而不煩。天子無狗馬聲色玩好之耽,而不以宵旦不遑者督其臣民;長吏無因公科斂、取貨鬻獄之惡,而不以寢處不寧者督其兆庶。故皇華以勞文吏,四牡以綏武臣,杕杜以慰戍卒,卷阿以答燕遊,東山詠結縭之歡,芣苜喜春遊之樂,皆聖王敬以承天而下宜乎人者。其弛也,正天子之張於密勿以善調其節者也。
宋初之禦天下也,君未能盡敬之理,而謹守先型,無失德矣。臣未能體敬之誠,而謹持名節,無官邪矣。於是而催科不促,獄訟不繁,工役不(損)[擾],爭(許)[訐]不興。禾黍既登,風日和美,率其士民遊泳天物之休暢,則民氣以靜,民誌以平。裏巷佻達之子弟,消其囂淩之戾氣於恬愉之下,而不皇皇然逐錐刀於無厭;懷利以事其父兄,斯亦平情之善術也。奚用矯情於所不堪,惜財於所有餘,使臣民迫束紛紜,激起而相攘敚哉?易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不言利者,利之所以美也。內申、韓而外儒術,名為以義正物,而實道之以利也。區區以糜財為患者,守瓶之智,治一邑而不足,況天下乎!
夫財之所大患者,聚耳。天子聚之於上,百官聚之於下,豪民聚之於野。聚之之實,斂人有用之金粟,置之無用之窖藏。聚之之心,物處於有餘而恒見其不足。聚之之弊,輦之以入者不知止,而竊之以出者無所稽。聚之之變,以吝陋激其子孫,而使席豐盈以益為奢侈。聚之之法,掊克之僉人日進其術,而蹈刑之窮民日極於死。於是而八口無宿舂,而民多(窮)[捐]瘠;饋餫無趨事,而國必危亡。然且曰:“君臣上下如此其儉以勤,而猶無可如何也。”嗚呼!勞形怵心以使金死於藏,粟腐於庾,與耳目口體爭銖兩以怨谘。操是心也,其足以為民上,而使其赤子自得於高天廣野之中乎?
夫官資於民,而還用之於其地,則猶然民之得也。貢稅之入,既以豢兵而衛民,敬祀而佑民,養賢而勸民;餘於此者,為酒醴豆邊特賜之需,而用之於燕遊,皆田牧市井之民還得之也。通而計之,其納其出,總不出於其域,有(寬)[費]之名,而未嚐不惠。較之囊括於無用之地者,利病奚若邪?
子曰:“奢則不孫。”惡其不孫,非惡其不嗇也。傳曰:“儉,德之共也。”儉以恭己,非儉以守財也。不節不宣,侈多藏以取利,不儉莫大於是。而又窮日殫夕、汲汲於簿書期會,以毛舉纖微之功過,使人重足以立,而自詫曰勤。是其為術也,始於晏嬰,成於墨翟,淫於申、韓,大亂於暴秦;儒之駁者師焉。熙、豐以降,施及五百年,而天下日趨於澆刻。宋初之風邈矣!不可追矣!而況采薇、天保雅歌鳴瑟之休風乎?
〖七〗
宋之以隱士征者四:陳摶、種放、魏野、林逋。夫隱,非漫言者。考其時,察其所以安於隱,則其誌行可知也。以其行,求其誌,以其誌,定其品,則其勝劣固可知也。
摶之初,非隱者也。唐末喪亂,僭偽相仍,摶棄進士舉,結豪俠子弟,意欲有為。其思複唐祚,與自欲爭衡也,兩不可知,大要不甘為盜竊之朱溫、沙陀之部族屈,而思誅逐之;力不贍,誌不遂,退而隱伏,乃測天地之機,為養生之術,以留目而見澄清之日。迨宋初而其術成矣,中國有天子,而誌抑慰矣。閑心雲住,其情既定,未有能移之者。而天子大臣又以處軒轅集者待摶,則不知摶也彌甚。但留其所得於化機之一端,傳之李挺之、穆伯長以及邵氏。雖倚於數,未足以窮神化於易簡而歸諸仁義,則抑與莊周互有得失而不可廢也。摶之所用以隱者在此。使其用也,非不能有為於世,而年已垂百,誌不存焉,孰得而強之哉?
若種放,則風斯下矣。東封西祀,躡?屍?(爿?喬)?以隨車塵,獻笑益工,靦顏益厚;則其始授徒山中高談名理者,其懷來固可知已。世為邊將,不能執幹戈以衛封疆,而托術於斯,以招名譽;起家閥閱,抑不患名不聞於黼座,詬誶交加,植根自固,惡足比數於士林邪!
魏野、林逋之視此,則超然矣。名已達於明主,而交遊不結軫於公卿;跡已遠於市朝,而諷詠且不忘於規諫。(質)[貧]其義也,而安以無求;樂其情也,而順以自適。教不欲施,非吝於正人也,以求己也。書不欲著,非怠於考道也,以避名也。若是者,以隱始,以隱終。誌之所存,行則赴之,而隱以成。與摶異尚,而非放之所可頡頏久矣。
乃以其時考之。則於二子有憾焉。子曰:“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雲有道者,豈時雍之代,無待於我,但求明主之知以自榮哉?苟非無道,義不可辱,固將因時之知我不知而進退也。今二子者,當真宗之世,君無敗德,相不嫉賢,召命已臻,受祿不誣;而長守荒山,驕稱巢、許,不已過乎?前乎此者,鄭雲叟也;後乎此者,蘇雲卿、呂徽之也。皆搶攘之世,道在全身,而二子非其時也。
乃以實考之,抑有不足為二子病者。真宗召命下征之時,宋有天下方五十年,而二子老矣!江南平、太原下之去此也,三十二年爾。則二子誌學之始,固猶在割據分爭之日也。懲無定之興亡,惡亂人之去就,所決計以自命者,行吟坐嘯於山椒,耿介之誌一定,而所學者不及於他。迨天下之既平,二子之隱局已就,有司知而欽之,朝士聞而揚之,天子加禮而願見之,皆曰:“此隱君子也。”夫誌以隱立,行以隱成,以隱而見知,因隱而受爵;則其仕也,以隱而仕,是其隱也,以仕而隱;隱且為梯榮致顯之捷徑,士苟有誌,孰能不恥哉?伊、呂之能無嫌於此者,其道大,其時危,溝中之民,翹首以待其浣滌,故莘野、渭濱,非為卷婁集膻之地。若二子之時,宋無待於二子也。二子之才,充其所能為,不能軼向敏中、孫奭、馬知節、李迪而上之也。一日晉立於大廷,無所益於邱山;終身退處於岩穴,無所損於培塿。則以隱沽清時之祿,而卒受虛聲之誚,二子之所不忍為,念之熟矣。岸然表異,以愧夫炫孤清而徼榮寵者,抑豈非裨益風教以效於天下與來世哉!
君臣之義,高尚之節,皆君子之所重也。而要視其誌之所存。誌於仕,則載質策名而不以為辱;誌於隱,則安車重幣而不足為榮。苟非辱身賤行之偽士,孰屑以高蹈之名動當世而希君相之知乎?嗣是而後,陳烈以迂鄙為天下笑,邵康節誌大而好遊於公卿之閑,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伊川之不辭薦召,為直伸其誌而無枉於道也。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
〖八〗
寇平仲求教於張乖崖,乖崖曰:“霍光傳不可不讀。”平仲讀之,至“不學無術”而悟,曰:“張公謂我。”夫豈知其悟也,正其迷也?故善聽言者之難,善讀書者之尤難也,久矣。
班史雲學,吾未知其奚以學也;其雲術,吾未知其術何若也。統言學,則醇疵該矣;統言術,則貞邪疑矣。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其雲術者,貞也;則其雲學者,亦非有疵也。奚以知其然邪?乖崖且死,以屍諫,乞斬丁謂頭置國門,罷宮觀以紓民命。此乖崖之術,夫豈摧剛為柔,矯直為曲,以希世免禍而邀榮之詭術哉?
術之為言,路也;路者,道也。記曰:“審端徑術。”徑與術則有辨。夾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徑,其共繇而正大者曰術。摧剛為柔、矯直為曲者,徑也,非術也。平仲不審乎此,乃懲剛直之取禍,而屈撓以祈合於人主之意欲,於是而任朱能以偽造“天書”進,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抑亦徒為妖人大逆之媒,而己且受不道之誅,謫死瘴癘之鄉。則其懲霍光之失者,禍與光等,而汙辱甚焉。術不如其無術,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夫人之為心,至無定矣。無學以定之,則惑於多歧,而趨蹊徑以迷康莊,固將以蹊徑為康莊而樂蹈之。故君子不敢輕言術,而以學正其所趨。霍光之無術,非無張禹、孔光之術也。其不學,非不如張禹、孔光之學也。浸令霍光挾震主之威,而藏身於張禹、孔光之術,則抑且為“偽為恭謹”之王莽,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漸台之天誅。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為此,即班史亦豈欲霍光之若彼哉?學也者,所以擇術也,術也者,所以行學也。君子正其學於先,乃以慎其術於後。大學之道,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天下。正身者,剛而不可撓,直而不可枉,言有物而不妄,行有恒而不遷,忠信守死以不移,驕泰不期而自遠。光能以是為術,則雖有芒刺之君,無所施其疑忌;雖有悍妻驕子,不敢肆其凶逆;而永保令名於奕世矣。夫光立非常之功,居危疑之地,唯學可以消其釁。況平仲之起家儒素,進退唯君,無逼上之嫌者乎!伊尹之學,存乎伊訓;傅說之學,存乎說命;周公之學,存乎無逸;召公之學,存乎旅獒。張禹、孔光掇拾舊聞,資其柔佞,以正若彼,以邪若此,善讀書者其何擇焉?平仲怏怏於用舍,一不得當,刓方為圓,揚塵自蔽,與王欽若、丁謂為水火,而效其尤。夫且曰吾受教於張公而知術矣。惜哉!其不得為君子,而自貽竄殛之災。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君子之學於道也,未嚐以術為諱,審之端之而已矣。得失者,義利之大辨;審之也,毫發不可以差。貞淫者,忠佞之大司;端之也,跬步不可以亂。祿不可懷,權不可怙,君惡不可以逢,流俗不可以徇,妖妄不可姑為嚐試,宵小不可暫進與謀。詩雲:“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行之家而家訓修,行之天下而天下之風俗正,行之險阻而險阻平;可榮可悴,可生可死,而心恒泰然。君子之以學定其心而術以不窮者,此而已矣。乖崖之言術者,此也。則意班史之言術者,亦應未遠於此也。平仲所習聞於當世之學者,楊億、劉筠,彼所謂浮華之士也,則固不足以知學者之術矣。惡足以免於疚哉?
〖九〗
小人之不容於君子,黜之、竄之、誅之,以大快於人心,而要必當於其罪。罪以正名,名以定法,法以稱情。情得法伸,奸以永懲,天下鹹服,而小人亦服於其罪而莫能怨。君子非求免怨於小人也,而怨以其理,則君子固任其愆。且使情不得而怨以其理者勿恤,則深文忮害之門啟,而小人操此術以致難於君子也,靡所不至,遂以召羅織於無窮。故君子之治小人也,至於當其罪而止,而權術有所不用。不得,則姑舍而待其自斃。苟己無愆,得失治亂聽之於理數,不得而無自失,不治而不釀亂,足以自靖而已矣。正大持理法之衡,刑賞盡忠厚之致,不可不慎也。
王曾,宋之君子也。丁謂之為小人,天下允之,萬世允之者也。真宗崩,嗣君始立,曾與謂分執政柄,兩不相容。謂之怨毒滿天下,公惡遍朝廷,必不容於執政者,可計日待也。即旦夕不可使屍輔弼之權,號於王庭而決去之,亦豈患無辭?曾欲去之,誘謂留身,密陳其惡於衝主,權也;亦權之不詭於正者也。乃以山陵改作,石穴水出,而為之辭曰:“謂欲葬真宗於絕地,使無後嗣。”致雷允恭於大辟,而竄謂於海外。嗚呼!此小人陷君子之術,而柰何其效之邪?舍其興淫祀、營土木、陷寇準、擅除授、毒民病國、妒賢黨奸之大罪,使不得昭著於兩觀;而以誕妄亡實之疑案,殺不當殺者,以致謂於羽山之殛;則孰得曰曾所為者,君子之道哉?
移山陵於水石之穴,以為宜子孫者,司天監邢中和之言也;信而從之者,雷允恭也;謂無能為異而聽之,庸人之恒態也。苟當其罪以斷斯獄,中和以邪說竄,允恭以黨邪逐,謂猶得末減,而不宜以此譴大臣。曾乃為之辭曰:“包藏禍心,移皇陵於絕地。”其不謂之深文以陷人也奚辭?夫穿地而得水石,謂非習其術者,而惡能知之?石藏於土,水隱於泉,習其術者,自謂知之,以術巧惑人,實固不能知也。浸使中和、允恭告曾於石未露水未湧之時,而為之名曰宜子孫,曾能折以下有水石而固拒之乎?真宗既不葬於此矣,仁宗無子,繼有天下者,非真宗之裔,又豈曾仍用舊穴之罪乎?中和以為宜子孫,妄也;曾曰絕地,亦妄也。兩妄交爭,而曾偶勝。中和、允恭且銜冤於地下,勿論謂矣。天下之惡謂怨謂,而欲其竄死也,久矣;一聞抵法,而中外交快。乃謂奸邪病國之辜,不昭著於天下以儆官邪,則君子不以為快。乘母後之怒,以非其罪而死謂於窮發瘴癘之鄉,君子且為謂悲矣。謂以是而竄死,謂之榮也,而曾何幸焉?
嗚呼!宋之以“不道”“無將”陷人於罪罟者,自謂陷寇準始。急絕其流,猶恐不息,曾以是相報,而益長滔天之浸。嗣是而後,章惇、蘇軾黨人交相指摘,文字之疵,誣為大逆,同文館之獄興,而毒流士類者不知紀極。君非繈褓之子,臣非擁兵擅土之雄,父子兄弟世相及而位早定,環九州以共戴一王,宗社固若盤石,孰為“無將”?孰為“不道”?藉懷不逞之心,抑又何求而以此為名,交相傾於不赦之羅網?曾欲誅逐小人,而計出於此,操心之險,貽害之深,誰得謂宋之有社稷臣哉!其君子,氣而已矣。其小人,毒而已矣。氣之與毒,相去幾何?君子小人之相去,亦尋丈之閑而已矣。天下後世之欲為君子者,尚於此焉戒之哉!
卷四 仁宗
〖一〗
曹魏嚴母後臨朝之禁,君子深有取焉,以為萬世法。唐不監而召武、韋之禍,玄宗既靖內難,而後為之衰止。不期宋之方盛而急裂其防也。
仁宗立,劉後以小有才而垂簾聽政,乃至服袞冕以廟見,亂男女之別,而辱宗廟。方其始,仁宗已十有四歲,迄劉後之殂,又十年矣。既非幼稚,抑匪闇昏,海內無虞,國有成憲,大臣充位,庶尹多才,惡用牝雞始知晨暮哉?其後英宗之立,年三十矣,而曹後挾豢養之恩,持經年之政;蓋前之轍跡已深,後之覆車弗恤,其勢然也。宣仁以神宗母,越兩代而執天下之柄,速除新法,取快人心,堯、舜之稱,喧騰今古。而他日者,以挾女主製衝人之口實,授小人以反噬,元祐諸公亦何樂有此。而況母政子政之說,不倫不典,拂陰陽內外之大經,豈有道者所宜出諸口哉?
夫漢、唐女主之禍,有繇來矣。宮闈之寵深,外戚之權重,極重難返之勢,不能逆挽於一朝。故雖骨鯁大臣如陳蕃者,不能不假手以行其誌。至於宋,而非其倫矣。然而劉後無可奉之遺命,而持魁柄迄於老死而後釋,孰假之權?則丁謂之奸實成之也。謂以邪佞逢君,而怨盈朝野,及此而事將變矣,結雷允恭以奉後而覬延其生命,則當國大臣秉正以肅清內外,在此時矣。王曾執政,係天下之望者不輕,曾無定命之謨,倡眾正以立綱紀,仍假手乞靈於簾內,以竄謂而求快於須臾;劉後又已製國之命,而威伸中外,曾且無如之何。然則終始十年,成三世垂簾之陋,激君子小人相攻不下之勢,非曾屍其咎而誰委哉?曹後之(賊)[悍]也,先君慎擇付托之嗣子,幾為廬陵房州之續,則劉後之逐宰相者,逐天子之竽也。微韓公伸任守忠之法,而危詞以急撤其簾,浸使如曾,宋其殆矣!韓公一秉道,而革兩朝之弊。後起之英,守成憲以正朝廷,夫豈非易易者?而元祐諸公無懷私之(惡)[慝],有憂國之心,顧且踵曾之失,仍謂之奸,倒授宰製之權於簪珥,用製同異之見於衝人,以不正而臨人使正,不已懵乎!
夫昔之人有用此者,謝安是也。安圖再造之功於外,而折桓氏之權於內;苦勢已重,不欲獨任魁柄,以召中外之疑,貽桓氏以口實。抑恐群從子弟握兵柄,(泊)[治]方州,倚勳望以自崇,蹈敦、溫之覆軌。故奉女主以示有所稟,而自保其臣節。元祐諸公,夫豈當此時、值此勢,不得已而姑出於是哉?所欲為者,除新法也。所欲去者,章惇、蔡確邪慝之鄙夫也。進賢遠奸,除稗政,修舊章,大臣之道,大臣之所得為也。奉嗣君以為之,而無可避之權,建瓴之勢,令下如流,何求不得?而假靈寵於宮闈,以求快於一朝,自開釁隙以召人之攻乎?易動而難靜者,人心也。攻擊有名、而亂靡有定之禍,自此始矣。用是術者,自王曾之逐丁謂倡之。韓公矯而正之,而不能保其不亂。邪一中於人心,而賢者惑焉,理之不順,勢不足以有行,而世變亟矣。
夫奉母後以製衝人,逆道也。躬為天子矣,欲使為善,豈必不能?乃視若贅疣,別擁一母後之尊,臨其上以相鉗束:行一政,曰:太後之憂民也;用一人,曰:太後之任賢也。非甚盛德,孰能忍此?即其盛德,亦未聞天子之孝,唯母命而莫之違也。且以仁宗居心之厚,而全劉氏之恩於終始,其於政事無大變矣。而劉後方殂,呂夷簡、張耆等大臣之罷者七人,王德用、章德象俱以不阿附故,而受顯擢。則元祐諸公推崇高後以改法除奸,而求其誌道之伸,保百年之長治也,必不可得矣。太後固曰:“官家別用一番人。”而諸公不悟,旴豫以鳴,曾莫恤後災之殆甚,何為者也?王曾幸而免此者,仁宗居心之厚,而範希文以君子之道立心,陳“掩小故以全大德”之言,能持其平也。觀於此,而韓、範以外,可謂宋之有大臣乎?
不可拂者,大經也;不可違者,常道也。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婦道之正也。雖有庸主,猶賢哲婦。功不求苟成,事不求姑可,包魚雖美,義不及賓。此義一差,千塗皆謬,可不慎與!
