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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氏大周朝(中宗○睿宗) 《讀通鑒論》王夫之

(2007-07-04 16:12:12) 下一個

武氏大周朝(中宗○睿宗)   《讀通鑒論》王夫之

○中宗(偽周武氏附於內)
【一】
中宗嗣位兩月,失德未著,而武氏與裴炎亟廢而幽之。三葉全盛之天子,如
掇虛器於井灶之?,任其所置,百官屍位,噤無敢言者,武氏何以得此於天下哉?
國必有所恃以立,大臣者,所恃也。大臣秉道,而天子以不傾,即其懷奸,而猶
依天子以自固,唯其任重而望隆,交深而位定,休戚相倚而情不容不固也。而高
宗之世,大異於是。高宗在位三十四年,尚書令仆左右相侍中同平章事皆輔相之
任,為國心膂者也,而乍進乍退,屍其位者四十三人,進不知其所自,退不知其
所亡,無有一人為高宗所篤信而固任者,大臣之賤,於此極矣。長孫無忌、褚遂
良、於誌寧、高季輔、張行成,太宗所任以輔己者也,貶死黜廢,不能以一日安
矣,保祿位以令終,唯懷奸之李?耳。自是而外,若韓瑗、來齊、杜正倫、劉仁
軌、上官儀、劉祥道,較無覆疏之傷,而斥罪旋加,幸免者亦托於守邊以免禍。
若其他竊位懷祿之宵小,勿論李義府、許敬宗之為通國所指數;即若宇文節、柳
?、崔敦禮、辛茂將、許圉師、竇德玄、樂彥瑋、孫處約、薑恪、閻立本、陸敦
信、楊弘武、戴至德、李安期、張文?、趙仁本、郝處俊、來恒、薛元超、高智
周、張大安、崔知溫、王德真、郭待舉、岑長倩、魏玄同者,皆節不足以守?庫,
才不足以理下邑,或循次而升,或一言而合,或趨歧徑而詭遇,競相踵以讚天工。
至其顧命托孤委畀九鼎者,則裴炎、劉景先、郭正一二三無賴之徒也。嗚呼!惡
有任輔弼大臣如此之輕,而國可不亡者乎?
夫高宗柔懦之主也,柔者易以合,然而難以離也,乃合之易而離之亦易者,
何也?惟其疑而已矣。疑者,己心之所自迷,人情之所自解者也。剛而責物已甚
也,則疑;柔而自信無據也,則疑;兩者異趣同歸,以召敗亡一也。剛不以決邪
正,而以行猜忮;柔不以安善類,而以聽讒諛;猜忮生於心,讒諛興於外,於是
乎人皆可相,人皆不可相也,人皆可斥而可誅也。為大臣者,視黃閣為傳舍,悠
悠於來去,而陌路其君親,不亦宜乎!孟子曰:“王無親臣矣。”無親臣,則不
可以為父母,裴炎片語之失意,而廢中宗如捫虱於?中,複奚恤哉?夫相代天工,
天之所畀、人之所歸也;天下不能知其姓字,逆臣不屑奉為蓍龜,豔妻宵小,怙
長存之勢,以役驟進驟退之鄙夫,談笑而移宗社,一多疑之所必致也。審察亂源,
可以知所繇來矣。
【二】
伸天下之大義,而執言者非其人,適以墮義,而義遂不可複伸。齊桓公不責
楚之僭王,自反其不足以伸大義,寧闕焉而若有所俟,雖無可俟,楚終惴惴然疑
且有責之者,天下亦??然幾有責之者,故曹、檜之大夫,猶敢秉公論以謳吟,
而楚終不敢滅宗周、遷九鼎,義以不褻而未遽墮也。夫齊桓,方伯也,固執言伸
義之人也,奚為不可?然而不可者,內省其情,求以雄長諸侯而霸之,非果恤宗
周、欲以複宗周之緒也。非其情則非其人矣,自問而知之,天下皆知之,亂賊亦
具知之。其情不至,其人不足畏,乃徒號於天下曰:“吾以伸大義也。”天下弗
與,亂賊弗憚,孤起無援,終以喪敗,則亂賊之焰益炎,而天下之勢一撲而不可
複張。義之不可襲取,而必本於夫人之心,亦嚴矣哉!
李敬業起兵討武氏,所與共事者,駱賓王、杜求仁、魏思溫,皆失職怨望,
而非果以中宗之廢為動眾之忱也。敬業以功臣之裔,世載其奸,窺覦?隙,朝權
不屬,懷忿以起,觀其取潤州、向金陵,以定霸基而應王氣,不軌之情,天地鬼
神昭鑒而不可欺,徒建鼓以號於天下曰:“吾為霍子孟、桓君山之歌哭也。”內
挾代唐之私,外假存唐之跡,義可取也,則宵人之巧譎,但能淋漓慷慨為忠憤之
言,而即佑於天、助於人,天其夢夢、人其胥有耳而無心乎?於是兵敗身死,而
嗣是以後,四海兆人之眾,無有一夫焉為唐悲宗社之淪沒,皆曰“義不可伸,賊
不可討”。天移唐祚,抑將如之何哉!
大義之墮,墮於敬業之一檄也,無情之文,巧言破義,貞人之淚,為奸人之
誹笑,而日月昏霾,妖狐晝嘯,複誰與禁之哉?故敬業之敗,武氏之資也;敬業
之起,賓王之檄,必敗之符也。忠臣孝子以無私之誌伸不容已之義,雖敗雖殲,
不患無繼我以興者,唯孤情之在兩?,?蒿??,百衄百折,流血成川,積骸如
莽,而不能奪也。群不逞之徒,托義以求盈,而後義絕於人心,悲夫!