〖二〗
仁宗之稱盛治,至於今而聞者羨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台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夷考宋政之亂,自神宗始。神宗之以興怨於天下、貽譏於後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已]亟,下之言治者已煩[爾]。乃(俞)其(臣)[召]下之煩言,以啟上之佚誌,則自仁宗開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時而已然矣。
國家當創業之始,繇亂而治,則必有所興革,以為一代之規。其所興革不足以為規一代者,則必速亡。非然,則略而不詳、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競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時會之所湊,適可至於是;既至於是,而亦足以持國於不衰。乃傳之數世而獘且生矣。獘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則歸咎於法也,不患無辭。其為獘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實,民驕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奸也。有誌者憤之,而求治之情,迫動於上,言治之術,競起於下;聽其言,推其心,皆當時所可厭苦之情事,而厘正之於旦夕,有餘快焉。雖然,抑豈必歸咎於法而別求治理哉?吏玩而不理,任廉肅之大臣以飭仕階而得矣。士靡而亡實,崇醇雅之師儒以興正學而得矣。民驕而不均,豪民日競,罷民日瘠,人事盈虛之必有也;寬其征徭,疲者蘇而競者無所容其指畫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無,伍有而戰無,戰爭久息之必然也;無薦賄之將,無私殺之兵,委任專而弛者且勸以強勁矣。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無不可用。若十一千百之掛漏,創法者固留有餘以養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婦祁寒暑雨之怨谘,猾胥奸民為鼠為雀之啄齕,惡足壞綱紀而傷教化?有天下者,無容心焉可矣。
宋自建隆開國,至仁宗親政之年,七十餘歲矣。太祖、太宗之法,敝且乘之而生者,自然之數也。夫豈唯宋祖無文、武之至德,議道之公輔無周、召之弘猷乎?即以成周治教之隆,至於穆、昭之世,蛹蠹亦生於簡策,固不足以為文、武、周、召病也。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時,愈改之,則弊愈叢生。苟循其故常,吏雖貪冒,無改法之可乘,不能托名逾分以巧為吹索。士雖浮靡,無意指之可窺,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詭遇。民雖強可淩弱,無以啟之,則無訐訟之興以兩俱受斃,俾富者貧而貧者死。兵雖名在實亡,無以亂之,則無遊惰之民以梟張而起,進則為兵而退則為盜。唯求治者汲汲而憂之,言治者嘖嘖而爭之,誦一先生之言,古今異勢,而欲施之當時,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見一鄉保之利,風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樂從。神宗君臣所夜思晝作,聚訟盈廷,飛符遍野,以使下無法守,開章惇、蔡京爚亂以亡之漸者,其風已自仁宗始矣。前乎此者,真宗雖有淫祀驕奢之失,王欽若、丁謂雖有貪權惑主之惡,而李太初慎持之於前,王子明謹守之於後。迨乎天聖、明道之閑,老成凋謝已向盡矣。僅一直方簡重之李迪,起自遷謫,而任之不專。至若王曾等者,非名節之不矜也,非勤勞之不夙也,以術閑道,以氣矜剛;而仁宗(當)[耽]受諫之美名,慕恤下之仁聞,欣然舉國以無擇於聽。迨及季年,天章開,條陳進,唯日不給,以取綱維而移易之;吏無恒守,士無恒學,民無恒遵,兵無恒調。所賴有進言者,無堅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為害於天下,豈待熙、豐哉?知治道者,不能不為仁宗惜矣。
夫秉慈儉之德,而抑有清剛之多士讚理於下,使能見小害而不激,見小利而不歆,見小才而無取,見小過而無苛;則奸無所熒,邪無能閑,修明成憲,休養士民,於以坐致升平,綽有餘裕。柰之何強飲疥癬之疾以五毒之劑,而傷其肺腑哉!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見矣。跡其謀國,則屢敗於西而元昊張,啟侮於北而歲幣增。跡其造士,則聞風而起者,蘇氏父子掉儀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習申、商之術;後此之撓亂天下者,皆此日之競進於大廷。故曰神宗之興怨於天下、貽譏於後世者,皆仁宗啟之也。
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從周。”非文、武之道隆於禹、湯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周未亡,王者未作,井田學校所宜遵者,周之舊也。官習於廷,士習於學,民習於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勝;慎求治人而政無不舉。孔、孟之言治者,此而已矣。嘖嘖之言,以先王為口實,如莊周之稱泰氏,許行之道神農,曾是之從,亦異於孔子矣。故知治者深為仁宗惜也。
〖三〗
仁宗有大德於天下,垂及今而民受其賜;抑有大弊政以病民者二百年,其餘波之害,延於今而未已。蓋其求治之心已亟,但知之而即為之,是故利無待而興,害不擇而起。
其有大德於天下者,航海買早稻萬石於占城,分授民種,是也。其種之也早,正與江南梅雨而相當,可以及時而畢樹藝之功;其熟也早,與深秋霜燥而相違,可弗費水而避亢旱之害;其種之也,田不必腴而獲不貲,可以多種而無瘠蕪之田;皆其施德之普也。昔者周有天下,既祀後稷以配天,為一代之祖;又祀之於稷以配社,享萬世之報。然則有明王起,飭正祀典以酬功德,奉仁宗以代周棄而享祀千秋,其宜也。惜乎無與表章者,史亦略記其事而不揄揚其美,則後王之過也。
若其弊之病天下者,則聽西川轉運使薛田、張若穀之言,置交子務是也。交子變而為會子,會子變而為鈔,其實皆敝紙而已矣。
古之稅於民也,米粟也,布縷也。天子之畿,相距止於五百裏;莫大諸侯,無三百裏之疆域;則粟米雖重,而輸之也不勞。古之為市者,民用有涯,則所(為)[易]者簡;田宅有製,不容兼並,則所齎以易者輕。故粟米、布帛、械器相通有無,而授受亦易。至於後世,民用日繁,商賈奔利於數千裏之外;而四海一王,輸於國、餉於邊者,亦數千裏而遙;轉挽之勞,無能勝也。而且粟米耗於升龠,布帛裂於寸尺,作偽者湮濕以敗可食之稻麥,靡薄以費可衣之絲枲。故民之所趨,國之所製,以金以錢為百物之母而權其子。事雖異古,而聖王複起,不能易矣。乃其所以可為百物之母者,固有實也。金、銀、銅、鉛者,產於山,而山不盡有;成於煉,而煉無固獲;造於鑄,而鑄非獨力之所能成,薄貲之所能作者也。其得之也難,而用之也不敝;輸之也輕,而藏之也不腐。蓋是數物者,非寶也,而有可寶之道焉。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違也。唯然,而可以經久行遠者,亦止此而已矣。
交子之製,何為也哉?有楮有墨,皆可造矣,造之皆可成矣;用之數,則速裂矣;藏之久,則改製矣。以方尺之紙,被以錢布之名,輕重唯其所命而無等,則官以之愚商,商以之愚民,交相愚於無實之虛名,而導天下以作偽。終宋之世迄於[胡]元,延及洪、永之初,籠百物以府利於上,或廢或興,或兌或改,千金之貲,一旦而均於糞土,以顛倒愚民於術中;君天下者而(思)[忍]為此,亦不仁之甚矣!夫民不可以久欺也,故宣德以來,不複能行於天下。然而餘害迄今而未已,則傷詔祿之典,而重刑辟之條,無明王作,而孰與更始?其害治亦非小矣。
鈔之始製也,號之曰“千錢”,則千錢矣。已而民遞輕之,而所值遞減,乃至十餘錢而尚不售,然而“千錢”之名固(有)[存]也。俸有折鈔以代米,乃至一石而所折者數錢;律有估物以定贓,乃至數金而科罪以滿貫。俸日益薄,而吏毀其廉;贓日益重,而民極於死。僅一鈔之名(成)[存],而害且積而不去,況實用以代金錢,其賊民如彼乎?益之以私造之易,殊死之刑日聞於司寇,以誘民於阱而殺之,仁宗作俑之愆,不能辭矣。
是故君天下者,一舉事而大利大害皆施及無窮,不可不審也。聽言輕,則從善如流,而從惡亦如流。行法決,則善之所及者遠,而惡之所被者亦長矣。以仁如彼,以不仁如此,仁宗兩任之,圖治者其何擇焉?舜之大智也,從善若決江、河,而戒禹曰:“無稽之言勿聽。”以其大智,成其至仁,治道盡此矣。
〖四〗
大臣進位宰執,而條列時政以陳言,自呂夷簡始。其後韓、範、富、馬諸君子,出統六師,入參三事,皆於受事之初,例有條奏。聞之曰:“天下有道,行有枝葉,天下無道,言有枝葉。”以此知諸公失大臣之道。而明道以後,人才之寖降,風尚之寖卑,前此者(石)[呂]、李、向、王之風軌,不可複追矣。
書曰:“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以言者,始進之士,非言無以達其忱;上之庸之,非言無以知其誌。故觀其引伸,知其所學;觀其蘊藉,知其所養;非必言之可行而聽之行也。後世策問賢良,科舉取士,其法循此,而抑可以得人;然而不能無不得之人矣。至於既簡在位,或賢或否,則以功而明試之,非以言者之始測於影響,而下亦僅此以為自效之資也。且夫藉言以為羔雁者,亦挾長求進之士爾。其畜德抱道、具公輔之器者,猶不屑此。而況大任在躬,天職與共,神而明之、默而成之者,非筆舌之所能宣;而喋喋多言,以掩力行不逮之愆尤乎?
即以敷奏言之,射策之士,諫議之官,言不容已也,而抑各有其畔,不可越也。將以匡君之過與?則即以一德之涼,推其所失而導之以改,無事掇拾天德王道,盡其口耳之所記誦者,罄之於一牘也。非是者,為鬻才之曲士。將以指政之非與?則即一事之失,極其害之所至,而陳其所宜,無事旁推廣引,泛及他端之未善,以責效於一朝也。非是者,為亂政之辯言。將以摘所用之非人與?則即以一人之罪狀,明列其不可容,無事抑此伸彼,濫及盈廷,以唯吾所欲廢置也。非是者,為死黨之憸人。將以論封疆之大害與?則即以一計之乖張,專指而征其必僨,無事臚列兵法,畫地指天,以遙製生殺之樞機也。非是者,為首禍之狂夫。且夫一言出,而且俟君之行此一言也,則事不冗,而力以暇而有餘。一言出,而君既行此一言矣,則意相得,而後可因而複進。故誌行而言非虛設。行與不行,皆未可必之於君心;姑且言出如哇,而唯恐不充於幅,誠何為者?況乎一人之識,以察一理,尚慮其義不精,而害且伏於其隱。乃搦管經營,旁搜雜引,舉君德、民情、兵、農、禮、樂、水、火、工、虞、無涯之得失,窮盡之於數尺之章疏。才之果勝與?念之果周與?發果以誠,而行果無不得與?問之心,而固不能自信;按之他日,而已知其不然。徒爾洋洋娓娓、建瓴傾水而出之,不少待焉;不怍之口,莫知其咎,亦孔之醜矣。則在懷才初進之士,與職司言責之臣,猶不可不慎也。而得君已深,曆任已夙,居密勿以靜鎮四海者,尤勿論矣。
明道以後,宰執諸公,皆代天工以臨群動者也。天下之事,唯君與我坐而論之,事至而行之,可興則興之已耳,可革則革之已耳。唯道之從,唯誌之伸,定命以辰告,不崇朝而遍天下,將何求而不得?奚待煩言以聳眾聽?如其微言而不悟,直言而不從,欲行而中沮,欲止而旁出;則有引身以退,免疚惡於寸心,而不待暴白以號於人曰:“吾已縷析言之,而上不我庸也。”此宰執大臣所以靖邦紀而息囂淩之樞要也。在昔李太初、王子明以實心體國,奠七十餘年社稷生民於阜安者,一變而為尚口紛呶之朝廷,搖四海於三寸之管,誰屍其咎?豈非倡之者在堂皇,和之者盡士類,其所繇來者漸乎!宰執有條奏矣,侍從有條奏矣,庶僚有條奏矣,有司有條奏矣;乃至草茅之士,有喙斯鳴,無不可有條奏矣。何怪乎王安石之以萬言聳人主,俾從己以顛倒國是;而遠處蜀山聞風躍起之蘇洵,且以權謀憯險之術,習淫遁之文章,售其尉繚、孫臏之詭遇,簧鼓當事,而熒後世之耳目哉?
姚元之之以十事要玄宗也,在未相之先,謂不可行而己不敢相也,是亦慎進之一術也。既已為相,則唯其行之而無複言矣。陸敬輿之詳於論事也,一事竟而又及一事,因時之迫以答上問,而非闊(達)[遠]迂疏以侈文章之富也。宰執之道,司聽言以待黜陟耳,息浮言以正人心耳。言出而行澆,言長而忠薄,言之不已,而國事不可為矣。讀者惑焉,詫為盛美,違山十裏,蟪蛄猶聞,束宋人章奏於高閣,學術治道庶有瘥焉。俗論不然,宜中國之日疲以蹙也。
〖五〗
仁宗之生,以大中祥符三年,歲在庚申,及嘉祐二年乙酉,二十有六年,擬之於古,未逮乎壯有室之齒也。曹後之立,未及期月,則皇子之生,非所絕望。乃育英宗於宮中,使後拊鞠之。嗚呼!念宗社之重而忘私,是豈非能為人之所不能,足為萬世法者哉!
三王以後,與子之法立,苟為適長,道不得而廢焉。漢明雖賢,光武猶謂失德;晉惠雖闇,武帝不任其愆。故三代有豫教之法,盡人之所可為,而賢不肖治亂安危舉而聽之於天,亦且無如之何矣。乃無子而嗣未有定,以及乎危病之際,奸人婦寺挾私意以援立庶支,市德居功,而倒持魁柄,漢唐之禍,率繇此而興。其近正者,則辨昭穆,審親疏,弟與從子以序而登,斯亦可以止爭而靖國矣。而於帝王慎重天位之道,固未協也。夫唯適長之不容變置,為百王之成憲,而賢不肖非所謀耳。無子而授之同產之弟與從子之長,古未有法,道無可執。則天既授我以選賢而建之權,如之何不自化裁,可諉諸後以任臣僚之扳立邪?英宗方四歲而鞠之宮中,察其情誌,審其器量,遠其外誘,習其家法,而抑受恩勤之德於中宮。他日曰:“宮中嚐養二子,小者近不慧,大者可也。”帝之留心於國本,非一日矣。範、富、包、文、司馬雖心是其請,且不欲授以援立之權,獨托腹心於韓公,然抑聞命而始請其名,前此者亦未敢有所擬也。則熟籌密運於一人之心,又豈奸邪之得窺伺哉?
在禮有之曰:“為人後者為之子。”非盡人無子而必為立後也。自大夫以上,有世祿、食采邑、建祖廟者,達乎天子。苟無子而必有後,則三代之興,雖無子而固有子。豫立之典,雖不見於史策,而以為後之文推之,則苟有有世守,無無子者,必有子,而與子之法固不以無出而廢也。抑在禮有之曰:“為人後者,為其父母服期。”本非期而加以期之謂也。若以親疏序及,而所立者從子之長,則所生父母雖降,而固有叔父之親,不必加隆而固服期。[然]則功緦以降之族子,但使溫恭之度形於早歲,皆擇養而豫教之,無問親疏亦明矣。漢、唐之君,輕宗社而怙其專私,未有能者。仁宗慮之早而斷之決,以定百王之大法。於是高宗有所稟承,遠立太祖之裔孫,而本支不敢妄爭,臣民欣為推戴,兩宮全其慈孝,社稷賴以小康,皆仁宗之貽謀為之先導也。
雖然,義隱於三代,而法沮於漢、唐,仁宗創起而決策,以至正之舉,而有非常之疑,故任守忠惑曹後以起釁,而仁宗無慮也。有韓公在,製守忠之死命,而曹後黜於其義也。高宗無可恃之大臣矣,於是而內禪以定其位。然則心苟無私,變通在我,居天位之尊,承皇天之命,仰先祖之靈,奉名義之正,無誌不可行,無謀不可定。何畏乎(命異)[僉壬],何憂乎事變哉?
〖六〗
朋黨之興,始於君子,而終不勝於小人,害乃及於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盛於熙、豐,交爭於元祐、紹聖,而禍烈於徽宗之世,其始則景祐諸公開之也。
國家剛方挺直之正氣,與敦龐篤厚之醇風,並行而不相悖害。大臣任之,而非但大臣任之也。人主平其情,以不迫行其用舍,慎其聽,以不輕動於人言;則雖有小人,不傷君子,其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而國是貞矣,而囂淩息矣。前乎景祐者,非無丁謂、王欽若之奸佞也。而王旦沮欽若之登庸,馬知節折欽若之匿奏,張詠且死請戮屍以貿丁謂之頭,李迪誓死而斥丁謂之奸,王曾且獨任竄謂之舉,而不勞廷臣之交擊。故欽若、謂非無邪黨,亦以訐訟不行,而但偷容容之福;胡旦、翟馬周、梅詢、曾致堯之徒,或乍張而終替,或朒縮而不前。蓋大臣以國之治亂、人之貞邪、引為己任,而不匿情於且吐且茹之交,授發奸摘伏之權於銳起多言之士。故剛而不撓,抑重而不輕,唯其自任者決也。而天子亦不矜好問好察之名,聞人言而輕為喜怒。則雖有繁興之眾論,靜以聽君相之從違,自非田錫、孫奭任諫諍之職者,皆無能騁其辯也。
好善則進之,惡惡則去之,任於己以持天下之平者,大臣之道也。引之不喜,激之不怒,居乎靜以聽天下之公者,天子之道也。而仁宗之世,交失之矣。仁宗之求治也急,而性情之所偏倚者,寬柔也。寬柔者之能容物,人所知也。寬柔者之不能容物,非知道者不知也。至於前而有所稱說,容之矣,未遽以為是,未遽以為非也。容之容之,而言遝至,則辯言者且將怒其所必怒,而終不能容。夫苟樂求人言,而利用其臧否,則君子小人莫能自必,而特以議論之短長為興廢。於是而小人之黨,競起爭鳴;而自附於君子之華士,抑綽約振迅,飾其文辭,以為製勝之具。言滿天下,蔚然可觀,相傳為不諱之朝。故當時士民與後世之聞其風者,所甚歆仰於仁宗,皆仁宗之失也。於是而宋興以來敦龐篤厚之風,蕩然不足以存矣。
抑考當時之大臣,則耆舊已凋,所僅存者,呂夷簡爾。夷簡固以訕之不怒、逐之不恥、為上下交順之術,而其心之不可問者多矣。其繼起當國能守正而無傾險者,文彥博(矣)[也],而亦利用夷簡之術,以自挫其剛方之氣;乃恐其誌不足以行,則旁求助於才辯有餘之士,群起以折異己而得伸。韓、富、範、馬諸公,雖以天下為己任,而不能自超出於此術之上。於是石介、蘇舜欽之流,矯起於庶僚,而王素、唐介、蔡襄、餘靖一唱百和,唯力是視,抑此伸彼,唯勝是求。天子無一定之衡,大臣無久安之計,或信或疑,或起或仆,旋加諸膝,旋墜諸淵,以成波流無定之宇。熙、豐以後紛呶噂遝之習,已早見於此,而君猶自信曰:“吾能廣聽。”大臣且自矜曰:“吾能有容。”士競習於浮言,揣摩當世之務,希合風尚之歸,以顛倒於其筆舌;取先聖之格言,前王之大法,屈抑以供其證佐。童而習之,出而試之,持之終身,傳之後進,而王安石、蘇軾以小有才而為之領袖;皆仁宗君相所側席以求,豢成其毛羽者也。乃至呂惠卿、鄧綰、邢恕、沈括、陸佃、張耒、秦觀、曾鞏、李廌之流,分朋相角,以下逮於蔡京父子,而後覆敗之局終焉。嗚呼!凡此訾訾捷捷者,皆李沆、王旦所視為土偶,任其擲棄山隅,而不使司禍福者也。而仁宗之世,亟導以興。其剛方也,非氣之正也。其敦篤也,非識之定也。置神器於八達之衢,過者得評其長短而移易之,日刓月敝,以抵於敗亡。天下後世猶獎其君德之弘,人才之盛;則知道者之希,知治者之無人,抑今古之有同悲矣!
按仁宗之世,所聚訟不已者,呂夷簡、夏竦之進退而已。此二子者,豈有丁謂、王欽若蠹國殃民已著而不可掩之惡哉?夷簡之罪,莫大於讚成廢後。後傷天子之頰,固不可以為天下母,亦非甚害於大倫。竦之惡莫大於重誣石介。而介之始進而被黜,以爭錄五代之後,亦宋忠厚之澤過,而無傷於教化;矜氣以爭,黜之亦非已甚。而範、餘、歐、尹遽群起以去國為高,投滴水於沸油,焰發而莫之能遏。然則呂、夏固不足以禍宋,而張逐虎之網,叫呼以爭死命於?兔,何為者邪?天子不慎於聽言,而無恒鑒;大臣不自秉國成,而獎浮薄;一彼一此,以氣勢為榮枯,斯其以為宋之季世而已矣。讀其書,言不可勝求也;聞其名,美不可勝傳也。即而察之,外強而中枯;靜而診之,脈浮而筋緩;起伏相代,得失相參。契丹脅之,而竭力以奉金繒;元昊乘之,而兵將血於原野。當時之效,亦可睹矣,奚問後世哉!
〖七〗
(言)[古]者人得進諫於君,而諫無專官,不欲天下之以言為尚也。聖王樂聞天下之言,而惡天下之以言為尚;上下交責於己,而不攻人以求勝;治之所以定,功之所以成,俗之所以淳,亂之所以訖也。諫之有專官,自蕭梁始,而唐因之。諫有專官,則以言為職矣。以言為職,則以言為尚矣。以言為職欲無言而不可;以言為尚,求所以言者,但可言而即言之。於是進不揆於理,退不信於心;利其所病,病其所利,賢其所不肖,不肖其所賢;時之所趨,意之所動,聞見之所到,曲折以蘄乎工,矯揉以成其是;科條繁而搏擊鷙,枝葉盛而蔓延張,唯其所尚,以稱其職,無不可言也。易曰:“亂之所繇生,則言語以為階。”職此謂矣。
乃唐之有專官也,隸於門下省,則與宰相為僚屬,而聽治於宰相,法猶善也。所以然者,天子之職,論相而已矣。論定而後相之,既相而必任之,不能其官,而唯天子進退之,舍是而天子無以治天下。夫天子無以博察乎人之賢奸而悉乎民之隱誌,唯此一二輔弼之臣寄以子孫黎民者,為其所謹司。然而弗能審焉,則天子無以為天下君。若夫必置諫官以讚其不逮者有故:大臣者,一諫而善道之,再諫而昌言之,三諫而危言之;然而終不庸焉,則引身以退,大臣之道也。故唯宗社安危,賢奸用舍,生民生死之大司,宰相執之,以弼正天子之愆,而自度其去就。若夫天子一言之不合,一動之不臧,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節,見端於微,未形於大,宰相屑屑然以力爭,爭而不從,不從而不去,則辱其身;不從而急去,則遺其君。故宰相必靳於其小,而以封駁爭論之權授之諫官,而後宰相得以持其大,而為進退之大經。故唐之製猶善也。
宰相之用舍聽之天子,諫官之予奪聽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則舉而聽之諫官;環相為治,而言乃為功。諫官者,以繩糾天子,而非以繩糾宰相者也。天子之職,止此一二日侍密勿心膂之大臣,弗能決擇而委之諫官,則天子曠矣。天子曠而繁言興,如是而不亂者,未之或有。仁宗詔宰相毋得進用台官,非中丞知雜保薦者毋得除授,曰:“使宰相自用台官,則宰相過失無敢言者。”嗚呼!宋以言語遝興,而政紊於廷,民勞於野,境蹙於疆,日削以亡,自此始矣。
且夫宰相之非其人,有自來矣。上之所優禮而信從者,必其所喜者也。下之詭遇而獲上之寵者,必上之所歆者也。上喜察察之明,則苛煩者相矣。上喜呴呴之恩,則柔茸者相矣。上貪黷武之功,則生事者相矣。上利錙銖之獲,則掊克者相矣。上耽宴安之逸,則擅權者相矣。上逐聲色之欲,則導淫者相矣。上惑佛老之教,則妖妄者相矣。上寄耳目於宦寺,則結奄豎者相矣。上委國政於妃嬪,則交宮禁者相矣。天下不患無君子,而不能獲上於所不好。天下不能無小人,而不能惑上於無所迷。故諫官以其犯顏無諱之危言,繩之於早,糾之於微,則木不腐而蠹不生,形不汙而影不黯;宰相之可否,入明鑒之中,莫能隱蔽。又豈待諫官之毛舉細過以加其上,而使不足以有為乎?
是道也,自天子以至於修士,未有不以此為聽言之經者也。言之益也,在攻其過,而詔以其所不知。然而有辨矣。或聽言而悟,或聽言而迷。剛愎以自用,則禍至而不知。無主而聽熒,則釁生於不審。故曰樂聞天下之言,而惡天下之以言為尚。道之跡相背而實相成者,唯君子能辨之。
有言於此,攻己之失而盡其辭,君子之所樂也。言雖不當,抑必有當焉者矣。即無所當,而不欲拒之以止人之忠告也。有言於此,攻人之失而發其隱,君子之所惡也。言雖非私,必有私者伏矣。即果無私,而不欲行之以啟人之訐謗也。故君子之聽言,止以自攻。
豈徒天子之於宰相為然邪?百執之得失,有司之功罪,司憲者治之矣。天子以含弘之德臨其上,育其才而進之以所未逮。人乃以自勸於修為,而樂效其職。而越位以持人之短長者,矯舉纖芥,摘發暮夜,以敗人之名節而使自棄,固明主之所必遠。
抑豈徒天子之聽諫官為然邪?庶士之族,亦有親疏;閭裏之交,亦有此耦;其離其合,自以其倫而為厚薄。而浮薄之士,喜談臧否者,攻其所不見,述其所未聞,以使猜疑,固修士之所必絕。
且豈徒攻人之過以相排陷者為然邪?朝則有章,家則有法;先王之精意,不可以小利疑其不宜;先正之格言,不可以私心度其未至。而(積)[稱]引繁雜,瑣陳利害,快愚賤之鄙心以要譽,乘時勢之偶然以改圖。一人之識,而欲盡天下之理;一端之得,而欲強百致之齊。憑臆見以虧短成法,倚古語以譏駁時宜,言不如其心,心不如其理,窮工極變,以蠱人心而亂常道。尤有道者之所必絕,而不使敢幹。
夫君子所樂聽人言者,嗜欲之不戢,器識之不弘,學問之不勉,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節,動止之不莊,出話之不正。勿憚我之威,勿疑我之拒,勿薄我為不足言,勿恕我以姑有待。如石攻玉,必致其精;如繩裁木,必壹於正。則薰沐以求之,拜稽以受之,而唯恐其易盡。如其剛直之氣,不以加我而以加人,則小臣仆妾且將不可以一言入而刑賞及之,況僅此一二坐論之元臣,而授榮辱之大權於悠悠之心口哉?
自仁宗之為此製也,宰執與台諫分為敵壘,以交戰於廷。台諫持宰執之短長,以鷙擊為風采,因之廷叱大臣以辱朝廷,而大臣乃不惜廉隅,交彈而不退。其甚者,有所排擊以建其所欲進,而巨奸且托台諫以登庸,害乃伏於台輔。宰執亦持台諫之短長,植根於內庭,而假主威以快其報複。於是或竄或死,乃至褫衣受杖,辱當世之士,而好名者且以體膚之傷毀為榮。其甚者,布私人、假中旨、以居掖垣,而自相攻擊,害又中於言路。季世之天下,言愈長,爭愈甚,官邪愈侈,民害愈深,封疆愈危,則唯政府諫垣不相下之勢激之也。仁宗作法之涼,延及五百年而不息。求如唐之諫官宰相同寮而不憂其容隱者,且不可得。況古之無人不可諫,用匡君德,而不以尚口為習俗者,養敦龐剛正之元氣以靖邦家,其得失豈尋丈之閑哉?
自仁宗之為此製也,呂夷簡即以逐孔道輔等十人,而餘靖、孫沔旬日再竄。廷臣水火之爭,迄於徽、欽,無日無人不爭為鼎沸。論史者猶以為善政,則甚矣一曲之士,不足與言治道也!
〖八〗
元昊之必反,弗待其後事而知之。今立於五百年之餘,不揣而信其必然,況當日乎?粵自繼遷之死,子弱國危,弗能製其死命,漫曰以恩致之,實則輸錦綺以獻笑,丐其不相淩暴而已。於是而西陲撤備,將帥戢身,戍兵束手者,垂三十年,而昊始反。計德明之世,無亡矢折之患,擁鹽池苑馬之資,藉中國金繒之利,休養其人,以奡岸於河山險固之地,雖微元昊,且將鷹飽而飛;況昊以雄狡之才,中國久在其目中,而欲使弭耳以馴於柙也,庸可得乎?
於是而宋所以應之者,固宜其茫然也。種氏以外,無一人之可將,中樞之地,無一策之可籌。僅一王德用之擁虛名,而以“貌類藝祖、宅枕乾岡”之邪說搖動之,而不安於位。狄青初起,抑弗能乘其朝氣、任以專征,不得已而委之文臣。匪特夏竦、範雍之不足有為也。韓、範二公,憂國有情,謀國有誌,而韜鈐之說未嫻,將士之情未浹,縱之而弛,操之而煩,慎則失時,勇則失算。吟希文“將軍白發”之歌,知其有弗獲已之情,四顧無人,而不能不以身任。是豈足與狡詐凶橫之元昊爭生死者哉?其所用以直前者,劉平、石元孫、任福闒茸輕脃之夫也。則昊之不能東取環、延,南收秦、隴,以席卷關中者,幸其無劉淵、石勒之才也。
故韓、範二公之任此,良難矣。三十年閑,執國柄以讚廟謨者誰邪?李沆四方艱難之說,無可告語,而僅以屬之王旦,旦亦弗能效也。曹瑋憂元昊之狀貌非常,不得昌言,而僅以語之王鬷,鬷固弗能信也。君飾太平以誇驕虜,臣立異同以爭口舌,將畏猜嫌而思屏息,兵從放散而恥行枚。率不練之疲民,馭無謀之蹇帥,出入於夏竦、王氵公之間,呂夷簡複以疲痹任心膂而可否其上,才即倍蓰於二公,亦弗能振宿萎之枝,而使翹然以起。則不能得誌於一戰,而俯首以和終,無足怪者。
乃以其時度其勢,要其後效,宋之得免於危亡也,二公謀異,而範公之策愈矣。任福之全軍覆沒也,範公過信昊之可撫而墮其術中也。韓公力主進兵會討,策昊之詐,而自戒嚴以行邊,則失在範,而韓策為長。然範之決於議撫者,度彼度此,得下策以自全者也。
古今有定勢焉,弱者不可驟(勝)[張]而強,強者可徐俟其弱。故有不必危亡之勢,而自貽以危亡者,以不可張之弱嚐試而爭乍張之強也。夫前之自萎以積弱而養昊之強者,已如彼矣。然彼雖強,而未嚐無所憚也。以一隅而敵天下,則貧富不相若。以孤軍而抗天下,則眾寡不相若。內患未起,而人利於安存,則撼我也難。內治猶修,而人不思外附,則誘我也無術。固本自強,以待其疲,猶足恃也。而無識者,蹶然而起,以希非望之功。驅積衰之眾,糜無益之財,投進有可前、退有可卻之散地,挑進則利、卻則死(於)[之]狡寇,姑與薄侵其邊疆,而墮其陷阱。一嚐之而敗矣,彼氣增而我氣折矣。再嚐之、三嚐之,而無不敗矣,彼氣彌增而我氣折盡以無餘矣。彼固未能如是其勇,我以勇貽之也。我且未必如是其怯,自教吾人以怯也。前之有所憚者,無可憚矣。有所疑者,無可疑矣。則雖有勇將勁兵以繼其後,彼且無所懼,奮死以相搏,而勢終不敵。元魏之於六鎮,契丹之於女直,女直之於蒙古,皆是也。不然,以土地甲兵芻糧之富,率有餘之眾,衛久立之國家,以捍乍興之小醜,奚其不敵,而瓦解以亡哉?
使如韓公徇夏竦之策,並數路之兵,同出一道,用爭勝負,人懷異心,而投之虜穴。彼盡銳以攻其瑕,一將釁而全軍駭潰,內地更無堅守有餘之兵,豈徒鄜、延、涇、原之不可保哉?關中糜爛,而汴、雒之憂亦棘矣。範公之鎮延州也,興營田、通斥候,修堡砦,種世衡城青澗以相策應,緩夏竦之師期,按兵不動,以觀其釁。使得如公者以終其所為,財可充,兵可用,(術)[將]可擇,俟之俟之,元昊死,諒祚弱,無難折棰以收為外臣。即未能然,而不驅嚐試之兵,送腰領以增其驕悍,金城屹立,士氣猶存,元昊雖強,卒不能渡河而有尺土。此範公之略,所繇愈於韓公者遠也。
可移者石也,不可移者山也。無土以障之,則河不決;無水以濺之,則油不炎。使漢高以武帝之兵臨冒頓,則漢必危;抑使楊鎬、王化貞以範公之策保沈、遼,則國必不斃。是道也,持於積弱之餘,而以救其失者也。急庸人之所緩者,建威之弘略;緩庸人之所急者,定傾之成算。無事而嬉於堂,聞變而哄於市,今古敗亡之券,可不鑒諸!
〖九〗
人之不能有全才也,唯其才之有所獨優也。才之所規,遂成乎量。才所獨優,而規之以為量,則量窮於所規,規之內有餘,而規之外不足。嗚呼!夫孰知不足者之能止於其分,而無損於道;有餘者求盈於所規之外,治之而實以紛之也。觀於韓、範二公可見矣。
韓公之才,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為人之所不敢為,故秉正以臨險阻危疑之地,恢乎其無所疑,確乎其不可拔也。而於纖悉之條理,無曲體求詳之密用。是故其立朝之節,直以伊、周自任,而無所讓。至於人官物曲之利病,吉凶變動之機宜,則有疏焉者矣。乃以其長用之於短,其經理陝西也,亟謀會師進討,而不知固守以待時;多刺陝西義勇,而不恤無實而有害;皆用其長而詘焉者也。若法度、典禮、銓除、田賦,皆其所短者。而唯其短也,是以無所興革,而不啟更張之擾。
而範公異是。以天下為己任,其誌也。任之力,則憂之亟。故人之貞邪,法之疏密,窮簷之疾苦,寒士之升沈,風俗之醇薄,一係於其心。是以內行修謹,友愛施於宗族,仁厚式於鄉閭,唯恐有傷於物,而惡人之傷(而)物也獨切。故以之驅戎,無徼功之計,而致謹於繕修自固之中策。唯其短也,而善用之,乃以終保西陲,而困元昊於一隅。若其執國柄以總庶務,則好善惡惡之性,不能以纖芥容,而亟議更張;裁幸濫,核考課,抑詞賦,興策問,替任子,綜核名實,繁立科條,一皆以其心計之有餘,樂用之而不倦。唯其長也,而亟用之,乃使百年安靜之天下,人挾懷來以求試,熙、豐、紹聖之紛紜,皆自此而啟,曾不如行邊靜鎮之賴以安也。
繇是觀之,二公者,皆善用其短,而不善用其長。故天下之不以用所長而成乎悔吝者,周公而後僅見其人也。夫才之所優,而學亦樂赴乎其途;才既優之,學且資之,喜怒亦因之而不可遺。喜(心)[怒]既行,而物之不傷者鮮矣。才注於斯,學效於斯,喜怒循斯以發,量之所規,不能度越乎斯,而欲以此概及乎規之所不至;則何如不足其所不足者,上怵心於天時,下增疑於物理,謹以待物之至,而治之以時,使可受益於天人,而量固未嚐不弘遠也。
才之英發者,擴而充之,而時履於危,危而有所懲則止。故韓公之於西夏,主戰而不終,其刺義勇也,已敝而終改。若其折母後,定儲位,黜奸奄,匡幼主,無所三思以直行其道,則正以不勞形怵心於細故,而全其大勇。而範公憂之已急,慮之已審,乃使纖曲脂韋之士,得依附以售其術,固自天下己任之日,極其量而不得有餘矣。
苟為君子,則必知所敬矣。才所不足,敬自至焉。才所有餘,不覺其敬之弛也。唯其敬也,是以簡也。才所有餘者,欲簡而不能。才所不足者,欲不簡而不得。簡之必敬,敬則不容不簡。以此而論二公,韓之蔽於所長者僅也,而範公已甚矣。天章閣開之後,宋亂之始也。範公縝密之才,好善惡惡之量為之也。是以縝密多知之才,尤君子之所慎用也。
〖一0〗
科舉試士之法有三:詩賦也,策問也,經義也。宋皆用之,(並)[互]相褒貶,而以時興廢。夫此三者,略而言之,經義尚矣。策問者,有所利用於天下者也。詩賦者,無所利用於天下者也。則策問之賢於詩賦,宜其遠矣。乃若精而求之,要歸而究之,推以古先聖王涵泳之仁、濯磨之義,則抑有說焉。
經義之製,自唐明經科之帖經始。帖經者,徒取其記誦,則其待士者已末矣。引而伸之,使演其精意,而著為經義,道之所以明,治之所以定,皆於此乎取之。抑使天下之士,成童以後,日紬繹於先聖之遺書,以厭飫於道腴,而匡其不軌。故曰經義尚矣。然而不保其不敝者,習之斯玩之,玩之斯侮之,以仁義中正之格言,為弋利掠名之捷徑。而支離者旁出於邪,疲茸者偷安於鄙,雕繪者巧亂其真,拘攣者法傷其氣,皆所謂侮聖人之言者也。則明經而經以晦,尊經而經以褻,末流之所必趨;糾之以法,而法愈以錮人之心。是其為獘也,已獘而後知之,未獘之前,獘伏而不覺。故君子不能豫度士風之日偷,而廢之於先。
而獘之顯著於初者,莫詩賦若也。道所不謀,唯求工於音響;治所勿問,祗巧繪其鶯花。其為無所利用於天下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能言之,則固不得與策問爭長矣。策問之興,自漢策賢良始。董仲舒天人之對,曆數千年而見為不刊。嗣起者,競起以陳當世之務,為得為失,為利為病,為正為邪,為安為危,人百其言,言百其指,以爭效之於天子。天子所求於士以共理天下者,正在於斯。以視取青妃白之章,不亦遠乎!然為此說者,抑未體乎先王陶淑之深心,以養士習,定國是,知永終之敝,而調之於早者也。
夫先王之造士,豈不欲人抒其規畫以讚政紀哉?乃漢之始策賢良也,服官之後,品行已征,成績已著,三公二千石共保其為醇篤之儒,而後策之。始進之士,固不以此為幹祿之徑,而自獻以言,夫亦有深意存矣。道莫亂於多歧,政莫紊於爭訟,士莫惡於揣摩天下之形勢而思以售其所欲為。夫苟以策問進之,則士皆於策問習之。陳言不適於時,則倚先聖以護其迂;邪說不準於理,則援往事以文其悖。足未越乎閭門,而妄計九州之盈詘;身未試乎壁壘,而輒爭一線之安危。於是詭遇之小夫,心胥史之心,學幕賓之學,依附公門以察其條教,窺探時局以肆其褒譏。人希範、蔡之相傾,俗競儀、秦之互辯,而淳龐簡靜之休風,斬焉盡矣。其用也,究以無裨於用也;其利也,乃以成其害也。言詭於下,聽熒於上,而民不偷、國不仆者,未之有也。
且夫詩賦,則亦有所自來矣。先王之教士而升以政也,豈不欲規之使圓,削之使方,檠之使必正,束之使必馴,無言而非可用,無動而非可法,俾皆莊肅如神,幹惕如戰,勤敏如疾風,纖密如絲雨,以與天下相臨,而弘濟艱難哉?然而先王無事此也。幼而舞勺矣,已而舞象矣,已而安弦操縵矣。及其成也,賓之於飲,觀之於射,旅之於語,泮渙夷猶,若將遠於事情,而不循乎匡直之教。夫豈無道而處此?以為人之樂於為善而足以長人者,唯其清和之誌氣而已矣。不使察乎天下之利,則不導以自利之私;不使揣於天下之變,則不動其機變之巧;不使訐夫天下之慝,則無餘慝之伏於心;不使測夫天下之情,則無私情之吝於己。蕩而滌之,不以鄙陋愁其心;泳而遊之,不以紛拏鼓其氣。養其未有用之心,為有用之圖,則用之也大;矜其無可尚之誌,為所尚之道,則其所尚也貞。詠歌愾歎於人情物態之中,揮斥流俗以遊神於清虛和暢之宇。其賢者,進於道,而以容四海、宥萬民、而有餘裕;不肖者,亦斂戢其喬野鷙攫之情,而不操人世之短長,以生事而賊民。蓋詩賦者,此意猶存焉。雖或沉溺於風雲月露之閑,茫然於治理,而豈掉片舌、舞寸管,以倒是非、亂綱紀,貽宗社生民之害於無已哉?