【三】
自霍光行非常之事,而司馬懿、桓溫、謝晦、傅亮、徐羨之托以讎其私,裴
炎讚武氏廢中宗立豫王,亦其故智也。不然,惡有嗣位兩月,失德未彰,片言之
妄,而為之臣者遽更置之如仆隸之任使乎?炎之不自揣也,不知其權與奸出武氏
之下倍蓰而無算,且謂豫王立而己居震世之功,其欲僅如霍氏之乘權與懿、溫之
圖纂也,皆不可知;然時可為,則進而窺天位,時未可,抑足以壓天下而永其富
貴;豈意一為武氏用,而豫王浮寄宮中,承嗣、三思先己而為捷足也哉?其請反
政豫王也,懿、溫之心,天下後世有目有心者知之,而豈武氏之不覺邪?家無?
石之儲,似清;請反政於豫王,似忠;從子?先忘死以訟冤,似義;以此而挾滔
天之膽,解天子之璽紱以更授一人,則其似是而非者,視王莽之恭儉誠無以過。
而武氏非元後,己非武氏之姻族,妄生非分之想,則白晝攫金,見金而不見人,
其愚亦甚矣。
自炎奸不讎而授首於都市,而後權奸之詐窮,後世佐命之奸,無有敢藉口伊、
霍以狂逞者,劉季述、苗傅、劉正彥以內豎武夫驟試之而旋就誅夷,不足以動天
下矣。炎之誅死,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綱常於萬世與!
【四】
將各有其軍而國強,將各有其軍而國亂,唐之季世,外夷之禍淺,國屢破、
君屢奔、而不亡,然天下分裂,以終於五代,皆此繇也。
將各有其軍,於是監軍設焉。中人監軍,唐之大蠹也,其始以禦史監之,較
中人為愈矣,然即以禦史監軍,而軍不敗者亦鮮矣。既命將以將兵,而必使禦史
監之者,亦勢之不容已也。將各有其軍,而驕悖以僭叛者勿論已;即其不然,朝
廷之意指不行於疆場,而養寇以席權,恧縮以失機,遷延以糜,情事之所必有,
而為國之大患。天子大臣不能坐受其困,則委之監軍以決行上意,故曰不容已也。
然而其軍必敗,未有爽焉者矣。
監軍者而與將合,則何取於監軍?而資將以口實,曰:夫監軍者,目擊心知
而信以為必然矣。監軍者而與將異,於是將不能自審其進止,以聽之與兵不習、
於敵不審之人。傳有之曰:“將得其人,而使剛愎不仁者參焉,則敗。”監軍者,
非必剛愎不仁也,而禦史者,以風裁無憚於大吏,持文法以責功效者也。責功效
者必勇於進,則剛;持文法而無所憚,則愎;居朝端、習清晏、而不與士卒之甘
苦相喻,則不仁。業任之以剛愎不仁之任,雖柔和之士,亦變其素尚而勉為決裂。
且柔和之士,固不樂受監軍之任;其樂任者,必其喜功好競以嚐試為能者也。
且夫朝廷之使監軍,其必有所屬意矣。天子有欲速之心,宰相有分功之誌,
計臣恤饋饣軍之難,近寇之薦紳冀驅逐之速;將雖無養寇畏敵之情,而在廷固疑
其前卻;操此為慮,則自非少年輕銳、挾智自矜、以傲忽元戎者,固莫之使也。
無敢死之心,無必勝之謀,無矜全三軍之生死以固邦本之情,抑無軍覆受誅之法
以隨其後,如是而不撓將以取敗也,必不得矣。乃其設之之繇,則惟將各有其軍,
而天子大臣不能固信之也。
唐初府兵方建,軍政一統於天子,授鉞而軍非其軍,振旅而眾非其眾,故雖
武氏之猜疑,而任將以為矣。非武氏之能將勿貳,李孝逸、程務挺以分閫立效之
元戎,殺之流之而不敢拒命,則亦無所用監軍為矣。非武氏之能將將也,府兵定、
軍政一、而指臂之形勢成也。然其始府兵初建於用武之餘、而兵固競,則將可無
兵,而唯上之使。一再傳而府兵之死者死、老者老矣,按籍求兵而弱不堪用矣,
勢必改為召募,不得不授將以軍矣;故監軍複設而中人任之,庸主忮臣所不容已
之亂政也。夫任將以軍,而精於擇將,慎於持權,天子之明威行於萬裏,而不假
新進喜功之徒、撓長子之權,夫乃謂之將將;唯西漢為能然,豈武氏所可逮哉?