繇此言之,詩賦之視經義弗若也而賢於策問多矣。範希文奮起以改舊製,於是而浮薄之士,爭起而習為揣摩。蘇洵以孫、吳逞,王安石以申、商鳴,皆持之以進;而為之和者,實繁有徒,以裂宋之綱維而速墜。希文之過,不可辭矣。若乃執政之黨人,摘策問之短,為之辭曰:“詩賦聲病易考,策論汗漫難知。”此則卑陋已極,適足資希文之一笑而已。
〖一一〗
上書糾察之言,有直,有佞,有奸。是天下之公是,非天下之公非,昌言而無諱者,直也。迎時之所是而是之,不顧其非;迎時之所非而非之,不恤其是;曲言而善辯者,佞也。是天下之公非,非天下之公是,大言以脅上者,奸也。要其所言者,必明察其短長。或以為病國,或以為罔上,或以為侵權,或以為廢事,引國計之瀕危,指登進之失序,自言妨忌者何人,直摘失謀者何事,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雖佞且奸,亦托之愛君憂國之直,而不避怨以相攻擊,則人君為其所動也,亦有繇矣。
乃三者之外,有妖言焉。非徒佞也,非徒奸也,托之於直,以毀傷人之素履,言一發而無可避、無可辯也。若是者,於草為堇,於蟲為蜮,於鳥為鵩,於獸為狐。風一倡,而所號為君子者,亦用其術以加之小人,而不知其不可為也。則其為妖也,不可辭矣。凡為此言者,其大端有四:曰謀為叛逆,曰詛咒誹謗,曰內行不修,曰暗通賄賂。嗚呼!使直不疑、陳平不遇明主,則廢錮終身;狄仁傑非有天幸,則族滅久矣。不幸而為其所惑也,君以殺其體國之臣,父以殺其克家之子,史氏且存其說,以汙君子於蓋棺之後。自春秋以來,曆漢、唐而不絕,猶妖鳥蠥狐之不絕於林莽也,而宋為甚。王拱辰之以陷蘇舜欽搖杜衍也,丁謂之以陷寇準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蔣之奇之以陷歐陽修也,章惇、蘇軾之以互相陷也,莫非妖也。加之以“無將”之辟,則曰密謀而人不覺。汙之以帷薄之愆,則曰匿醜而跡不宣。諠之以誹謗,則文字皆索瘢之資。訐之以關通,則禮際亦行私之跡。辱之以贓私,則酒漿亦暮夜之投。人所不能言者言之矣,人所不敢言者言之矣,人所不忍言者言之矣。於國計無與也,於官箴無與也,於民瘼無與也,於吏治無與也。大則施以覆載之不容,細亦被以麵目之有靦。傾耳以聽道路之言,而藏身托於風聞之誤。事已白,而自謂責備之嚴;事無征,而猶矜誅意之效。無所觸而興,是怪鳥之啼於坐隅也。隨其影而射,是蠥蟲之藏於深淵也。雖有曲謹之士,無得而防;雖有善辯之口,無從而折。昏霾起而眉目不辨;疫厲興而沿染無方,亦且終無如之何矣。
嗚呼!苟有明君,亦豈必其難辨哉?天下方定,大位有歸,懷逆何望也?君不殺諫臣,士不惜直言,誹謗何為也?既以登朝,誰能拒戚畹近信而弗與接也?時方暇豫,誰能謝燕遊歡笑而無所費也?至於宗族有讒人,而小缺在寢門,則閑言起。婢妾有怨望,而嫌疑在欬笑,則醜詆宣。明主相信以素履,相知以大節,度以勢之所屈,揆以理之所無;則密陳之而知其非忠,斥言之而知其非直,麵相質訐,而知君子之自愛,且代為之慚,而恥與之爭。若夫人之為賢為奸,當其舉之於鄉,升之於朝,進而與之謀國;獨契之知,眾論之定,已非一日;何待怨隙開而攻擊逞,乃俟宵人之吹索而始知哉?而優柔之主,無救日之弓以射妖鳥,則和顏以聽,使盡其詞。辱朝廷羞當世之士,既已成乎風氣。於是自命為君子人者,亦倒用其術以相禁製。妖氣所薰,無物不靡,豈徒政之所繇亂哉?人心波沸,而正直忠厚之風斬焉。斯亦有心者所可為之痛哭矣!
王曾舍丁謂之大罪,而以山陵水石(詐)[誣]其有不軌之心。唐介所稱“真禦史”也,張堯佐之進用,除擬出自中書,責文彥博自有國體,乃以燈籠錦進奉貴妃,詆訶之於大廷。曾言既用,謂雖殛而罪不昭。介貶雖行,彥博亦緣之而罷相。然則仁宗所終始樂聞者,以曖昧之罪加人。而曾與介身為君子,亦利用妖人之術,行辛螫以快其心。風氣狂興,莫之能止。乃至勒為成書,如碧雲騢諸錄,流傳後世,為怪誕之嚆矢。是非之外有毀譽,法紀之外有刑賞。中於人主之心,則淫刑以逞;中於士大夫之之心,則機械日張。風俗之惡,一邑一鄉之中,狂瀾亦日興而不已。有憂世之心者,且勿以奸佞為防,而急正妖言之辟,庶有瘳與!
〖一二〗
傳曰:“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蕕,臭也,閑之以薰,則臭有所止息,而何以臭之十年邪?知此者,而後可與言治。
仁宗自明道二年劉後殂始親政,訖乎帝崩,三十年,兩府大臣四十餘人。夷考其人,韓、富、範、杜諸公之大節炳然者,若而人矣。抑若呂夷簡、夏竦、陳執中、高若訥,清議所交謫者,抑繁有徒。他如晏殊、宋庠、王鬷、丁度之浮沉而無定守者抑與焉。其進也,不固進也,俄而退矣;其退也抑未終退也,俄而又進矣。人言一及而輒易之,互相攻擊則兩罷之;或大過已章而姑退之,或一計偶乖而即斥之。且諸人者,皆有所懷來,持以為用,一得位而即圖嚐試;而所與倡和以伸其所為者,勃然蹶起,乘所宗主者之大用,以急行其術。計此三十年閑,人才之黜陟,國政之興革,一彼一此,不能以終歲。吏無適守,民無適從,天下之若驚若騖、延頸舉趾、不一其情者,不知其何似,而大概可思矣。
數進而數退者,或賢或佞,固不可保矣。則政之所繇亂,民之所繇傷,非但小人之亟代君子,君子之澤不及下逮也。以君子亟代君子,其同也,則何取乎代之?其異也,則亦旦之令不保於夕也。且以君子而亟代小人,吏民既已受小人之虐,而降心茹荼以從之,從之已夙,亦不得已而安之,而代之者又急反焉,則前勞費而後效亦不易收;且抑不敢信以為可久,而誌愈惑,力愈詘矣。況以小人而亟代小人,小人者,各有其私以相傾而相製者也,則且托於鋤奸革弊之大名以搖天下。為害之實相若也,而名與法,則紛糾雜出而不可紀。進者退矣,已而退者又進矣。輸忠者無可釋之憂疑,懷奸者挾危機以觀望。自非清剛獨立之端士,且遊移以冀兩容;雖以利病昭著之謀猷,亦乍行而無成績。害者害,而利者亦害;邪者邪,而貞者不能固保其貞。舉棋之不定也,築室之不成也,以求社稷生民之安平鞏固於百年也,其可得乎?
夫天子之無定誌也,既若此矣。持之以靜正,養之以和平,需之以從容者,固將望之有學有守之宰執,與憂國如家之諫臣。深知夫善政雖行而不能永也,危言雖聽而不能終也;無亦奉祖宗之成憲以折其狂興,息搏擊之鋒铓以杜其反噬,猶庶乎其有定也。而為大臣者,席未暖於紫禁,劍已及於寢門。議磨勘矣,核任子矣,改科舉矣,均公田矣,皇皇然若旦不及夕,而一得當以為厚幸。言路之臣,若蔡襄、唐介、孔道輔者,頳發於顏,發豎於額,以與當路爭衡於筆舌,知不足以相勝也,而特以求伸於眉睫。乃至浮薄之士,心未喻君子之深衷,而聞風以遙和;身未試小人之沮害,而望影以爭攻。一波乍興,萬波隨湧。黨邪醜正之徒,亦相師以相報。天子且厭聞之,而奸邪亦不以彈劾為恥。於是祖宗朝敦龐鎮靜之風日陵月替,而天下不可為矣。人知熙、豐以後,議論繁興,毒痡四海,激盜賊,召(遠敵)[夷狄];亦惡知濫觴之始,早在仁宗之世乎?
伊尹之訓曰:“鹹有一德。”一者,慎擇於先而謹司之於後也。王心載寧,而綱紀定,法守專,廷有親臣,野無橫議,天下永綏,外侮不得而乘焉。嗚呼!三代以下,能以此言治者鮮矣。宜其舉四海而淪胥之也。
〖一三〗
元昊死,諒祚初立,議者請餌其三將,破分其勢,可以得誌。程琳曰:“幸人之喪,非所以柔遠人。”立說之非,人皆知之,誠哉其不可與謀也!春秋重伐喪之貶,予士匄之還,彼有取爾矣。鄰國友邦,偶相失以相愈,兵臨服罪,同好如初,則乖約肆淫,大傷人子之心,信不仁矣。元昊者,淪於夷之叛臣,為我蟊賊者也。死亦不足恤也。喪亦不足矜也。如其可削平,以休息吾民,鞏固吾宇,惡容小不忍以亂大謀哉?故琳說之非,不可托春秋之義為之解也。
雖然,宋至此而欲乘喪以圖諒祚,談何容易乎?昔者繼遷死,德明弱,曹瑋欲得精兵俘孤雛,郡邑其地;廟算無成,而元昊嗣之以逞。今元昊死,為破分其國之說,亦師瑋之智,而奚謂其未可邪?夫所謂理勢者,豈有定理,而形跡相若,其勢均哉?度之己,度之彼,智者不能違,勇者不能競,唯其時而已。
繼遷雖悍不內附,收眾侵邊,宋弗能討而撫之,然猶定難一節使耳。德明嗣立,需宋之寵命以雄長其部落,君臣之分尚在,則予奪之政猶行。力詘歸降,自有餘地以相待。弗能為竇融也,猶不害為田興;勿庸致死於我,而服之也易。元昊已儼然帝製矣,宋之待之者,名之曰“夏國”。則固不能以臣禮畜,而視為友邦矣。建郊廟,立宮闕,豈有一旦芟夷,俯首而從臣列。則諒祚雖孱,處於無可卻步之勢,其以死爭存亡者,必也。且不徒諒祚已也。當德明之始,為之部曲者,亦節鎮之偏裨,幕府之參佐也。元昊僭而百官設,中國叛人如張元輩者,業已將相自居。束身歸闕,不誅不廢,而抑不能與徐鉉、楊業同升顯列。則人懷有死無降之誌,以為諒祚效,其情其勢,豈可旦暮亟摧者哉?繼遷之叛也,雖嚐誘殺邊臣,襲據銀州,而宋不能懲;然未嚐一與交兵,受其挫窘,張彼勢而自見其弱也。及元昊之世,宋一敗於延州,而劉平、石元孫駢首受刃;再敗於好水川,而任福全軍覆沒。韓、範、王、龐分招討之任,僅保殘疆,無能報也。則中國落膽於西人,狡虜益增其壯氣。元昊死而餘威固在,度之彼勢既然矣。
且宋當德明之世,去平江南、下西蜀、破太原也未久,兵猶習戰。而曹瑋以知兵世將,奮誌請纓,繇其後效,固知其足恃也。及仁宗之季,其夙將死亡殆盡,廂禁之兵,僅存名籍。王德用、狄青且顛倒於廷臣之筆舌。乃欲以機巧離其部曲,率屢敗疲民以求逞,未有不自貽僵仆者矣。度之己者又然也。今之時非昔之時,而勢可知已。勢不相若,而安危存亡之理,亦昭然其不昧矣。
抑以天下之大勢言之,宋從曹瑋之謀而克也,則威建而可折契丹之氣,亦唯昔為然,而今不可狃也。當彼之時,宋與契丹猶相角而不相下,則宋苟平西夏,契丹且避其鋒。及澶州之役一興,而宋亟薦賄矣。劉六符片言恐喝,而益幣稱納矣。契丹之得誌於宋,不待夏人之援;而盡宋之力以爭夏,則鷸蚌之持,契丹且坐乘其獘。即如議者之誌,三大將離叛以卷土來歸,一隅孤懸,契丹順右臂而收之,一劉裕之俘姚泓,徒為赫連效驅除耳。關、隴且岌岌矣,奚能終有河西以臨朔漠哉?宋於此時,急在北而不在西,明矣。歲幣日增,力窮坐困,舍契丹以不慮,而外徼幸於鬥絕之西陲,勝不足以立威,敗則益增召侮。瘠牛僨於豚上,其如猛虎何邪?況乎利誘三將之策,尤童昏之智,祗為夏人玩弄以相傾覆也乎?以此思之,程琳之說非也,而有不能訟言以示弱者,故假於伐喪之義,以止妄人之辯,琳或有深心焉,未可知也。
難得而易失者,時也,德明方弱之日也;已去而不可追者,亦時也,元昊初喪之日也。齊桓陘亭之次,宋襄用之而兵敗身傷;劉裕北伐之功,吳明徹效之而師殲國蹙。知時以審勢,因勢而求合於理,豈可以概論哉?
〖一四〗
功名之際,難言之矣。蔑論小人也,為君子者,道相謀,誌相葉,好惡相若,進退相待,無不可視人若己者,而於此有不能忘者焉。非其寵祿之謂也。出而思有為於當世,得君而事之,才可以勝,誌可以伸,心可以無愧,大功可以成,大名可以立,而不得與焉,退處於無能有為之地,則悁悁之情,一動而不可按抑。於是而於友不純乎信,於君不純乎忠,於氣不純乎和,於品不純乎正,皆功名之念為之也。故君子貴道德而賤功名,然後坦然以交於上下,而永保其貞。嗚呼!難言之矣!
韓、富二公之相為輔車也,舊矣。富任中樞,而韓出安撫,不以為嫌也。富方報罷,而韓亟引退,深相信也。乃其後富有憾於韓,韓公死而不吊,隙末之釁,生死不忘,豈韓有以致之哉?仁宗之建儲也,範蜀公諍言於廷,諫官交起以應之,而富公居中力勸其成,韓公尚未與也。已而韓公入相,富自以母喪去位,於是韓公麵對,不恤惡怒,迫請英宗之名,起複之苫塊之中,正名皇子,韓公固獨任焉,而富不與。逾年而仁宗崩,英宗立,宦官構曹後以思廢立,於是危言以鎮壓曹後,調和兩宮,宗社無動搖之釁,韓公亦獨任焉,而富不與。曹後無歸政之誌,韓公厲聲迫請撤簾於衣裾尚見之餘,韓公又獨任之,而富不與。於是而富怏怏求罷,出守揚州,嫌卻自此開矣。及乎英宗早折,韓公受憑幾之命,請力疾書名以定神宗,而折太後舊窠求兔之邪心,富既出守,韓公自獨任之,富固不得而與也。凡此數不得與者,自後而言,富以含慍去,而自不欲居其任。自前而言,富以子道在而固不得與聞。乃持此以開隙於趣向同歸之益友,富於是乎不得允為君子矣。
夫此二公者,或收功於西陲,或箸節於北使,出入兩府,通顯已極,人望鹹歸,君心式重,與乎定策而位不加崇,局外置(升)[身]而望不為貶,夫豈待是以收厚實哉?富亦辭榮有素,非有懷祿固寵之情也。然而捏目空花,青霄為障,幾成張耳、陳餘之晚節,無他,功不自己成,名不自己立,懷忠愛以求伸,不克遂其匡扶社稷之夙誌,以正告天下後世,鬱悒周章,成乎偏衷而不自釋也。故曰功名之際,難言之也。是以君子以道義自靖其心,而賤功名為末節,誠有以也。
或且以致疑於韓公曰:“大功之所就,大名之所居,君子於此,有讓道焉。則前之定議於密勿者,胡不待富於服闋之後?後之抗爭於簾前者,胡不留富於請外之時?幸得同心之侶,與協恭以允濟,而消疑忌於未形,韓公有餘歉焉。”之說也,其於君子之道,名取而不以誠者也。夫苟秉拓達光大之衷,則宗社之事,苟有任之者,奚必在我?韓公固不以狹小之量擬富之必出於此。而天位去留之際,國家禍福之機,當閑不容發之時,如其恤謙讓之文,遲回而姑待,避怨憎之跡,作意以周旋;則事機一失,變故叢生。庸人誤國以全身,胥此道耳。而公豈屑為之哉?且夫英宗之嗣,所欲決策者,仁宗之獨斷耳。英宗育於宮中二十八年矣,而皇子之名未正,仁宗之遲回而審可否者已熟。然而廷臣爭請,牘滿公車,未能決之一朝者,有閑之者也。曹後之情,任守忠輩宵人之計,已岌岌矣。則斯舉也,獨任之則濟,分任之則疑。韓公他日或告以蹉跌而身不保。公歎曰:“人臣盡力事君,死生以之,成敗天也,豈可豫憂其不濟。”以此為心,忘其身矣,而何有於人?功可分,名可讓,而死不可要人而與共;專死也,非專功也,何容輕議哉?
夫富公固非有異誌者,而觀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故出使而發視國書,以免呂夷簡之陷。則奮不顧身,以強人主,以犯母後,以折奸邪者,誠非富之所能與。使必相待而相讓,不我沮也,而固不能我決也,且從容審量而授我疑也。仰質皇天,昭對皇祖,拊省夢魂,揭日月以正告於天下後世,可為則為之,可言則言之已耳。賓賓然以功為不可獨成,名為不可獨屍,期遠怨於朋友而坐失事機,為社稷臣者豈若是?國家之不幸也多矣,伊尹遷桐,萊朱不與;周公破斧,君奭弗聞。富懷不平之心,自愧於君子,而韓公何憾焉?夫韓公不以功名之誌期富,其待之也厚矣,惜乎富之未喻也。
卷五 英宗
〖一〗
集思廣益,而功不必自己立,大臣之道也。而抑有不盡然者,非光大宅心而忠忱不渝者,其孰能知之?夫博訪於前,以盡人之才;分功於後,以獎人之善;是道也,則亦唯其當而已矣。用人則采公論,而後斷之以其真;其合者,則曰此眾之所允愜者也。行政則訪群議,而後析之以其理;其得者,則曰此眾之所襄成者也。此其所當者也。若夫宗社之所以安,大臣之所以定,奸邪窺伺於旁,主心疑貳於上,事機決於俄頃,禍福分於毫厘,則疏遠之臣民,既非其所深喻;即同朝共事,無敢立異而願讚其成者,或才有餘而誌不定,或誌可任而才不能勝。徒取其誌,則清謹自矜之士,臨之而難折群疑;抑取其才,則妄興徼利之人,乘之而倒持魁柄。如是者,離人而任獨,非為擅也。知之已明,審之已定,握之於幽微之存主;而其發也,如江、河之決,不求助於細流。是道也,伊、周之所以靖商、周,慎守其獨知,而震行無眚,夫孰得而與之哉?三代以還,能此者,唯韓魏公而已矣。
霍光之敢於易位也,張安世、田延年之共成之也。所以然者,光於大臣之道未純,而神誌不足以充也。且其居功受賞之情,不忘於事後,則固斷之以獨而不可也。而韓公超然遠矣。人主長矣,而母後之簾不撤;宵小持其長短,謗譖繁興,以惑女主,而英宗之操縱,在其掌中。於斯時也,非獨張升、曾公亮、趙概之不能分任其死生,即文、富二公直方剛大之氣,至此而不充。故“決取何日”之言,如震雷之迅發,而叱殿司以速撤;但以孤忠托先君之靈爽,而不假片言之讚助。其坐政事堂,召任守忠,斥其惡而速驅以就竄,必不以告趙概,而製之以勿敢異同。嗚呼!以如此事,而谘謀於庶尹,會議於堂皇,騰書於章奏,求其事之不僨也,幾何哉?
劉瑾一導淫之小豎耳,非有熒惑宮闈、動搖神器之危機也。韓文倡之,李夢陽成之,九卿隨聲而和之,劉、謝居中而應之;李東陽、王鏊俯仰其閑,亦非素結瑾以徼榮者;而參差(巨柄)[互持],竟以空朝廷而長宵人之氣。況守忠所挾者,垂簾之母後,所欲動搖者,入繼之嗣君。則天位危,而顧命大臣之竄死,在俄頃閑;此何如事,而呼將伯之助,以召不測之憂哉?韓公之獨任於己也,其誌之(真)[貞],盟於夢寐;其道之正,積於生平;其情之定,忘乎生死;其力之大,發以精神。功何必不自己成,名何必不自己立,而初無居功立名之心,可揭日月以告之天下。易曰:“或從王事,知如字光大也。”知光大者之獨行而無所恤,乃可以從王事,臣道之極致也。文、富諸君子,且不難推而置之局外,而況他有所倚哉?趙汝愚之未能此也,非韓侂胄不足以立功,而事權失矣,雖有朱子,不能善其後也。
夫韓公之坦然無懼而以為己任,非一日也。其請皇嗣也,仁宗曰:“朕有此意久矣!誰可者?”斯言也,在仁宗為偶然之語,而使顧瞻願謹者聞之,必震栗失守而不敢爭。公且急請其名,以宣示中外,視神器之所歸,如獻酬之爵,唯所應得者而揖讓以將之。此豈文、富諸公所能任?而內無可援引之後妃,下無可居閑之宦寺,則即有奸邪,亦不能挾以為名而相忮害。為仁繇己,豈襲義者之所可與於斯乎?無樂取人善之虛衷,不足以經庶務;無獨行其誌之定識,不足以任大謀。剛愎自用者,及其臨事而待命於人。鬥筲之器,所受盡而資於瓶盎,必然之勢也。
〖二〗
濮王典禮之議,古今之公論集焉。夫粗而論之,亦易辨矣;精而論之,言必有所衷,道必有所察,彝倫不容以毫發差,名義不可以形(勢)[似]襲,未易易也。如苟古有可引而引之,言有可以奪彼而抗言之,則匪徒其邪也,其正者亦以斁天理而傷教本。豈易易哉?人之有倫也,有同焉者,有異焉者。同焉者,理之在天下者也。異焉者,理在夫人之心者也。胥天下而親其親,長其長,一也。統之於一,其義昭明,曆古今、統上下、而不容異;無所異,則無所容其辯矣。乃人各親其親,非以天下之所必親而親之。人各長其長,非以天下之所必長而長之。則名同而實異,道同而德異,義理同而性情異。執彼以概此,辯愈繁而心愈離,非精義以悅心者,弗能與於斯。故曰“未易易也”。
以漢宣之於史皇孫,光武之於南頓府君、例英宗之於濮王者,非也。漢宣雖繼孝昭以立,而孝昭不以宣帝為子,宣帝亦未嚐以孝昭為父。非若英宗早育於宮中,業已正皇子之名也。光武上繼元帝,序七廟之昭穆而已。光武之生,不逮元帝,遭國中圮,奮起庶宗,自百戰以複漢社稷,其不父元帝而必父南頓,尤烈於漢宣。故必正名南頓府君曰“皇考”,親奉祀焉,不可委之伯叔之子而自忘其所生也。則固與英宗無中興之功烈,而仁宗實為其禰,異矣。故以二帝擬英宗,而等仁宗於孝昭、孝元,不協於仁宗之心。不協於仁宗之心,則英宗之心亦不協。此溫公欲以厚仁宗,而不知適以薄。故曰非也。
若夫歐陽永叔緣“為其父母”之文,以正濮王皇考之稱,其不中於禮,夫人而知之,而未知其所以非也。為其父母服期,此大夫以降世祿之家,為人後者,得伸於其所生爾。天子絕期,不得於此而複製期服。蓋天子者,皇天上帝明禋之所主,七廟先皇禘祫之所依,天下生民元後父母之所托。故於伯叔父之應服期者,生而臣之,沒而從為諸侯錫衰之禮,尊伸而親屈,是以絕期。而出後於天子,則先皇委莫大之任於其躬,可以奪其所自生之恩德,固與世祿之子僅保其三世之祀者殊也。則使英宗立而後濮王薨,不得為之服;不得為之服,則父母之稱,不足以立矣。而時無能以此折永叔之非也。
溫公曰“宜準封贈期親尊屬故事,稱為皇伯,高官大爵,極其尊榮”者,亦非也。濮王之始繇節度使而封郡王,繇郡王而贈濮王,皆以英宗故而受殊禮。則仁宗之為英宗報本地也,久矣。益其封贈,不為加榮,即如其前,不為有闕。子不得以其尊加之於所生,而馭以爵祿;固心之所有憚,而實心之所弗忍者也。則封贈之說,不可行矣。以所生言之,則父也。以族屬言之,則猶之乎凡為伯父者之為皇伯也。固為伯父,不待立名;實非伯父,名非繇我。而為之名曰皇伯,固不如無為之名而心可以安。故溫公之說,亦曲就而非正也。
至若王圭之言曰:“陛下所以負扆端冕,萬世相承,皆先帝德也。”此言何為而至於人子之耳哉?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傳之子孫為德,而不可忘;則是以富貴故,而父非其父;以富貴所不在故,而不父其父。見利忘恩,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泯矣。孝子於此,將有懷慚(自)[負]痛、追悔出繼之非,敝屣天下,脫之而逃耳。以小人之心,議天倫之大,沒天地祖宗之重任,懷榮其身、庇其子孫之私恩。圭乃昌言此不道之說於廷,而當時猶以為允,世教之衰,非徒小人之亂之矣。
夫濮王既不可稱考,抑不可稱伯,此中書所為駁圭等議,而議以當稱何親?圭等窮矣。苟據典禮以求其允愜,自可不窮。濮王已薨,書召弗及矣。若祭,則天子於伯叔無喪畢致祭之禮。濮王自有子孫,世其爵,延其祀,俾奕世勿絕,則所以報本者已遂。而歲時修舉,自屬濮國之小宗,天子弗與焉。天子弗與,則稱謂可絕,又何必致疑於名之何稱,而徒滋聚訟哉?然而英宗有難處者於此:君子之守道也,不昧其初。濮王之薨,英宗嚐執三年之喪矣。未為天子而父之,已為天子而不父,則始末不相應。而前之哀戚,以大位而改其素,安能不耿耿焉。此則仁宗之過也。業已方四歲,而育之宮中者二十五年,知之非不深矣。濮王超進大國之封,為英宗故,立之非不決矣。而不早正皇子之名,別為濮王立後,以定其世係。仁宗一猶豫,而授英宗以兩不自勝之情。故以韓公之秉正,而俯仰以從歐陽之議,實有其難處者存也。處乎難處,而容以率然之心議之乎?求盡人倫之至者,研義以極其精,乃能存仁以無所憾。孤持一義,不研諸慮以悅諸心,其不勝於邪說也,必矣。況如王圭之以人欲滅天理者乎?
卷六 神宗
〖一〗
言有大而無實,無實者,不祥之言也。明主知之,知其拓落而以是相震,則一聞其說,而屏退之唯恐不速。唯智小而圖大,誌陋而欲飾其短者,樂引取之,以鉗天下之口,而遂其非。不然,望而知其為妄人,豈難辨哉?
王安石之入對,首以大言震神宗。帝曰:“唐太宗何如?”則對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又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征、諸葛亮者,何足道哉?”嗚呼!使安石以此對颺於堯、舜之廷,則靖言庸違之誅,膺之久矣。抑誠為堯、舜,則安石固氣沮舌噤而不敢以此對也。夫使堯、舜而生漢、唐之後邪,則有稱孔明治蜀、貞觀開唐之政於前者,堯、舜固且揖而進之,以畢其說,不鄙為不足道而遽斥之。何以知其然也?舜於耕稼陶漁之日,得一善,則沛然從之。豈耕稼陶漁之侶,所言善言,所行善行,能軼太宗、葛、魏之上乎?大其心以函天下者,不見天下之小;藏於密以察天下者,不見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趨,方趨而言走,方走而言飛;步趨[走]猶相近也,飛則固非可欲而得者矣。故學者之言學,治者之言治,奉堯、舜以為鎮壓人心之標的;我察其情,與緇黃之流推高其祖以樹宗風者無以異。韓愈氏之言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相續不斷以至於孟子。愈果灼見其所傳者何道邪?抑僅高舉之以誇其所從來邪?愈以俗儒之詞章,安石以申、商之名法,無不可曰堯、舜在是,吾甚為言堯言舜者危也。
夫堯、舜之學,與堯、舜之治,同條而共貫者也。安石亦知之乎?堯、舜之治,堯、舜之道為之;堯、舜之道,堯、舜之德為之。二典具存,孔、孟之所稱述者不一,定以何者為堯、舜之治法哉?命嶽牧,放四凶,敬郊禋,覲群後,皆百王之常法。唯以允恭克讓之心,致其精一以行之,遂與天同其巍蕩。故堯曰“無名”。舜曰“無為”。非無可名,而不為其為也。求一名以為獨至之美,求一為以為一成之侀,不可得也。今夫唐太宗之於堯、舜,其相去之遠,夫人而信之矣。而非出號令、頒科條之大有異也。藉令堯、舜而舉唐太宗所行之善政,允矣其為堯、舜。抑令唐太宗而仿堯、舜所行之成跡,允矣其僅為唐太宗而止。則法堯、舜者之不以法法,明矣。德協於一,載於王心,人皆可為堯、舜者,此也。道貞乎勝,有其天綱,湯、武不師堯、舜之已跡,無所傳而先後一揆者,此也。法依乎道之所宜;宜之與不宜,因乎德之所慎。舍道與德而言法,韓愈之所雲“傳”,王安石之所雲“至簡、至易、至要”者,此也。皋、夔、稷、契以其恭讓之心事堯、舜,上畏天命,下畏民碞。匹夫匹婦有一善,而不敢驕以所不屑,唐、虞之所以時雍也。顧乃取前人經營圖度之苦心以撥亂扶危者,而淩躐之,枵然曰:“堯、舜之道至易,而無難旦夕致也。”商鞅之以脅秦孝公者,亦嚐用此術矣。小人而無忌憚,夫亦何所不可哉?
揚堯、舜以震其君,而誘之以易;揭堯、舜以震廷臣,而示之以不可攻。言愈高者(趨)[誌]愈下,情愈虛者氣愈驕。言及此,而韓、富、司馬諸公亦且末如之何矣!曹丕曰“吾舜、禹也”,則舜、禹矣。源休曰“吾蕭何也”,則蕭何矣。奸人非妄不足以利其奸,妄人非奸無因而生其妄。妄人興而不祥之禍延於天下,一言而已蔽其生平矣。奚待其潰堤決岸,而始知其不可遏哉?
〖二〗
君子之道,有必不為,無必為。小人之道,有必為,無必不為。執此以察其所守,觀其所行,而君子小人之大辨昭矣。必不為者,斷之自我,求諸己者也。雖或誘之,而為之者,必其不能自固而躬冒其為焉。不然,熒我者雖眾,弗能驅我於叢棘之中也。必為者,強物從我,求諸人者也。為之雖我,而天下無獨成之事,必物之從而後所為以成,非假權勢以迫人之應,則銳於欲為,勢沮而中止,未有可必於成也。以此思之,居心之邪正,製行之得失,及物之利害,其樞機在求人求己之閑,而君子小人相背以馳,明矣。
夫君子亦有所必為者矣,子之事父也,臣之事君也,進之必以禮也,得之必以義也。然君子之事父,不敢任孝,而祈免乎不孝;事君不敢任忠,而祈免乎不忠。進以禮者,但無非禮之進,而非必進;得以義者,但無非義之得,而非必得。則抑但有所必不為,而無必為者矣。況乎任人家國之政,以聽萬民之治。古今之變遷不一,九州之風土不齊,人情之好惡不同,君民之疑信不定。讀一先生之言,暮夜得之,雞鳴不安枕而揣度之,一旦執政柄而遽欲行之,從我者愛而加之膝,違我者怒而墜諸淵,以迫脅天下而期收功於旦夕;察其中懷,豈無故而以一人犯兆民之指摘乎?必有不可問者存矣。夫既有所必為矣,則所迫以求者人,而所惛然忘者己矣。故其始亦勉自鈐束,而有所不欲為;及其欲有為也,為之而成,或為之而不成,則喜怒橫行,而乘權以逞。於是大不韙之事,其夙昔之所不忍與其所不屑者,苟可以濟其所為而無不用。於是而其獲疚於天人者,昭著而莫能掩。夫苟以求己、求人、必為、必不為之衡,而定其趨向,則豈待決裂已極而始知哉?
故王安石之允為小人,無可辭也。安石之所必為者,以桑弘羊、劉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堯、舜之道;則固自以為是,斥之為非而不服。若夫必不可為者,即令其反己自攻,固莫之能遁也。夫君子有其必不可為者,以去就要君也,起大獄以報睚眥之怨也,辱老成而獎遊士也,喜諂諛而委腹心也,置邏卒以察誹謗也,毀先聖之遺書而崇佛、老也,怨及同產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喪而舍宅為寺以丐福於浮屠也。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窮瀕死而必不為者也。乃安石則皆為之矣。抑豈不知其為惡而冥行以蹈汙塗哉?有所必為,骨強肉憤,氣溢神馳,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則荊棘生於腹心,怨毒興於骨肉;迨及一躓,而萎縮以沉淪,其必然者矣。
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違者天之時;任民之憂,而不能拂者民之氣。思而得之,學而知其未可也;學而得之,試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皆可矣,而人猶以為疑;則且從容權度以待人之皆順。如是而猶不足以行,反己自責,而盡其誠之至。誠至矣,然且不見獲於上,不見信於友,不見德於民;則奉身以退,而自樂其天。唯是學而趨入於異端,行而沉沒於好利,興羅織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則弗待遲回,而必不以自喪其名節。無他,求之己者嚴,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勝也。唯然,則決安石之為小人,非苛責之矣。
或曰:“安石而為小人,何以處夫黷貨擅權導淫迷亂之蔡京、賈似道者?夫京、似道能亂昏荒之主,而不能亂英察之君,使遇神宗,驅逐久矣。安石唯不如彼,而禍乃益烈。諓諓之辯,硜硜之行,奚足道哉!
〖三〗
神宗有不能暢言之隱,當國大臣無能達其意而善謀之者,於是而王安石乘之以進。帝初蒞政,謂文彥博曰:“養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此非安石導之也,其誌定久矣。
國家之事,相仍者之必相變也,勢也。大張之餘,必仍之以弛;大弛之餘,必仍之以張。善治者,酌之於未變之前,不極其數;持之於必變之日,不毀其度。不善治者反此,而大張大弛,相乘以勝,則國乃速敝。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勢且求張之日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是也,解散以休息之,則極乎弛之數,而承其後者難矣。歲輸五十萬於契丹,而俯首自名曰“納”;以友邦之禮禮元昊父子,而輸繒帛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宰執大臣、侍從台諫、胥在廷在野、賓賓嘖嘖以爭辯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設而不可犯;國既以是弱矣。抑幸無耶律德光、李繼遷騺悍之力,而暫可以賂免。非然,則劉六符虛聲恐喝而魄已喪,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為石重貴者,何恃哉?於是而神宗若處栫棘之台,衋然不容已於傷心,奮起而思有以張之;固仁宗大弛之反,授之以決裂之資。然而弗能昌言於眾,以啟勁敵之心,但曰“養兵備邊”,待廷臣之默喻。宰執大臣惡容不與其焦勞,而思所以善處之者乎?
夫神宗之誤,在急以貧為慮,而不知患不在貧,故以召安石聚斂之謀,而敝天下。然而無容怪也,凡流俗之說,言強國者,皆不出於聚財之計。太祖亦嚐為此言矣。飽不宿,則軍易潰;賞不重,則功不興;器仗、甲胄、牛馬、舟車、糗糒、芻?、椎牛釃酒,不庀不腆,則進不速而守不固。夫孰謂其不然者,要豈有國者之憂哉?漢高起於亭長,無儋石之儲,秦據六國之資,斂九州之賦於關中,而不能與爭一戰之生死,且以為興亡之大數,置勿論也。劉裕承桓玄播亂、盧循內訌之餘,以三吳一隅之物力,俘姚泓,縛慕容超,拓拔氏束手視其去來,而莫之敢較。唐積長安之金帛米粟,安祿山擁之,而肅宗以朔方斥鹵之鄉,崛起東向,驅之速遁。德宗匹馬而入梁州磽確之土,困朱泚而誅夷之。則不待積財已豐,然後可強兵而挫寇,亦較然矣。
若夫仁宗之過於弛而積弱也,實不在貧也。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識與?正告神宗曰:“以今日之力,用今日之財,西北之事,無不可為也。仁宗之休養四十年,正留有餘、聽之人心、以待後起之用。而國家所以屈於小醜者,未得人耳。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誰恃而可也?綏、延之能建威以製寇者,誰恃而可也?守先皇之成憲,而益之殷憂,待之十年,而二虜已在吾指掌。”則神宗不言之隱,早授以宅心定誌之弘圖,而戢其求盈無已之妄;安石揣摩雖工,惡能攻無瑕之玉哉?