【五】
涉大難,圖大功,因時以濟,存社稷於已亡而無決裂之傷,論者曰“非委曲
以用機權者不克”,而非然也,亦唯持大正以自處於不撓而已矣。以機權製物者,
物亦以機權應之,君子固不如奸人之險詐,而君子先傾;以正自處,立於不可撓
之地,而天時人事自與之相應。故所謂社稷臣者無他,唯正而已矣。孔融之不能
折曹操以全漢者,忄亢慨英多而蕩軼於準繩者不少,操有以倒持之也。周ダ、戴
淵密謀匡主而死於王敦,幾以亡晉,夫亦自有咎焉。憤而或激,智而或詭,兩者
病均,而智之流於詭者,其敗尤甚。雖有奇奸巨憝殺人如莽之氣焰,而至於山喬
嶽峙守塞不變之前,則氣為之斂,而情為之折。嗚呼!斯狄梁公之所以不可及也。
或曰:“公之所以得武氏之心而唯言是聽,樹虎臣於左右而武氏不疑,此必
有巽人之深機,以得當於武氏,而後使為己用。”考公之生平,豈其然乎?當高
宗時,方為大理丞,高宗欲殺盜伐昭陵柏者,公持法以抗爭,上怒氵存加而終不
移;及酷吏橫行之際,為寧州刺史,以寬仁獲百姓之心;再刺豫州,按越王貞之
獄,密奏保全坐斬者六七百家,當籍沒者五千餘口免之;此豈嚐有姑尚委隨而與
世推移以求曲濟之心乎?其尤赫然與日月爭光者,莫若安撫江南而焚淫祠一千七
百餘所。是舉也,疑夫輕率任氣者亦能為之,而固不能也。鬼神者,即人心而在
者也,一往而悍然以興,氣雖盛,心之惴惴者若或掣之,昧昧之士民,競起而撓
之,非心服於道而天下共服其心者,未有不踟躇而前卻者也,故曰赫然與日月爭
光者也。繇此思之,唯以道為心,以心為守,坦然無所疑慮,其視妖淫凶狠之武
氏,猶夫人也,不見可憂,不見可懼。請複廬陵,而樹張柬之等於津要,武氏灼
見其情而自不能違,豈有他哉?無不正之言,無不正之行,無不正之誌而已矣。
或曰:“公苟特立自正,無所用其機權,則胡不潔身不仕,卓然而無能浼辱;
乃姑事之而後圖之,則抑權也,而非正也。一曰:武氏無終篡之理,唐無可亡之
勢,天下憒憒弗之察耳。三思、承嗣以無賴小人淫昏醉夢而結市井椎埋之黨,逐
聲狂吠,庸人視之,如推車於太行之險,大人君子視之,一葦可杭之淺者也,秉
正治之而有餘,何為棄可為之時,任其?亂,以待南陽再起,始梟王莽於漸台,
而貽中原之流血乎?天下無正人而後有妖亂,叢狐山犭?足以惑人之視聽,武氏
亦猶是而已。範我馳驅,無求不獲,公亦坦然行之,而何機權之足雲!
【六】
夷狄之蹂中國,非夷狄之有餘力,亦非必有固獲之心也,中國致之耳。致之
者有二,貪其利、貪其功也。貪其貨賄而以來享來王為美名,於是開關以延之,
使玩中國而羨吾饒富,以啟竊掠之心。故周公拒越裳之貢,而曰:“德不及焉,
不享其貢。”謂德能及者,分吾利以賚之,使受吾豢養,而父老子弟樂效役使以
不忍叛也。不然,貪其利而彼且以利為餌,惑吾臣民之誌,則猝起而天下且利賴
之以不與爭;且其垂涎吾錦綺珍華而不得遂者,畜毒已深,發而不可遏也。契丹、
女直皆始以貢來,而終相侵滅,其必然者一也。貪不毛之土,而以辟土服遠為功
名,於是度越絕險,逾沙磧、梯崇山、芟幽箐、以徼奇捷;不幸而敗,則尾之以
入,幸而勝,而饋饣軍相尋,舟車相接,拔木夷險,梁水淩冰,使為坦道。?賈
曰:“我能往,寇亦能往。”推此言之,我能往,寇固能來,審矣。故光武閉關,
而河、湟鞏固。天地設險以限華夷,人力不通,數百裏而如隔世,目阻心灰,戎
心之所自戢也。中國之形勢,東有巨海,西有崇山,山之險,不敵海之十一也。
然胡元泛舟以征倭,委數萬生靈於海島,而示以巨浪之可淩,然後倭即乘仍以犯
中國,垂至於嘉靖,而東南之害為曠古所未有。巨海且然,況山之?實以行、相
以進者乎?鏟夷天險以啟匪類之橫行,其必然者又一也。二者害同,而出於貪君
佞臣不知厭足之心,一而已矣。
吐蕃之為唐患,禍止於臨洮,則專力以捍之也猶易。武氏欲發梁、鳳、巴、
?,自雅州開道以擊之,陳子昂曰:“亂邊羌,開隘道,使收奔亡之眾為鄉導以
攻蜀,是借寇兵而為賊除道,舉全蜀以遺之也。”其言偉矣!事雖暫止,而此議
既出,邊臣潛用之以徼功,嚴武、韋皋雖小勝而終貽大害。明而熟於計者,見終
始之全局,洞禍福之先幾,可為永鑒。然而後世君臣猶不悟焉,天維傾,地極坼,
有自來矣。
【七】
陳子昂以詩名於唐,非但文士之選也,使得明君以盡其才,駕馬周而頡頏姚
崇,以為大臣可矣。其論開?道擊吐蕃,既經國之遠猷;且當武氏戕殺諸王、凶
威方烈之日,請撫慰宗室,各使自安,攖其?怒而不畏,抑陳酷吏濫殺之惡,求
為伸理,言天下之不敢言,而賊臣凶黨弗能加害,固有以服其心而奪其魄者,豈
冒昧無擇而以身試虎吻哉?故曰以為大臣任社稷而可也。
載觀武氏之世,人不保其首領宗族者,蔑不岌岌也,而子昂與蘇安恒、朱敬
則、韋安石皆犯群凶、持正論而不撓;李昭德、魏元忠、李日知雖貶竄,而終不
與傅遊藝、王慶之、侯思止、來俊臣等同受顯戮。繇是言之,則武氏雖懷滔天之
惡,抑何嚐不可秉正以抑其妄哉?而高宗方沒、中宗初立之際,舉國之臣,縮項
容頭,以樂推武氏,廢奪其君,無異議者。向令有子昂等林立於廷,裴炎、傅遊
藝其能讎奸慝以移九鼎乎?
夫人才之盈虛,視上之好惡。無以作之,其氣必萎;無以檠之,其體必戾。
乃武氏以嗜殺之淫嫗,而得人之盛如此;高宗承貞觀之餘澤,有永徽之初治,而
流俗風靡,不能得一骨鯁之士,何也?善善而不用,惡惡而不去,目塞而ウ,耳
塞而聾,其足以挫生人之氣,更甚於誅殺也。人之有心,獎之而勸,故盛世之廷
多正士;激之而亦起,故大亂之世有忠臣;廢針石以養癰,而後成一痿痹之風俗,
則高宗之柔ウ,以壞人心、毒天下,劇於武氏之淫虐,不亦宜乎!滅唐者,文宗
也;滅宋者,理宗也。唐之複興於開元,尚太宗未斬之澤與!不然,何以堪高宗
三十餘年аа之陰邪?