夫宋之所以財窮於薦賄,國危於坐困者,無他,無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畢士安撤備以後,置之若遺。西事一興,韓、範二公小為補葺,輒貢“心膽寒裂”之謠,張皇自炫。二公雖可分閫,固不能出張子房、李長源之上。藉使子房執桴鼓以敵秦、項,長源佩櫜鞬以決安、史,勢固不能。而其為彭、韓、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謀也。懷黃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豈無可恃之才哉?使韓、嶽、劉、吳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閑,無以自振;黃天蕩、朱仙鎮、藕塘、和尚原之績,豈獲一展其赳雄邪?唯不知此,而早以財匱自沮,乃奪窮民之銖累,止以供無益之狼戾,而畜其所餘,以待徽宗之奢縱。若其所恃以挑敵者,王韶已耳,徐禧已耳,高遵裕已耳,又其下者,宦者李憲已耳。以兵為戲,而以財為彈鵲之珠。當國大臣,無能以定命之訏謨,為神宗辰告,徒欲摧抑其有為之誌,宜神宗之厭薄已亟,固必曰:“讚仁宗四十餘年養癰之患者,皆此儔也。”言之徒長,祗益其驕而已。
嗚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難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張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漸張之,猶可為也,過此而愈難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進富公與謀,而無以對也。宋之日敝以即於亡也,可於此而決之矣。
〖四〗
王安石之未試其虐也,司馬君實於其新參大政,而曰“眾喜得人”,明道亦與之交好而不絕,迨其後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難,洵哉其難已!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夫知言者,豈知其人之言哉?言飾於外,誌藏於中;言發於先,行成於後。知其中,乃以驗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外易辨,而中不可測;後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則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見孝公而言三王,則固三王之言矣。王莽進漢公而言周公,則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為其所欺者,知鞅、莽之言,而不知三王與周公之言也。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見古人之心;尚論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歸;詳說群言之異同,而會其統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審其旨趣;然後知言與古合者,不必其不離矣;言與古離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終始以立本而趣時,不足以與於斯矣。
立聖人之言於此以求似,無不可似也。為老氏之言者曰“虛靜”。虛靜亦聖人之德也。為釋氏之言者曰“慈閔”。慈閔亦聖人之仁也。為申、韓、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賞”。二者亦聖人之用也。匿其所師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時君之所誌,希當世之所求,以獵取彝訓,而跡亦可以相冒。當其崇異端、尚權術也,則弁髦聖人以恣其雲為。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進,則抑捃拾堯、舜、周公之影似,招搖以自詭於正。夫帝王經世之典,與貪功謀利之邪說,相辨者在幾微。則苟色莊以出之,而不易其懷來之所挾,言無大異於聖人之言,而君子亦為之動。無惑乎溫公、明道之樂進安石而與之言也。
夫知言豈易易哉?言期於理而已耳,理期於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聖人本天,異端本心。”雖然,是說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論,非極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無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運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聖人見天於心,而後以其所見之天為神之主。知者,務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於心,則惻怛不生於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惡不警於誌,言義者即義矣;飾其言於仁義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內以毀廉隅,皆隱伏於於內,而仁義之言,抑可不察。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絕而與之交者,此也。當其時,秀慧之士,或相獎以寵榮,或相溺於詩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戲豫,行不急於進取,則奉天則以鑒之,而不見其過;將以為合於聖人之言,而未知聖人之言初不僅在於此。乃揖而進之,謂是殆可與共學者與!實則繇言之隱,與聖人傳心之大義微言相背以馳,尤甚於戲(渝)[豫]詭遇之徒。何則?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溫公則愈失之矣,其於道也正,其於德也疏矣。聖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篤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確持者法。且其憂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則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征,善談當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為不謬於聖人之言。於明道肅然敬之矣,於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於蕩閑敗度之蘇氏,亦翕然推之矣。侈口安危,則信其愛國;極陳利病,則許以憂民;博征之史,則喜其言之有餘;雜引於經,則羨其學之有本。道廣而不精,存誠而不知閑邪,於以求知人之明,不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數矣。凡彼之言,皆聖人之所嚐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於聖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義;則天之時,物之變,極乎深而研以其幾。然後知堯、舜、周、孔之治教,初無一成之軌則,使人揭之以號於天下。此之謂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溫公之所能及也。窮理,而後詭於理者遠;盡性,而後淫於性者詘,至於命,而後與時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之謂也。明道早失之,而終得之。溫公則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於安石敗露之餘,而又與蘇氏為緣。無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五〗
熙、豐新法,害之已烈者,青苗、方田、均輸、手實、市易,皆未久而漸罷;哲、徽之季,奸臣進紹述之說,亦弗能強天下以必行;至於後世,人知其為虐,無複有言之者矣。其元祐廢之不能廢,迄至於今,有名實相仍行之不革者,經義也,保甲也;有名異而實同者,免役也,保馬也;數者之中,保馬之害為最烈。
保馬者,與民以值使買馬,給以牧地而課其孳生以輸之官。洪武以後,固舉此政於淮北、山東、而廢牧苑。愚民貪母馬之小利於目前,幸牧地之免征於後世,貿貿然而任之。迨其子孫貧弱,種馬死,牧地徒,閑歲納馬,馬不能良,則折價以輸,一馬之值,至二十五金,金積於閹寺,而國無一馬,戶有此役,則貧餓流亡、求免而不得,皆保馬倡之也。夫馬,非其地弗良,非其人弗能牧也。水旱則困於芻粟,寒暑則死於疾疫。唯官有牧苑,而群聚以恣其遊息;官有牧人,而因時以蠲其疾;官有牧資,而水旱不窮於飼;則一虛一盈,孳產自倍。自成周以迄於唐,皆此製也。漢、唐車騎之盛,用捍邊陲,而不憂其匱,柰何以誘愚民而使陷於死亡哉?行此法者,曾不念此為王安石之虐政,徒以殃民而無益於國馬,相踵以行,禍延無已,故曰害最烈也。
保甲之法,其名美矣,好古之士,樂稱說之;飾文具以塞責之俗吏,亟舉行之。以為可使民之親睦而勸於善邪?則非片紙尺木之能使然矣。以為團聚而人皆兵,可以禦敵邪?則寇警一聞而攜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製矣。以為互相覺察而奸無所容邪?則方未為盜,誰能詰之;既己為盜,乃分罪於鄰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為家有器仗,盜起而相援以擒殺之邪?則人持數尺之仗、蝕(鏑)[鏽]之鐵,為他人以與盜爭生死,誰肯為之?責其不援而加以刑,賕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賄,而民尤無告矣。如必責以器仗之精,部隊之整,拳勇者賞之,豪桀者長之;始勸以梟雄,終任以嘯聚。當熙、豐之世,乘以為盜者不一,而禍(危)[尤]昭著者,則鄧茂七之起,殺掠遍於閩中,實此致之也。溺古不通之士,無導民之化理、固國之洪猷,寶此以為三代之遺美,不已愚乎!
免役之愈於差役也,當溫公之時,朝士已群爭之,不但安石之黨也。民寧受免役之苛索,而終不願差役者,率天下通古今而無異情。驅遲鈍之農人,奔走於不習知之政令,未受役而先已魂迷,既受役而弗辭家破,輸錢畢事,酌水亦甘,不複怨杼柚之空於室矣。故免役之害日增,而民重困者,有自來也。自宇文氏定“租、庸、調”之三法以征之民也,租以田,庸以夫。庸者,民之應役於官,而出財以輸官,為雇役之稍食也。庸有征而役免矣。承平久而官務簡,則庸恒有餘,而郡庫之積以豐,見於李華所論清河之積財,其征也。及楊炎行“兩稅”之法,概取之而斂所餘財歸之內帑,於是庸之名隱,而雇役無餘資。五代僭偽之國,地狹兵興,兩稅悉充軍用,於是而複取民於輸庸之外,此重征之一也。安石唯務聚財,複行雇役之法,取其餘羨以供國計,而庸之外又征庸矣。然民苦於役,乃至破產而不償責,抑不複念兩稅之已輸庸,寧複納錢以脫差役之苦。繇是而或免或差,皆瑣屑以責之民;民雖疲於應命,然止於所應派之役而已。朱英不審,而立“一條鞭”之法,一切以輸之官,聽官之自為支給。民乍脫於煩苛,而欣然以應。乃行之漸久,以軍興設裁減之例,截取編徭於條鞭之內,以供邊用。日減日削,所存不給,有司抑有不容已之務,酷吏又以意為差遣,則條鞭之外,役又興焉。於是免役之外,凡三征其役,概以加之田賦,而遊惰之民免焉。至於亂政已亟,則又有均差之賦而四征之。是安石之立法,已不念兩稅之已有雇貲;而溫公之主差役,抑不知本已有役,不宜重差之也。此曆代之積弊已極,然而民之願雇而不願差者,則脂竭髓幹而固不悔也。
若夫經義取士,則自隋進士科設以來,此為正矣。納士於聖人之教,童而習之,窮年而究之,涵泳其中而引伸之。則耳目不淫,而漸移其不若之氣習。以視取青妃白,役心於浮華蕩冶之中者,貞淫之相去遠矣。然而士不益端,學不益醇,道不益明,則上之求之也亡實,而下之習之也不令也。六經、語、孟之文,有大義焉,如天之位於上,地之位於下,不可倒而置也。有微言焉,如玉之韞於山,珠之函於淵,不可淺而獲也。極之於小,而食息步趨之節,推求之而各得其安也。擴之於大,經邦製遠之猷,引伸之而各盡其用也。研之於深,保合變化之真,實體之而以立其誠也。所貴乎經義者,顯其所藏,達其所推,辨其所異於異端,會其所同於百王,證其所得於常人之心,而驗其所能於可為之事,斯焉尚矣。乃司試者無實學,而幹祿者有鄙心,於是而王鏊、錢福之徒,起而為苟成利試之法。法非義也,而害義滋甚矣。大義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長;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隱;配之以比偶之詞,絡之以呼應之響,竊詞賦之陋格,以成窮理體道之文,而使困於其中。始為經義者,以革詞賦之卑陋,繼乃以詞賦卑陋之成局為經義,則侮聖人之言者,白首經營,傾動天下,而於道一無所睹。如是者凡屢變矣。而因其變以變之,徒爭肥臒勁弱於鏡影之中,而心之不靈,已瀕乎死。風愈降,士愈偷,人爭一牘,如兔園之冊,複安知先聖之為此言者將以何為邪?是經義之納天下於聾瞽者,自、成、弘始,而潰決無涯。豈安石之為此不善哉?
合此數者觀之,可知作法之難矣。夫安石之以成憲為流俗而亟改之者,遠奉堯、舜,近據周官,固以脅天下曰:“此聖人之教也。”夫學聖人者,得其精意,而古今固以一揆矣。詩雲:“思無疆,思馬斯臧。”此固自牧畜之證,而保馬可廢矣。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此不責民以弭盜之證也,而保甲徒勞矣。周官行於千裏之畿,而胥盈於千,徒溢於萬,皆食於公田,此民不充役之驗也。則差役之虐政捐,而免役之誅求亦止矣。記曰:“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則經義者,允為良法也。而曰順者,明不敢逆也。為瑣瑣之法以侮聖言者,逆也。絀其逆,而士可得而造,存乎其人而已矣。誠得聖人之精意以行之,而天下大治。自立辟以擾多辟之民,豈學古之有咎哉?
〖六〗
老氏之言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言兵者師之,為亂而已矣。王韶請擊西羌、收河湟、以圖夏,王安石稱為奇策而聽之。誠奇矣。唯其奇也,是以進無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禍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濟之,可以暫試,不可以常用;可以脫險,不可以製勝;可乘疲寇而速平,不可禦強敵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後可奇也。舍正用奇,而恃奇以為萬全之策,此古今畫地指天之妄人,誤人家國者所以積也。論者皆咎陳餘之不用李左車也,使餘用左車之策,韓信抑豈輕入其阱中者?前(車)[軍]偶涉,伏起受挫,信亦自有以製之。以漢之強、信之勇,加脃弱之孤趙,井陘小蹶,四麵環攻,餘固無術以繼其後,惡足以救其亡哉?一彼一此,一死一生,視其力而已矣。唯在兩軍相持而不犯,不須臾之頃,姑試其奇,發於其所不及防而震撓之,可矣。然而其不可震撓者,固自若也。議之於朝廷,傳之於天下,明示以奇,而延之歲月以一試,吹劍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夏未嚐恃西羌以為援,西羌未嚐導夏以東侵,河、湟之於朔方,不相及也。拓拔、赫連端視劉裕之拔姚泓而不為之動,知裕之(道)[適]為己滅泓也。則使宋芟盡群羌,全有河湟之土,十郡孤懸,固不能守,祗為夏效驅除,其能乘風席卷,進叩諒祚之壘乎?如其能大舉以西征與!擇大將,整六師,壓諒祚之疆以討僭逆之罪,而諒祚據賀蘭以自保,於是遣偏師掠西羌以潰其腹心,是或一策也,收蜀者棧道、劍門夾攻之術也。然而西羌各保其穴,固且阻頓而不能前。今一矢不及於銀、夏,而遠涉沙磧河、洮之險,薄試之於羌,一勝一負,一叛一服,且不能製羌之死命,夏人睥睨而笑之。然且栩栩自矜曰:“此奇策也。”安石之愚,不可砭矣。
在昔繼遷死,德明弱,儻從曹瑋之請,捕滅之,可以震讋契丹者,彼一時也,席太宗全盛之餘,外無澶州納賂之辱,宋無所屈於契丹,內無軍士各散居歸農之令,兵雖力未有餘,而尚未自形其不足。且繼遷肉袒稱臣,與契丹為唇齒,則威伸於德明而契丹自震,固必然之勢也。抑謂兵不可狃於不戰,而以征夏之役,使習勇而不倦;亦其時夙將猶存,部曲尚整,有可用之資,勿以不用窳之也。今抑非其時矣。弛不虞之防、狎安居之樂者,凡數十年。徒以群羌散弱,乘俞龍珂內附之隙,徼幸以圖功;然且謀之五年而始城武勝,七年而始降木征。操彈雀之弓,欲射猛虎,惡足以自強,而使彼畏我以不相侵乎?木征之降未幾,而孱懦之秉常且憑淩而起,宋之死者六十萬人。其於正也,無毫發之可恃,而孤持一奇以相當,且其奇者,又非奇也。然而不敗者,未之有也。
是故奇者,舉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將帥,不以議論為謀略,不以文法責進止。峙芻糧,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習擊刺,嚴營陳,堂堂正正以臨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爭。誠有餘也,而後臨機不決,閑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將帥應變之權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趙充國曰:“帝王之兵,以全取勝。”此之謂也。老氏者,持機械變詐以徼幸之祖也,師之者,速斃而已矣。
〖七〗
國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興,足以病國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雖苛,猶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縱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漸平,而亦相習以苟安矣。惟是苛政之興,眾論不許,而主張之者,理不勝而求贏於勢,急引與己同者以為援,群小乃起而應之,竭其虔矯之才、巧黠之慧、以為之效。於是泛濫波騰,以導諛宣淫蠱其君以毒天下,而善類壹空,莫之能挽。民乃益怨,釁乃倏生,敗亡遝至而不可禦。嗚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貫、朱靦之所為,俾王安石見之,亦應為之發指。而群奸屍祝安石、奉為宗主、彈壓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願受。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則呼將伯之助於呂惠卿、蔡確、章惇諸奸,以引凶人之旅進,固勢出於弗能自已,而聊以為緣也。勢漸迤者趨愈下,誌蕩於始而求正於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敗亡,非徒政也,與小人為類,而害乃因緣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謀,固後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無小人,小人之必不列於在位,雖堯、舜不能。其治也,則惟君子勝也。君子勝而非無小人。其亂也,則惟小人勝也。小人勝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則惟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無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興,君子必力與之爭;而爭之之權,抑必有所歸,而不可以泛。權之所歸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大臣不能持之於上,乃以委之於群工,於是而爭者競起矣。其所爭者正也,乃以正而爭者成乎風尚,而以爭為正。越職弗問矣,雷同弗問矣。以能言為長,以貶削為榮,以罷閑為樂,任意以盡言,而惟恐不給。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謬也;非能弗相剿襲也;非能無已甚之辭,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無蔓延之語,不然而強謂然也。撟舉及於纖微之過,訐謫及於風影之傳,以激天子之厭惡,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躍起而自矜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雜糅而莫能致詰。如攻安石者,無人不欲言,無言不可出,豈其論之各協於至正,心之各發於至誠乎?乃至懷私不逞之唐坰,反覆無恒之陳舜俞,亦大聲疾呼,谘嗟涕洟,而惟舌是出。於是人皆乞罷,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輩興,而言者寂然矣。通國無君子,何怪乎通國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當日也,非無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國是,若韓、富、文、呂諸公者,居輔弼之任,而持之不堅,斷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詢、曾致堯,王子明之抑王欽若、陳彭年,識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潔身引退,倒授其權於新進之庶僚,人已輕而言抑瑣,不足聳人主之聽,隻以益安石之橫。且徒使才氣有裨之士,挫折沉淪,不為國用;而驅天下幹祿者,懲其覆軌,望風遙附,以群陷於邪。諸公過矣,而韓公尤有責焉。躬任兩朝定策之重,折母後之垂簾,斥權奄以獨斷,德威樹立,亙絕古今。神宗有營利之心,安石挾申、商之術,發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獨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瑣瑣者,何當榮辱,而引身遽退,虛端揆以待安石之縱橫哉?韓公尤過矣!雖然,抑非公之過也。望之已隆,權之已重,專政之嫌,先起於嗣君之肺腑。則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權有不敢執,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爭鳴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責也。斥曾公亮之奸,訟韓公之忠,以覺悟神宗安韓公者,文、富二公之責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無獨立之操;富抑以顧命不與,懷同堂之忌;睨韓公之遠引,而隱忍忘言。及安石之狂興,而姑為緩頰,下與小臣固爭緒論,不得,則乞身休老,而自詡不汙,亦將何以質先皇而謝當世之士民乎?韓公一去,而無可為矣。白日隱而繁星熒,嘒彼之光,固不能與妖孛競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雲定銀、夏之情,起仁宗之積弛,宋猶未敝,非不可圖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衝之道。而籌之不素,問之莫能酬答,然且懷私以聽韓公之謝政,安得謂宋有人哉?無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無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張;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馬、範、呂諸公強挽已發之矢而還入於彀,宜其難已。然則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無人者,無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豈至此乎?
〖八〗
論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於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廢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無功,而功固已施於世。人不可以廢言,而顧可以廢功乎?論者不平其情,於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謂之非,凡功皆謂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後世無能易,猶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亂天下者。”此之謂“不思其反”。以責小人,小人惡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後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訶誚而訶誚之;小人之不服,非無其理也,而又惡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無待辨者。其請經製湖北蠻夷,探神宗用兵之誌以希功賞,宜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無待辯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閑,蠻不內擾,而安化、靖州等州縣,迄今為文治之邑,與湖、湘諸郡縣齒,則其功又豈可沒乎?惇之事不終,而麻陽以西,沅、漵以南,苗寇不戢,至今為梗。近蠻之民,軀命、妻子、牛馬、粟麥莫能自保。則惇之為功為罪,昭然不昧,胡為樂稱人之惡,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義論之,則其為功不僅此而已也。語曰:“王者不治夷狄。”謂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遼海而東,天有殊氣,地有殊理,人有殊質,物有殊產,各生其所生,養其所養,君長其君長,部落其部落,彼無我侵,我無彼虞,各安其紀而不相瀆耳。若夫九州之內,負山阻壑之族,其中為夏者,其外為夷,其外為夏者,其中又為夷,互相襟帶,而隔之絕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無可治,而非不當治也。然且不治,則又奚貴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別人於禽獸,而使貴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於其地者,皆導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於禽獸,而掊削誅殺,無閑於親疏,仁人固弗忍也。則誅其長,平其地,受成賦於國,滌其腥穢,被以衣冠,漸之摩之,俾詩、書、禮、樂之澤興焉。於是而忠孝廉節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氣以生,夫豈非仁天下者之大願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內者,人也。惟然,而取蠻夷之土,分立郡縣,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內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萬國,皆冠帶之國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於是而山之陬,水之濱,其君長負固岸立而不與於朝會,因異服異製以趨苟簡。至春秋時,莒、杞皆神明之裔,為周之藩臣,而自淪於夷。則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陸渾之戎,民皆中國之民,君皆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於非類耳。昭蘇而釁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國既滅,歸於侯服,永為文教之邦,而彝倫攸敘。故春秋特書以大其功。豈雲王者不治,而任其為梗於中區乎?永嘉之後,義陽有蠻夷號,仇池有戎名,迨及蕩平,皆與汴、雒、豐、鎬無異矣。然則辰、沅、澧、靖之山穀,負險阻兵者,豈獨非漢、唐政教敷施之善地與?出之泥滓,登之雲逵,雖有誅戮,仁人之所不諱。而勞我士馬,費我芻糧,皆以保艾我與相接壤之婦子。勞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谘,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職也。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誠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終不可以為罪。迄於今日,其所建之州縣,存者猶在目也。其沿之以設,若城步、天柱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獲平定,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亂,孰得孰失;征諸事,問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為清議,弗能奪也。雖然,固有不信於心者存矣。
卷七 哲宗
〖一〗
極重之勢,其末必輕,輕則反之也易,此勢之必然者也。順必然之勢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順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與天爭,久矣。天未然而爭之,其害易見;天將然而猶與之爭,其害難知。爭天以求盈,雖理之所可,而必過乎其數。過乎理之數,則又處於極重之勢而漸以向輕。君子審乎重以向輕者之必漸以消也,為天下樂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動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複亂。夫天之將然矣,而猶作氣以憤興,若旦夕之不容待,何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審於生民塗炭之極,察其數之將消,居貞以俟,徐起而順眾誌以圖成。湯之革夏,武、周之勝殷,率此道也。況其非革命改製之時乎?