【八】
策貢士於殿廷,自武氏始。既試之南宮,又試之殿廷,任大臣以選士,不推
誠以信,而以臨軒易其甲乙,終未見殿廷之得士優於南宮,徒以市恩遇於士,而
離大臣之心。故至於宋而富鄭公欲請罷之,其說是已。雖然,勿謂貢士之策異於
漢武之策問賢良也。貢士之取舍,人才進退之大辨,輕於其始,則不得複重之於
後。天子以天之職求天之才而登進之,使委之有司,弗躬親以氵位之,則玩人而
以褻天,其弊也,士愈輕而貢舉愈濫,又奚可哉?有道於此,付試事於南宮,而
所拔者緘其文以獻之上,上與大臣公閱而定其甲乙,庶乎不疑不褻得進賢之中道,
惜乎富公之言不及此也。
士之應科而來者,賢愚雜而人數冗,故授之所司,以汰其不經不達之冒昧;
而天子親定其甲乙,則以崇文重爵,敬天秩,獎人才,而示不敢輕。此亦易知易
行之道,而自武氏以來,迄千餘年,議選舉者,言滿公車,而計不及此者,後世
人主之心,無以大異於武氏也。夫武氏以婦人而竊天下,唯恐士心之不戴己,而
奪有司之權,鬻私惠於士,使感己而忘君父,固懷奸負慝者之固然也。後世人主,
承天命,纘先猷,作君作師,無待私恩以固結,而與大臣爭延攬以籠絡天下,顧
使心膂猜疑,互相委卸,不亦訁孛乎!天子而欲收貢士為私人,何怪乎舉主門生
懷私以相市也。此朋黨之所以興,而以人事主之誼所繇替也。
【九】
王莽之後,合天下士民頌功德勸成篡奪者,再見於武氏,傅遊藝一授顯秩,
而上表請改唐為周者六萬人,功若漢、唐,德若湯、武未聞有此也。孟子曰:
“得乎邱民為天子。”其三代之餘,風教尚存,人心猶樸,而直道不枉之世乎!
若後世教衰行薄,私利乘權,無不可爵餌之士,無不可利?之民,邱民亦惡足恃
哉?盜賊可君,君之矣;婦人可君,君之矣;夷狄可君,君之矣。孔子曰:“天
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後世庶人之議,大亂之歸也。旦與之食,而旦謳歌之;
夕奪之衣,而夕詛咒之;恩不必深,怨不在大,激之則以興,盡迷其故。利在目
睫而禍在信宿,則見利而忘禍;陽製其欲,而陰圖其安,則奔欲而棄安。贅?胥
得妻,而謂他人為父母;猾民受賄,而訟廉吏之貪汙。上無與懲之,益進而聽之,
不肖者利其易惑而蠱之,邱民之違天常、拂至性也,無所不至,而可雲得之為天
子哉?
以賢治不肖,以貴治賤,上天下澤而民誌定。澤者,下流之委也,天固無待
於其推崇也,斯則萬世不易之大經也。
【一○】
逸民之名,君子所甚珍也。商、周曆年千歲,而魯論授以其名者七人,則固
與湯、武頡頏,為不世出之英,流風善世,立清和之極,非其人豈勝任哉?辭祿
歸老,保身家,要美名,席田園之樂,遂許之為逸民,則莽可為周公,操可為文
王,朱Г、黃巢逐無道之君可為湯、武矣。
武攸緒者,武氏之族,依逆後而起,無功可錄,竊將軍之號,冒安平王茅土
之封,與攸暨等乘武氏之篡,擁袞冕而南麵稱孤,凡六年矣。唐之子孫殺者囚者
殆無遺類,而攸緒兄弟以皇族自居,不知此六年之內,何麵目以屍居於百僚之上,
而猶自矜曰恬澹寡欲,將誰欺乎?官扈衛而位侯王,雖極天下之多欲者亦厭足矣,
猶曰寡欲,將必為天子而後為多欲邪?蓋至是而武氏之勢已浸衰矣,三思、承嗣
淫昏而非懿、操之才,武氏知天下之必歸於唐,而意已革,逾年而中宗召返東都
矣。攸緒畏禍之且及,引身以避禍,席安榮尊富於嵩山之下,兔脫祿、產之誅,
福則與諸武共之,禍則全身以違眾,就小人而論之,三思、承嗣之愚猶可哀矜,
而攸緒之狡尤甚矣哉!使三思、承嗣而為曹丕、司馬炎也,攸緒儼然以懿親保其
社稷,其肯就峰陰溪側冬茅椒而夏石室乎?予之以隱逸之名,名何賤也?以法論
之,免其殊死可爾,流放之刑,不可曲為貸也。
【一一】
知人之哲,其難久矣。狄公之知張柬之、敬暉,付以唐之宗社,何以知其勝
任哉?夫人所就之業,視其器之所堪;器之所堪,視其量之所函;量之所函,視
其誌之所持。誌不能持者,雖誌於善而易以動,誌易動,則纖芥之得失可否一觸
其情,而氣以勃興,識以之而不及遠,才以之而不及大,苟有可見其功名,即規
以為量,事溢於量,則張皇而畏縮,若此者,授之以大,而枵然不給,所必然矣。
夫以宗社之淪亡,而女主宣淫,奸邪窺伺,嗣君幽暗,刑殺橫流,天下延頸
企踵以望光複,此亦最易動之情矣。則欲立拔起之功,以反陰霾之日月,似非銳
於進取者不能。狄公公門多士,而欲得此義奮?興之人,夫豈難哉?然前此者,
李敬業、駱賓王以此致敗,徒以增逆焰而沮壯夫之氣,其成敗已可睹矣,故雖有
慷慨英多捐生效節之情,公弗與也。張柬之為蜀州刺史,奏罷姚州之戍,瀘南諸
鎮一切廢省,禁南夷之往來;敬暉為衛州刺史,突厥起兵,欲取河北,諸州發民
修城,暉不欲舍收獲而事城郭,罷使歸田;公於此乃有以得二公之器量,而知其
可以大任焉。
持之不發者,藏之已固也;居之以重者,發之不輕也;斂之以密者,出之不
測也;不為無益之功名者,不避難成之險阻也。故武氏任之而不疑,群奸疑之而
不敢動,臣民胥信其舉事之必克,而樂附以有成,善觀人而任之者,於此求之而
失者鮮矣。
【一二】
讀文王世子之篇,而知古者天子諸侯之元子日侍於寢門,而損益衣食皆親執
其事,無異於庶人之父子;天性之恩,既不以尊位而隔,孝養之禮,抑且以居高
而倡,乃當大位危疑奸邪窺伺之日,受顧命、傳大寶,亦相與麵授於衽席之側,
德不偷而道立,道不失而禍亦消,皇哉弗可及已!