漢武帝銳意有為,而繁苛之政興,開邊牟利,淫刑崇侈,進群小以荼苦其民,勢甚盛而不可撲也。然而溢於其量者中必餒,馳於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浹於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罷兵息役,弛刑緩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圖已改矣。其未能盡革以複文、景之治者,霍光輔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漸衰之勢,待其自不可行而報罷。於是而武帝之虔劉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無他,唯持之以心,應之以理,一順民誌,而天下不見德,大臣不居功,順天以承祐。承天之祐者,自無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終,蓋類是矣。當其始也,開邊之誌,聚財之情,如停水於脃土之堤而待決也。王安石乘之以進,三司條例使一設,而震動天下以從其所欲。於是而兩朝顧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盡言;通國敢言之士,但一鳴而即逢貶竄;群小揣意指而進者,喧不可息也。此勢之極重者也,然而固且輕矣。安石之所執以必為者,為之而無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難廢矣;青苗之收息無幾,而逋欠積矣;保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廢矣;民怨於下,土怨於廷,而徹乎上聽矣。高遵裕之敗,死屍盈野,棄甲齊山,而天子且為之痛哭矣。安石則不肖之子撓之於內,反麵之黨訟之於廷,神宗亦不複以心膂相信。鄧綰、呂嘉問且嬰顯罰,王安禮糾兄之過,而亟進升庸。手實、方田,自安石創者,皆自神宗而報罷矣。使神宗有漢武之年,其崩不速,則輪台之詔,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諫。蓋否極而傾,天之所必動,無待人也。幾已見矣,勢已移矣。則哲宗立,眾正升,因其欲熸之餘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慮,抑其怒張之氣以蒞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無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為之修,弛而弗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葉之日向於凋,坐而待其隕矣。而諸君子積怒氣以臨之,弗能須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論古先聖哲之調元氣而養天下於和平哉?
牛之鬥虎,已斃而鬥之不已,牛乃力盡而死。安石既退,呂惠卿與離叛而兩窮。呂申公、司馬溫公以洎孫固、吳充,漸起而居政地。彼蔡確、章惇、王圭、曾布之流,無安石博聞強識之學、食淡衣粗之節,豈元祐諸公之勁敵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兩立之權,而欲自居於畸重,則昔之重在彼者輕,而今之重在諸公者,能長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與天爭,而天且去之矣,夫豈有蒼蒼不可問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勢之順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無此慮。”天非不祚宋也,謀國者失之於天,而欲強之於人以居功而樹德者為之也。
〖二〗
畢仲遊之告溫公曰:“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數,以諸路所積錢粟,一歸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餘於財,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大哉言乎!通於古今之治體矣。溫公為之聳動而不能從。不能從者,為政之通病也,溫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廢實,二曰防弊而啟愚,三曰術疏而不逮。
天子不言有無,大臣不問錢穀,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為天子惜,於是諱言會計,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說之義,而蒙之以為名也。不言有無者,非禁使勿知之謂也。不於有而言無以求其溢,不於無而計有以妄為經營。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內,不當言無也。不問錢穀者,非聽上之糜之,任下之隱之,而徒以自標高致也。出入有恒,舉其大要,業已喻於心,而不屑屑然問其銖累也。若乃賓賓然若將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為天子、可以為大臣乎?自矜高潔之名,而忘立國之本,此之謂惜名而廢實。習以為尚,而賢者誤以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為弼成君德之說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國之富也,知之則侈心生。於是而幸邊功、營土木、耽玩好、濫賜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謂之導君以驕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懷不足之心,則不期儉而自儉。之說也,尤其大謬不然者。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豈憂財之不足而為之衰止哉?高緯、孟曰?永、劉鋹僅有一隅,物力凡幾,而窮奢以逞。漢文惜露台之費,非憂漢之貧也。奄有九州之貢稅,即不詳知其數,計可以恣一人之揮斥者,雖至愚暗,不慮其無餘。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虛枵,抑且橫征別出。夫顰眉坐歎而相戒以貧,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貽其笑。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則將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後可乎?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雲,西防銀、夏為憂,則亦立國之本圖,固不當以守財坐歎,導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為謀已下也。
乃若術疏而不逮,則雖博練如溫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數、畜積之實者有故:方在青宮之日,既無以此為其所宜聞而詳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樂而念不及之者勿論已;即在厲精之主,總其要不能察其詳,抑以此為有代我以來告者,而弗容亟問也。若大臣則亦昔之經生,學以應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習,長之所遊,政暇公餘之所涉獵,即不以宴遊聲色蕩其心,而所聞所知者,概可見矣。下者,詞章也;進而上焉,議論也;又進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即及於天下之務,亦上推往古數千年興廢得失之數,而當世出納之經製,積聚之盈歉,未有過而問者。故億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億其無,而不知其未嚐無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幾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幾何也。雖以溫公經濟之實學,上?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條條,一若目擊而身與之;然至於此,則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見其東流,而不知歸墟者何天之池矣。則雖欲臚列租稅之所登,度支之所餘,內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積,計其多寡,而度以應人主有為之需,固有莫捫朕舌而終以吃呐者。則學之不適於用,而一聽小人之妄為意計也,其能免乎?
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億國帑之虛,而以桑、孔之術動人主於所不察。元祐諸公欲詘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則相惘相值,勿問貞邪,而各以時競,何異兩盲之相觸於道,其交誶也必矣。夫唯大臣之不以此為務,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勝言者。守之者,胥隸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紙也;湮沈而不可問,盜竊而不可詰。嗚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獲之,絲絲而織之,銖銖而經營之,以效立國久長之計,使獲免於夷狄盜賊之摧殘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無之中,與糞土均其委棄;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攜杖觀雲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則孔子曰“足食足兵”,其為俗吏之嚆矢與?丁謂上會計錄以後,至熙寧元年,六十年矣。中曆仁宗四十一年之節儉,民無流亡,國之所積可知也。青苗、均輸、農田、水利之所獲,一部婁之於泰山。諸君子不能舉此以勝安石之黨,且舌撟而不能下,徒以氣矜,奚益哉?
〖三〗
易曰:“天下之動,貞勝者也。”貞勝者,勝以貞也。天下有大貞三:諸夏內而夷狄外也,君子進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內也。各以其類為辨,而相為治,則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爭)[貞]勝矣。若其所治者貞,而所以治者非貞也,資於不正,以求物之正;蕭望之之於恭、顯,劉琨之於聰、勒,陳蕃之於宦寺,不勝而禍不旋踵;小勝而大不勝,終以烖及其身,禍延於國。故君子與其不貞而勝也,寧不勝而必固保其貞。元祐諸公昧此,以成紹聖以後之禍。善類空,國事亂,宗社亦繇以傾,亦慘矣哉!
新法之為民病,甚矣。諸公順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謂其非貞也。即疑於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憲,以正先君之闕失,亦不可謂非孝之貞也。乃改之者,諸公不自任其責,嗣君不與聞其謀,舉而仰聽於太後。於是盈廷之士,僉曰後,堯、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後,堯、舜也;乃至傳之史冊,而後世道聽之說,猶曰後,堯、舜也。取後而躋之堯、舜,曰後,堯、舜矣;其可抑堯、舜而匹之後,曰堯、舜,後邪?故曰:“擬人必於其倫。”倫者,不相奪也。諸公躋後而堯、舜之,群小抑後而呂、武之;以倫求之,呂、武雖不肖,猶其等倫,而堯、舜懸絕焉。則呂、武之說,足以爭勝而亡忌。倫也者,類也;天之生是使別也。草與木並植,而芝蘭之芳,不可以為梁棟;鳥與獸並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駕戎車;天子與後敵尊,而母後之賢,不可以製道法。非是者,自喪其貞,而欲以勝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辭也;天所弗佑,祖宗之靈所弗憑依,天下臣民亦懷疑而其情不固。不貞者之不勝,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哲宗之立,雖僅十齡,乃迨高後之殂,又七年矣。後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親政,則此七年者,月之朗於夜,非日之昱於晝也。旦晝雖陰,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見者,視月遠矣。天子雖幼,而以蒞眾,其能俾人信從者,視後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權重,可以唯其所為,然且憚於惡而強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夫為惡而惡之名歸之人而己不與,則無所憚,而有委罪之路。為善而善之名歸之人而己不與,則不能強,而徒挾不平之情。實則資己之權藉以為之,名則去之,嚴父不能得之於子,而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樂之敗,悔不用王安禮之言。王安石子死魄喪,其誌已衰。王雱、呂惠卿自相齕?,而神宗已厭之矣。鄧綰、呂嘉問穢跡彰明而見黜矣,蒲宗孟詆司馬君實而見訶矣,孫固、呂公著漸進而登兩府矣。則使當國者述神宗之誌,以遺詔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馬之孳生,緩保甲之練習,以次而待哲宗於識知之後,告以民(主)[生]之艱苦,示以祖法之寬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歸牝雞之啼曙,夫豈不可必得者?計不出此,擁女主以行其誌,後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畫諾,如秉筆之內豎,奉教而行。即以韓維、蘇軾、劉摯、朱光庭輩處此,其能俯首以聽焉否邪?故人謂溫公守貞有道而未通乎變者,非也。溫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貞也。貞之大者,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彝倫也,事之綱紀也。以陰禦陽,以女製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國,以小人治君子乎?坤之初六曰:“履霜,堅冰至。”當坤之初,陰無失德,非有堅冰之禍;而發端之始,與幹相革,則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閑,而詭於其塗,不可以複暄和高朗之宇,固無待血戰而始知其害也。溫公胡不聞焉?
嗚呼!國之將亂也,黃發耆臣老死而無與繼者。神宗之季年,韓、富二公先後而逝,文潞公雖存,年已遲暮,且仁柔以召物議,眾望所不歸也。使有秉國鈞者,如韓公於英、仁二廟嗣立之初,持德威以翼戴,當元祐三四年閑,撤太後之簾,以興革之權、進退之柄、歸之天子;則群小無言可執,無隙可乘,而國定矣。溫公權藉既輕,道亦遜焉,徒恃愚氓浮動之氣,遷客躍起之情,迫於有為而無暇擇焉,其能濟乎?權輕者,非勢之勝也;道遜者,非理之貞也。捷反捷覆,捷興捷廢,天下皆喪其貞,則女貞之失先之也。故曰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四〗
置一說之短長,以通觀一時之措施,則其治亂安危,可未成而決其必然於先,曠千載而信其所以然於後,無有爽也。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後者凡八年,哲宗親政以還凡六年。紹聖改元而後,其進小人、複苛政,為天下病者,勿論矣。元祐之政,抑有難於覆理者焉。紹聖之所為,反元祐而實效之也。則元祐之所為,矯熙、豐而抑未嚐不效之,且啟紹聖而使可效者也。嗚呼!宋之不亂以危亡者幾何哉?
天子進士以圖吾國,君子出身以圖吾君,豈借朝廷為定流品分清濁之場哉?必將有其事矣。事者,國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其急圖,邊疆也。其施於民者,視其所勤而休養之,視其所廢而修明之,拯其天災,懲其吏虐,以實措之安也。其登進夫士者,養其恬靜之心,用其方新之氣,拔之衡茅,而相勸以君子之實也。豈徒紹聖哉,元祐諸公之能此者幾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獨至之忱,超出於紛紜爭論之外而以入告者,劉器之諫覓乳媼而已,伊川請就崇政、延和講讀,勿以暑廢而已,範淳夫勸帝以好學而已。自是而外,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寥寥焉無一實政之見於設施。其進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唯熙、豐所貶斥之人,皇皇然力為起用,若將不及。豈新進之士,遂無一人可推轂以大任之,樹百年之屏翰者;而徒為嶺海遷客伸久鬱之氣,遂可無曠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頻年豈無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豈無冤民?而清問不及;督行新法之外,豈無漁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觸忤安石之餘,豈無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敗孔棘,不聞擇一將以捍其侵陵;契丹之歲幣屢增,不聞建一謀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則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祐諸公揚眉舒憤之區宇而已矣。
馬、呂兩公非無憂國之誠也,而剛大之氣,一泄而無餘。一時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於蠻煙瘴雨之中,愔愔自得。(出)[上]不知有誌未定之衝人,內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難仰訴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強敵,一舉而委之夢想不至之域。群起以奉二公為宗主,而日進改圖之說。二公且目眩耳熒,以為唯罷此政,黜此黨,召還此人,複行此法,則社稷生民鞏固無疆之術不越乎此。嗚呼!是豈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對皇天,質先祖,慰四海之孤煢,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稱大臣之職者哉?
吾誠養君德於正,則邪自不得而窺;吾誠修政事以實,則妄自無從而進;吾誠慎簡幹城之將以固吾圉,則徼功生事之說自息;吾誠厘剔中飽之弊以裕吾用,則掊克毒民之計自消;吾誠育士以醇靜之風,拔賢於難進之侶,為國家儲才於百年,則奸佞之覬覦自戢,而善類之濯磨自弘。曾不出此,而夜以繼日,如追亡子:進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退也;退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進也;興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革也;革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興也。然則使元祐諸公處仁、英之世,遂將一無所言,一無所行,優遊而聊以卒歲乎?未見其有所謂理也,氣而已矣。氣一動而不可止,於是呂、範不協於黃扉,雒、蜀、朔黨不協於群署,一人煢立於上,百尹類從於下,尚惡得謂元祐之猶有君,宋之猶有國也!而紹聖諸奸,駕駟馬騁康莊以進,莫之能禦矣。反其所為者,固師其所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無一日而不為亂媒,無一日而不為危亡地,不徒紹聖為然矣。
當其時,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孫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禍,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漢宣北折匈奴之時會。乃恣通國之精神,敝之於一彼一此之短長,而弗能自振。嗚呼!豈徒宋之存亡哉?無窮之禍,自此貽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為,其言洋溢於史冊,以實求之,無一足當人心者。苟明於得失之理,安能與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稱慶快邪?
夫君子之自立也有節,而應天下也有道。心之無私,不待物之不我辱而後榮;為之有實,不待法之無所獘而後治。故入其朝,觀其所為;讀其書,觀其所成。聚天下之聰明才力,以奉一人而理萬物,不期正而無不正,然後其興也,必也。此則君子以自靖而靖天下者也。豈徒伊、呂哉?兩漢之盛,唐、宋之初,無有不然者。夫誰如哲宗在禦之世,貿貿終日,而不知將以何為也!
卷八 徽宗
〖一〗
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觀,韓忠彥為之,而非韓忠彥之能為之也。未幾而向後殂,任伯雨、範純禮、江公望、陳瓘以次廢黜,曾布專,蔡京進,忠彥且不能安其位而罷矣。銳起疾為而不能期月守,理亂之樞存乎向後之存沒,忠彥其能得之於徽宗乎?循已覆之軌者傾,仗非其所仗者躓。以仁宗之慈厚居心,而無旁窺懷妒之小人,然且劉後殂,而張耆、夏竦不能複立於廷,王德用、章德象以與劉後異而急庸。若高後晨隕,群奸夕進,攻擊元祐,不遺餘力,前事之明鑒,固忠彥等所在目方新者。仍擁一母後以取必於盛年佻達之天子,仗者非所仗也。則邢恕、章惇、蔡卞雖已竄死,豈無繼者?禍烈於紹聖,而貞士播棄終身,以恣噂遝之狂夫動搖社稷,後車之覆,甚於前車,亦酷矣哉!
忠彥雖為世臣,而德望非溫公之匹,任伯雨諸人亦無元祐群賢之夙望。一激不振,士氣全頹,舉天下以冥行而趨於泥淖,極乎靖康,無一可用之材,舉國而授之(它人)[非類],無足怪者。將雪之候,先有微溫,其溫也,豈暄和之氣哉?於是而諸君子之處此也,未易易矣。太後不可恃也,忠彥斯不可恃也;李清臣、蔣之奇之雜進,愈不可恃也;曾布之與忠彥互相持於政府,彌不可恃也。然而溫詔之頒,起用之亟,固自朝廷發矣。範忠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餘責。”伊川曰:“首被大恩,不供職,何以仰承德意。”蘇子瞻海外初還,欣然就道。夫固有不可恝於君臣之際者,知其不可恃,而猶欣躍以從,亦君子宅心之厚與!
雖然,酌之以道,規之以遠,持之以貞,而善調元氣以使無傷,固有道焉。天下有道,道在天下,則身從天下以從道。天下無道,道在其身,則以道愛身,而即為天下愛道。以道愛身者,喜怒不輕動於心,語默不輕加於物,而進退之不輕,尤其必慎者也。執之仇仇,而知仇仇者之必不我力,不可得而執也。愛而加膝,念加膝者之無難投淵,不以身試淵也。夫且使昏庸之主,知我之不以欣欣而動,弗得以我為賴寵。夫且使邪佞之黨,見我之遲遲以進,弗得疑我之力爭。夫且使天下之士,惜其名節,念榮寵之非榮,而不辱身以輕試。夫且使四海之民,知世之方屯,隱忍以茹荼苦,而不早計升平,以觸苛虐而重其災。故範淳夫勸蜀公之不赴,而尹和靖疑伊川之易就,非獨為二公愛其身也,為天下愛道,而道尚存乎天下也。
以愛君之切,而不忍逆君之命;以憂國之至,而迫欲為國宣力;以恤民之篤,而輒思為民請命;則小人之占風而趨、待隙而鑽者,固將曰:彼猶我也。一虛一實迭相衰王,而凶威可試,不遺餘力,以捋采而盡劉之;昏庸之主,亦將曰:此呼而可來者,麾而可去,天下安得有君子哉?唯予言而莫違,否則竄之誅之,永錮而無遺種,亦不患國之無人也。後生者,不得與於直道之伸,亦將曰:先生長者,亦嚐亟於進矣。則弗待君之果明,臣之果直,未進而獲進焉,無不可也,奚必與世齟齬哉?於是而小人有可藉之口,庸主有輕士之情,人士無固窮之節。朝為無人之朝,野為無人之野。則大觀以後,迄於靖康,醉夢傾頹,無有止訖,終無一人焉,能挽海宇之狂趨以救死亡,不亦痛與!
宋之不靖也,自景祐而一變矣。熙寧而再變,元祐而三變,紹聖而四變,至是而五變矣。國之靡定,不待智者而知也。乃數十年來,小人迭進,而公忠剛直之臣,項背相依。然求其立難進易退之節,足以起天子之敬畏,立士類之坊表者,無其人焉。騏驥與駑駘爭駕,明星與螢火爭光,道已貶,身已媟,世安得而不波流,國安得而不瓦解哉?韓忠彥孤立以戴女主,而望起兩世之傾危,諸君子何其易動而難靜也!伊川貶,而尹和靖、張思叔諸學者皆罹偽學之禁。韓侂胄之惡,自此倡之。則非禍中於國家,而且害延於學術矣。建中靖國之初政,有識者所為寒心也,奚粲然可觀之有?