後世子道之衰,豈盡其子之不仁哉?君父先有以致之也。宮嬪多,嬖寵盛,
年已逾邁,而少艾盈前,於是不肖者以猜妒懷疑,即其賢者亦以嫌疑為禮。太子
出別宮,而朝見有度、侍立有時、問安有節,或經旬累月而不得至君父之前,離
析毛裏之恩,虛擁尊嚴之製,戕性ル倫,莫之能改。故其為害也,父子不親而讒
?起,嬖寵怙權而宦寺張。秦政之於扶蘇,晉惠之於太子?,隋高之於太子勇,
坐困於奸賊,召之不為召,誣之不能白,殺之不能知,而禍亂極矣。
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絕父之慈,禁子之孝,尚安足與問禍福乎?無已,
則如崔神慶之請於武氏,太子非朔望朝參,應別召者,降手敕玉契,以防奸慝,
此三代以下仁衰恩薄必不可廢之典也。神慶之言此者,慮諸武之假旨以召太子而
害之也。其人雖不肖,其言之為功亦偉矣。不然,夜半一人傳呼,而太子蹈白刃
以?死,何從而知其真偽哉?後世人君處疏暌疑貳之勢,防奸杜禍,建為永製可
也。
【一三】
罪者,因其惡而為之等也,而惡與罪亦有異焉。故先王之製刑,惡與罪有不
相值者,其惡甚而不可以當辜,其未甚而不可以曲宥,酌之理,參之分,垂諸萬
世而可守,非ぉぉ疾惡、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
武氏之惡,浮於韋氏多矣,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萬世聞其腥聞,
而無不思按劍以起,韋氏之惡,未如是之甚也。然以罪言,則不可以韋氏之罪加
之武氏。法者,非以快人之怒、平人之憤、釋人之怨、遂人惡惡之情者也;所以
敘彝倫、正名分、定民誌、息禍亂,為萬世法者也。故唯弑父與君之賊,自其子
之外,人皆得而殺之;苟其為梟獍矣,則雖他惡無聞,人無餘怨,而必不可貸。
玄宗起而斬韋氏於宮中,允矣。凡唐室之臣民,嚐以母後事韋氏者,無不可
手刃以誅之。若武氏,則雖毒流天下,殲戮唐宗,惡已極,神人之怨已盈,而唐
室之臣曾改麵奉之為君者,不可操刃以相向,況中宗其子而張柬之其相乎?無已,
則錮中宗於房州、廢豫王為皇嗣之日,猶可誅也。中宗歸而受皇太子之封矣,柬
之奉太子以誅幸臣,非可殺武氏之日矣;遷之別宮,俟其自斃,行法如是焉可耳。
許柬之以殺武氏,旦北麵而夕操戈,奉其子以殺其母,而曰“法所宜伸也”,亂
臣賊子,因緣以起,何患無言之可執,而更孰與致詰乎?
惡武氏者,責柬之之不行誅,求快惡惡之心,而不恤法之伸詘,又何取焉。
唯加以則天皇帝之稱,而使三思等仍竊祿位,則失刑矣。文薑非躬弑而但與聞,
哀薑與弑而所弑者其子,春秋不奪夫人之稱,許齊桓之討哀薑,而不使魯人伸法,
則中宗君臣不得加刃於武氏明矣。以上皆武氏時事。
【一四】
武氏遷於上陽宮,姚元之涕泗嗚咽,以是出為亳州刺史,張柬之、敬暉惡足
以察元之之智術哉?武氏廢,二張誅,而諸武安於磐石;中宗淫昏,得之性成,
?疾而不悟;其不能長此清晏也,眾人不知,而智者先見之矣。元之之智,垂死
而可以製張說,方在圖功濟險之日,百憂千慮,周覽微察,早知五王之命縣於諸
武之手,固不欲以身試其戈矛,以一涕謝諸武而遠引以出,故其後五王駢戮而元
之安。或持正以居功,或用智以祈免,忠直之士不屑智士之為,而通識之士不尚
?幸直之節,其不相為謀也久矣。
或曰:蔡邕一歎而受刑,元之弗慮,智亦疏矣。曰:邕不與誅卓之謀,而元
之讚興複之計,五王雖怒,不得以邕之罪罪元之,元之何惴焉。邕受董卓之辟於
{髟幾}鉗之中,而王允不因卓而顯,元之雖見庸於武氏,柬之固武氏之相也,元
之無憚而稱武氏曰舊君,武氏豈但元之之舊君乎?不得執以為辭,苛責以蔡邕之
罪,元之所熟審而無嫌者也。夫其詭於自全,而貞概不立,誠不足為忠矣。而五
王際國步之傾危,誅二豎子,廢一老嫗,謀定祟朝,事成指顧,非有補天浴日之
艱難,乃得意以居,環列相位,裂土稱王,鳴豫以翱翔,心忘よ怛,則以視大臣
孫膚引咎之忱,陰雨苞桑之計,道亦褊矣。廢其母,立其子,奸人未翦,宗社飄
搖,不可涕也,亦未可笑也;又惡知元之之涕,非以悲五王之終窮而唐社之未有
寧日也與?
【一五】
狄公之與張柬之,皆有古大臣之貞焉,故誌相輸、信相孚也。中宗初複,薛
季昶曰:“產、祿猶在,草根複生。”而柬之不誅諸武,欲使上自誅之,以張天
子之威。以斯言體斯心,念深禮謹,薄一已之功名,正一王之綱紀,端人正士所
繇異於功名之士遠矣。
中宗之不可與有為而不知揣,非ウ也。趙汝愚曰:“社稷有靈,當無此患。”
人臣為其所可為,而謹守臣節,不與天子爭威福之柄,知此而已。其不濟與!社
稷之不幸也,榮辱生死又何恤焉?且使中宗之淫昏不如是之甚乎?春秋已富,曾
正位於受終之日矣,乃既斬二張,複誅諸武;王?在手,唯己所為,無所待命,
懷貞事主者,自怵惕而不敢寧,固非薛季昶以利害居心者所能知也。
劉幽求曰:“三思尚在,公等終無葬地。”成何等事,而早以葬地係其心乎?
絳侯之盡誅諸呂,文帝尚在藩服,而國無君,非中宗不違咫尺之比也,然絳侯且
不免對吏之辱,而幾不保。中宗而果有為也,柬之不待天子之命,廣行誅戮,又
足以保其勳名乎?乃其淫昏如彼矣,其後三思伏誅,且割太子首以獻宗廟,宗楚
客複起而亂唐,相王幾不免焉,則諸武雖誅,未見五王得免於走狗之烹也。均之
不免,而秉臣節以蒙大難,不尤無疚於心與?
論者惜季昶、幽求之言不用,而嗤柬之之愚,其愚不可及也。豫謀禍福者,
不足以見貞士之心,久矣。唐多能臣而鮮端士,於柬之有取焉,所以與狄公有芥
珀之投也。
【一六】
李日知、魏元忠、唐休?、韋安石當武氏之世,折酷吏之威,斥宣淫之魂,
製凶豎之頑,懷興複之誌,張撻伐之功,皆自命為偉人,而為天下所屬望者也。
及其暮年,潦倒於韋氏淫昏之世,與宵小旅進旅退,屍三事之位,濡需於豢養,
殆無異於鄙夫。嗚呼!士之欲保名義於桑榆,誠如是之不易乎?義者,無往而不
與人並立者也,旦取之,而義立於旦矣;夕取之,而義立於夕矣;天下服之,而
己亦樂以自見。夫然,則可辱、可窮、可死而無所息,故曰“怯夫慕義,無不勉
焉”。若夫立乎險阻之餘,回念疇昔,而複自歎其昔之危也,則百煉之剛,必有
繞指之柔,相為終始者矣。
武氏之殺人亟矣,殺愈慘而人愈激,激以為義,非必出於偽,而義終不固。
迨乎武氏已老,殺心已滅,韋氏繼起,柔奸不酷,激之也不甚,而義之不固者潛
消暗餒,以即於亡。於是後起之英,已笑其衰頹,顧夷然曰“此吾少壯之所嚐為,
而今不爾者也”,則一ぃ然以退而不可複興矣。故君子養之以靜,持之以堅,審
於大小輕重之宜,而參終始於一念,無激也,斯無隨也,知柔知剛,百夫之望,
夫乃謂之精義以利用而誌不渝也。
【一七】
唐自顯慶迄乎景龍,五十有五年,朝廷之亂極矣,豔妻接跡,昏主死亡而不
悟,嬖亻幸之宣淫,酷吏之恣殺,古今所未有也。取唐之懿、僖宋之徽、欽而?
之,十不敵一焉,然而彼速亡而此猶安者,其故何也?人之邪正不兩立,政之善
惡不並行,純則治,雜則亂,所固然矣。雖然,尤惡其相激相反而交為已甚也。
已甚者,小人之忮毒也,進而陷君子以反其類,於是而國為之空;國既空矣,乃
取君子之政,無論宗社生民存亡死生之所係,抑非必其心之所不欲,而概反之,
以泄其忿怒,推以及於言語文字之不合者,皆架以為罪,而坐之死亡;天下乃箝
口絕筆,以成乎同惡相扇之勢,此唐、宋之所以亡,與漢末黨錮之禍若出一轍也。
武、韋之世,自長孫無忌、褚遂良以忠蒙誅夷之禍亦よ矣,然殺是人則禍盡
於其人,為其所汲引與所同事者安處無驚也;則苟不力觸奸邪之?怒,而猶綽乎
其有以自居。若夫貞觀、永徽之善政,雖不能?定而修明之,初不聽奸邪之變易。
武、韋所自為異議以亂典常、蠱眾誌者,喪祭之虛文,選舉之冒濫而已;邊疆之
守,賦役之製,猶是太宗之遺教也。殺君子而不蔓引其類,故斬艾雖よ,而陳子
昂、蘇安恒、李邕、宋務光、蘇良嗣之流,猶得抒悃昌言而無所詘;乃至守正不
阿、效忠不貳如狄仁傑、宋?、李日知、徐有功、李昭德,皆列上位而時伸其誌。
其宣力中外者,則劉仁軌、裴行儉、王方翼、吉頊、唐休?、郭元振、姚元之、
張仁願悉無所掣曳以立功名;乃至楊元琰、張說、劉幽求諸人同事俱起,而被害
者不相及。奸邪雖執大權,終不礙賢臣登進之路,驅天下以一於淫慘,則亂自亂
也,亡自可不亡也,或摧之,或扶之,兩不相掩,而天下猶席以安也。
夫小人之毒不可撲者,莫甚於與君子爭名;君子之自貽以?者,莫甚於與小
人競氣。武、韋、太平淫虐方逞之日,小人利得其欲,而自安於小人,君子自靖
其誠,而不待抑小人求伸其君子,故小人之毒淺,而君子之誌平,水火不爭,其
毒不烈,所固然矣。夫名者,君子之實也,氣者,小人之恃以淩物者也。君子惜
名已甚,而氣乘之,小人於是恥榮名之去己,而亦飾說以幹譽;然後公忠正直之
號,皆小人之所弋獲,一旦得誌以逞,則盡取君子題以奸黨而誅殛之,空其祿位,
招致私人,而朝廷倏易其故。及其敗露,直道乍伸,義激氣矜者,抑用其術以鏟
絕敗類。數十年之中,起伏相互,風靜而波猶不息,君無適信,吏無適守,民無
適從,乃至取邊疆安危之機,小民膏血之資,旦此夕彼以各快其施,如?瘧之炎
抱火而寒履冰也。嗚呼!鍛鐵者屢反其鉗椎,療病者疾易其梔附,其不折以亡也,
豈可幸哉?甚矣使氣而矜名者之害烈也!