〖二〗
政之善者,一再傳而弊生,其不善者,亦可知矣。政之善者,期以利民,而其弊也,必至於厲民。立法之始,上昭明之,下敬守之,國受其益,人受其賜。已而奉行者非人,假其所寬以便其弛,假其所嚴以售其苛,則弊生於其閑,而民且困矣。政之不善者,厲民以利國,而其既也,國無所利,因以生害,而民之厲亦漸以輕。立法之始,刻意而行之,令必其行,禁必其止,怨怒積於下而不敢違,已而亦成故事矣。牧守令長之賢者,可與士民通議委曲,以苟如其期會而止,而不必盡如其法。若其不肖者,則雖下不恤民碞,上亦不畏國法,但假之以濟其私,而塗飾以應上,亦苟且塞責而無行之之誌。則其為虐於天下者,亦漸解散而不盡如其初,則害亦自此而殺矣。故即有不善之政,亦不能操之數十年而民無隙之可避。繇此言之,不善之政,未能以久賊天下;而唯以不善故,為君子所爭,乃進小人以成其事,則小人乘之以播惡,而其禍乃延。故曰:“有治人,無治法。”則亂天下者,非亂法亂之,亂人亂之也。
蔡京介童貫以進,與鄧洵武、溫益諸奸剿紹述之邪說,推崇王安石,複行新法。乃考京之所行,亦何嚐盡取安石諸法,督責吏民以必行哉?安石之晝謀夜思,搜求眾論,以曲成其申、商、桑、孔之術者,京皆故紙視之,名存而實亡者十之八九矣。則京之所為,固非安石之所為也。天下之苦京者,非其苦安石者也。是安石之法,未足以致宣、政之禍;唯其雜引呂惠卿、鄧綰、章惇、曾布之群小,以授賊賢罔上之秘計於京,則安石之所以貽敗亡於宋者此爾。載考熙、豐之時,青苗、保甲、保馬、市易之法,束濕亟行,民乃毀室鬻子,殘支體,徒四方,而嗁號遍野。藉令迄乎宣、政,無所寬弛,則天下之氓,死者過半,揭竿起者,不減秦、隋之季。乃紹聖踵行,又二十餘年,而不聞天下之怨毒倍於前日。方臘之反,驅之者朱靦花石之擾,非新法迫之也。此抑可以知政無善惡,俱不足以持久,倚法以求贏,徒為聚訟而已矣。
神宗之求治也迫,安石之欲售其邪僻之術也堅,交相騖而益之以戾氣,力持其是,以與君子爭,無從欲偷安之誌以緩之,故行之決而督之嚴,吏無所容其曲折,民無所用其推移,則如烈火之初炎,而無幸存之宿草。及哲宗而以怠心行之,及徽宗而抑以侈心行之矣。則吏民但可有盈餘以應誅求,飾文具以免勘督者,自相遁於下而巧避之。且如保甲之法,固可以一紙報成功;青苗之息,固可酒派於戶口土田。醉夢之君,狹邪之相,苟足其欲,而以號於人曰:“神宗之所為,吾皆為之矣。”而民之害,亦至此而稍紓矣。
繇此言之,政無善惡,統不足以持久。吏自有其相沿之習,民自有其圖全之計。士大夫冒譴以爭訟於庭而不足,裏胥(牖)[編]戶協比以遁於法而有餘。故周公製六官,敘六典,纖悉周詳,規天下於指掌,勒為成書,而終不以之治周。非不可行也,行之而或遁之,或乘之,德不永而弊且長也。
人主而為國計無疆之休,任賢而已矣;大臣而為君建有道之長,進賢而已矣。所舉賢,而以類升者,即不如前人之懿德,而沿流風以自淑,必不為蟊賊者也。所舉不肖,而以類升者,豈徒相效以邪哉?趨而愈下,流而愈淫,即求前人之不韙而不可得。嗚呼!安石豈意其支流之有蔡京哉?而京則曰:“吾安石之嫡係也。”諸君子又從而目之曰:“京所法者,安石也。”京之惡乃益以昌矣。故善治天下者,章民者誌也,貞民者教也,樹之百年者人也。知善政之不足恃,則非革命之始,無庸創立己法;知惡政之不可久,則雖苛煩之法,自可調之使馴。讀一先生之言,欲變易天下而從己,吾未見其愈於安石也,徒為蔡京之口實而已。
〖三〗
靖康之禍,自童貫始。狡夷不可信而信之,叛臣不可庸而庸之,逞誌於必亡之契丹,而授國於方張之女直。其後理宗複尋其覆軌,以訖其大命。垂至於後,猶有持以夷攻夷之說取敗亡者,此其自蹈於凶危之阱,昭然人所共喻矣。而宋之一失再失以隕命者,不僅在此。藉令徽宗聽高麗之言,從鄭居中、宋昭之諫,斥童貫、王黼之奸,拒馬植、張瑴之請,不以一矢加遼,而且輸金粟、起援兵、以衛契丹,能必耶律淳之不走死乎?能必左企弓之固守燕山而不下乎?能使女直不壓河北而與我相迫乎?能止女直之不馳突渡河而向汴乎?夫然,則通女直之與不通,等也;援遼之與夾攻,等也。童貫興受其敗,而宋之危亡,非但貫之失算也。
輟夾攻之計以援遼,遼存而為我捍女直,此一說也,宋豈能援契丹而存之者?以瓦解垂亡之契丹,一攻之,而童貫敗於白溝矣;再攻之,而劉延慶、郭藥師敗於燕山矣。攻之弗能攻也,則援之固弗能援也。不可以敵爝火將熄之蕭幹,而可以拒燎原方熾之粘沒喝乎?拒契丹而勿援,拒女直而勿夾攻,則不導女直以窺中國之短長,守舊疆以靜鎮之,此一說也,近之矣。乃使女直滅遼,有十六州之地,南臨趙、魏,以方新不可遏之銳氣,睥睨河朔之腴士,遣一使以索歲幣,應之不速而激其忿怒,應之速而增其狎侮。抑能止鋒戢銳,畫燕自守,而不以吞契丹者齕我乎?然則夾攻也,援遼也,靜鎮也,三者俱無以自全。蓋宋至是而求免於女直也,難矣。
自澶州講和而後,畢士安撤河北之防,名為休養,而實以啟真宗粉飾太平之佚誌,興封祀、營土木者十八載。仁宗以柔道為保邦之計,劉六符一至,而增歲幣如不遑,坐銷歲月於議論之中者又四十一年。神宗有自強之誌,而為迂謬之妄圖,內敝其民於掊克,而遠試不教之兵於熙河。契丹一索地界,則割土以畀之,而含情姑待,究無能一展折衝之實算。元祐以還,一彼一此,聚訟盈廷,置北鄙於膜外者又二十餘年。閫無可任之將,伍無可戰之兵,城堡湮頹,戍卒離散。徽宗抑以嬉遊敗度,忘日月之屢遷。凡如是者幾百年矣。則攻無可攻,援無可援,鎮無可鎮。請罷夾擊之師者,罷之而已;抑將何以為既罷之後畫一鞏固之謀邪?故曰童貫誤之,非徒童貫誤之也。
雖然,宋即此時,抑豈果無可藉以自振者乎?以財賦言,徽宗雖侈,未至如楊廣之用若泥沙也。盡天下之所輸,以捍蔽一方者,自有餘力。以兵力言,他日兩河之眾,村為屯、裏為砦者,至於飄泊江南,猶堪厚用。周世宗以數州之士,乘擾亂之餘,臨陣一麾,而強敵立摧,亦非教練十年而後用之也。以將相言,宗汝霖固陶侃之流匹也。張孝純、張叔夜、劉子羽、張浚、趙鼎俱已在位,而才誌可征。劉、張、韓、嶽,或已試戎行,或崛起草澤,而勇略已著。用之斯效,求之斯至,非無才也。有財而不知所施,有兵而不知所用。無他,唯不知人而任之,而宋之亡,無往而不亡矣。
不知猶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豈徒徽宗之闇,蔡京之奸,敗壞於一旦哉?自趙普獻猜防之謀,立國百餘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傑為苞桑之上術。則分閫臨戎者,固以容身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禍。故平方臘,取熙河,非童貫以奄宦無猜,不敢屍戰勝之功。嘵嘵者滿堂也,而窺其戶,久矣闃其無人矣。雖微童貫挑女直以進之,其能免乎?漢用南單於攻北單於,而匈奴之禍訖;閉關謝絕西域,而河西之守固;唯其為漢也。廟有算,閫有政,夾攻可也,援遼可也,靜鎮尤其無不可也。唯其人而已矣。
〖四〗
奸人得君久,持其權而以傾天下者,抑必有故。才足以代君,而貽君以宴逸;巧足以逢君,而濟君之妄圖;下足以彈壓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脅持人主,而終不敢輕。李林甫、盧杞、秦檜皆是也。進用之始,即有以聳動其君,而視為社稷之臣;既用之,則信向而尊禮之;權勢已歸,君雖疑而不能動搖之以使退。故高宗置刀韡中以防秦檜,而推崇之益隆;盧杞貶,而德宗念之不衰;李林甫非楊國忠之懷忮以相反,玄宗終莫之輕也。而其時盈廷之士,無敢昌言其惡,微詞譏諷而禍不旋踵矣。而蔡京異是。
徽宗之相京也,雖嚐賜坐而命之曰:“卿何以教之?”亦戲也。實則以弄臣畜之而已。京之為其所欲為也,雖奉王安石以為宗主,持紹述之說以大殘善類。而熙、豐之法,非果於為也,實則以弄臣自處而已。其始進也,因與童貫遊玩,持書畫奇巧以進,而托之紹述,以便登揆席。其雲紹述者,戲也。所師安石以周官飾說者,但“唯王不會”之一言,所以利用夫戲也。受寵既深,狂嬉無度,見安妃之畫像,形之於詩;縱稚子之牽衣,著之於表;父子相仍,迭為狎客。乃至君以司馬光謔臣,臣以仁宗謔君,則皆灼然知其為俳優之長,與黃幡綽、敬新磨等。帝亦豈曰此可為吾任社稷者?京、攸父子亦豈曰吾為帝腹心哉?唯帝之待之也媟,而京、攸父子之自處也賤,故星變而一黜矣,日中有黑子而再黜矣,子用而父以病免,不得世執朝權矣。在大位者侯蒙、陳顯,斥之為蟊賊,而猶優遊以去;冗散之臣如方軫,草澤之士如陳朝、陳正匯,訶之如犬豕,而猶不陷於刑。未嚐有蟠固不可搖之勢也。徽宗亦屢欲別用人代之矣。而趙挺之、何執中、張商英之瑣瑣者,又皆懷私幸進,而無能效其尺寸。是以寵日以固,位日以崇,而耆老不死,以久為賊於天下。計自其進用以迄乎南竄之日,君亦戲也,臣亦戲也。嗣之者,攸也、絛也;偕之者,王黼也、朱靦也、李邦彥也;莫非戲也。花鳥、圖畫、鍾鼎、竹石、步虛、受籙、倡門、酒肆,固戲也;開熙河、攻交趾、延女直、滅契丹、策勳飲至、獻俘肆赦,亦莫非戲也。如是而欲緩敗亡之禍,庸可得乎?
故有李林甫,不足以斬肅宗之祚;有盧杞,不足以陷德宗於亡;有秦檜,不足以破高宗之國。京無彼三奸之鷙悍,而禍乃最焉。彼之為惡者,猶有所為以鉗服天下;而此之為戲者,一無所為也。彼之得君者,君不知其奸,而奸必有所飾;此之交相戲者,君賤之而不能舍之,則無所忌以無不可為也。即無女直,而他日起於草澤,王善、李成、楊麽之徒,一呼而聚者百餘萬,北據太行,南蹂江介,足以亡宋而有餘矣。攖狡強銳起之天驕,尚延宋祚於江左,幸也。雖然,唯其戲也,含詬忍恥以偷嬉宴,則其施毒於士民者亦淺,固有可以不亡者存焉。京年八十,而與子孫竄死於南荒,不得視林甫、杞、檜之保軀命於牖下也。足以當之矣。
〖五〗
楊龜山應詔而出,論者病之,亦何足以病龜山哉?君子之出處,唯其道而已矣。召之者以道,應之者以道,道無不可,君子之所可也。徽宗固君也,進賢者,君之道也。蔡京固相也,薦賢者,相之道也。相薦之,天子召之,為士者無所庸其引避。天下雖無道,而以道相求,出而誌不行,言不庸,然後引身而退,未失也。龜山何病哉?當其時,民病亟矣,改紀一政而緩民之死,即吾仁也;國危迫矣,匡讚一謀而救國之危,即吾義也。民即不能緩其死,而吾緩之之道不靳於言;國即不能救其危,而吾救之之方不隱於心;則存乎在我者自盡,而不以事之從違為憂。君子之用心,自有弗容已者。徽宗雖闇,而猶吾君;蔡京雖奸,而猶吾君之相;相薦以禮,相召以義,奚容逆億其不可與有為而棄之。病龜山者,將勿隘乎?
雖然,試設身以處,處龜山之世,當重和之朝廷,而與當時在位之人相周旋,固有大難堪者。不知龜山之何以處此也?易於艮之三曰:“艮其限,列其夤,厲熏心。”曷厲乎?厲以其熏也。立孤陽於四陰之中,上無與應,熏之者莫非陰濁也,故危也。孔子之道大矣,非可淩躐而企及者。然而其出也,以衛靈公之荒淫,而固有蘧瑗、史魚在也。則立乎其廷,周回四顧,而可與為緣者不乏,則群小之熏,不能亂君子之臭味。故季斯、公山弗擾、佛肸皆可褰裳以涉;而女樂一歸,則疾舍宗國而不為忍。何也?奸邪者,君子之所可施其檠括;而同昏之朝,腥聞熺然,環至以相熏,則欲姑與之處,而無以自置其身。孔子且然,況不能為孔子者乎?龜山方出之時,何時邪?徽宗如彼矣,蔡京如彼矣,蔡攸、王黼、童貫、梁師成之徒又如彼矣。而一時人士相趨以成乎風尚者,章醮也,花鳥也,竹石也,鍾鼎也,圖畫也。清歌妙舞,狹邪冶遊,終日疲役而不知倦。觀乎靖康禍起,虜蹂都城,天子嗁號,萬民震栗,而抄剳金帛之役,洪芻、王及之輩,皆一時自標文雅之士,劫宮娥以並坐,歌謔酣飲,而不以死為憂。則當時豈複有奸邪哉?聚鳥獸於君門,相為蹢躅而已。龜山以嚴氣正性之儒者,孤立於其閑。槐棘之下,誰與語者?待漏之署,誰與立者?歲時往還之酬答,誰氏之門可以報謁?栫棘及膚,叢錐刺目,彼則無慚,而我能自適乎?莊生曰:“攖而後寧。”亦必有以寧也,亦必相攖而後相拒以寧也。不能攖我,而隻以氣相熏染,厲而已矣,奚寧哉?念及此,則龜山之出,誠不如其弗出矣。
於是而尹和靖之堅不欲留,尚矣。艮之上曰:“敦艮,吉。”超出群陰之上,與三異誌,而時止則止,非道之必然,心之不得不然也。道生於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故於亂世之末流,擇出處之正者,衡道以心,而不以心仿道;無以熏其心而心泰矣。尚奚疑乎?
〖六〗
勢極於不可止,必大反而後能有所定。故易曰:“傾否,先否後喜。”否之已極,消之不得也,傾之而後喜。惜其傾而欲善保其終,則否不傾而已自傾。謀國者,誌非不忠,道非不正,不忍視君之瑣尾、民之流離,欲因仍而補救之,其說足以聳動天下。乃弗能救也,而隻甚其危亡,則唯惜傾而靳於傾者使之然也。
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勢,不可止矣。匪徒女直之強不可禦也,匪徒童貫之借金亡遼之非策也,尤匪徒王黼受張瑴之降以挑狡虜也。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遊之浪子,擁離散之人心以當大變,無一而非必亡之勢。於是而宇文虛中進罪己之言,吳敏、李綱定內禪之策,不可謂非消否之道也。乃汴都破,二帝俘,愈不可挽矣。內禪者,死守之謀也。死守則必有死守之具矣。任廟算者唯綱,綱之外無人矣;任戎閫者唯種師道,師道之外無人矣。盡綱之謀,竭師道之勇,可以任此乎?朱子固已論之曰:“不足恃也。”且微徒綱與師道也,嬰孤城,席懈散之勢,一日未亡,一日有處堂之計。人心不震,規畫不新,雖諸葛孔明不能止荊州之潰,雖郭子儀不能已陝州之奔。何也?勢已傾者不傾,而否亦不傾也。亂起於外者,製之以中;亂集於中者,製之以外。處於有餘之地,而後可以自立;可以自立,而後可以禦人。先王眾建諸侯,以為藩屏,時巡其守,王跡以通,五服四方皆天子之外舍也。故幽王死於宗周,而襄王存於氾水。春秋記之曰:“天王出居於鄭。”居者,其所宜居也。舉天下而皆其所居,則皆其所自立矣。皆其所居,而拘攣於不可久居者以自困;則有餘之地,皆非其地,有餘之人,皆非其人,畏傾而傾必及之。否豈有自消之理哉?
徽宗南奔以避寇,勢迫而不容弗避,避之尚未足以亡也。以勢言之,頭不剸者命不傾;以理言之,死社稷者,諸侯之道也,非天子之道也。諸侯棄其國而無國,天子棄都城而固有天下,未喪其世守也,故未大失也。其成乎必亡者,內禪而委位於欽宗也。委位於欽宗,則徽宗非天下之君矣。本不可以為人之君,而又委位以自失其柄,為蕭然休老之人。則處有餘之地而非其地,撫有餘之人而非其人。權藉之所歸,據之以抗強虜者,猶然孑處危城之嗣主。是出奔猶未失,而內禪之失,不可救矣。唐玄宗走蜀,而太子北走朔方,猶太子也。玄宗猶隱係東南人心,而人知有主。太子雖立,而置身於外,以收西北之心,故可卷土重來以收京闕。欽宗受內禪之命,是天子固在汴京,走而東者,已非天子也。盈廷之士,類皆讒賊之餘,嬰城之眾,徒戀身家之計。綱以此曲徇其意,擁欽宗以遲回於棧豆。為之名曰“效死弗去”。肩貨賄以惜遷徙之愚氓,群起歡呼,以偷一日之安。懷、湣之覆轍,憯莫之懲,以冥行而蹈之,不亦悲乎!
向令內禪不行,徽宗即出,人知吾君之尚在,不無奮死之心;帝持大柄以旁招,尚據河山之富;群小抱頭以駭散,不牽築室之謀;太子受鉞以撫軍,自效廣平之績;揆其時勢,較康王之飄泊濟州者,尚相什百也。唯綱昧此,惜此四麵受敵之孤城,仍此議論猥繁之朝廷,率此奸邪怙黨之僉壬,殉此瞻戀穠華之婦稚。虜兵乍退,歌舞仍前。夫且曰:“微綱之使有君而有國也,安得此晏處之休哉?是奠已潰之宗祊而寧我婦子也,功施不朽矣。”盤庚曰:“胥動以浮言。”非此謂與?
徽宗以脫屣自恣之身,飄然而去,翩然而歸,既不能如德宗之在奉天。欽宗以脃弱苟延之命,有召不應,有令不行,抑不能如肅宗之在靈武。都城官吏軍民,以浮華安佚之累,倏然而憂,俄然而喜,終不能如朔方、邠、寧之軍,憤起反攻,以圖再造。禍在轉盼,而猶為全盛之圖,綱何未之思也!其在當日者,城連萬雉,闕啟千門,雞犬方寧,市廛未改,不忍棄之一朝,而思奉一人以固守,夫豈非憂國恤民之至意?而目前之殷盛,一俄頃之浮榮;轉盼之凋殘,成灰飛之幻夢。卒使兩君俘,六宮虜,金帛括盡,凍餓空城,曾不得逸出以謀生,而上下交絕其大命。如是而以為不忍,其忍也,不已慘乎?故所咎於綱者,有所惜而忘所大惜也。邪說行,狂夫逞,敷天之痛,綱其罪之魁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