宋仁宗,賢主也,呂夷簡、夏竦,非大奸也,相激以爭,而石介以詩受斫棺
之﹃。流波所蕩,百年不息。無罪可加,而蘇軾以文詞取禍;有罪可討,而蔡確
亦以歌詠論刑。免役非殃民之稗政,而司馬公必速改於一朝;維州非宗社之急圖,
而李文饒堅持其偏見。雖君子之乍升,亦且以斂怨而妨國家之大計;況小人之驟
進,唯人是苛、唯政是亂者,又遑恤傾危之在旦夕乎?唐武、宣宋神、哲之可與
有為也,顧不如高宗之柔ウ、中宗之狂惑,觀其朝右之人與邦國之政而可知矣。
國無黨禍而不亡,為人君者弭之於其幾,奚待禍發而無以救藥乎?
【一八】
臨淄王之誅韋氏,不啟相王,豪傑之識,有ウ合於君子之道者,此類是也。
臣受命於君,子受命於父,勿敢專焉,正也。信諸心者非逆於理,成乎事者不疚
於心,則君父雖加以尤而不避。唯豪傑以心為師,而斷之於事,夫君子之靖乃心
以製義者,亦如此而已矣。推而至於聖人,舜之不告而娶,亦如此而已矣。理者,
生於人之心者也,心有不合於理,而理無不協於心。故豪傑而不可為聖賢者有矣,
未有無豪傑之識而可為聖賢者也。
臨淄王曰:“事不成,以身死,不以累王。”亦未有以信其必然也。然以相
王之溫厚柔巽,全身於刑殺橫行之日,則亦可冀其或然耳。且微臨淄之舉事,王
亦岌岌矣。宗楚客、葉靜能日謀殺王奉韋氏以奪唐祀,韋氏不誅,王固不能再全
於凶嫗之手,臨淄不忍言耳。實則謂事不成而王危,不舉事而王亦危,以必危之
勢,求全王而使嗣大統,勢不兩立,徒畏王之優柔而撓成算,告則兵不得起,寧
無告也。以安社稷,以討亂賊,以救王於顛危,在此舉矣。崔日用業以宗楚客害
王之謀告,而猶需遲不決乎?故臨淄之不告,孝子之道也。即一事一念而言之,
大舜之不告而娶,奚必遠哉?是以知臨淄之可與大有為也。生於?亂之世,馳逐
於聲色狗馬之中,而所與遊者王琚之流,故終於濁亂而虧其天彝,亦不幸而不奉
教於君子乎!  
 

●卷二十二

○睿宗
【一】
國無正論,不可以立。睿宗表章死於武、韋之禍者,太子重俊與焉,韋湊斥
之為亂賊,請奪其節湣之諡,論之正者也。
重俊之惡,非但蒯?之比也。或曰:韋氏不誅;而中宗弑,禍深於南子;三
思逸產、祿之誅,而亂天下,惡劇於宋朝;重俊誅之;視蒯?為愈矣。曰:非然
也。君子之惡惡也,誅其意;而議刑也,必以其已成之罪,而不可先其未事早施
以重辟。三思謀篡於武氏之世,既不成矣,韋氏之行弑,在重俊死後之二年,當
其時,篡弑未形而億其必然,以稱兵向闕,欲加刃於君母,其可乎?且夫重俊之
起,非果憂社稷之危,為君父除伏莽之賊也。韋氏以非其所出而惡之,三思、崇
訓逢其惡而欲廢之,重俊不平,而快一朝之忿,恐不得立而持兵脅君父以爭之,
據鞍不下,目無君父,更何有於嫡母?充其惡之所至,去商臣、劉劭也無幾,非
但如蒯?之惡醜聲而逆行也。則重俊之惡,浮於蒯?,奚容以韋氏、三思之罪為
之末減哉?
韋氏淫縱以蠱上,三思、崇訓懷逆以思逞,其已露也,人得而誅之,非但臨
淄王也;其未露也,唐有社稷之臣,廢韋氏,討諸武,法之所得行也,而獨重俊
則不可。申生自靖而不得諡為孝,重俊何節之可稱,而奚足湣乎?
夫韋氏、三思之謀危宗社,重俊興兵之名也。苟有其名,子得以犯父而殺母,
亂臣賊子誰則無名,而大逆安所戢乎?韋湊之論,所以大正人紀而杜亂萌也,惜
乎睿宗之知而不能決也。
【二】
奪情之言揚於?,人子之心喪於室矣。蠅蚋不嘬生而嘬死,有以召之也,而
況紛呶自辯以與公論相仇!史嵩之、李賢、張居正、楊嗣昌之惡,滔天而無可逭
矣。
唐欲奪蘇延之情,李日知銜睿宗之命至?家諭之,日知見其哀毀,不敢發言,
人子於此,豈更有言之可出諸口乎?耳聞命而心裂,目對客而神傷,人且自疚曰:
斯言也,胡為而至於我之前?君不我諒,我之為臣可知矣;友不我恤,我之為子
可知矣;我誠禽獸也乎;而忍使吾親有禽獸之子乎?至於敦趣不已,而待我之固
辭,罪已通於天矣。又從而為之辭,以冀苟留,則犬豕不食其餘,弗問人也。
夫人之惡,有待吹求而始顯者,有不得吹求而無不著者。奪情之惡,一言以
折之,一峰、念奄、幼玄之參劾,其猶贅辭乎!子曰:“女安,則為之。奚足辯
哉?喪親若蘇?者可矣。
【三】
太平公主謀危太子,宋?、姚元之請令於東都安置,睿宗曰:“朕唯一妹,
豈可遠置東都。”悲哉其言之乎!自武氏之殄唐宗,慘殺其子而不恤,於是高宗
之子姓,上及於兄弟,芟夷向盡,所僅存者三人而已。父ウ而不能庇其生,母よ
而不難置之死,又繼以韋氏、宗楚客之淫凶,睿宗之與公主,其不與中宗同受刃
者,幸也。原隰之裒,伊誰相惜,凋殘已盡,僅保二人。詩不雲乎:將恐將懼,
惟吾與汝。”況其在同氣之親乎?故姚宋之言,社稷之計也;睿宗之[B242]然傷
心,亦詎可決於一旦哉?
公主之習於悍戾也,耳習於牝雞之晨,目習於傾城之哲,貞士且不保其貞,
而況婦人?其蔑視宮闈,操廢置之權,朝章家法,亦未可遽責以順者。雖然,豈
遂無以處之哉?公主之忌太子也,尚含惡怒而未發。竇懷貞以遠州長史遽起不軌
之心,導其邪而為之結黨,俄而遷侍中矣,同三品矣,為左仆射平章軍國重事矣,
於是崔?、蕭至忠、岑義競起比附以取相,李日知、韋安石衰老庸遝而無能正,
劉幽求孤立以爭而流竄及之。於斯時也,姚、宋位大臣,係物望,得與睿宗之密
勿,夫豈不可早聲懷貞之惡,以弭?、羲、至忠之奸?而黨援未削,遽欲取睿宗
患難倚存之一妹,正國法以擯斥之,睿宗之心戚,而群奸之計得矣。無懷貞、?、
羲、至忠,則公主之惡不足以發,徒遠公主,而群奸在位,翟?方涉蒲州,召命
旋還京邸,其必然之勢矣。
睿宗之不忍於公主者,性之正也,情之不容已也,患難與偕,義之不可忘也。
若懷貞輩之於唐,九牛之一毛耳,無德望之係人心,無勳勞之在社稷,流放竄殛,
旦命下而夕伏辜,一白簡之勞而已。姚、宋何憚而不為乎?卒使睿宗不能保其恩,
玄宗不能全其孝,公主不能免於死,群奸惡已盈而始就誅,唐之社稷又岌岌矣,
姚、宋不能辭其咎矣。
唐初之習氣,士大夫過惜其類而相容忍,賢奸並列而不相妨,寧得罪於天子,
而不結怨於僚友,以宋?之剛,弗能免也,元之之智以圖全,又何望焉!
【四】
按察使之設,自景雲二年始,觀李景伯、盧亻甫之言,則所遣者禦史也。時
議分天下為十道,道遣一使按察;又分二十四都督,糾察所部刺史以下善惡。嗣
以景伯、亻甫上言生殺之柄任太重、用非其人、為害不小而罷之。罷之誠是也,
而景伯、亻甫謂禦史秩卑望重,奸宄自禁,則有未當者。何也?官之得人與不得,
不係乎秩之崇卑也。唐之刺史,漢之太守也,守郡而兼刺察之任,其權重矣。任
重秩尊,而使卑秩者臨其上以製之,則爵輕;爵輕則不足以立事,而規避以免責。
刺史懷規避之心,則下吏侮之,豪民脅之,而刑政不修。新進之士,識不足以持
大體,而樂毛擊以詫風裁;賢者任私意而虧國計民生深遠之永圖,不肖者貪權利
而無持綱挈領匡扶之至意,秩卑者望奚重哉?徒獎浮薄以灰牧守之心。故景伯、
亻甫之言,非治理之經也。命卿貳以行,但任以糾察,而不授以生殺兵戎財賦之
權,又何任太重而專私為害之憂乎?
按察使之設,後世踵之,而其法有二:一專官也,一特遣也。專官者,任之
久而官於其地,其利也,久任則足以深究民情、博考吏治,不以偶爾風聞、瞥然
乍見之得失而急施獎抑;其害也,與郡邑習處而相狎,不肖之吏,可徐圖訴合以
避糾劾。特遣者,出使有時,複命有程,?行亟返,不與吏親,事止參糾,他無
適掌,使畢仍複其官。其利也,職有專司,威有獨伸,無狎習比昵之交,無調停
遷就之弊;其害也,風土未諳,利病不親,據乍然之聞見,定臧否於一朝,賢者
任氣,而不肖者行私。此二者利害各半,而收其利,免其害,則無如特遣而緩之
以期,任之大臣而不以為升遷之秩;則代天子以時巡而民不勞,代諸侯之述職而
事不廢,因時製宜,慎擇人而飭法以簡,斯為得中之道乎!
若夫過任都督,使之畸重,則天下且不知有朝廷,而唯知有都督。節度分疆:
而唐室以裂;行省製命,而元政不綱;皆此繇也。則景伯、亻甫之請罷之,誠定
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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